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前程

2017-11-03 18:10江丽华
野草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金猪圈队长

江丽华

早晨,我还在老金头的开水房内躺着,隔壁面馆的海荣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窜进来,摇晃我的肩膀,一迭声地喊,城管捣乱来了,春哥救我!

我姓李,名春,镇上的人叫我春哥,连六十多岁的老金头也不例外,搞得我像黑社会老大一樣。黑社会老大抽雪茄、住别墅、玩明星,可我连个窝也没有,只有蜷缩在开水房内,好似一条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我赤膊,趿着拖鞋,慢腾腾地跨出门,很响地咳嗽一声,引得面馆门外的四五个城管队员都伸长脖子瞅我。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电影里的黑老大出场,不就是这个派头吗。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嘴里少叼一支香烟,否则效果会更好。

我眯起眼睛,打量眼前场面:城管们手提肩扛,正在抄收海荣摆在街头的桌椅板凳。天气热,海荣将店里的家什摆在街上。依我看,这没什么不好。但城管不准许,说违反条例。

带头的城管我认识,是吴队长。他一手擎着微型摄像机,另一只手比比划划,指挥他的部下赶紧动手。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我懂。我踱到吴队长跟前,挡住他的摄像机,说要拍就拍我,拍清楚一点。最好送到电视台播一遍,让我出出风头。

吴队长皱眉,收起摄像机,低声说,你闪开,别妨碍公务。

我说我没妨碍公务,你不是拍街景吗,我当群众演员,义务演出,不收出场费。

吴队长伸出一只手,拨我的肩膀,说闪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他不给面子,我也没办法,便踅入面馆,在厨房间抄起一把菜刀,随后晃到他面前。

吴队长面色灰白,声调都变了,尖着嗓门儿叫道,李春,你别乱来。

我笑嘻嘻地瞄着他。这些吃公家饭的,穿上制服便以为套上了防弹背心,一个个腰板笔挺,其实全是银样镴枪头。

吴队长这样害怕,我就有必要表演一下,让他明白什么叫两肋插刀。我把菜刀架在自己胳膊上,咬紧牙关,用力一划拉,一个口子便开了,跳出一条血虫子来,跌落在地面上。

我故作轻松地对吴队长说,再不放下这些东西,我就给你开个口子。

吴队长朝我点头哈腰,点得大盖帽都落了地。他命令队员扔下面馆的家什,灰溜溜地撤了。周围食客鼓掌叫好,还有人吹响了口哨。

海荣敬给我一支烟,亲热地叫我哥。我心里却不大欢喜,这家伙嘴巴甜,但很小气。我给他卖力气,还放了血,连一包烟都没捞到。

因为这股子气,当海荣问我吃啥面时,我用力一拍桌子,高声喊道,猪肝面,双份料!

你这样没意思。老金头一手把着小茶壶,一手握着《水浒传》,躺在藤椅里摇头晃脑地说,放掉一滩血,只吃到一碗猪肝面,这买卖,划不来。还不如到上海的医院里去卖血,一趟八百块呢。

我说我卖的不是血,是义气。老金头依旧摇头,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讲到天边也不破。

我在心底里冷笑数声。老金头在我面前装逼,那是婊子冒充黄花闺女,一捅就破的事。他四十多岁才成家,娶了个来历不明的外地女人。过了十多年,外地女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十余岁的儿子。所以,他现在跟我一样,前面一杆枪,后面一个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一条。

正闲聊着,吴队长出现了,只有他一个人。不知怎的,他一露面,我的眼皮子跳了好几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而我的两个眼皮子都在跳,真他妈怪事。

吴队长笑容满面,比新郎倌还要客气,一口一个“请”字。平时凶巴巴的一个胖汉,突然之间强盗扮秀才,文明礼貌起来,使我有点紧张,紧张的后果是尿急。我对他说先上趟厕所。吴队长却催促说,政府大楼里有的是厕所,黄镇长专门等着你呢。

吴队长没骗人,黄镇长确实在等我。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仅露出一个半秃的头,一双眼睛很迟钝地盯着我,好久才吐出一句话,你就是李春?

我暗骂一句娘,老天爷真是瞎了眼,让这个家伙当镇长,磨蹭半天才讲一句话,而且是废话,他上班的八个钟点能干什么呢?

吴队长站在镇长一侧,像鬼子翻译官一般,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通,向镇长介绍我的经历,以及现状。我发现他有好几处夸大其词。比方说,他说我不怕死,爱打抱不平,手下兄弟众多。我想哪个人不怕死,好汉也怕死。打抱不平,那得看情况,连碗面条都吃不到的话,鬼才乐意抱不平呢。至于兄弟众多,那完全是扯淡,街头的流浪狗都不愿跟我,何况两条腿的人呢。

黄镇长依旧用迟钝的眼神看我,仿佛被人灌了迷魂药。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火,慢慢吸一口,喷出一团青白色的烟雾。随同烟雾而出的,是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你是个人才。香烟烧到底了,他又说了一句,一个字都不变:你是个人才。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堂堂一镇之长,居然像个白痴。我真想抄起桌上的玻璃茶杯,照着他的秃顶砸下去,看他脑袋里装的到底是脑浆还是糨糊。

吴队长替黄镇长把话说明白了,他要聘请我当城管队员。我心中一怔,第一反应是不能应承这差事。城管队专门跟小商小贩作对,街头打劫一般。我无家可归,无业可做,全靠这些商贩们给面子,才不至于饿死街头。如今要我去整治他们,真下不了这个狠心。

吴队长仿佛瞧出我的心思,嘻嘻一笑,补充说道,如果让你去管理镇容镇貌,那是杀鸡用牛刀。你是人才,我们要把你安排在任务艰巨的岗位。

哦,城管队员还分三六九等,这倒新鲜。我对此有点兴趣,于是抬头挺胸,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吴队长说,管理镇容镇貌,只是城管队其中一项职能,另一个重要职能是拆除违章建筑。哪些是违章建筑呢,一下子说不全,得翻书查阅。目前最明显的违章建筑,就是农民搭建的猪圈。他们在责任田里造猪圈,不仅触犯基本农田保护法,而且破坏生态环境。要知道,养殖一头肉猪,相当于七个成年人造成的生活污染。

嗯,吴队长说得对。一直沉默的黄镇长忽然插话。这家伙还是那副活死人模样,有气无力地说,谁阻碍本镇的发展规划,我就砸谁的饭碗。这就叫以毒攻毒。endprint

我明白了黄镇长聘用我的意图。他是用我这个“毒”,去攻克农民搭建猪圈的“毒”。

我跨进城管队这个门槛后,便有误上贼船的感觉。谁给我饭吃,我就得给谁卖力气,这是江湖规矩。可这帮家伙不讲这个规矩,上班时哈欠連天,一个个病猫似的。说到打麻将,两眼放光,唾沫星子乱飞,什么杠头开花、清一色,神乎其神。一听说有拆猪圈任务,全当缩头乌龟。吴队长气得连翻白眼,不停问候他们的养身亲娘。结果拖拖拉拉地去了,没到目的地,便被村民们拦截。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把我们轰了回去。

我们经常无功而返,弟兄们并不沮丧,好像还很开心。吴队长也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总拿一句话搪塞:现在的老百姓,难弄。

