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炎伟
召开于1979年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是我们观察拨乱反正时期文坛的一个重要视角。围绕大会的筹备与召开,新时期文学艰难的转型大幕徐徐拉开,第四次文代会也由此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发生与衍变的一个逻辑基点。作为大会压轴环节的文联与各协会领导班子的选举,则更传递出党在恢复文艺事业领导权过程中丰富的历史信息,也更凸显着乍暖还寒之际文人观念以及文学力量的冲突与纠缠。因此,发掘与梳理第四次文代会的大会选举细节,则不仅是对已然“常识化”的第四次文代会的一种学术激活,也是我们对新时期之初文坛的一次有效重返。
一、“党领导下”的选举模式
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显然不是一次纯粹的文艺界盛会,更是党和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大会能否选举产生一个合乎政府意愿的文艺领导集体,也不仅事关未来文学的发展走向,还意味着党能否在新时期重拾文艺领导权,甚至还关涉其时国家能否实现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成功转型。在百废待兴的历史时期重整一支文藝队伍,恢复党对这支文艺队伍的领导,组织文学艺术家们踏上“四个现代化的列车”,成为新形势下国家建设的一支主力军,这或许是第四次文代会最为核心的政治意识形态内涵。
为确保大会朝着预定的方向行进,党经由中宣部、文联等部门,为第四次文代会制定了严密而详尽的实施“脚本”。“脚本”中有关“党的领导”的精神主旨,自第四次文代会筹备之时就开始书写,并贯穿于每一个会议环节之中。早在文联及各协会筹备恢复的过程中,中宣部、文化部等领导就代表党中央不时强调“党的领导”的重要性。1978年6月召开的文联三届全委第三次扩大会议,在正式宣布文联和作协恢复工作的同时,主管部门也重申了协会必须接受“党的领导”的问题。时任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部长的黄镇在讲话中指出:“全国文联和各个协会,是在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下,在周总理的亲切关怀下建立起来的,全国文联、中国作协及其他协会都是全国性的从事革命文艺工作的专业性团体,是党在文艺战线不可或缺的助手。”a对当时一直在呼吁恢复文艺机构的与会代表而言,黄镇的讲话既是一种召唤,也未尝不是一种宣喻;既显示了党在形势依然“吃紧”的历史时刻集结文艺工作者重返岗位的决心,也表明了文联、作协等机构在当时能够得以重建的基本准则。随后,“党的领导”作为文联与各协会最根本的组织属性,在第四次文代会上被多次强调。周扬在作大会报告时,用了整整一个部分(第三部分)的篇幅,对“文联和各协的职责”作了专门的说明。他虽再次提及文联各个协会是各类文学艺术工作者“自愿结合”的团体,但同时毋庸置疑地指出,“文联各协会应当在党的领导下进行工作”b。大会临近结束时对《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章程》也进行了修订,第四条增加了如是明确规定:“本会的任务是团结全国文艺界,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实践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发展和繁荣社会主义文艺事业,满足人民群众文化生活的需要,充分发挥文学艺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的作用,为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而奋斗。”c由此,“党的领导”成为大会着力彰显的一条文艺法则,并经多种表述与仪式,凝聚为文艺工作者的集体意识。
