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17-11-03 18:05顾前
野草 2017年5期
关键词:秘密姑娘

顾前

从朱俊家里出来,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我们站在西园街口,犹豫着不知该往何处去。刚才在朱俊家里,我们是计划出来后到东大找女大学生聊天的。坐在朱俊家明亮的客厅里,这计划听上去倒是切实可行并颇有诱惑力的。可此刻置身于夜晚的街头,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这计划的荒唐之处:我们到东大找谁去聊天呢,我们没有一个人认识那里的女大学生啊。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我们刚才在朱俊家里为什么没有想到呢?合理的解释是,并非我们没有想到,而是我们感到了另一个更加迫切的问题:四个男人就这么干坐着真是让人乏味至极。显然,我们到朱俊家来不是为了干坐着的,我们是为了过上一个愉快的夜晚而来打牌的。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习惯打的是一种叫做“找朋友”的牌,这种打法需要六个人参与;本来今天打牌的人都约好了,可刘立杆和老黄不知何故迟迟不到,这么一来,牌也就打不成了。那也得找点乐子呀。何况东大又不远,何况那里的女大学生素以开放著称。

“咱们还是去东大吧,”这会儿老胡说,“咱们在校园里转转,碰上合适的,上去说话就是了。”

“你先上去说吗?”陶南问。老胡没吭声。是的,我们都已过了随便和陌生姑娘搭讪甚至被骂上两句也无所谓的年龄了。我们都已开始步入中年并小有头脸,假如因为胡闹被人家当成流氓无赖抓起来就不成体统了。

“要不去老黄家?”朱俊说。老黄家住在玄武门,离这里倒是不远,可去老黄家干什么呢。既然今天晚上跟他约好了打牌他都不来,想必是他和老婆之间又出现了麻烦。我们都知道老黄和他老婆之间麻烦不断,不是老黄在外面拈花惹草被他老婆发现了,就是他老婆有了私情让老黄抓住了把柄。总之这夫妻两人都不太规矩,可又彼此间吃醋得厉害,结果他们就经常打打闹闹。但奇怪的是,就他们这一对活宝,在我们这几个经常来往的朋友中间,却是硕果仅存的一对没有离婚的恩爱夫妻了。看来幸福的婚姻是需要点润滑剂的。可惜等我们悟出了这个道理,却为时已晚。

“找个酒吧坐坐怎么样?”陶南说。

“我没意见,你们呢?”朱俊看着我和老胡。

“还是散伙吧。”我提议。我想与其百无聊赖地泡酒吧,倒还不如散伙后干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以打发这剩下的夜晚。我寻思这会儿给我那小情人打个电话还不算太晚,不妨把她叫到我那儿去玩玩。虽说跟她在一起也并无太多乐趣可言,而且还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但毕竟今晚上也没什么别的乐子可寻了。最近我那小情人跟我在一起时,老是不停地问我:“如果我和我的父母亲闹翻了,住到你这儿来行吗?”对于这个问题,我总是十分谨慎地回答:“你住过来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我非常不希望你为了我跟你的父母亲闹翻。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真心爱你的只有父母亲了,甚至情人的爱都不能与之相比。你以后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可惜她现在不明白:“你这么说是怕我缠上你。”

她说得一点不错,但我是不会承认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个意思。”

逢到这种时候,我唯一能干的事情,就只有做爱了。幸亏我还有这个能耐。“你生气时的样子真可爱。”我伸手搂住她。同时我心里也明白,我们的关系可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这反而更加刺激了我的情欲。

此刻,见朋友们对我的提议没有反应,我又说:“你们玩吧,我先走了。”

“再等一会儿嘛。”老胡挽留着我。老胡刚离婚不久,眼下正是寂寞难熬的当口,迫切想在朋友们的聚会中寻求一点安慰。这个可怜的人儿。

“家里有女人等着吧,”朱俊表示了他的不满,“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有点累了,”我略带歉意地说,又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最近上班忙得很。”说完我冲他们挥挥手,朝1路车站走去。