就说这一天,吴队长把我们召集起来,郑重其事地宣布任务,说是到桃花村拆除一户新建的猪圈。他说这是钉子户,黄镇长指定的整治对象,因此弟兄们这回要认真对待。

我暗自摇头,吴队长这样讲,等于承认咱们平时可以磨洋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假如我是队长,就不会这样表态。

吴队长又说,从现在开始,每个人把手机关闭,绝不可走漏风声。

我又明白了一点,此前我们无功而返,是因为队伍里有“内奸”。

我想当队长的想法似乎更强烈了。

我们出发了,分乘三辆执法车,气势汹汹地开往桃花村。吴队长他们身穿制服,唯独我着便衣。城管队人不多,却分三个编制:正式工、合同工和聘用工。我属于聘用工,队里仅限我一人。

因为这身制服,我跟吴队长交涉过,弟兄们穿得,为什么我穿不得?吴队长说这是政府机构,讲究编制,你是新兵,得慢慢熬。

吴队长讲的是鬼话。老金头为我揭穿其中奥秘:因为我蹲过监狱,人生有污点,所以没资格穿制服。

我气得一拍桌子,说老子不干了,不就是一套狗皮吗,我还不稀罕呢。

老金头劝我冷静,既然混进了这个队伍,就有机会捞一把。名分不重要,关键得要实惠。好比那些二奶小三,抢不到名分,就拼命捞钱。如今这个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老金头的话有道理,因此我还乘坐在执法车里,跟着吴队长去拆猪圈。

接近桃花村,放眼一望,村口没人。我舒了口气,手机关闭及时,这回没走漏消息。吴队长也来了精神,中气十足地喊,弟兄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

新建猪圈近在眼前,墙面没干透,门也未装。吴队长手提一把铁镐,睃巡周围,问哪个兄弟先砸头一镐,回去我向黄镇长报功。弟兄们不由自主往后缩,有几个还跑到田塍边小便去了。吴队长骂他们懒驴屎尿多,一边把铁镐递给我,他说我是新兵,新兵应当好好表现,用力砸吧。

我正想在这帮软蛋面前表现一下,我这个不穿制服的比他们穿制服的强多了。我抡起铁镐,正要砸墙,忽听得一声尖叫,一个女人飞一样扑到跟前,双臂一合,箍住我的腰。接着是一连串的嚎叫,待宰的猪一般,整个村庄都震动了。

接下来的情景我无须多说,原本沉寂的村庄沸腾了,一下子窜出好多男女来。男女们一个表情,就是愤怒。他们骂我们吃饱了没事干,扒祖坟拆猪圈,尽做缺德事。几个老太太一边骂,一边呸呸地朝我们吐口水。

弟兄们像躲避子弹一般,闪避老女人们的口水。吴队长口气依旧强硬,命令我继续动手,有他在背后顶着,看哪个敢妨碍公务。

抱住我的女人把我箍得更紧了,勒得我双肋生疼。我心底升起一股怒火,扔下铁镐,一把揪住女人头发,用力一扯,再一推,女人便像个皮球一样滚到路边。

村民们齐声怒吼,城管打人啦,揍死他!好多个爷们举起扁担锄头,眼睛里喷出火来。我转头瞧吴队长,见他一脸惶恐,身体悄悄往后退缩。其他兄弟更不堪,举手投降的姿势都准备好了。

跟这帮鸟人无法共事,我心中怒火更甚,回应道,老子不穿制服,不是城管。说到此处。我索性脱去上身衣服,赤膊上阵了。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一脱衣服,村民们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停止聒噪,张口结舌地瞪着我,仿佛打量一个怪物。

我的前胸纹了一个虎头,左膀刺一个“恨”字,右臂纹一个“忍”字,对这群土老帽进行公开展览。

我在坐牢的时候,东北狱友陈二仔就纹了这身东西。他在赌场看场子,说有了纹身,如同练就九阳神功,既防赌鬼抽老千,又防同道中人捣乱,自己省力,老板省心,效果很好。我听了心动,一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寻到一家纹身店,照搬陈二仔的花样,纹了虎头,刺了恨和忍。

刚回镇上时,我特地光着膀子,在集镇兜圈子。令我失望的是,人们仅仅多看我两眼,这和餐馆门前争食的野狗多看我两眼一样,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老金头为此还嘲弄我说,混社会靠的是心狠手辣,你弄这身乌七八糟的花纹,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现在,这纹身救了我,镇住少见多怪的村民,让我们全身而退,安全上车,逃回了城管队。

一进单位大门,吴队长仿佛看家狗回到老宅,口气又狂了,说要重新组织力量,选个恰当时机,杀个回马枪,扫平桃花村。几个马屁功夫一流的兄弟在一旁附和,做出奋勇当先的样子。我懒得看他们演戏,随便找个借口,溜出城管队,去了老金头的开水房。

你这样混不出名堂。老金头还是那副懒散模样,躺在藤椅里慢腾腾地对我说,跟在吴队长屁股后头,只是凑数罢了。我心里一动,说我想当队长,让姓吴的做我的小喽啰。老金头愣怔一会,随即伸长脖子大笑。

他说,衙门里这潭水虽然浑,可轮不到你摸鱼;别说鱼,虾米也捞不到。

该死的老金头,狗眼看人低。我赌气道,那我自立山头,拉起一支队伍来,肯定比姓吴的强。

咦,这个主意不错。老金头别转头,弓起腰,盯紧我,眼里放出光彩来,声调升高八度,春哥,你真是个人才!

接下来,我和老金头合计如何拉队伍立山头。老家伙到底是读书人,尽管他只看一本书,就是那本破破烂烂的《水浒传》,却也抵得上半个军师了。endprint

这天上午,我步入黄镇长办公室。他正仰面朝天,往嘴巴里扔药片。我轻呼了一声镇长。他扭转脸,面向我,腮帮子鼓着,眼珠子也鼓着,好似青蛙那样瞪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干笑一声,寻了个座位,自顾坐定了。

黄镇长吞了半杯开水,神态恢复正常,但他开口第一句话却不怎么正常,你是谁,来干什么?

我真想蹦起来,窜到他面前,左右开弓,扇他十八个耳光,让他的秃脑袋好好想想,老子到底是谁。当然,这仅仅是想法,表面上的我十分谦恭,用儿子面对老子一样的口气说,我是李春,吴队长的部下。

黄镇长半闭着眼睛,哦了一声,尾音拉得挺长,意味深长的样子。之后又无声无息,连个“哦”也没有。

我忍受不住这种无声的煎熬,开始说道起来。我描述吴队长的徒劳无功,说他使用三辆执法车,每次都像逃兵一般溃败,不提工作效率,也不提破坏形象,光是浪费的汽油,就让人心疼。与其如此,不如把拆猪圈的任务承包给我,我保证干好,不给领导丢脸。

承——包?半死人一般的黄镇长有了点活气,浑浊的眼睛盯住我,语气温和了不少,说说看,怎么个承包法?

我说这个很简单,拆一个违章搭建的猪圈,我出人出力,不需要吴队长的汽车,更不需要他的弟兄,全部自己搞定。至于价钱嘛,可以按平方算,也可按间数算。打个比方吧,我拆掉一幢猪圈,政府付给我一千块,从表面上看,价钱很高,但除去成本,实际是下降。

黄镇长摆手,慢吞吞地说,这个我心里有本账,算得明白。他突然掉转话头,这事你和吴队长协商过?