除了文艺领导权的正面确认,大会也通过强调“团结一致向前看”的会议方针,来确保党对大会的全局性领导。可以想象,党要在1979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召开一个思想高度统一的文艺大会,谈何容易!荒诞岁月不仅孕育了文艺工作者的极致情绪,也唤醒了他们长久消弭于集体仪式下的个人意识。“人们的心情慢慢变了,因为看出了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人们用感觉神经听出了热闹的掌声后面是无边的寂寞”d。也就是说,1979年的文艺工作者已经比此前更会思考问题了,也更加有想法了。把“团结”作为大会的根本纪律和一切筹备工作的行动指南,除了防止大会被代表们剧烈的历史情绪和个人恩怨所干扰,也是党保障自身对大会各个环节实现领导的一个策略之举。为此,胡耀邦特地在大会正式开幕之前召集1900多位党员代表开会,强调没有“团结”,就“不可能搞四个现代化”;指出作为共产党员的文艺家“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个人的得失,个人的委屈,丢到太平洋里去”;呼吁党员代表“顾大体识大局,同心同德,和衷共济”,“发挥对党的忠诚”,“开好这个会”e。党深知只有在“团结”之下,大会才有可能实施“有组织的民主”,实现选举过程中的“民主集中”,从而兑现党正在规划的文艺领导格局和文艺建设蓝图。
对大会的全局性领导构成了第四次文代会各协会领导班子选举的重要背景,它使“在党的领导下”进行大会选举具备了某种历史的“必然性”。与此同时,党对大会选举的诸多环节也有不少事先的考量与安排,显现着党对选举工作的具体介入。比如,由复出后的周扬担任文联主席和茅盾担任文联名誉主席、作协主席,都是中央“事先考虑”的结果。据茅盾之子韦韬的回忆:“在主席台上,爸爸坐在邓小平的左边,当工、青、妇、解放军的代表相继祝词时,小平同志侧身对爸爸说:这次文代会将选举文联及各协会新一届的领导,考虑到您年事已高,作协主席又非您继续担任不可,我们建议让周扬同志担任文联主席,请您担任文联的名誉主席,您看是否可以?爸爸当即表示听从组织安排。”f事实上,第四次文代会开幕之前,党中央不仅基本确定了文联和作协的第一领导人选,其他文艺协会的领导人员也有了充分的酝酿。在文代会前夕的党员会议上,胡耀邦在讲到第四个问题时就说道:“第四,会议完了,要选举文联和各个协会的领导人。中宣部等各个部门,一起商量了一个候选名单。中央也议了一下,中央说提不出什么意见,要尊重代表的意见。”g从胡耀邦讲话中我们可以得知,第四次文代会召开前各协会领导人候选名单不仅已经产生,而且是由中宣部牵头负责完成此项工作;中宣部的名单也不是最终名单,还要上报中央并经中央审定批准后方可启用;虽然胡耀邦提到“要尊重代表的意见”,但事实上中宣部提出的候选名单在当时也没有一个“自下而上”征求意见的过程,而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党和政府的“顶层设计”。
除了重视各文艺协会高层专业领导干部的配备,党中央更强调这些协会中党组领导及成员的布局。自共和国成立以来,党和政府往往经由安排在各文艺协会中的党组组织,实现对这些协会乃至全体协会会员的根本领导。建国初期,为应对当时复杂的社会形势,党中央在建构各机关团体时作出明确规定:“中央委员会通过中央的国家机关与全国性的人民团体中的党组,来领导这些组织的工作。”对社会性的党外组织也规定:“党组的任务是在这些组织中负责实现党的政策和决议。”这些中共中央分别在1949年11月与1953年3月曾特别强调的事项,后来被写进了中共党章。文艺作为国家事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领导模式当然不能例外。1953年9月10日中央文化部党组递交给“主席并中央”的《关于目前文化艺术工作状况和今后改进意见的报告》就强调指出:“加强文化部的集体领导,首先是党组的领导,使党组真正成为贯彻执行中央关于文化方面的方针、政策的领导核心”;“党组讨论一切重大事项应有明确决定,并定期检查决定执行情形”h。因此,尽管当时文联名义上是“自愿结合”的“各文学艺术团体的联合组织”,章程规定会员“如要求退会,得听其自愿”,联合会的组织原则是“民主集中制”;但事实上像其他事业组织(团体)一样,文联在搭建一套专业性的领导班子之同时,又设有党的领导组织体系,而且文联组织的实际领导权、决策权等,往往在更具政治敏锐性的党组内部,而不在专业出身的行政班子手中。周扬在“百花时期”就曾说过这样的“老实话”:“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在政府机关里很多问题都由党组决定,不要说政府机关,就是人民团体如作家协会等单位,也都是共产党员所包办的,这是老实话。”i