在我离去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据说这件事情一旦披露,足以让我的朋友朱俊、陶南和老胡名声扫地。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们名声扫地呢?我难以想像。

星期天下午,我正在家里看书,接到了朱俊打来的电话,他问我在干什么,有没有兴趣跟他去一个姑娘那儿玩玩。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姑娘。他说是电台《文学星空》节目的主持人,并强调是那姑娘主动约他去的。我说那姑娘约你去,又没约我,我跟去干什么。

“问题是,”他停了停说,“她约我的时候,说她那里还有几个朋友,我想那几个朋友大概是女的吧,所以才叫上你。我也跟她说了要带一个朋友去。怎么样,有兴趣吗?”

我说有点兴趣了。接着我们约好,他马上到我这儿来,然后我们一起打车去。二十分钟后朱俊背了个黑牛皮马桶包来了,我让他等等,换了一件绿色夹克衫,就和他出了门。我们在马路上拦了车,上车后,朱俊对司机说:“峨嵋岭。”

“峨嵋岭?”我说,“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过。”

“你没听过的地方还多着呢。”朱俊说,接着又问司机:“你知道吧?”司機点了点头:“知道。”车沿着太平南路一直向前驶去。

“这地名蛮有意思。”我有点兴奋起来,当然这兴奋与将要和几个姑娘见面不无关系。“要是把城里的每个地方,都起上一个类似这样的怪名字就好了,让人一出门就产生了点神秘感。问起去哪儿,去‘野猪林,多带劲。”

“把人名也改了好了,”朱俊说,“我们都叫孙二娘、李大虫什么的。”“这主意不坏。”我笑了,“干脆连日常用语也改了。进咖啡馆的时候,就吼一声:‘小二,拿酒来。”

“再切三斤热狗肉,外带一盘上好的人肉包子。”

“然后对三陪女说:‘小娘子,陪大爷耍耍要几多银两?”

“接着又跟老板娘说:‘老鸨,柜台那厢里坐着的泼皮是谁,可是你家相公?那厮为何贼眉鼠眼的,莫非对大爷的包袱有些眼热。”

司机从驾驶盘上方的后视镜里朝我们看看,我冲他咧了咧嘴角。车子过了新街口不远,很快拐入一条小巷。“往前,再往前,”朱俊对司机指点着,“好,到了。”

下车后,我发现这个叫所谓“峨嵋岭”的地方,不过就是新街口和汉中门之间的一处小高坡而已,周围高楼林立,其间夹杂着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拆除的老式平房。我们站立的地方,是一片住宅小区。显然这片住宅小区建了已有些年头了,楼面陈旧,突兀的阳台大而无当,沿墙而下的下水管槽锈迹斑斑。我想,“峨嵋岭”这个名称可能是从前沿习下来的旧地名。这地方几百年前,也许真是一片荒郊野岭,那时这里野兽出没,强人翦径;到了夜晚,月黑风高,涛声阵阵,虎啸狼嗥,一片阴森恐怖的氛围。可星转斗移,几百年后的今天,这里早已面目全非,只留下了一个虚名不朽。endprint

朱俊带我经过了一个铁门,走进一座楼房的门洞,我们登上二楼,他敲了敲楼梯旁边的一扇门。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开了。一个长相一般的姑娘站在门口。她穿着牛仔裤,花衬衫扎在裤腰里,头发微微烫过;同时她的手里还抓着几张牌,看样子我们来时她正在打牌。“哈,朱俊。”她欢快地叫道,“你怎么才来,真是个贵人哪。”

我们进了门。这是一间形状不规则的客厅,客厅凹进去的地方拉着布帘子,从帘缝中可以看见里面有冰箱、柜子和一张床。客厅的这一边有两扇门,一扇门锁着,一扇门开着;另一边是厨房和厕所。“这是我的朋友陆春光,”朱俊给我跟那个姑娘作了介绍,“《文学潮》杂志社的编辑。这是许晓洁。”