我本想说吴队长这个胆小鬼,巴不得我承包这桩差事,话到嘴边,还是变了味。我说只要你点头,啥事都好办。

黄镇长无声地笑了,在真皮转椅上挺直身子,伸长手臂,示意和我握手。我连忙小跑过去,双手合握,捧住他伸过来的右手。

他的手绵软无力,仿佛一个温热的面包,只要我稍一用劲,便能将它捏扁。

他甩着我的手说,你的想法很好,很有创新精神。镇政府养了一百多号人,只有你在动脑筋。

离开黄镇长办公室,我像吃了十全大补膏,精神好得能飞起来,但脑袋里始终有个疑问:姓黄的怎么没站起来?

黄镇长有没有站立过,这是个问题;但只是小问题,重要的是,我的言辞,能否打动这个半秃男人?

我问老金头,要不今晚去黄镇长家,送点好烟好酒?老金头摇头,冷笑道,要把事情办妥,唯一的办法是再烧一把火,刺激镇长。

我问怎么个刺激法?老家伙伸出手指,虚点着一个方向,慢悠悠地说,举报桃花村。

这一天,我接到通知,全体城管队员到镇长办公室集合,聆听黄镇长训话。十多个队员,聚集在办公室里,居然不显拥挤。只是气味有些难闻,类似牲口棚的味道。

我似乎明白了,黄镇长为何不遗余力地要求拆猪圈。假使全镇农民都违章搭建,那么这个镇就是个大猪圈,姓黄的就成了猪镇长,而我们是一头头臭烘烘的猪猡。

黄镇长还是坐在真皮转椅上,有气无力地歪着半秃脑袋,眼神空洞。他缓慢转动头颅,朝我们环视一圈,随即轻叹一声,翘了翘食指,示意身边的吴队长代他训话。

在镇长跟前,姓吴的永远扮演敢死队长角色,他慷慨激昂地说,最近有居民写信给县委县政府,投诉举报桃花村违章建造猪圈,占用耕地,污染环境,我们城管查处不力。

说到此处,吴队长停顿一下,瞄了黄镇长一眼。对方点着下巴,示意他继续讲。吴队长便布置任务,说立即行动,开赴桃花村,拆猪圈去!

吴队长陈述具体方案完毕,率先鼓掌,说请黄镇长作重要讲话。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黄镇长咳嗽一声,又笑了一声,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浑浊的眼球慢慢移动,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随后阴森森地说,如果此次没有成果,你们的奖金会泡汤,工资也将打折扣,我要采取非常规措施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差点蹿出喉咙口。老金头的妙招,果然有效!

要欺负一个人,你得独独针对他,不能用竹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曾经吃过这个亏,当年在牢里,我和一个狱友吵架,说好单挑的。动手前我说了句话,说老子最看不起你们某某地方的人。结果捅了马蜂窝,一帮子人拥上来,把我揍了个半死。连最铁的哥们陈二仔都没帮我。事后他对我说,哥呀,你是厕所里扔炸弹——激起公粪(愤)了。

我提起这桩往事,不是随便瞎扯。黄镇长要求城管队拆猪圈出成果,否则扣工资奖金。他不会想到,吴队长在他面前信誓旦旦,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勇士模样,一离开政府大院,脸色便黄了,而且愈来愈黄,进入桃花村地界时,已经像个黄疸病人了。其他弟兄呢,依旧嬉皮笑脸,没心没肺。

我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吴队长部署的计划表面上可行,执法车停在路口,就近寻个猪圈,拆掉屋顶和门窗,随后撤离,向黄镇长交差了事。但计划不如变化,或者说,实施计划的人不中用,就变成了纸上谈兵。我们的执法车模仿警车,喷涂明显标识。这好比鬼子进村,动静太大。执法车刚刚熄火,我们一只脚跨下车,另一只还未提溜出来,前后左右便围满了村民。

我冷眼旁观,村民们看似乌合之众,其实有分工。第一层是老头老太,神情忧戚,张着黑洞洞的嘴巴,说党中央好,中央政府好,奸臣出在下面。第二层是大姑娘小媳妇,眉眼飞动,叽里呱啦地问候我们的八辈祖宗。最后一层是青壮男子,面孔铁板,一言不发,手拄锄头铁锹,随时准备大干一场。

这阵势,我看了心惊肉跳,不敢当出头鸟。其他弟兄腿肚子发软,大气也不敢出。吴队长好似受惊的老鼠,眼珠子乱转,捂着手机向黄镇长汇报,一声高一声低的,完全不成调了。

无须多说,此次行动宣告失败。我们在村民们的哄笑和咒骂声中仓皇撤退。

就在当晚,黄镇长召见了我,他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我养了一群废物,看来只有你能帮我做点事。拆猪圈的工作,由你承包吧。

我开心得差点蹦起来,真想和姓黄的来个熊抱,感谢他给我大显身手的机会。此刻我看到他像上回一样,端坐在真皮转椅上,笔直地伸出手臂,和我轻轻的握手。我弯着腰,捧住他柔若无骨的右手,忍不住问他,你的脚怎么了,不能站起来?endprint

他忧心忡忡地回答我,得了痛风病,脚痛时常发作,很难站立。我又问为何不去医院治疗。他扯动嘴角,裂开一条笑纹,仿佛一个将死之人,有气无力地说,没用,治标不治本。

我开始招兵买马。第一人选是老金头,他是我的军师,帮忙出点子。第二人选是陈二仔,这小子出狱后曾打我电话,问我是否被人欺负,如果是,吱一声,他立马赶过来,杀他个人仰马翻。我说在这个镇上只有我欺负人,没人敢朝我瞪眼,你别过来。当时我吃饭有上顿没下顿,无法安排陈二仔。这下好了,底下正缺人手,我一个电话,便把他召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陈二仔来了之后,问我有无看过电影《投名状》,里面有句经典台词:当匪,我们要当最大的。我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们要向刘德华学习。陈二仔便说,咱们人还少了点,气势不够,我可以再拉几个兄弟过来。

我说行,人越多越好。

老金头暗地里扯我袖子,悄声道,春哥,小心被姓陈的架空。我剜了他一眼,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有我在,你怕个鸟。

陈二仔一通电话,相继叫来李胖子、钱三毛和朱长脚。他们是陈二仔的老乡,和我一个类型:吃过官司,光头纹身,没家没业。

老金头向我推荐一人,就是开面馆的海荣。我立马摇头,这家伙胆小如鼠,不是吃这碗饭的。老金头不慌不忙,道出海荣的优点:他只在早上忙活,其余时间都在打牌,闲人必有闲人的用处,让他当情报员,探听各路消息,做到知己知彼。

我一听乐了,这个队伍有讲究,军师、情报员、四大金刚,加上我,总共七个,可以开张啦。

我们七个人在开水房聚会,讨论这支队伍的名称。

陈二仔首先发言,建议取名拆迁敢死队。我立即反对,说他打架在行,可惜没文化,和谐社会了,还用“敢死”二字,这不是打黄镇长的脸吗,不行,通不过。

海荣也很活跃,说咱们是城管队的助手,就叫城管协助队。我呸了他一声,吴队长当我的助手才差不多,这个更不行。

李胖子等几个弟兄乱出主意,什么飞虎队、游击队,全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没一点新鲜感。

