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作:夏已去,秋风起

2017-11-03 21:32人邻
野草 2017年5期
关键词:僧人味儿稻草

人邻

夏日草地上

傍晚,草地渐渐凉了,

山坡上的马,也该渐渐凉了。

这静谧的马,让我伫足。

天色尚不太晚,

我能看见马的澄澈柔顺的眼睛,

近乎无知的眼睛。

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说,

它几乎是完美的,

比爱人还完美——当我凝视着——它,

我是多么爱——

此刻,所谓的思想是可耻的。

此刻,时光仅仅就是时光,

草原就是草原,马就是马,我就是我,

一切都是近乎无知的样子……

古琴

这来自尘世的,却奇怪地,无尘。

那重的,不及轻的,轻轻一弹。

那轻的音,空,无的,似乎弹无可弹,

似乎只是自己,轻轻弹了一下自己的肉身。

那轻的音,一弹,尘世就消遁。

那轻的,更轻的,轻轻一弹,

是空,轻轻的空,太空的轻。

那空,空到令人于苍茫里如许绝望。

深夜之读

读“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再读“纸灰飞扬,朔风野大,

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

吾一人,心有哀哀,有如荒原独坐。

给山寺送去萝卜白菜

山寺之门,鱼肚白虚掩着。

虚掩着的门,可以随意进去么?

——不,这不好,尽管我是熟客,

还是要敲敲,敲敲之后,再进去。

七寸之厚的门,敲敲,不响,

不响——即是尘世安然。

我知道没有僧人会责怪我,

悄然而来,又悄然离去。

我不是香客,不上香,不祈求。

我是来送萝卜白菜的人,一脸喜气,

带着泥土,和晨曦里的露水,

带着肉身,和不多的尘世念想。

僧人的味儿

水墨那味儿,

笃实的几只,

还有淡墨,近乎无墨,皮薄而汁肉饱满的

两只柿子,

是颇可以佐酒,亦可佐茶的。

玄妙的是

隶书味儿的叶柄。

那干硬的焦墨一样的叶柄,

是更有味儿的。

无色,

这也才是——僧人即柿子,

柿子也即僧人呀。

僧人,本无色。

霜降了,涩涩的味儿,薄薄染上了,

也是僧人的味儿。

淡,可是不孤寂。

僧人,本无孤寂啊。

应该过琐碎卑微的生活

应该过琐碎卑微的生活,

种地,劈柴,喂鸡,

用落帚草扎制扫帚,修理农具,

满身汗水,一碗粗茶,已是很好。

偶尔进城,

去修补什么。

遇人羞辱,

亦可以置之不理。

不时避居山里,

携着干粮,水壶(山里有清泉),

几本书(小学三年级的就好,

人生已经足用)

一支铅笔,半块橡皮,

看日出月落,听鸟啼蝉鸣。

行踪不出十里。

一代代人都埋在这山里。

过去的老友,不再往来。

新的,不过偶尔的货郎,铁匠,花农。

谁也不要埋怨我。

我知道这一切。

是我不愿,亦是我俯首甘为。

我知道我应该过这琐碎卑微的生活。

这本无意义的生活,

我要努力把它過得琐碎卑微。

远处,有人说话

远远地,有人说话。

听不见的话,近乎虚无。

听不见的话,让时间漫长,

漫长到无以开始。

听不见的话,令人疑窦丛生。

院门,垂下的灯盏,都令人怀疑。

那人,也叫人怀疑,叫人恍惚,自己

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看见这些……

词语

1、树

我竭力,写下——树,

模仿季节那样,写下——树,

写下树安身于泥土,耐心生长的样子,

写它缓慢伸展的枝条,如何落了叶子。

可我知道,不管我怎样写下,

也都是近乎抽象的词语。

同样出生于大地的我,

只能虚妄地描述那永远无法写下的。

2、想象的坚果

想象的坚果,

我一边读,嘴唇就感到了它的坚硬。

我的牙齿从虚无里

悄然打开了它——这怪异于人类皮肤的

壳形的小小神秘弯弧。

我一边读,就读到了它

比坚硬还坚硬的气息;读到了

那悄然间逼近、阻止了牙齿的

我对于坚硬的壳的最后悲哀想象。

我得深深打好

这把刀

要掖好这把刀

才能安睡

世间不太平

无论如何

得有一把好刀

古人说

即是到

前路叵测

没有刀

又如何到

打好了刀的那一夜

我睡得真好

梦里

我听到了刀

还在生长的声音

听到了刀说

到了

就要到了

雨中上坟(一)

远方游子,匆匆而来。

亡人,奄忽十三年。

所幸雨不甚大,

香烛可奉,纸钱亦可燃颂。

满地泥泞,游子无法叩拜,

只能鞠躬以代。

下山路上,更是匆匆而行,

似乎忘了是去上坟,

更多关注的是连绵阴雨,

是墓地的杨柳,比起前年高了许多;

是那些树木,已然有六七分的青绿。

雨中上坟(二)

雨中,陪某人上坟。

雨水微凉,烧着的纸钱,

比往常多了一些青烟缭绕。

虽然有伞,但肩头难免还是湿了。

上坟的人,止于礼。

我呢,心止如水,

毕竟是别人之事,于我无干。

百年之后,我亦如许。

我所想的,是不要有人来看我。

尤其家人,尤其远方的女儿。

怕她凄凉。万一她会凄凉。

最好,我已是“别人”之事,

我已是“别人”,这才最好。

偶尔有祭奠邻舍的人,路过就好。

他们低声的谈话,

我能听见几句就好。

几句温暖善良的话,

已经足够让我安心等到来年。

“一任光影和肌肉玩耍”

这句子来自何处?又是何意?