“到里面来吧。”许晓洁领我们走向那扇开着的门。一进去,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我顿时凉了半截:我想像中的姑娘——也是朱俊许诺的姑娘——无影无踪,只有三个小伙子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边,每人手里都拿着牌。

“这是朱俊,我最崇拜的青年作家。”许晓洁大声向那三个小伙子宣称,“这是陆……陆……”

“陆春光。”我有气无力地说。

“《文学潮》的编辑。”朱俊赶紧在一边补充道,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起我。

“这三位是我们电台的同事。”许晓洁依次报了他们的姓名以及他们所主持的节目名称,可我压根儿就没有搞清他们谁是谁。对于我来说,他们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全都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对他们毫无兴趣。介绍完了,三个小伙子冷漠地跟我们打了招呼,接着他们把手中的牌扔到桌子中间,便都一声不吭了。朱俊打开自己的黑牛皮马桶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递给许晓洁。“这是我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说集,”他说,“送给你。”

许晓洁接过书,端详了一下封面。“签过字了吗?”她问朱俊。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把书往那三个小伙子围坐的桌子中间一放。“你们看看我最崇拜的作家的小说。”

“我们没有文化。”一个小伙子说。

“我们只能看连环画。”另一个小伙子说。

他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对我和朱俊抱有敌意,还是仅仅开开玩笑而已?不管怎么说,这场面有些令人难堪。但我可不在乎,甚至还在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呢。因为首先,我不是这场面的主角;其次,我是冲着想像中几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来的,可没料到却遇上了几个木头木脑的傻小子,我的沮丧和懊恼可想而知。所以我才没有心情顾及这场面难堪与否呢,当然更没有心情和义务为了活跃这场面的气氛去讨好取悦别人了。我自顾自地一屁股坐到旁边的一张单人床上,从床头拿起了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你也坐呀。”许晓洁拖过一张椅子让朱俊坐下,自己坐到另一张单人床上。她似乎对屋里的气氛没有感觉,但也许她正为这种氣氛暗自高兴呢也说不定(女人的狡黠和虚荣正是体现在这些方面),反正你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自在的神情。“你最近又在写什么大作?”“在写短篇小说。”朱俊说。他随即又问许晓洁:“吕梅呢?”

“出去了,她现在有男朋友了。”

“你们宿舍里另外那两个女的呢?”

“她们去外地采访了,你是不是感到挺失望啊。”

“什么话,见到你了就很高兴。”

“言不由衷了吧。”

这会儿,那三个小伙子的其中之一,欠身打开了放在靠墙的一张写字台上的彩电。我朝他们看了一眼。他们一个个表情专注地看着电视,好像那屏幕上的动画片真有什么可看似的。我忽然想,没准他们和我的心情一样呢。很可能许晓洁把他们叫来的时候,也向他们含糊地提起,还约了另外两个朋友来;结果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另外来的两个朋友肯定是姑娘。这有多好,三男对三女,汉子找婆姨。可谁曾料到,我和朱俊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结果三男对三女变成了五男对一女,太让人扫兴了,不是吗。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看问题,我和朱俊应该为我们是男人而向他们道歉才是。当然,反过来说他们也应该向我们道歉。但假如来的当真是五个女的,我们应该一起向许晓洁道歉才对。因为她显然不喜欢她的同类,否则难得一个星期天,她召来这么多男人干什么。

我为我的想法而感到好笑,心情也随之稍有好转。我低下头去,开始认真地翻阅手上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朱俊和许晓洁仍在一边半真半假地调情。他们正说起朱俊最喜欢这个宿舍里的哪个女的(看来朱俊是这里的常客了),许晓洁极力想证明朱俊喜欢一个叫何冰玲的姑娘,而且还在打吕梅的主意。朱俊则拼命地加以反对,说自己真正有点好感的,非她许晓洁莫属了。从三个小伙子那里传来了咳嗽似的笑声,不知是笑朱俊和许晓洁的话,还是笑电视里的节目。