要说还是老金头脑筋活络,他慢条斯理地说,咱们是为政府办事,替黄镇长分忧,可以取名为城镇建设工作组。我眼睛一亮,有了灵感,说,就叫春哥工作组,听得进,记得牢,干脆利落。

我的话一锤定音,大伙鼓掌叫好。因为没钱买酒,便以水代酒,表示庆贺。

我对弟兄们说,城管队拆猪圈,是工作;我们拆猪圈,则是生意。工作做不好,最多被领导骂,而生意做不好,就关系到咱们的饭碗。所以,第一票生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话音一落,老金头便表示赞同。他说春哥站得高看得远,是当老大的料,不服不行。

陈二仔们兴奋得像吃饱了绍兴老酒,个个红头涨脸,齐声道,一切听春哥安排。

老金头把第一票生意选在葛家村,具体对象是李寡妇的猪圈。他分析说,葛家村人丁少,男人大多在外打工。李寡妇又是葛家村的单姓,孤门独户,容易下手。

海荣皱眉头,说对李寡妇开刀,有些罪过。老金头嘿嘿冷笑,没言语,转头瞧我。

我按住海荣肩膀,暗中加了把劲,提醒他道,你每天起得比鸡还早,开店卖面条,赚血汗钱,吴队长却要没收你的家什,难道不罪过?

海荣顿时哑口无言。

这天上午,我们骑上自行车,驶向葛家村。海荣和老金头没参与,他们属于幕后成员;我和陈二仔等几个爷们是前锋,冲在第一线。事先海荣已打探好了,今天李寡妇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家中无人。

李寡妇的猪圈小得可怜,只有两间,不过二十平方,里面养着两头母猪。陈二仔们一下车,举起铁柄榔头便要砸墙。我喝令他们住手,叫他们先把两头母猪赶出来,再砸不迟。

我说,黄镇长只讲拆猪圈,没说弄死猪。我们不是黑社会,而是帮镇长做事,得讲方针政策。

陈二仔们点头称是,翻进栅栏,将母猪赶出,随后全部呆呆地看着我。我又气又好笑,你们脑袋瓜子里是不是缺根筋,快给老子砸呀!

不过一顿饭工夫,两间猪圈倒塌,升腾起一大团烟尘。望着飞舞盘旋的烟尘,我忽然记起在一次监狱举办的联欢会上,劳改大队长朗诵一首诗歌,其中好像有一句“谈笑间,墙头灰飞烟灭”。当时大队长眼睛半闭,摇头晃脑的,特别得意,仿佛拿到了全年最高奖金。

墙头灰飞烟灭,确实他妈的爽。我朝这团烟尘呸了一口,随即狂笑不止。我找到了大队长的感觉。

五六个老头老太拖拉着几个孩子,小跑過来,慌里慌张地问我们干什么。我学习大队长平时训话的姿态,双手叉腰,竖眉瞪眼,一步步逼近他们。老人们不由自主地退缩,挤成一团,好似一群茫然失措的绵羊。我想象自己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他们,连骨头都嚼碎,一点渣子也不留。

我恶声恶气地对他们说,我们是春哥工作组,专门拆你们的猪圈。说到这儿,我抬手指着自个脸颊,得意洋洋地说,记住这张脸,老子就是春哥。

手里攥着五张百元钞票,我犯了愁。我从小不爱读书,数学成绩从未考过及格,但五百除以七还是会算的。我们七个人,黄镇长却给我五百,这钱怎么分?

我说,七七四十九,每个人拿七十块,剩余的十块买包烟吧。陈二仔举手赞同,海荣也说好,李胖子他们更没意见。老金头却沉默不语。我知道老家伙脑子里又在兜圈子,便叫他有话快说。

老金头说,不能这样分,春哥是老大,老大就应该有老大的样。

我心里认为老家伙讲的有道理。

老金头接着说,我们每人分五十块吧,剩余的二百归春哥。

我冲老家伙点头微笑,笑得很亲昵,仿佛他是我的亲哥。陈二仔们本来绷着脸,见我这副神色,立马改口,异口同声说,应当如此。

我哈哈大笑,感觉身体膨胀了百十倍,变成一个巨人,所有人都在仰视我,包括吴队长,还有黄镇长。

怎么有黄镇长?我心头掠过一丝恐慌。endprint

下一步怎么走,我和老金头有了争议。他的意思是依旧向人丁少、不团结的村庄下手,以小胜积大胜。我问他,照这样一步步走,何时才能达到“大胜”?老家伙翻了一阵白眼,嘀咕一句: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我摇头,冷笑,斜睨着他,说我在劳改队做苦力时,大队长命令我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把产量提上去。大队长有句口头语,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当初我们恨死了他,在背地里骂他周扒皮。现在想来,这句话太有道理了。三年之后,不知道世道会变成怎样,我们要只争朝夕。

老金头卖弄学问,说这句名言是伟大领袖讲的,你们大队长照搬而已。

我哈哈一笑,既然是伟大领袖讲的,那更没错。春哥工作组的进攻方向,是啃硬骨头,扫平桃花村,扬名立万!

老金头错愕地瞪着我,如果吃了败仗,怎么收场?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反正一无所有,大不了睡你的开水房,吃海荣的面条。

老金头沉吟良久,才说,我老光棍一个,也无所谓。

满口饭好吃,满口话难讲。老金头他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之后,我忽然有了担忧。陈二仔们只知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搞玩命那套;老金头鬼点子不少,胆子偏小;至于海荣,既无胆量又无点子,好似废物一个。桃花村的阵势我见过,吴队长屡战屡败,一次次被轰回来,惨得眼珠子都绿了。搞定桃花村,确实有困难。我是这帮人的老大,得有胆有识。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老大其实很难当啊。

我曾经听一个算命先生讲过,一个人是有运势的,运气来了,城墙挡不住;运气不来,上五台山烧香都没用。现在想来,我的运势来了。正当我琢磨如何对付桃花村时,海荣向我提供情报,说桃花村一个周姓男人,勾引别村的女人。姓周的色胆包天,居然趁女人丈夫不在,睡到姘头的家里。说来也巧,这天女人丈夫临时有事,回了趟家。周姓男人慌不择路,从二楼跳窗逃跑。跑的时候比兔子还快,回到家才发觉崴了脚踝,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这个海荣,还是有用之人,不是白吃饭的。我连拍他的肩膀,狠狠地表扬他一通,接着让他去找那个戴上绿帽子的男人,就说春哥工作组愿意帮忙,替他出气,而且不要一分酬劳。

不到半天工夫,海荣回来报告,说事情谈妥了,一切顺利。

我暗笑,免费服务,不顺利的话倒是见鬼了。

戴上绿帽子的男人雇一辆面包车,直接开到周姓男人家门口。有我们帮忙撑腰,他亮开嗓门儿,指点周家大门,又是跺脚,又是吐唾沫,一口一个乌龟王八蛋。这家伙自个当上乌龟,却把这词套在对方身上,看来是个蠢货。周家屋内人影憧憧,却无人现身。附近邻居倒出来不少,三五成群地围在四周,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绿帽男人更加来劲,捡拾地上砖块,砸周家大门,还得意地对我说,他们怕我了。我看他嘴角冒起了白沫,讨厌这人啰嗦,像个娘们,便伸手一拨,将他推至一边,随后向陈二仔下达行动命令。

陈二仔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从面包车上取下铁镐,奔向周家的猪圈,齐声吆喝,劈劈啪啪地砸起墙来。圈内近百头肉猪受了惊动,百猪齐吼,声调凄厉,响彻云霄。

周家总算跑出人来,两个女人,一老一少,一个劲地朝绿帽男人磕头作揖,求他放一马。看热闹的人群似有所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不对呀,怎么拆起猪圈了,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

绿帽男人有些慌神,悄声埋怨我说,我叫你们扒灶头的,为啥拆猪圈,这不是乱搞吗?

