李旺
“十七年”时期创办的各级各类文学刊物在“文革”开始后陆续停刊。1971年3月15日至7月22日周恩来主持召开了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会后形成的《关于出版工作座谈会的报告》经毛泽东批示同意,于1971年8月13日开始在全国范围内传达,该报告的第六条提到:“根据需要和可能,逐步恢复和创办一些理论、文学艺术、科学技术、艺术研究、文教卫生、体育等期刊,首先要注意恢复和创办工农兵、青少年迫切需要的期刊。”a文学刊物的恢复开始提上议事日程。林彪事件后,“文革”时期的社会政治氛围进入另一个时期。1971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发展社会主义的文艺创作》,提出“凡是内容革命、形式健康的作品,都要鼓励。业余创作,专业创作,都要提倡。各种文艺形式的创作,都要发展”b。1975年7月25日毛泽东有关《创业》的批示传达后引发影响,对“文革”时期的文学走向出现了不只一种声音,虽然改变暂时还不可能c。从1971年最早尝试恢复办刊的《北京新文艺》到1975年后恢复办刊的《浙江文艺》 《江苏文艺》等,再到1976年恢复办刊的《诗刊》 《人民文学》等,截止到1976年10月之前,从省、自治区一级到国家一级都陆续恢复了文学刊物的编辑出版,形成了一套符合“文革”时期政治和文学刊物运行体系的办刊方式,产生了大批“文革”文学作品。
“四人帮”被抓,持续了十年的“文革”运动结束。依托“文革”政治惯性、“文革”文学惯性的文学刊物面临政治语境与文学语境的转折。1976年底到1979年之间的文学刊物以最富症候性的方式携带着历史过渡时代的丰富信息,我们通过对“文革”结束、“新时期”之初文学刊物历史过渡与改革方式的考察,可以触摸到时代转换之际文学变迁的轨迹。
一、 文学刊物的原罪、功过与编辑检讨
“四人帮”被抓以后,在“文革”后期较多介入政治斗争的文学刊物停刊检查是必不可免的事情,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隶属于上海市委写作组的《朝霞》文艺丛刊、《朝霞》月刊的停刊。除《朝霞》丛刊、月刊停刊之外,由各省级出版社在“文革”后期主办出版的文艺丛刊大部分也陆续停刊了。其中出刊时间较长的有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山西文艺丛书”,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百花文艺丛刊”,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钟山文艺丛刊”,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红哨文艺丛刊”,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今朝文学丛刊”,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战地黄花文艺丛刊”。除“战地黄花文艺丛刊”在1978年10月停刊,“《红哨》文艺丛刊”1979年起更名《边塞》外,其他丛刊都在1976年10月后停刊。文艺丛刊的出版周期一般是一年一期或者一年两期,类似于当下以书代刊的文学集刊形式,刊物稿件的组织过程长、编辑出版周期也缓慢。在政治变动相对平缓的时段内,文艺丛刊的内容可以做到与时俱进,出版不会受到影响。但一旦遇到巨大政治变动,比如“四人帮”被抓“文革”结束,那些积累好的符合“文革”后期政治路线的作品突然就变得不合时宜了。很难与时代变化密切保持同步,是文艺丛刊在“四人帮”被抓之后基本全部停刊的最主要原因。此外,随着出版社出版工作恢复正常,专业作家的写作普遍获得可能,文艺丛刊填补出版空白与阅读空白的功能就由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时期”文学作品与大量恢复出版的文学经典取代了。