我在手上的杂志里看到了一则趣闻。荷兰的一个女足球运动员,觉得胸前的一对豪乳妨碍了自己的运动,遂去医院进行了乳房割除术。术后的她,胸如光板,健步如飞,果然极大地提高了战斗力,成为了锋线上一个可怕的杀手。可此举却引起了非议,有人明智地指出,如果这种行为能够允许的话,那么随着女子足球运动的日益普及以及可能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势必导致一些女子足球运动员为了迅速提高自身的战斗力,相继去医院割除乳房。如此一来,运动场上将成为这些光板儿的天下,那么这还叫什么女子足球,整个一群没有阳具的男人嘛。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朱俊扭过头:“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你别看了,”他一把从我手中抢过杂志,扔到旁边,“一起聊聊天。”

聊什么,他们谈的话题根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闲着没事,我把身子后倾,两手反撑在床上,东张西望地观察起了这间屋子。屋里有两张单人床,两张床的床头各有一大一小两台冰箱,由此不难想到,住在这屋里的两个姑娘彼此关系并不融洽,否则一台冰箱已经足够用了,要两台干什么?五斗橱和写字台也是各有两张,只有彩电是一台,也许这屋里的一位姑娘经济不太宽裕,不能做到处处平衡。墙上挂着几幅用金属镜框镶起的具有现代风格的装饰画,以及不知是怎么固定到墙上的一些奇形怪状的小摆设。endprint

屋里光线渐暗,许晓洁站起来拉亮灯。“你们都饿了吧,”她说,“我去做饭。”“别做我们的,”看电视的一个小伙子说,“我们马上走。”

“走什么,在这里吃晚饭。”

“不了,我们晚上还有事。”

我以为话说到这儿,许晓洁大可以顺水推舟了,就势送走这几个瘟神。可没料到,她却态度坚决地说:“瞎说,你们来的时候也没说晚上有事嘛。一定要吃过饭走。”

既然他们不走了,那怕是该轮到我们走了。我看了朱俊一眼。“许晓洁,”朱俊说,“你忙吧,我们走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好像真的生气了,“我菜都买好了,你们却要走,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毫无疑问,谁都不想成心气她。

晚饭挺丰盛,许晓洁炒了不少菜,她还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一下子拿出了七八瓶青岛啤酒。席间,许晓洁一再提议干杯,尽管如此,气氛并没有大的改观,基本上是那三个小伙子谈他们的,我和朱俊谈我们的,许晓洁则两边周旋应酬,还要不停地劝菜。但她好像并不以此为苦,反而一副如鱼得水、乐在其中的样子。

饭后我和朱俊先告辞了。外面天已全黑了,我因为喝酒而发烧的脸上感到了迎面吹来的一丝微风,仿佛还嗅到了一缕清凉的潮湿的山林之气,真让人痛快。我们顺着“峨嵋岭”有些坡度的小巷朝下走,小巷的路灯相距较远,有些地段黑黢黢的。但我知道,那里是肯定不会跳出一只老虎来的。“今天上了你的当。”我说。

“我也有点奇怪,”朱俊说,“许晓洁今天把我叫来干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意义不明。”

我想了想,这好像确实是一个问题。我说,她叫你来可能是想让你刺激刺激那几个小伙子,或者是让那几个小伙子刺激你,再不然让你们互相刺激。朱俊说,她要是真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首先我以后就不会再来了。此外,这姑娘的个性太强,绝不适合做一个情人。她们宿舍里另一个叫吕梅的姑娘倒是不错。但总的来说,这些姑娘都自视甚高,还很精明,都毫无例外地期待着一次伟大的爱情。所以如果不想认真跟她们谈恋爱的话,是不能乱搭的。

我们这会儿已经走出了小巷,来到大街上。“你晚上还有安排吗?”朱俊问我,我说没有。“那我去你家坐坐,”他说,又补充道,“咱们走着去吧,反正没事。”

我们沿着人行道朝新街口的方向走去。有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朱俊仿佛思考着什么,我则透过玻璃窗朝路边灯光朦胧的咖啡馆里张望,猜测着坐在里面的一对对男女彼此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朱俊突然说。