此地风俗,乡民受气,到仇家报复,先扒厨房间灶头,所谓“倒灶”,戳对方霉头。

这时,有人认出了我,指着我尖叫,仿佛踩中地雷,比猪叫声还响:这个人是城管队的!

电視剧《亮剑》中的李云龙常说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李云龙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能讲出这样有水平的名言,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今儿个我也狭路相逢了,在江湖上混,迟早有这一天的。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只想着拼命,便将上衣脱掉,光着膀子,亮出狰狞的虎头。陈二仔们心领神会,同时脱掉上衣,露出墨青色的纹身,和我并排站立,准备开仗。

如此凶猛的阵势,当场镇住众人。周家的两个女人忘记讨饶,张口结舌地瞪着我们。绿帽男人也傻了眼,两条腿抖得如同触电。所有人闭紧了嘴巴,只有那些猪,嚎叫得愈发凄厉。

我双手叉腰,冲众村民吼道,周家男人欠了风流债,今天我们讨债来了,哪个不服?

有两三个愣头青似乎不服,跨出了脚步。他们每走一步,我的心便颤抖一下。好在有几个女人跑过来,将他们扯了回去。女人们低声说,这种事情,少管为好。

女人最讨厌男人在外拈花惹草,因此不同情周家,这在我意料之中。为把事情办得圆满,我推搡一把还在发愣的绿帽男人,将手中的铁镐塞进他手里。

我对他说,你也别光说不练了,“倒灶”去吧。

在两个女人的哭喊声中,周家厨房灶头轰然倒塌。同时倒塌的,还有周家猪圈的一堵墙壁。

一切在计划之内,我们得胜而归。

半道上,遇到了麻烦。一辆警车堵住我们的面包车,跳下来三个警察。带队的警察是个络腮胡子,他对我说,有人报警,控告你们打砸周家,这是损害公民合法财物,要追究法律责任的。

我把绿帽男人推到络腮胡子面前,说周家男人睡了他老婆,这账怎么算?

络腮胡子说,如果是强奸,可以报案;如果是通奸,那是你情我愿,不犯法。

我朝络腮胡子冷笑,拨通黄镇长的电话,简略说了两句,随后将手机递给对方,说,我的律师要和你通话。

络腮胡子听完电话,不甘心似的瞪我一眼,皱紧眉头挥手,让我们快点走。

在车上,绿帽男人挺好奇地问我,你的律师是谁呀,这么大能耐。我回答说,这个律师手眼通天,没有打不赢的官司。

砸掉周家猪圈的一堵围墙,春哥工作组的招牌竖了起来,随便到哪个茶馆歇脚,都能听到有关我们的各种议论。有句话叫谈虎色变,现在是谈春哥色变。好的评价几乎没有,批评咒骂的能装一卡车,但我不在乎。这个世界上,混得差是流氓,混得好就是老总,随便他们怎么评论,我只要自己过得舒坦。endprint

黄镇长约见我,不讲一句客套话,直接甩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沓钱。我捏了捏封皮,估计有两千块。镇长干笑一声,非要我当面点清。我数了一遍,是两千一百块。

我看着镇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道他晓得我们工作组有七个人?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说办事情就要像你这样,看准目标拼命干,不管三七二十一,所以我给你这个数。

我用力点头,表示懂了。

有黄镇长支持,我的胆子更加壮了,思路进一步开阔。在开水房聚会时,我对弟兄们说,搞掉周家猪圈如此顺利,是靠一桩风流案。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天天发生,但不会天天摆到桌面上来,我们没有这种运气。

说到这儿,我故意停顿一会,看众人反应。陈二仔等四个哥们傻不愣登望着我,海荣伸长脖子打哈欠,老金头眯着小眼偷笑。

我估摸老金头猜出了我的心思,便请他讲。老家伙果然一点就透,说老大的意思是运气不会找上门,咱们要主动找运气。风流案没有,就寻其他的恩怨,比如欠债不还的,朋友反目的,婚姻不和的。

我鼓掌大笑,这老东西,聪明到家了。陈二仔们也明白了,咧着大嘴傻笑。海荣把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连说对头。

这天傍晚,我们乘上一辆灵车,再次前往桃花村。灵车上的几个女人围住一口泡沫棺材,披麻戴孝哭哭啼啼,搞得我心烦,不禁呵斥她们道,真是拎不清,到地方再大哭特哭吧,现在静下来养足精神。

女人们被我震住,面面相觑,不敢发出响动了。

我和这帮女人非亲非故,和棺材里躺着的死人也无任何关系。这个老头去镇上喝早茶,被一辆拖拉机撞得脑浆都洒落在路面上。家属哭红了眼睛,哭老头死得惨,更哭运道不佳,因为拖拉机保险过期,驾驶员老郑又是个抠门的主儿。如今老头躺在棺材里一个多星期,家属连开丧费都没拿到手,若不是租来冰柜,尸体早跟臭豆腐一样了。

灵车开到桃花村路口,被三个警察截住。抬眼细瞧,带头的还是那个络腮胡子。我已知晓他的身份,姓朱,本镇的派出所长,刚调来不久。

朱所长严肃地对我讲,李春,你别瞎搞,抬丧闹事可不是儿戏。

他愈是严肃,我愈是轻松,嬉皮笑脸地对他说,不闹事可以,你让姓郑的把赔偿款交出来,我立马撤人。

朱所长摇头,说交通事故归交警管,他不方便插手。我冷笑一声,说你已经插手了。说罢,朝身边的几个娘们使眼色。女人们心领神会,围住朱所长哭天抢地,趁乱把眼泪鼻涕抹在他的深灰色制服上。

朱所长一边闪避,一边掏出手机,通知交警过来。女人们还要吵闹,被我喝住,既然所长发话,咱们就给他点面子,等等吧。女人们像京剧中的跑龙套,我一声令下,她们立即撇开姓朱的,站在我身后,鸦雀无声。

朱所长恨恨地瞪着我,咬牙说,等交警处理完这事,我请你喝茶。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权当没听见。

两个交警赶到后,并没批评我们,反而向朱所长诉苦,说肇事者是个铁公鸡,要他交出钱来,好比割他的肉。催促他交款的电话打了无数遍,一直没弄到钱。

朱所长不乐意了,用手指点我们,问交警,难道叫他们抬着棺材去讨债?