“文革”后期恢复办刊的省级、国家级文学期刊在“文革”结束后大都沒有停刊。这些刊物首要做的事情就是批判“四人帮”的阴谋,对路线错误做出检讨检查。“一九七六年元月,《人民文学》正式出版。众所周知,一九七六年初,‘四人帮向党发动了猖狂进攻,全面推行修正主义极右路线。他们借着《人民文学》复刊的问题欺世盗名,恶毒进行煽动。”④“《北京文艺》是在一九七三年正式恢复出刊的,几年来,由于‘四人帮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干扰破坏,我们曾经盲目地紧跟形势,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毒草和许多有严重政治错误的作品和文章,为‘四人帮的反党篡权阴谋造了舆论,给革命带来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这怎能不使得我们感到如芒在背,愧对党和人民呢?我们深感应当彻底清算自己的错误,诚恳地向党、向人民、向广大读者和作者作出公开的检查。”⑤文学刊物对“四人帮”的批判,是政治惯性决定下的必然。一种政治运动或政策被判定为不合法之后,文学界都习惯于在主流话语引导下做出批评与批判。我们看《人民文学》 《北京文艺》刊发的“反击右倾翻案风”文章与批判“四人帮”文章的用语方式与大批判姿态是非常相似的。
不过,文学刊物对“四人帮”的批判确实说出了一些实情。“文革”后期文学刊物的恢复过程的确经历过不同政治力量、不同思想之间的较量、博弈。有些刊物在1972年有过复刊的准备,但失败了,直到1976年左右才复刊,比如《人民文学》与《江苏文艺》。这说明在1972年,对“文革”政治、“文革”时期文艺现状的歧见还不足以形成一种统一的力量,但到了1975年、1976年,情况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根据吴俊教授的研究,可以看到1975年下半年毛泽东对电影《创业》的批示传达后各地反应强烈,“对文革政治、文革文艺的不满已经相当普遍。”“文革使政治神话达到巅峰,也使政治神话最终遭遇破产。”⑥在对“文革”政治、“文革”文艺的不满一定程度上已经公开化的前提下,《人民文学》这样的国家级刊物在1976年初复刊。文学刊物的复刊时间先地方而后中央的顺序也说明,越是级别高的文学刊物,引发政治敏感地带的可能性越大,遇到的政治阻力也越多,复刊时间就越晚。“四人帮”被抓以后,文学刊物的批判、检查呈现了一部分在“文革”时期不能言说的事实。
《北京文艺》 处于政治中心,参与“文革”后期政治斗争的程度较其他刊物而言更深,在“四人帮”被抓以后政治压力很大,《北京文艺》 编辑部的检讨检查也更富有典型性:
我们组织并在第六期上发表了大毒草《严峻的日子》。这篇小说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无中生有,胡编乱造,把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革命群众污蔑为“反革命”,影射攻击敬爱的邓副主席是“黑后台”。
我们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些错误呢?究其原因,主要是我们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不高,迟迟识不破“四人帮”的反革命阴谋。其次,我们斗争性不强,有严重的“怕”字。
有些作者,在“四害”横行时,写了一些错误的文章和作品,但它们有许多都是我们组织和参加修改的,有的甚至是由于我们的“加工”而使错误加重的。这些文章所产生的恶劣影响,应由我们编辑部负主要责任。⑦
《北京文艺》编辑部对编发了具体错误作品进行了检讨,这也是各地文学刊物“文革”结束后必须要回答的问题。编辑部认为之所以发表“毒草”作品,是由于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不高,识不破阴谋和有严重的怕字。其实,作为政治极端年代的文学编辑,他们做了当时只能如此的事情。隶属于政治的文学刊物编辑不可能预判和公开指认权力中心领导者的错误。所以,心中有怕字真是说出了编辑们的心声。与此同时,编辑部检讨了编辑的组稿与改稿行为。当代文学编辑在政治和文学的窄门中获取生存,既要具有较深的文学素养,还要具有敏锐的政治知觉,需要尽到文学上辅导与政治上把关的双重职责。随着当代文学对专业作家的排斥的程度日渐夸张,特别是“文革”后期,刊物作者大部分是写作水平并不高明的工农兵业余作者,这就要求编辑付出更大的精力修改文学脚本,当然,更要符合“文革”政治的要求。“文革”后期文学刊物的编辑,既是“文革”文学的隐性合谋者,同时也是“文革”文学的受害者。但在历史和政治的变换中,编辑必须作为罪错的承担者出现。在需要对“四人帮”的非法性国家政治的一贯正确性作出说明之际,文学编辑充当了历史的罪人。