“什么秘密?”我有些惊奇地扭过头。

“老实说,我是不该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因为一旦传出去,我们都要名声扫地。”他严肃地看着我说。有一瞬间,我觉得他之所以如此强调他将要告诉我的这个所谓“秘密”,多少有点补偿他的过失的意思——毕竟我今天陪他來,是冲着一个美妙的聚会的,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可不管怎样,他的话还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我确实难以想像,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我们名声扫地。我说:“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不过……”他脸上又露出了犹豫之色。

“我发誓不传出去,”我说,“这总行了吧。”

“好,我告诉你。”他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还记得两个星期前,你到我家来打牌的那个晚上吧,因为刘立杆和老黄没来,结果牌没打成咱们就上街了,记得吗?”

“是的。”我点点头。

“后来你先走了,”他继续说,“事情就发生在你走了之后。”

我们三个在西园街口又站了几分钟,讨论是散伙还是找地方玩,最后决定去“都市牛仔”酒吧喝啤酒,反正时间还早。

我们打车去了。“都市牛仔”酒吧在钟楼公园旁边,你可能没有去过,里边装饰得挺有特色。墙壁是仿裸砖原木,四处挂着具有金属感的牛头、马鞍、牛仔靴、左轮枪、双筒猎枪,以及美国西部枪战片的宣传画。吧台旁边的一个木架上,横放着一只硕大的木酒桶;房梁上垂吊着一只只好像生了锈的、带有铁丝网和玻璃罩的防爆灯,昏黄模糊的灯光给屋内造成了一种仿佛烟雾腾腾的印象。我们进去的时候,里边人不多:桌球台旁边有三个老外——两男一女,还有一个中国姑娘,四个人在打台球;另一边有两个姑娘正对着墙上的靶子扔飞镖,其中一个姑娘丰满得出奇,她每扔一下飞镖,高高隆起的胸脯都要颤动不已。吧台上方的二楼还有人,从那里隐约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我们在一张方桌边坐下,要了小瓶的青岛啤酒,然后直接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喂,”陶南扬起下巴,示意我们朝桌球台那个方向看,“那个姑娘和那三个老外好像不是一起的。”

我们扭头朝那边看去。陶南说的不错,那三个老外一边打球一边彼此不时地进行交谈,而那个姑娘则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球台。只有当轮到她打球的时候,她才显得稍微活跃了一些:拢拢头发,弯下腰,熟练地拿起击球杆。有一回轮到那个女老外打球,她大概是嫌那个姑娘站得离她太近,竟粗鲁地推了她一下。

“是挺奇怪。”我说。

“那姑娘也许是只鸡。”老胡心不在焉地发表了评论。我不太赞成老胡的话。那姑娘穿着一件蜡染的小褂,下面是一条长及脚踝的筒裙,留着齐肩短发,看上去挺有文化的。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陶南说着站了起来,朝桌球台那边走去。陶南走后,老胡似乎有点心神不宁,他喝上两口酒,就要朝扔飞镖的姑娘那边瞟一眼。“我想玩玩飞镖,”他忽然说,“你去吗?”

我知道他想玩的绝不仅仅是飞镖,我说:“你去吧。”“你真的不去?”他好像很遗憾似的,“那我去了。”他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站起来迈着熊一样的步伐走了。我一个人慢慢喝着啤酒,并留心着两边的动静。那边,陶南已经站在了那个看上去挺有文化的姑娘身边,和她一起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桌球台,仿佛在那里默哀。这头,老胡也已顺利地加入了扔飞镖的行列。老胡煞有介事地瞄着靶子:身体前倾,眯眼翘脚,肥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平衡,那副夸张的笨拙姿态逗得那个丰满得出奇的姑娘咯咯直笑,随之,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又开始颤动不已。老胡的飞镖扔到了离靶子一米左右的地方,这是可以预料的。没想到老胡这家伙倒还挺会讨女人的欢心,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显然我们都被老胡那副憨厚的嘴脸欺骗了。endprint