那一束光影,近乎诡异的斜射,

叫人忆起夏日旷野上的猎豹,

肌肉臌胀,皮毛上的斑点如野花蜂拥,

利爪疯狂甩动,如同冷酷的铁链。

“一任光影和肌肉玩耍”,

这不知来历的句子,也令人想起夏日情人,

那撕裂般的呻吟,死而复生一般的缠绵,

瞬间陡然而上而下,之后是寂静荒芜的

充溢着精液气味的燠热夤夜。

祈求

我不敢要,甚至

一棵杂树,一株花草。

现在,我就要一点点,

比寻常的泥土和水,还要寻常的。

我只要一点点,甚至

不是一片树叶、一瓣花。

我不敢祈求,我只要那最寻常,

世人以为寻常的。

祈求时,我的心是满满的。

我祈求,并且情愿把自己抵押,

包括最后的沧桑岁月,

甚至来生,再一个来生。

我祈求,但祈求什么,

神……我不敢也不能说出来,

悲悯的你是知道的。

無题

一罐汤,多少盐,

老厨子说,盐少许。

用匙,不对;

用三指,两指,拈一点点。

对吗?不能问,亦无可问了,

老厨子,去世已经年。

盐少许,随人,随汤,随心情,

亦随盐,随任何一事。

世间的事,无规矩,亦规矩独深,无可解。

明一事,亦明天下。

明天下的时候,已不须随任何事,

已无喜忧,无有无,无无无,

亦是可以随天下了。

也许,探指盐罐,抑或是下箸,随心一点,

不拘多少,盐即合适。

记梦

吾因何梦见一金属铁罐

一行清晰而吾不能确切

记住之中西复杂药名

遂仔细盯住怕遗忘了

也许此为吾肉体或心灵所需之药

而旋即醒来一额冷汗

仅记得是一空空的梦

旅途一刻

空气

虚无。

铁轨的声音,肋骨一样,立着。

时间是

虚无的。

令人绝望的

——透明的绝望。

对面卧铺出神的女子,

香水的气息,竟然也是虚无的。

窗外,一闪一闪的风景,

也是。

铁轨的声音,

立着,

瞬间苍老,

瞬间新鲜。

无题

有人从他的旧屋

携着几件行李

走了

他已经习惯不回头

他知道他的命定

女儿有病

虽无性命之虞

但无治

邻居问

哪儿工作了

对象

结婚

邻居问

有的无心有的有意

那人无奈

一家只能远走他乡

那人的命

在异乡

女儿的命

不惟无婚

只有眼泪

母亲看过从老家带来的命书

十几年间

含泪给他说了多次

每一次他都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今年他更是有几分粗暴

每一次

他都埋怨

甚至怨恨母亲

为什么要看那样的书

为什么要早早

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过去了的

过去了

过去了好久

似乎忘的

干干净净

似乎从来就没有

从没有过什么

过去了的

似乎都过去了

过去了

才隐隐想起

过去的不是春风

都是大雪

八十岁

八十岁,

我应该还在。

父母,早已离去。

父亲,可能稍早。

母亲,多熬了几年。

远方的女儿已经回来,

妻子,早已白发满头。

两个弟弟,应该还好。

一个依旧嗜酒,

一个更加绝望,

比我还显得苍老,

比我还洞彻世事的悲凉。

啃骨头的藏族朋友

他们习惯了

手指和牙齿一样

带骨头的羊肉

在手指和牙齿之间

如同陶匠手下驯顺的泥土

一切如常

时间如常

草地如常

不远处的玛牙雪山寒冷如常

骨头上的肉啃完了

骨头还在

骨头那么白净

草地的绿

适宜这样的白,这样的干净

不远处的玛牙雪山,适宜这样的白净

是这些藏族朋友

他们柔软而热的牙齿唇吻

让那些骨头

回复到生命的干净

没有残忍,一切平和如初

草地如初

大地如初

一切

似乎还都没有残忍地开始

饮茶间,安闲地干活的那个人

闲来饮茶,与一二老友。

下午,无人,唯我等于此洗心。

少顷,大堂有维修工人,削瘦干练,

尺子,钉子,如于无人之处,

略有噪音,横平竖直的噪音,亦是干练的。

噪音起时,我等息语,安心饮茶,

噪音稍稍低了,再谈。

谈可谈之事,亦多有无事之闲谈。

间或饮茶,无味了,继而换茶。

事毕,这人离开,令我讶异的是

干活的他,额上无汗,手亦不染,

衣衫亦如僧人一般无尘。

这干练之人,钉子尺子之间,冷静若诵经,

若饮茶,清苦之茶,其间不过是偶尔劳动。

冬瓜

夫人的冬瓜

切得有点厚

我知道是因为什么

夫人的冬瓜

切得厚了

我不说

我也难过

可不管多难过