“文革”结束后“新时期”之初的几年里,文学刊物对“文革”后期复刊后的办刊方针、路线的态度倒并不是完全持批判态度。很多文学刊物在1977年、1978年两年对“文革”后期办刊方针是既有否定也有认同的,会依然把“文革”后期的复刊与“新时期”开始的整改两个时段无缝对接。这种复杂性显示出历史过渡时期文学话语、主流话语的纷繁交错甚至相互抵牾的情形。“《江苏文艺》也不是全部错误,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⑧虽然1977年8月召开的十一大的会议文件认为粉碎“四人帮”标志着“文革”结束“新时期”开始,但如何评价“文革”,其实在“文革”结束后的最初几年并没有形成最终意见。1977年、1978年,“凡是派”与“改革派”两方力量的主导性还并没有释放出明确的信息。主流话语的模糊性导致了文学刊物用语的“新”“旧”混用,立场态度的模糊不明。1978年上半年《文艺报》在上海召开的一次短篇小说座谈会就声明:“要把文化大革命和‘四人帮区分开来,决不能把这两者混为一谈,不能把揭露‘四人帮说成是暴露文化大革命。《伤痕》、《班主任》、《哥德巴赫猜想》等是揭露四人帮的,而不是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当然‘四人帮的兴亡主要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现象。”⑨《河北文艺》直到1979年第1期依然可以看到“文革”主流话语的继续沿用,当然,也有重新开始的办刊决心:
从一九七三年出刊到现在,走过了七年的路程。这七年的路是不平坦的。我们在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照耀下,反映了河北省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根治海河、抗震救灾及其他战线的革命斗争生活,……但是,由于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干扰破坏,刊物也存在不少缺点和错误,有的错误是严重的。
……我们决心吸取教訓,振奋精神,努力使刊物在新的跃进形势下,以新的面貌和读者见面。⑩
从《河北文艺》这份迟到的“觉悟”我们可以看到,即使在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文学刊物在“文革”后期的复刊与在“新时期”之初的“新的面貌”之间也还没有被判定一个断然的分水岭,这确实说明了“新时期文学”之“新”的缓慢性与艰难性。与此同时,从《河北文艺》这份接受时代变化讯息最晚的省级文学期刊来看,长期在政治浪潮中求生存的当代文学刊物,既具有迅速捕捉时代信息的敏锐性,同时,也有把握与跟随时代信息的滞后性与保守性。
二、 文学刊物的去污名化、回归“百花”时代与改革步伐
总体而言,进入1978年之后,为“文革”时期受到严酷迫害、被打为“毒草”的作品平反的呼声越来越有了力量,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不满的声音也有了公开发表的机会。“文革”时期的办刊路线越来越受到刊物本身的质疑,虽然舆论有时候还并没有明确指出“文革”时期的办刊路线或者办刊本身是一种错误,但文学刊物日益表现出切除“文革”时期的存在历史然后重新出发的办刊意愿。如《天津文艺》的表现:
我们虽已做了初步的检查和清理,但还是不够的。为了集中精力,积极投入揭批“四人帮”的伟大斗争,进一步对刊物进行检查和清理,总结经验教训,提高路线觉悟,以便今后办好刊物,决定:自今年十月起《天津文艺》停刊。
为了实现华主席抓纲治国的战略决策,宣传和贯彻党的十一大路线和适应新时期总任务的需要;为了继续深入揭批“四人帮”,肃清其流毒和影响,落实英明领袖华主席提出的“坚持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贯彻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而奋斗”的伟大号召,积极反映和热情歌颂各条战线的广大群众,在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进行英勇斗争的光辉业绩,繁荣文艺创作,将于明年恢复《新港》文学月刊。k
天津文艺》 停刊,《新港》月刊恢复。《新港》是在1956年7月由中国作协天津分会创办的文学刊物。恢复《新港》刊名,表达了接续“十七年”文学刊物办刊路线的愿望。这是割除“文革”时代办刊历史,回归“百花”时代办刊历史最明确的表达与做法。这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而是“新时期”之初文学刊物非常普遍的做法,绝大多数文学刊物选择了向“十七年”时期的“百花时代”看齐。