然而颇为遗憾的是,关于党中央和大会筹备组酝酿中国文联、中国作协等文艺机构党组领导及成员的具体过程,因一直缺少相关的史料而无法详细考证。关于文联党组,我们只知道,在文联重启党组建设的过程中(也即第四次文代会酝酿期间),周扬曾有过让林默涵担任文联党组书记的想法。这一想法虽从未在任何公众场合正式提出,但在文艺界有关人士得知这一消息后颇为尖锐的反对声浪中流传开来j。大概鉴于反对的意见较为集中,领导文艺工作的中央委员周扬打消了原来的想法。于是,自文联筹备恢复到第四次文代会召开的过程中,文联党组领导班子一直处于空缺状态。事实上,在第四次文代会上文联党组依然没能搭建,文联主席、副主席及全委人员作了大会选举,而更居领导核心地位的党组成员没有拿出来进行大会选举。新时期文联党组领导班子的真正确立,则要到1980年周扬任党组书记。
区别于以往的文代会,第四次文代会首次对中国作协、戏剧家协会、电影家协会的书记处书记进行了大会选举,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个颇受关注的举动。将这些协会的书记处书记拿出来进行大会选举,一则或许基于当时代表们普遍的“文艺民主”诉求,二来也不排除上级领导部门对这三个协会前期领导工作的满意与信任。以中国作协为例。第四次文代会筹备时期(1979年3月),经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等人商议并报中央批准,作协党组领导班子初步完成内部搭建,张光年任党组书记,李季、冯牧、张僖为副书记。尽管任命之际正值张光年患癌症在住院治疗,他本人对这一安排也颇感“吃惊”,但周扬转达的“中央决定”是不容犹豫的——“中央已经决定了。在你治病养病期间,一年两年,你的工作由荒煤代理”k。多個事件显示,张光年等人在担任作协党组领导后,在拨乱反正时期的许多文艺问题上积极响应民间的呼声,也与以胡耀邦为代表的党中央息息相通,存在较多共识。因此,在第四次文代会上把他们列出来参选作协书记处书记,应该没有什么“旁落他人”的风险。而从选举结果来看,张光年、陈荒煤、冯牧、刘宾雁等多数“惜春派”人士的当选,无疑符合当时党中央与文艺界对作协书记处领导班子的预想。第四次文代会选举结果的名单公布多“以姓氏笔划为序”排列,但作协书记处书记选举结果名单的公布却未作如是安排,而是没有任何排序说明地直接列出张光年、陈荒煤、贺敬之、李季、冯牧、孔罗荪、张僖、刘宾雁、秦兆阳和袁鹰的名字l。这种人事选举结果公布的方式,无疑更多地显示着作协党组和党中央的意志。
当然,党对大会选举的领导也体现在选举办法的选择上。为最大可能地实现党在文艺机构人事安排上的想法,在重要人事的选举上,第四次文代会往往采用较为保险的等额选举办法。据张克的 《第四次文代会日记》记载:“(11月15日)上午大会选举文联全委。等额选举。不同意的打三角(△),同意的就不作符号。”m除了文联全委,其他如12位文联主席与副主席、140余位作协理事等的产生,也都采用了等额选举的办法。一些协会的人事选举不仅采取等额的方式,甚至还取消了票选,协会提出的候选名单,直接以代表们举手表决的方式加以通过。李何林在会后写给胡风的信中就提到:“作协理事、全国文联委员、鲁迅研究学会理事三种候选人名单,都由一部分人先安排好了,再交小组会‘酝酿;后者连‘酝酿也不曾作,在大会上举手通过了。”n事实上,在“文艺民主”呼声高涨的第四次文代会上启用等额选举或举手表决,很容易招致与会代表的反感乃至反对,然而在不同文艺力量的纠缠与对抗仍颇为尖锐的历史时期,党似乎也只有通过这种选举方式,才能更有力地整合文艺意识形态,从而将文学艺术的发展汇入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宏伟战略之中。
二、大会选举的过程与结果
因文艺团体和与会代表数量众多,加上历史转折时期人事变动大,代表心理也较为复杂,因此第四次文代会上文联和各协会领导、理事等的选举工作任务繁重。这方面,大会秘书处作了细致的安排。对照《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及各协会会员代表大会日程》 《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简报》 《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 《第四次文代会日记》以及当时《人民日报》 《文艺报》等各报刊杂志发表的大会通讯报道资料,本文对各文艺协会和全国文联选举工作日程安排及选举结果大致梳理如下:
民间文艺研究会:11月8日(星期四)举行会员代表大会,下午酝酿理事候选人。9日上午举行会员代表大会,选举产生丁景唐等87名理事。10日上午召开第一次理事会议,选举产生马学良等19名常务理事,推选周扬为该研究会主席,钟敬文、贾芝、毛星、顾颉刚、马学良、额尔敦·陶克陶、康朗甩等为副主席。