交警的回答差点让朱所长晕过去。他们说,有时候只能如此。

朱所长无计可施。我可得意了,吆喝一声,叫陈二仔们抬起棺材,撞开前面挡道的警察,浩浩荡荡地闯向老郑家。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行动可能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陈二仔们抬着棺材在前开路,踢踏起一股烟尘;我甩开膀子,大步尾随其后;警察们紧跟在我屁股后头,仿佛是我的随从;押阵的是一群妇人,拉长音调齐声号啕。她们的哭丧调等于广告,看热闹的人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越聚越多,而后排成一长串的队伍,跟着我们行进。那场面,真是相当的壮观。

耍流氓不稀奇,当着警察的面,正大光明地耍流氓,那才叫稀罕。

老郑家黑灯瞎火,坟墓一般安静。喊人、叫门、骂阵,依旧无人回应。这可难不倒我,跟我耍无赖,那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自不量力。我将手指一点,命令陈二仔们把棺材放在门口,叫女人们围住棺材,哪个敢动,就跟哪个闹。

我笑呵呵地对朱所长说,我给足你面子了,可老郑不讲理,你说怎么办?

朱所长急赤白脸地说,你别乱搞,再等等。

我依旧笑呵呵地,说先礼后兵,这是规矩。我再等下去,别人就当我是熊包了。

朱所长差不多哀求了,再等会吧,我正安排人员联系老郑,今天一定把他找出来。

我哈哈一笑,你们吃皇粮的,太阳从东推到西,一天的工资便落进腰包,稳当当的。而我们呢,全靠自己。弟兄们,你们愿意等吗?

我话音一落,陈二仔们便齐声高呼,不等,不等!随后举起铁镐,奔向郑家猪圈,噼噼啪啪地砸墙。

陈二仔们砸墙经验丰富,不一会儿,一堵墙便塌了。

朱所长脸色通红,仇恨地盯着我,高声说,等郑家人交出钱来,我让你一个人动手,亲自把墙砌好。

我本来反背双手,看弟兄们忙碌,姓朱的这么一说,我更加不买他的账,随手操起一把铁镐,加入了砸墙队伍。

扑嗵。又一堵墙倒了。

老郑耐性再强,也架不住如此折腾。我们拆猪圈,等于火烧乌龟壳,逼迫他伸出头来。第二堵墙刚倒,仿佛变压器开关,给老郑家通了电,楼上几个房间一下子灯火通明。

老郑夫妇穿戴整齐,在二楼阳台上贱兮兮地求饶,哭哭啼啼地说,我们给钱还不行吗?

现在说给钱,晚了!因为朱所长的那句话,我就当老郑放屁,抡镐子愈发来劲。我的样子肯定很可怕,连陈二仔都说,大哥,你累不累呀。

我不累,我要让姓朱的发话。

哭喪的女人们被我的敬业精神所感动,七手八脚地扯住朱所长和两个交警,叽里呱啦地吵嚷,你们有什么用,全是混饭吃的!

两个交警朝朱所长翻白眼。朱所长到底扛不住,放下他的臭架子,对我说,春哥,见好就收吧。endprint

嘻,这家伙称我哥了。我吁了口长气,扔下了铁镐。

死人第二天便火化了。老郑原先只需赔款九万,我们一闹腾,增加了一万。死者家属非要把一万块钱送给我,说没有春哥工作组大力相助,九万块还在天上飘,哪敢想十万呢。

他们说得有道理,我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这一万块钱,加上黄镇长给的奖金,我没分下去。老金头提出建议,说兵贵神速,咱们骑自行车去拆房子,耗费时间不说,形象也不佳,好歹咱们是黄镇长的人哩。

老金头眼光长远。我听从他的建议,购买一辆面包车;又租赁一间门面房,挂上春哥工作组的铜牌子,放了一阵炮仗,像模像样地开张营业了。

有门面房的感觉确实爽。如今,我像个掌柜,半躺在布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品尝功夫茶,守着茶几上的电话机,呆等生意上门。大闹桃花村之后,我们名声大振,凡是戴大盖帽的管不了,或者不愿管的,我统统接手。平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但只需一个电话,陈二仔们立马开车赶到,捎上我,杀气腾腾地冲向目的地,帮忙讨债、谈判、抢生意,顺带拆猪圈。这叫打草搂兔子,两不耽搁。

老金头说,外国有个衙门,叫不管部,其他衙门不管的,都归它管。咱们工作组,就是这个镇子的不管部,春哥你就是部长。

我心里乐开了花。

这天晚上,我正在店里支钢丝床,准备睡觉,却听得外面有人按汽车喇叭,一声比一声难听。我拉开门,亮开嗓子骂娘,随即在地上捡砖头,打算砸汽车玻璃。开车人见势不妙,慌忙探出头来,一迭声地喊住手。

我定睛一瞧,哈哈一笑,扔掉砖头。原来是吴队长大驾光临。

这么小的镇子,我和吴队长竟然好久没照面,感觉他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今天他开车上门,说要带我出去散心。

我说天这么晚了,外头鬼影子也没一个,你又不是女人,我散哪门子心?吴队长只是呵呵地笑,拽紧我的手,硬是把我推进了副驾驶室。

汽车行驶不远,我便意识到这是开往桃花村方向,于是骄傲地对吴队长说,桃花村已经被我扫平,比日本鬼子扫荡还平。

吴队长侧转脸,斜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眼睛会骗人的,夜晚的景象与白天完全不同。

汽车行至一户农家屋后,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两只白白亮亮的大灯泡悬在树梢,灯底下五六个瓦匠爬上爬下,忙着架木砌墙。不用说,这是偷盖猪圈。

我气得吼一嗓子,说明天就来拆房子。吴队长嘿嘿冷笑,问我店里有没有苍蝇?

真是废话,我又不住高楼大厦,怎么可能没有苍蝇。

吴队长嘻嘻笑着,说即使每天拍苍蝇,忙活一整天,第二天还是有苍蝇飞来飞去,一只都不会少。我们拆除违章建筑,跟拍苍蝇是一个道理。

这时,一个男人急匆匆跑近,看清是吴队长,便亲热地打招呼,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对方怀里。吴队长骂他瞎了眼,车上明明坐着两个人,怎么只给一份好处?男人作揖道歉,摸出皮夹,抓出一把钞票,塞给了我。

这沓钞票很厚,肯定超过两千。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拿眼睃巡吴队长。他应该是老吃老做了,一脸的风平浪静。

我踩着吴队长的影子,沿着水泥路往村庄的深处走去。吴队长说开车气闷,不如边走边看,肯定能看到好景致。他的话没错,每走一段路,我便发现同样的景观:有农家挑灯夜战,加紧建造猪圈。

田野里有风吹来,挟裹着泥土和青草的混合腥味。有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地叫个不停。抽抽鼻子,还闻到若有若无的臭气,那是猪粪的味道。

吴队长放缓脚步,与我并肩而行。他笑道,农村的夜晚很美,空气多好。

我哼了一声,好个鸟,满鼻子的猪粪臭。吴队长依旧笑,说拆猪圈谁不会,抡起大锤狠砸就是了。搞破坏容易,搞建设难啊。

姓吴的在我面前还嘴硬,真让我瞧不起。我冷笑道,搞破坏也是一种本事。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猛扑过来,是一条狗。咬人的狗不吠,这畜生蹿向我,我惊叫一声,闪躲在吴队长身后。吴队长却不躲,只见他低头矮身,伸手一抄,抓住恶狗的一条后腿,顺势一甩,将畜生掷进了田野。

田野里传来恶狗的阵阵呜咽,应该是摔折了腿。我目瞪口呆,想不到姓吴的功夫不浅,以前小瞧他了。

吴队长扯一把青草,擦掉粘连手掌上的狗毛,淡定地说,当年在县城汽车站,三个痞子寻衅滋事,我打抱不平。他们三个跟我对打,被我揍得满地找牙。那时,我还是武警特勤中队的排长。

我晓得武警的厉害。劳改那阵子,我尝过武警战士的拳脚,不死也得脱层皮。

吴队长接着说,转业之后,我看到社会的复杂,就不像在部队时那样单纯了。这个世道,你不可能改变它,只有适应它。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便说,黄镇长那里怎么交代?