那边,陶南低声对那个看上去挺有文化的姑娘说了句什么。说的什么呢,是说“请不要过于悲伤”吗?那姑娘没有搭理陶南,像是执意要悲伤下去。他们继续在那里面对着桌球台默哀。

我又独自坐了片刻,觉得无聊,就招呼服务员不要收拾这张桌子,随后我也站起来,朝吧台上方的二楼走去。我想看看那里还有什么玩的。结果那里什么玩的也没有,只有一些黑黢黢的火车座,几对男女在那儿搂得正欢。当我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情况有了变化。

说到这里朱俊停住了。“不行,”他说,“我不能说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已经被吊起了胃口,急于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往下说呀。”

“我真的不能说了。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事还牵涉到陶南和老胡,我无权泄露别人的秘密。”

“他妈的,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秘密不秘密的。”

“话不能这么说。这个秘密的确非同一般,假如传出去的话……”

“好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发过誓不传出去了,你还叫我怎么办?”

“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知道。”说完他不再理我,径直向前走去。我紧走两步赶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既然你已经说开了头,你今天就非说完不可。”我用力拧他的胳膊,“说,说。”

“唉呦!”他怪叫一声,半转过身来,挣出了他的胳膊。“这样吧,”他说,“你先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然后我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看如何?”

“我能有什么秘密。”

“你如果没有秘密,那你也只好恕我不告诉你我的秘密了。在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个交换不是?”

“好吧,不过你要让我想想。”我放慢脚步,努力思索着我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秘密。“前些日子,”我开始说,“我搞了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情妇……”

“行了,行了。”朱俊说,“这算什么秘密。这如果算秘密的话,我很随便地就能告诉你几十个。拿出点真家伙来,别像个奸商似的,老想着用几个小钱就能骗走我的大货色。”

朱俊的话不错,这的确算不上什么秘密。可除此以外,我还能有什么秘密呢,我实在想不出来了。我对他实言相告:“我真的没有秘密了。”

“别急嘛,再用劲想想,”他认真地劝我,“你到底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自忖着活到这把岁数,勾当肯定干过不少,可都是能够見人的。我真不知道,这年头还有什么是不能够见人的。甚至同性恋都开始走向公开化了。我们编辑部的美编就是一个同性恋,他就从不隐瞒自己的性倾向——哪怕是对陌生人。他晚上去参加同性恋的聚会,在街上拦了出租车后,上了车就对司机大声宣称:“我是个同性恋。”然后便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司机的反应(他总是坐男司机的车,并且一定要坐在司机的旁边)。

“那个司机真把我给笑死了。”第二天上班时他会对我们说,“听说我是同性恋后,吓得一动不动,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仿佛一个受惊的处女。可实际上,那家伙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朱俊拍拍我的肩膀:“想起来了吗,朋友?想起来就说吧,别不好意思。”

“我搞过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怎么搞的?”

“用炉钩子。”

“快活吗?”

“快活得不得了。”

“妈的,瞎编一个秘密要罚两个秘密。你难道真的就不能说出一个秘密来吗?”

我不能,我确实不能。我想我这样的家伙也真够可怜的,连个像样的秘密都拿不出来;我还想恐怕我们这一代人也都很难拿出什么像样的秘密来——这也是我急于想听朱俊继续说下去的原因——我渴望听到一个真正像样的秘密。在这一点上,我们的上辈人与我们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们无疑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秘密的时代。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老人家就因为从前很好地保守了一个秘密,才过上了迄今为止的幸福生活。我说迄今为止,意思是眼下我的母亲重病缠身或许去日无多了,对于母亲去世后父亲将面临的孤独寂寞,可想而知他的幸福生活恐怕也要就此打住了……