摄影家协会:11月8日举行会员代表大会,上午讨论理事候选人名单。10日进行会员代表大会,上午选举第三届理事,下午宣布选举结果,丁正铎等114人当选为理事。随后举行第三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选举产生丁正铎等29名常务理事,推选徐肖冰为该协会主席,孙振、陈昌谦、陈复礼、吴印咸、高帆、黄翔等6人为副主席。
戏剧家协会:11月9日举行会员代表大会,下午进行理事选举,丁里等300余位同志当选理事。10日下午召开第三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选举产生丁一三等66位同志担任常务理事,推选曹禺为第三届戏剧家协会主席,马彦祥、关肃霜、李伯钊、陈白尘、张庚、张君秋、阿甲、沈西蒙、吴雪、金山、赵寻、袁雪芬、黄佐临、常香玉等14人为副主席,赵寻、刘厚生、舒模、肖甲、凤子、吴荻舟、韩林波等7人为专职书记处书记,吴雪、张东川、李超、张梦庚、胡可、葛一虹为兼职书记处书记。
美术家协会:11月9日举行会员代表大会,上午酝酿全委候选人,下午选举产生丁聪等172位理事。10日上午召开新一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选举正副主席和常务理事;下午宣布结果,力群等47同志当选常务理事,推选江丰为该协会主席,王朝闻、叶浅予、华君武、刘开渠、关山月、李少言、李可染、吴作人、黄新波、蔡若虹等10位同志担任副主席。
电影家协会:11月9日举行会员代表大会,下午选举理事。11日上午宣布丁辰等近300位同志当选理事,并召开第三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选举常务理事和主席、副主席;下午公布选举结果,丁峤等40名同志担任常务理事,推选夏衍为该协会主席,于伶、白杨、司徒慧敏、成荫、陈荒煤、张俊祥和袁文殊等7人为副主席,推选袁文殊等15人为电影家协会书记处书记。
舞蹈家协会:11月9日举行会员代表大会,上午进行理事选举,公布刀美兰等129人当选为理事;下午举行舞协第一次理事会,选举并公布刀美兰等47为同志当选第四届舞协常务理事,吴晓邦为主席,戴爱莲、陈锦清、康巴尔汗、贾作光、胡果刚、梁伦、盛婕等7人当选副主席。
作家协会:11月10日进行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下午选举第三届理事会理事,丁玲等140余位同志当选。11日上午召开作协代表大会,刘白羽主持,巴金、贺敬之、欧阳山、冰心等在台上就座,陈荒煤公布了选举结果,茅盾担任作协主席,巴金为第一副主席,另有丁玲、冯至、冯牧、艾青、刘白羽、沙汀、李季、张光年、陈荒煤、欧阳山、贺敬之和铁衣甫江等12人当选副主席;宣布张光年、陈荒煤、贺敬之、李季、冯牧、孔罗荪、张僖、刘宾雁、秦兆阳和袁鹰等10位同志当选中国作協书记处书记。
音乐家协会:11月10日进行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下午选举第三届理事。11日上午宣布理事选举结果,丁鸣等近190位同志当选;下午召开第三届理事会,选举常务理事、主席和副主席,推选丁鸣等59名同志为常务理事,推选吕骥为中国音乐家协会第三届主席,贺绿汀、李焕之、李凌、周巍峙、丁善德、时乐、赵、才旦卓玛、孙慎、周小燕等10人为副主席。
曲艺家协会:11月10日进行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上午选举产生土登等100余位理事,随后举行第二届理事会第一次会议,选举常务理事和主席、副主席;下午公布选举结果,马季等27位同志当选常务理事,陶钝当选为该会主席,韩起祥、高元钧、骆玉笙、侯宝林、罗扬、吴宗锡、蒋月泉、李德才等8人为副主席。
中国文联:11月15日上午召开文代大会,进行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选举,等额选举。16日上午宣布选举结果,丁里等460余位同志当选,大会后,全国委员会开会选举文联正、副主席;下午举行第四次文代会闭幕仪式,周扬主持,大会宣布茅盾担任中国文联名誉主席,周扬为主席,巴金、夏衍、傅钟、阳翰笙、谢冰心、贺绿汀、吴作人、林默涵、俞振飞、陶钝、康巴尔汗等11人为副主席。11月17日的《人民日报》刊登文联领导机构人员名单,包括文联名誉主席、主席、副主席名单,文联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名单,文联各协会、研究会新选出的主席、副主席名单。