他冷笑一声道,当官的都想改天换地,旧貌变新颜,其实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等他期满走人,毛都没变一根。

吴队长告诫我,不要挡他的财路。当然,他也不会挡我的财路,关键是要听他的话。哪些猪圈可以拆,哪些不能动,他会及时传达于我。

他把刚才所得的红包转送给我,郑重其事地说,这个世界没有谁跟钱有仇,你很快能发财的。

吴队长说得对,没有谁跟钱有仇。我刑满释放时,身无分文,纹身的费用还是向老金头借的。人们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如今,我开张工作组,口袋里有了钱,腰板挺直了,他们便亲热地叫我春哥,热情得像刚烧沸的水。镇上好多个媒婆,接二连三地上门,劝说我去相亲。起初她们推荐的女人大多数是寡妇,老公要么遭遇车祸,要么重病亡故。随着我名头渐响、腰包渐鼓,女方的条件便水涨船高,一个比一个优越,最好的那个是广播站的会计,老姑娘,有房有車。

即使是这个会计,我也推辞说以事业为重,目前尚未考虑成家。

介绍人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说这样的姑娘你都不要,难道你要七仙女?你就是刘德华,也讨不到七仙女做老婆。endprint

我嘴里叼着“中华”烟,抚摸日渐隆起的肚腩,不屑一顾地说,我没有老婆,可以天天潇洒;有了老婆,就没有这样的神仙日子啦。说完,我把半支香烟揿灭在烟缸里,重新点燃一支。

我在报纸上看过一则新闻,科学家说抽烟最好抽前半截,因为尼古丁集中在后半截。现在我不缺烟酒,我新买的“马自达”轿车后备箱里,放着十多条“中华”、七八瓶“剑南春”。

烟酒是造猪圈的村民送的,想不收都不行。他们会说,吴队长那里已经点头了,你就行个方便吧。

在他们口中,这成了积德行善的好事,我不做就对不起吴队长,只有笑纳了。

介绍人看我惬意地吞烟吐雾,拒绝她的好意,便痛心疾首地说,春哥,色字头上一把刀,小姐玩不得的。

我问她是不是刀?说完我哈哈大笑。

介绍人愤怒地扭转身子,往门外疾走,嘴里咕哝一句,神经有毛病。

我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若是以前,肯定揪住她的头发,扇她两个耳光。但是现在,我不会打她,相反还要赏她。

我在背后叫住她,拉开抽屉,拣出两张百元钞票,拍在桌面上,说这是你的辛苦费。

介绍人的眼睛放亮了,小跑过来,抓起钞票,塞进口袋,说了十多个“谢谢。”

我说不必谢,记住,下次不要来了。

介绍人走后,我把双脚架在办公桌上,回味她的那句“色字头上一把刀”,越想越有趣,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吴队长和我搭上线后,时常约我到县城的KTV唱歌,人不多,除了我和他,再加一两个养殖户。说是唱歌,其实是“谈事情”。养殖户卖猪发了财,想扩大生产,必然要加建猪圈。这就牵涉到违章建筑,属于吴队长的管辖范围,因此需要谈判。如果谈不拢,我就会插手。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多见,吴队长把我约出来,就是让这些土包子更加爽快地掏钱。

这些养殖户穿西装打领带,儼然成功人士模样,但一挨近他们,便能闻到猪粪味,一阵一阵的,猛钻鼻孔。吴队长对我说,你可别小瞧他们,这些家伙养一年猪,收入一百多万,抵得上开厂的老板。开工厂要交税,他们一分钱不用交,而且拿国家补贴,太便宜他们了。

吴队长认真对我说,要他们出点“血”,这是必须的。

吴队长为我上了生动一课,原来养殖户也是分档次的。小打小闹的,收取名烟名酒;中等的,笑纳一个红包;对待大户,则到县城的歌厅谈判,搂着小姐边玩边谈。玩累了,也就谈妥了,大家一齐碰杯,互称兄弟,随后搂着小姐去开房,再加一把劲,各玩各的,反正由大户埋单。

我五音不全,绝对的破锣嗓子,但听我唱歌的人都欢呼鼓掌,夸奖我唱得好。去歌厅的次数多了,听到的赞赏愈加丰富,有个叫雨薇的小姐,她甚至夸我是新时代的摇滚歌星,比汪峰还棒,可以开个人演唱会了。就为她这句话,以后进歌厅我都点她的名,让她陪我唱歌,也陪我睡觉。

雨薇很大方,一点没有女人常有的小家子气。她说春哥啊,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如果玩厌了,我可以让别的小姐陪你。她的话又令我感动,越发勤快地泡歌厅,即使吴队长不邀请、没有大户埋单,我自掏腰包也要去玩,帮雨薇完成每月定包厢的任务。

隔行如隔山,像雨薇这样的坐台小姐,原来和企业的工人一般,有生产任务。工人要做产值,雨薇要做包厢数。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钱,为了吃饭,道理是一样的。

歌厅不是随便能进的,雨薇所在的KTV名为“阳光之都”。凡进去玩过的男人都会背一句顺口溜:阳光阳光,进去衣裳脱光,出来钞票用光。只要进了那扇门,没有两三千块钱休想跑出来。我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雨薇说,哪天我变成穷光蛋了,你可要养我哦。

雨薇用食指轻轻地戳我脑门一记,娇滴滴地说,我就是卖血,也要养活你。

我对雨薇感激涕零,同时对陈二仔们抱有内疚,因为我开始克扣他们的酬金。

我们工作组没有固定的发薪日期,活来了,接手去做,完成拿赏金,完不成两手空空。但总体有数字,少则三千,多则五千。自从我迷上雨薇,三天两头往歌厅钻,我的钱包便开始减肥,一天天瘪下去。

陈二仔他们肯定感觉到了,看我的眼神有了变化,高深莫测,又意味深长;曲曲折折,又弯弯绕绕。他们的眼神让我难过,可一搂紧雨薇,我的内疚便像一匹野马,窜出我的体内,纵向无边无际的旷野。

英雄难过美人关,爱江山更爱美人。皇帝老儿都如此,何况我一个草根呢。

老金头第一个跳出来跟我叫板。他说色是刮骨钢刀,也是烧钱的炉灶。KTV里的那些鸡,看中的是你的钞票,而不是你这个人。

他苦口婆心对我说,再这样下去,你又要睡我的开水房了。

我笑嘻嘻地对他说,你说的我全懂,可我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

我认为老金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因此要让他尝尝葡萄的滋味。这天晚上,我拉上老金头,跨进“阳光之都”。在包厢里,雨薇自作主张,为老家伙挑了两个小姐。

雨薇用大姐大的口气对她俩说,好好陪他,如果老先生不满意,你们给我滚蛋。

雨薇如今是红人,好比唱戏的头牌,一口唾沫一个钉。两个小姐非常听话,变成两条美女蛇,缠住了老金头。

老金头却板着面孔,一不唱歌,二不喝酒,像是来这儿讨债的。我看得胸闷,摸出钱包,将所有的钞票砸在桌子上,吼叫道,给我搞定他!