为适应新时期总任务的需要和满足广大读者、作者的要求;为彻底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拨乱反正,经上级党委批准,《奔流》文艺月刊,将从一九七九年的一月起恢复。《河南文艺》同时终止。
《奔流》创刊于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一九五七年。……《奔流》也横遭污蔑和攻击,被迫停刊。现在,华主席、党中央彻底推翻了“文艺黑线专政”论,“四人帮”及我省推行“四人帮”极右路线的挂帅人物等,对《奔流》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都应彻底推倒。《奔流》的复刊,是粉碎“四人帮”,文艺得解放的又一生动体现。l
如果说《天津文艺》停刊、恢复《新港》是对刊物创刊原点的一种追溯,因为《新港》创办之初就叫做《新港》,《河南文艺》停刊、恢复《奔流》刊名就更能说明文学刊物对百花时代的有意选择,因为河南省文联的刊物《河南文艺》在1950年3月就创刊了,但1978年底的《河南文艺》并没有追溯到1950年,而是特意标出《奔流》创刊的1957年。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之后特别是建国之后,各省、自治区都创办了隶属于文联、作协的机关刊物,刊名大部分都是省份名称与文艺二字的组合,如《河北文艺》 《河南文艺》 《山西文艺》 《吉林文艺》 《内蒙文艺》等,1956年“双百”方针之后,各地文学刊物掀起了改革的浪潮,表现出对地方性、文学个性的追求,改革最突出的标志就是刊名的改变,《河北文艺》改名为《蜜蜂》,《河南文艺》改名为《奔流》,《山西文艺》改名为《汾水》,《内蒙文艺》改名为《草原》m。与此同时,1956年、1957年也有新的文学刊物创办,比如《收获》。文学刊物在1956年、1957年的做法在1978年、1979年重现,几乎所有文学刊物都停止使用“文革”时期的刊名,恢复使用“百花时代”的刊名,并同样伴随大量文学刊物的创办。
1978年2月26日至3月5日召开的第五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代表会议,华国锋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新时期总任务”。在这个报告中“四个现代化”以政府报告的形式被提出。《天津文艺》 《河南文艺》改革刊名的声明都明确提到了十一大和“新时期总任务”,与这些富有新可能的词汇同时存在的还有“提高路线觉悟”这样的“旧”词汇。在一个亦旧亦新的时间段里面,会出现多种话语系统重叠的局面。但我们看到文学刊物以极其迅速的姿态吸纳任何一种新的因素来获得文学新变的可能。中共中央是迟至1979年5月3日才批转同意总政治部撤销“纪要”的,但在此之前,已经有过几次发生过较大影响的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活动了。1977年11月21日《人民日报》报道该报邀请文艺界人士参加的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座谈会,从11月21日到12月27日进行了连续报道。同年12月28日到31日《人民文学》编辑部召开在京文艺工作者向“文艺黑线专政论”猛烈开火座谈会,参与人数空前,影响很大。1978年5月27日中国文联第三届第三次(扩大)会议举行,推翻“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呼声很高n。在促成推翻“文艺黑线专政论”的过程中,文学艺术界、国家级的文学刊物起到了最早破除坚冰的作用,地方文学物应声而起,起到了呼应支援扩大影响的作用。“新时期”之初的文学刊物表现出了突破禁区的勇气与探索性。
从1978年第5期起《湖北文艺》改名为《长江文艺》。“以文艺黑线刊物的罪名而停刊的《长江文艺》,广大读者和作者,早就热切要求它恢复出刊,可是,某些文艺领导人宣称:要求恢复《长江文艺》,不只是一个刊名问题,而是一个路线问题。”o《长江文艺》放弃《湖北文艺》刊名的决绝态度,会在所有恢复“百花时代”刊名的刊物中听到回应。“现在恢复《东海》,这不仅是恢复一个刊物名称的问题,而是拨乱反正,分清是非,落实党的文艺政策的大问题。”p