以上文联和各协会的大会选举在组织上被安排得井井有条,选举结果也八九不离十,但事实上不少领导人员的选举过程并不平静。
首先,各类候选人虽然早经上级部门酝酿有了较为明确的意向,但内部的人事纷争却依然不少。一方面,一些未进入最初酝酿名单的人,为了被大会提名在做最后的努力;另一方面,那些已经进入酝酿名单的人,也会为了“位置问题”而四处活动。“我在西苑饭店开了十多天文代会,十五号或即结束。首长文章说得使不少外来人开心,近在京中的人,却明白内中问题重重。内部上面人争权位了无休歇。”o沈从文在文代会期间写下的这封信件(1979年11月15日),让我们看到了选举活动“骚动”的一面。可以想象,当各路“英雄”与“战士”纷纷重返文艺战线,面对业已被完全摧毁的组织废墟,很多人对自己可能的“位置”心生想象并付诸行动,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更何况第四次文代会召开之际,意识形态尚未完全挣脱“冷暖交替”的状态,不同文艺力量之间的博弈,也难免造成人事安排过程中的分歧与冲突。王蒙对大会选举的这种“风景”事后有颇为夸张的描述:“有一种兼有领导职务的同行作家,一遇到人事纠葛人事安排就全身放电,就招式迭出,就东奔西走,就上访下联,就到处整材料送材料写告状信托关系,就选择时间——一般在换届的大会、作总体性人事安排前三五个月,暗箭连连,箭无虚发,挤入黑箱,一拼到底,虽然成事不足,却至少是败事有余,他可以与你同归于尽。”p漫画般的文字虽恐怕掺和了王蒙多年后的个人情绪,但也许不乏有大会选举的某些基本事实。
其次,对于大会秘书处组织的这种带有“事先安排好”意味的多个选举,代表们虽大多予以配合,但牢骚似乎也不少。尽管张光年等人早在广东酝酿文代会召开方案时就曾提议,“在选举制度上要改革。不要像过去那样,上边先提候选人名单,党内保证,然后大家画圈圈。选举要自上而下地提名,再综合平衡,无记名投票”q,但这些最初的想法在大会正式召开时却很难兑现。张克11月9日的日记记载:“今天上午,代表团讨论全国文联委员候选人名单。我提不出什么意见,到时大体是按要求画圈。”r事实上,当时会场上不少代表对被要求在规定的名字后面画“○”的做法颇为反感,有代表甚至写下“圈儿诗”进行讽刺:“西苑饭店十九天,我来只为画○○。画完○○回家转,再买胭脂画牡丹。”s如前所述,有些协会为确保事先拟定的候选人能够成功入选,甚至连背对背画“○”的选举方式也被取消,取而代之以面对面的“举手表决”。李何林就对鲁迅研究会理事的这种选举方式大有抱怨:“未先征求会员,然后开会员代表大会选举理事会等,而利用他们能操纵的文联大会来成立,理事名单又是他们事先拟好印发的,又是举手表决,谁能当面反对呢?”t对选举模式有牢骚的也不仅限于一般的代表,即便是作为作协理事选举大会执行主席的艾青,在主持选举时也对已经拟定好的选举方式不乏调侃,甚至在小组会上提出个人想法,主张不必事先推出候选人,而是直接进行大会选举。当然,他后来并没有也不可能坚持这个意见,而是遵守了大会的游戏规则u。
李何林在文代会结束后不久写给胡风与梅志的信中,可谓历数了第四次文代会人事选举的种种“不民主”:“不实行‘差额选举(即候选人多于被选人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或一倍),大家认为不民主。尤其是已被选的一百三十名作协理事选主席、副主席时,又用举手表决,不投票,大家很有意见,太不民主!作协理事选举结果,只说某些人当选了,不公布每人所得票数多少,代表们意见很大,逼得又公布了每人的票数。最后由文联委员选举主席、副主席(共十一人、茅盾为名誉主席)时才不得不票选,用等额选举,自然都当选了。”v现在看来,李何林信中提到的一系列所谓“不民主”的选举举措,在当时则或许恰恰是党的领导力的体现。毕竟,1979年的文艺界更需要强有力的“集中”,纷扰而缺乏“统一”的想法,并不有利于文艺界尽快走出阴霾与困惑。值得一提的是,李何林在信中提及的每位当选人的“得票数”问题,现鲜有公开的资料可以全面查证。当时的与会代表、电影艺术家汤晓丹,曾在他的日记里记录了部分当选人的得票数。记录显示,文联改选参加投票的总人数为2752人,选举结果前十五位得票数分别为:茅盾2749票,曹禺、夏衍、水华三人均为2747票,汤晓丹2746票,赵丹2729票,李2726票,陈播2725票,沈浮2724票,贾作光2721票,吴强2720票,李名强2716票,吴祖光2711票,吴雪2638票,陈沂2513票w。当然,汤晓丹记录的得票数是否准确,因无从比对而难以考证,我们也只能权作参考。