我都得把这碟冬瓜烧好

把它烹调出人世的好味道

有些事

真的

不是把冬瓜切好了烧好了

那么简单

不说

也罢

稻草

我想抓住一根稻草

就是稻草

不是别的

我卑微的命

需要一根稻草

无以救命的稻草

就让我抓住这根稻草吧

让我苦苦地抓住

抓住这苦苦的稻草

那似乎有用的,于我无用

那似乎有用的,真的于我无用

我知道

我会攥碎了这根苦苦的稻草

我知道

只有上天才懂得

我是需要一根脆弱的稻草

才能活下去的人

这一切

你们都无从知晓

五行

钢铁抽象岩石,

天消失于海,

乌云繁衍闪电,

而男人注定只能连接女人,

像是水连接水,草木只能连接悲哀的泥土。

整整一箱子刀子

刀子

太紧了。

积满了灰尘的废旧木箱里,

它们无法

取出自己。

它们的呼吸隐秘,

它们的呼吸

带着深深的尘土,

带着时间的悲哀秘密。

这遗忘了许久的

整整一箱子刀子,

最后插入的那一把

插入了整整一箱子的灰尘。

这最少

最艰涩的

这将虚无

深深

挤压在一起的

咒语

一样的

忍受磨难

不露声色的

深邃

也是生的

這不可解的

黑啊

无题十七行

试一下

亡。

想试试

那种

绝望复绝望

一去不复返的力量。

那比不屈不挠的生

更决绝的

死亡。

那决绝的

绝世之美

多么迷人。

如果、如果

那悠悠一息、悠悠一息

还能不忍舍弃地……死而复生……

烛光里的梨

蜇人的

梨子汁水。

猛然妖艳、风骚的母梨。

那嫩黄乳房,娇翘的臀,爱火,

依次在冰冷的梨子上炫耀的放荡的焰火。

夫妇

夜深了,

连盥洗室都显得疲惫的时候,

男人已经酣睡,

而女人还在里面对着镜子。

女人上床的时候,骷髅一样的面膜

使得她像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

床上,身躯笨重的男人,令她厌恶。

只是床头灯将她的影子

无奈地折叠在男人身上。

这个夜晚,没有做爱,也没有爱,

即便有,也只是跟自己有关,

跟自己的肉欲有关。

这个夜晚,

床都是微微湿润的,

床上的人都是微微湿润的,

微微湿润而令人恶心。

旅次

窗边,想些什么,天色就悄然暗了下来。

风偶尔的,一吹,暮色忽然,又黑了一些时候。

暮色已近

于我,前事,三灾六难,历经多半;

后事,大抵预知,虽有些微的不明。

不忍去经历的,已至眼前,必忍;

未至的,也只能等着,而束手无能。

我将经历这些——这些,那些,

独自触摸已经隐隐起伏的必来的痛楚,

于人生之秋晚,感叹这世界

竟然是要无限下去的混沌如一啊。

天祝草原

——兼致友人画家奥登

车行缓慢。其实,天祝之地,应该步行,

应该负重,有点肃穆地背负而行。

草原坡地,画家奥登拍了很多风景。

每一幅风景,都肃穆,肃穆而荒芜。

他也拍了我的几幅侧影,背景,似乎千年以前。

奥登,沿着山坡走了很远,一直到我看不见。

而我从满是枯草的山坡,到了另一处高地。

我看到高地,还有一块独一的石头,黢黑,覆了薄薄的一层雪。

车子再行荒野,我们离开,一路默默无语。

奥登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而我忘不了那块渐渐沉入暮色的石头,

那薄薄覆着的雪,寒冷的黑色慈悲。

三百年在突然之间

黄昏的灯盏,

不明不昧。

上楼更加黑暗,下楼

紫色月光。

更黑紫的,是哪个不眠的妃子

突然的惊恐!

黑暗的城里——

谁在换班。谁在移动沉重的砖。

谁?

宫女在聆听,自己不安的冷汗。

帝王身边,

总是围绕着一群

来历不明的廷臣。

此刻,黑暗中的霜白,

揭开,要有足够的神秘手指。

薄纸上的字迹

晨光,透亮。

我手里的薄纸上写着的

“夜里,我们看不见大地”,

还有“那堆在田间的

眠睡著的麦秸垛”

是透亮的。

透亮的字迹,还有我昨晚

为列车上那个下铺的男人写下的

“那个即将失明的人

低头想些什么?”

晨光让这些

我偶然记下来的字迹,格外清晰。

我只是奇怪,只是感慨,

照着“失明”那两个字的阳光,

为什么会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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