《江苏文艺》1975年恢复办刊,1979年改名为《雨花》。对于恢复《雨花》刊名,编者郑重强调“现在恢复《雨花》名称这件事,实在不只是一个叫什么名称的问题。……这样做,有利于贯彻执行毛主席制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有利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而奋斗,因而也就有利于在实现新时期总任务中充分发挥文艺的作用。”q刊物专门在1978年8月26日于长江路292号西花园召开了座谈会,编者、作者齐聚一堂共商刊物改革方式,刊物发表了座谈会与会人员的详细发言。这份详细记录表明编辑部希望留下一份历史记录的严肃与郑重。这份记录为“新时期”之初文学刊物对更改刊名的重视留下了档案。
1979年第四季度,文艺双月刊《南京文艺》改名为《青春》,《青春》第一期命名为创刊号,彻底断绝与之前《南京文艺》的关系,“《青春》欢迎忠实生活、敢于说真话的作品;欢迎各种体裁、各种风格流派的作品争奇斗艳。我们既欢迎金戈铁马、狂飙呐喊的篇什,也欢迎晶莹清新、给人美感的佳作,既欢迎雍容华贵的牡丹,也欢迎带刺的玫瑰。青年作者要朝气蓬勃,干预生活,触及时事,要满腔热情歌颂人民的英雄业绩,无情荡涤阻碍历史前进的腐朽势力和不良思想作风。从一泓清泉看出海洋的本相。我们要努力塑造典型的生动的艺术形象,来深刻地多侧面地反映时代的风貌,教育人们向前看,促进四化的伟大事业,充分发挥文学的战斗作用”r。丛维熙、王蒙、刘绍棠、陆文夫、高晓声发表了结合自己创作经历和人生遭际的文章表达对《青春》的祝福。《青春》对丛维熙、王蒙、刘绍棠因“干预生活”而落难的青年作家和陆文夫、高晓声等“探求者”社团作家的选择,更明确表现出它以“百花时代”文学为方向的办刊路线。
1979年6月号《甘肃文艺》重新发表了刘宾雁《在桥梁工地上》,并重新发表了《人民文学》1956年4月号发表《在桥梁工地上》时的编者按:“我们期待这样尖锐地提出问题的、批评性和讽刺性的特写已经很久了,希望从这篇《在桥梁工地上》发表以后,能够更多地出现这样的作品。”s《甘肃文艺》也发表了直面现实的编者按:“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迅速发展,全部社会生活必将发生深刻的变化,社会化大生产与表现于经济管理以及交换、分配等方面的小生产习惯势力的矛盾,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与带有封建主义烙印的官僚主义的矛盾,以及反映着落后的经济关系的一切保守、僵化、狭隘、迷信的意识形态的矛盾,势必日益尖锐和激烈。……有鉴于此,本刊特向讀者推荐刘宾雁同志的特写《在桥梁工地上》,以期引起我省文艺界对这个问题的注意。”t远在西北的《甘肃文艺》在“新时期”之初直陈时弊的勇气现在回头看来依然令人尊敬。1956年《人民文学》的改革举措是“十七年文学”乃至当代文学中浓墨重彩的时刻,当时主政《人民文学》的秦兆阳在推动文学艺术的探索性、作家干预生活的勇气方面展示了最大的可能。《甘肃文艺》对“百花时代”《人民文学》的追溯与回归表达了“新时期”之初文学刊物的改革努力。
1956年到1957年上半年的“百花时代”政策相对宽松,作家的精神自由和作品质量获得了部分生长空间。“新时期文学”对“十七年文学”中这段昙花一现时段的追溯表明,这份体制内的异端成为“新时期”之初的文学能够汲取的重要思想资源。一段一度被隐去的历史再次出现时成为了文学改革的动力。
有些刊物在以启事的形式公布改名之后,会以编辑部的名义发表一篇富有感情色彩的“致读者”或“编者的话”。我们可以从这些极富有感情色彩的“致读者”与“编者的话”中看到“新时期”文学刊物叙述历史的浪漫与理想化。这些表达可以看作是文学刊物的“伤痕”叙事。刊物的“伤痕”叙事与“伤痕小说”一样,以控诉和泪水为叙述表征,对历史和政治错误的反思非常稀薄。1979年4月《青海文艺》改名为《青海湖》后的“编者的话”写道:
天上的雷声响了,
湖水解冻的时刻到了;
布谷鸟咕咕叫着,
播种的日子到了。
《青海湖》文艺月刊,随着高原春天的到来,从本期起恢复了她原来的名称。她被迫停刊了十二年。
高原上的寒风是凛冽的,但青海湖水却是顽强的,就是在酷寒的严冬日子里,也很难将整个的湖面结上一幅冰层。
《青海湖》创刊于一九五六年,停刊于一九六六年。十二年后的今天她又得以和广大读者、作者见面,这怎能不让人心情激动。回顾她峥嵘的过去,展望她美好的未来,我们希望同广大读者、作者一起,努力把《青海湖》办成扎根在青海湖高原上的一束绚丽的鲜花。u
文学刊物以一个曾经受伤但在“新时期”迎来重生的女性形象出现,以冬天与春天的自然更迭喻指“文革”与“新时期”的关系,抹除了人为制造的政治更迭的残酷性。与此同时,更改刊名后的刊物会大量发表作者的诗词唱和与祝贺文章,庆祝刊物新生。营造出冬去春来苦尽甘来的道德剧场景v。“新时期”之初的文学刊物之间,历史过渡的快慢、对历史的认知呈现出参差不齐的局面。