选举中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党中央对各协会主席、副主席等层面的重要候选人选拥有无可争辩的决定权,但在理事级人选的确定过程中,会上多少存在某些变数,各协会代表大会似乎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张克的《第四次文代会日记》记载,作协理事候选人名单“据说是差额选举,其结果有的就难预料了。田间因《歌缺德》那类问题,代表们对他意见很大,未提上名。臧克家提了名,我估计要被选掉”x。王蒙对当时一些选举情景的回忆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大会上有一些中青年作家激动兴奋,眉飞色舞。有两三个人发言极为煽情,活跃,大胆,尖锐,全场轰动。他们中有些人本来不在文联全委的候选名单上,但是由于发言得好,人气旺,被增补到名单上了。”y这说明当时党中央和文藝界对文联全委候选人这一层面的名单并未完全锁定,毕竟460余位中国文联第四届全委会成员的数量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普遍倾向于思想解放的第四次文代会代表选择了更具“尖锐感”的人选,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李何林在致胡风的信中也提到过相关内容:“吴奚如作‘鲁研学会理事,是我在成立会上临时提的,原名单上没有他。”z这种理事级人员的增补或调整,还见于地域分布上搞平衡。黎之回忆说,陈荒煤在作协大会上宣布选举结果时就有过如此说明:“选举结果有几个省没有理事,经过协商这几个省各增补一名理事。”@7
除了顺应代表的呼声或搞地域之间的平衡,文代会领导小组也会出于一些微妙的人际关系考虑,对人事安排作出调整,而这种调整也往往会引发当事人的复杂心理。据黎辛回忆,在中国文联筹备恢复时期,林默涵邀请他去文联上班,并在上班第一天召开的全体工作人员大会上,宣布其做文联副秘书长的工作,“其他三位副秘书长魏伯、胡青坡、金紫光早已经过中央任命了”,黎辛只要等“文代会以后再呈报中央任命”就可以了。然而在第四次文代会结束后不久的一次文代会秘书长会议上,几位原副秘书长均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告知“已完成任务”,而新任副秘书长张僖和夏义奎同志“即日起开始工作”。为此黎辛的抱怨之情溢于言表:“这次会议不在文联会议室开,也不让文联的副秘书长知道。拿到‘纪要,几位副秘书长才看到从未听说过的他们的职务竟是‘过渡期间临时指定的。说得轻巧,经过中组部和中宣部同意并报中央任命的文联秘书长、副秘书长,怎么是‘临时指定的,这个‘过渡时期是根据什么提出来的?文代会或任何群众性的代表大会的领导小组无权任命机关干部,文代会领导小组的这一举措,是在干部工作上的一种‘突破么?”@8工作做得好好的“位置”却忽然没有了,黎辛“说得轻巧”背后的愤懑情绪,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然而,既然第四次文代会产生了一个以“惜春派”为主体的领导团体,那么由通常被视为“保守派”的林默涵委任的副秘书长的去职,也就成了符合人事任免逻辑的自然之举。只是黎辛或许不愿相信,这一事件并非他所说的“在干部工作上的一种‘突破”,而一定是同样经过了“中组部和中宣部同意并报中央任命”的组织程序。
总之,第四次文代会的各项人事安排与大会选举,在按照既定的步调有序推进的同时,也不乏波澜与插曲。它是一个多声部的合唱,既传递着官方的主流意志,也显露着民间的“小农思维”;既保证了主旋律的正宗地位,又给其他音符留有一定的表达空间。某种程度上,它是当时的文学艺术逐步挣脱“极左”思维的“阵痛”与欣喜,是新时期文坛艰难复苏与迂回前行的鲜活注脚。在那个政治和社会正处于巨大变动的历史时期,这种不乏骚动却整体平稳的大会选举,显然是大会组织者可以接受的一个结果。
【注释】
a《在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指引下,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而奋斗——黄镇同志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上的讲话》,《文艺界拨乱反正的一次盛会——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文件发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1页。