父亲早年当兵(那时叫参加革命),解放后尽管年龄不算太大,文化又低,却已官至团长。尤为难得的是,这么些年来为了祖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父亲无暇顾及个人的幸福,虽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依旧还是单身。但组织是明察秋毫的,对父亲这样的好同志还是关怀备至的,先后给父亲介绍了好几个政治上可靠的对象,但却都被识字不多官可不小的父亲断然拒绝了。显而易见的是,父亲虽然识字不多可却对女人的脸蛋具有相当不错的识别力。一年春节,地方文工团到父亲所在的部队慰问演出,父亲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台上独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的女演员。紧接着组织上也就义不容辞地出面了,组织上是这样对那个女演员说的:“老陆同志是我军一位优秀的领导干部。出身雇农,苦大仇深,对党对人民无限忠诚,作战勇敢,善打硬仗,善于团结同志……能够和这样的好同志好领导结成革命的伴侣,应该是每一位姑娘的最大幸福。”那位女演员刚开始还有点犹豫,毕竟自己是学生出身,希望能找一个有文化的,何况老陆同志也并非英俊逼人……可是她架不住组织上三番五次地找去谈话,最终还是同意了和老陆同志结成革命的伴侣。

婚前母亲只和父亲单独上过一次街,当时母亲怕部队上的伙食不好,父亲的营养跟不上,就随手买了几听肉罐头给父亲补补身体,没想到这却惹得父亲当众大发雷霆:“有钱没处花了,买这种华而不实的破玩艺儿。”

结婚后,当母亲接二连三地生了几个孩子时,她才从一次偶然中(无意间看了父亲家乡的一封来信)得知,其实父亲早已经结过婚了,是出来当兵前在家乡结的,而且还有两个孩子呢。多年后有一次母亲对我说:“早知道你父亲是结过婚的,我当初无论如何是不会嫁给他的。”可我要说,父亲是好样的,否则他妈的这个世界也就不会有我了。

提到父亲的秘密,我又顺便想起了母亲的秘密,那就是她和父亲结婚这么多年来,是否也像父亲一样感到幸福?看来这个秘密我是无从得知了。我是不会站在病危中的母亲的床头,俯身问她:“你觉得这辈子过得怎么样,嗯,快活吗?”就让母亲带着她的秘密走吧,这也许是她从这个世界上能带走的唯一东西了。

我和朱俊过了新街口和大行宫,走在了太平南路上。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帝豪”休闲中心、“东海浪子”娱乐园、“重炮的士高”广场,都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那里色彩怪异的霓虹灯在夜空中闪烁,仿佛向人们暗示着什么荒诞不经的事物。

“到现在你也没有想出一个秘密来,”朱俊说,“这你就不能怨我了。”

这时我们已经走近白下路口,接着往左拐就快到我家了。路口有一家书店,我走到书店门口时忽然站住了:“等等,我想起了一个秘密。”

“那你就说吧。”朱俊也站住了。

“你看见那本大书没有?”我指着书店问朱俊。

“什么大书,”朱俊茫然地看着书店的玻璃窗,“哪有什么大书。”

“你退后几步仔细看。”

朱俊照我说的后退了几步,可显然仍没看出什么名堂。“看不出来。”

“你往上看。”

朱俊歪着头端详了片刻。“噢,看出来了。”他叫道,“那里真有一本大书。奇怪呀,这个书店在这里好些年了,而我又来过无数次,怎么从没发现过这本大书呢。”

那本大书的确难以发现,它在“先锋书店”四个大字的下方,实际上是用白色木板装饰成的一本从中间翻开的巨书造型。造型的颜色因为和书店墙壁的颜色(乳黄)相近,再加上两边还有其他店铺花花绿绿的招牌,所以这个象征着书店的造型本身很容易被人忽略。

“你看,这是一个秘密吧。”我说,“而且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秘密。因为第一,搞这本大书设计的人一定花了很大的气力,他以为他的设计极有创意,定会博得人们的普遍赞赏,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杰作竟从未被人们所发现。第二,这件事说明了一个道理:个人的努力是多么微不足道。第三,这件事还说明了另一个道理:只要我们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生活中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因而生活确实是美好的,值得我们继续活下去。”

最后我说:“好了,我已经告诉了你一个秘密,现在轮到你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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