从刊名的改变开始,文学刊物的新变日益增多,我们可以从当时同一份文学刊物上下两期的对比中体会到时代变化的迅速。比如各地文学刊物开始标明价格,并且主动呼吁读者订阅:
《河南文艺》……每本定价0.20元,每季订费0.60元,半年1.20元。各地邮局(所)均可订阅。十一月份是收订1978年刊物的时期,请读者及时去邮局(所)订阅。以免延误。w
1979年12期《长江文艺》取消限额扩大发行。每季0.75元,半年1.50元,全年3.00元。可以破季订阅。武汉邮局发行,国外总发行。x
《青海湖》月刊每期六十四页,定价二角。热切地希望广大读者、作者同志,踊跃订阅、投稿。y
终于不再“谈钱色变”,对于“新时期”的文学刊物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观念转变,它公开地表明文学刊物不仅和政治挂钩,更和费用与市场流通相关。文学刊物与读者之间除了教化与被教化的关系之外,还存在着主动阅读还是被动阅读这一出版与阅读的关系,以及读者愿不愿意购买刊物等商品交易关系。“新时期”初年,刊物费用的标明,透露出文学刊物不再仅仅充当政治传播媒介的作用。
1977年,稿费制度恢复,《河北群众文艺》发表告作者:“一、本刊从一九七八年一月起,试行稿酬办法。来稿一经发表,即致薄酬。”z其他刊物也都公开标明付给作者稿酬,写作者的劳动付出开始获得尊重。《科学文艺》1979年第2期征登广告启事:“本刊第三期将于十二月出版,明年拟改为季刊,逢三、六、九、十二月出版,由邮局发行。为了适应‘四化需要,特辟广告栏,刊载工农业生产、科学文化、医药卫生和书报杂志等方面的广告。”@7《世界图书》1979年第1期发表启事:“为加强国际文化交流,《世界图书》同时对国外发行,并承登海外广告。”@8《青海湖》1980年第6期发表启事:“本刊承接广告业务,请省内外工商企业广为利用。”@9在“四化”建设的名义下,文学刊物开始涉及经济收益、盈利与扩大影响等事情。虽然欲说还休,但还是可以强烈感受到文学刊物一点一点解除禁锢的改革新气象,这对于封闭在计划经济体制内近半个世纪之久的当代文学而言难能可贵。文学刊物也开始具有了真正的读者意识与竞争意识。“刊物的美术插图要引起注意。插图是艺术,好的刊物就要有好的插图,应给它一定篇幅。插图是门学问,它不是文字的图解,也不是连环画中的一页,应是文学作品的再创作。”#0“本刊征求封面设计启事:本刊封面用80克胶版纸,最多不超过五种颜色,‘新疆文艺四字横竖排均可,整个设计要求美观、大方,最好有民族特色。热烈欢迎广大专业和业余作者应征。”#1呼应着思想启蒙、政策解放,“新时期”文学刊物完成历史过渡,进入了具有较多改革可能的时期。
【注释】
a中共中央办公厅:《关于出版工作座谈会的报告》,中发[1971]43号,编号0009118,1971年8月16日,第16页。
b《发展社会主义的创作》(社论),《人民日报》1971年12月16日第1版。
cf吴俊:《〈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剳记(一)——解放军文艺社学习毛主席关于〈创业〉批示的情况纪要(1975年)》,《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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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王亚平:《贺〈青海湖〉复刊》:“谁说高原无寒风;青海湖水也结冰。忽然一朝春光好,顿见遍山草木春。栏外初闻征鼓震,园内争羡百蕾红。莫笑诗短贺忱重,鸿飞轻云向西宁。”《青海湖》1979年4月号。
v郭仲选:《诉衷情 祝〈东海〉复刊》:“浩歌一曲诉衷情,东海喜重逢。展望风光无限,迈步新长征。青山翠,碧水澄,花正红。创作园地,芳草匆匆,百花艳浓。”《浙江文艺》197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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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启事》,《科学文艺》1979年第2期。
@8《启事》,《世界图书》1979年第1期。
@9《启事》,《青海湖》1980年第6期。
#0庞瑞垠:《意见与希望——本刊恢复〈雨花〉刊名座谈记录》,《江苏文艺》1978年第10期。
#1《启事》,《新疆文艺》197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