b周扬:《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1-52页。
c《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章程》,《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2页。
d柯灵:《散会后的沉思》,《上海文学》1979年第12期。
e徐庆全:《关于第四次文代会前夕的党员会议》,《南方文坛》2005年第1期。
f韦韬、陈小曼:《父亲茅盾的晚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275-276页。
g徐庆全:《关于第四次文代会前夕的党员会议》,《南方文坛》2005年第1期。
h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35-36页。
i周扬:《解答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几个问题》,《周扬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00页。
j如陈荒煤在给周扬的信中写道:“昨夜深夜有人打电话告我,表示惋惜与惊讶,说你已同意让默涵同志担任文化部党组副书记与文联党组书记。请原谅我坦率地表示意见,我认为你至少让他担任文联书记事,不和文艺界一些老同志商量一下,听取大家意见,是不够慎重的”;“大家为你重选为中央委员,领导文联各协工作而高兴,寄予很大希望。既还没有恢复工作,正式成立,又还没有广泛听取意见,研究人选,刚在筹备文代会期间,骤然就宣布让默涵任党组书记,好像今后就让他实际掌握文联,这是什么意思?我与默涵毫无个人成见,并一直是尊重他的。但这一年来听到的反应实在不好。我还为他辩护过,别人还嘲笑我天真。”参见徐庆全:《文坛拨乱反正实录》,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239页;另见严平:《潮起潮落:新中国文坛沉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页。
k张光年:《文坛回春纪事》(上),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页。
l《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名单》,《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71页。
mrx张克:《第四次文代会日记》,《走在贵州——我的回忆录》,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页、34页、34页。
ntvz李何林:《李何林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0页、33页、30-31页、32页。
o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31页。
py王蒙:《王蒙自傳·大块文章》,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68页。
q张光年:《惜春文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
s张义春:《红学那些人》,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84页。
u屠岸口述,何启治、李晋西编撰:《生正逢时:屠岸自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61-162页。
w汤晓丹:《路边拾零:汤晓丹回忆录》,山东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36页。
@7黎之:《文坛风云续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1页。
@8黎辛:《我也说说“不该发生的故事”》,《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