美女蛇瞬间变成母狮子,翻身上马,来个霸王硬上弓,把老金头剥了个精光。

春宵一刻值千金,古话一点没错。也就是十多分钟,老金头便四脚朝天,瘫软在沙发上,死了一般。我和雨薇鼓掌狂笑。

我问老金头,被女人强奸的滋味如何?

老家伙喘着粗气,翻着白眼,带着哭腔对我说,臭小子,你无药可救了。

雨薇的情绪有了变化。最近去看她,她都没好脸色,阴沉得能下雨。我问她有何心事?起初她不愿说,问得紧了,方说家里遭遇一摊子事:她父亲打工受伤,母亲生病住院,兄弟刚考上大学,姐姐又将出嫁。事情归结为一点,就是缺钱。endprint

雨薇絮叨着,低头垂泪,那模样,真叫人心疼死。我脑门子一热,说我卡上有五万三千块钱,你拿去救急吧。

她摇头,幽幽地说,如果我贪财,早傍上大款了,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穷小子。说罢,眼泪像断线珍珠一般,一颗颗砸在玻璃茶几上,同时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潮湿一片,完全软化了。我掏出信用卡,扔在茶几上,动作随便得像丢弃一张分文不值的名片,随后报出卡上的密码;又生怕她忘记,用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雨薇很勉强地收下信用卡,肯定地说,我马上会还给你的。

她还想说什么,但我不允许她讲下去。我们紧抱在一起,紧得要把各自的心嵌入对方的身体。

家里没粮,肚子饥荒;手中无钱,心头惊慌。信用卡交给雨薇之后,我口袋里只剩些零花钱了,于是有些懊恼,悔不该把钱存在一张卡里。旋即想到雨薇会很快还钱的,便暗骂自己小人之心。

在女人面前我打腫脸充胖子,在吴队长跟前就不一样,完全是澡堂子里约会,赤裸相待了。

我对吴队长说,你下的“单子”越来越少,我生意没法做,快揭不开锅了。再这样下去,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弟兄们散伙;二是咱俩重新定约,提高分成。

吴队长没有明确表态,嘻嘻笑道,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吴队长有好多套房子,我去的是他建在乡下的一幢别墅,三层楼,每层一百五十平方,而他家总共只有三个人,明显超平方,也可以说是违章建筑。里面的装修我说不上来,只想到一个形容词:金碧辉煌。

吴队长见我到了,乐呵呵地搂住我的肩膀,亮开嗓门嚷道,今天我家高朋满座啊。

我打量在座各位,嚯,派出所、司法所、土管所、交警队等多个部门的头头齐聚一堂,谈得正热闹呢。

吴队长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好像苦练铁砂掌,依旧粗门大嗓地说,不用我介绍了吧,大名鼎鼎的春哥。

在座各位略作停顿,瞟我一眼后,又自顾交谈,仿佛我是空气,没有颜色,也没有体积。这帮兔崽子,装大尾巴狼,瞧不起我。

我不作声,努力撑着笑,寻个位置坐定。

酒一打开,这帮人便迫不及待地相互敬酒,唯独漏下我,仍旧当我是空气。几杯酒下肚后,他们的面孔像螃蟹上了蒸笼,一个个唇红齿白,眉开眼笑。

我见时机成熟,便端起酒杯,向派出所的朱所长敬酒。姓朱的鼻子里哼着冷气,伸出右手食指,仿佛拿枪对准我,说,托你的福,我的脚底磨出血泡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上回抬棺闹事,他还记着仇呢。

我冲他笑笑,一仰脖子,干了,随后亮出杯底。

姓朱的冷笑道,不够,起码自罚三杯。

我把酒杯一蹾,也报以冷笑,说,你脚底还会磨出更多的血泡。

吴队长急忙打圆场,拉我到门外抽烟,说朱所长喝多了,跟你闹着玩的,莫当真。

我一口气把烟吸完,甩掉烟蒂,并狠踩一脚,问吴队长,你今晚叫我来干嘛,教我受气出洋相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教你明白,赚钱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大家都有份。

我说我已经后悔了,不该跟你合作,还是单干为好。

吴队长笑道,眼光要放远一点,别光盯着那些养猪的。菜籽能榨油,花生能炼油,地沟油也是油。

他抬手指着别墅,问我,这房子是不是违章建筑,你讲真话。

我点头说,一点没错,你知法犯法。

吴队长哈哈一笑,这个是小儿科,镇上的几个大企业,都有违章建筑,如果拆除它,厂长们一下子损失五六十万。

我的心一颤,仿佛看到一束光亮;想想又不对劲,便说,这可是纳税大户,黄镇长的心头肉,动不得。

吴队长深深地看我一眼,低声说,这可是独一份,没人敢和你分成,包括我。

吴队长的话像一粒种子,落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又开花,撩拨得我吃饭不香,睡觉不踏实,连雨薇都少想了。我最恨本镇的那些厂长,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走路朝天上看,不把人放在眼里。当初我从牢里出来,找他们讨生活费,一分钱没要到,还差点被看门的保安揍。我当时就暗发誓愿,哪天有了机会,一定报仇雪恨。

这是桩大生意,我得和大伙商量。好久没开碰头会了,陈二仔他们似乎陌生了许多,彼此说些天气不错、胖了瘦了等不咸不淡的废话。老金头半眯着眼,对我爱理不理的;海荣一个劲地瞄手机,最近他迷上炒股,眼珠子恨不得粘在手机屏幕上。

陈二仔到底憋不住,说这段时间收入少,他们每天吃盒饭度日,照这样下去,他们想另谋出路,而且出路已想好了,替人看赌场。

我对陈二仔说,看场子风险大,要吃官司。赌场老板日进万金,吃官司也就罢了,你们每天拿二三百元的辛苦费,出了事,和老板享受一样的“待遇”,划不来。

我又对海荣说,你炒股票,还不如把炒面的手艺练好练精,炒股也是赌博,十赌九输,你肯定赔钱。

陈二仔们面无表情,海荣不以为然;老金头睁眼扫视一圈,随即又闭上了。现场一片安静,静得能听见地上的蚂蚁在爬。

我感觉自己脊背上也有蚂蚁在爬,有些凉,有些痒,同时有些害怕。春哥工作组,多响亮的名头,如今怎成这般模样?

看来义气是靠不住的东西,能拴牢大伙心气的,唯有钞票。我把吴队长的意见传达出来,同时隐去他的名字,变成我的想法。我对众人说,拆猪圈总归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我们要拆厂房;当然不是真拆,实际是收工厂的保护费。每个厂给我们一份工资,加起来就是一笔大钱,旱涝保收雷打不动,多美的事!

我的讲话慷慨激昂,比得上革命家的演说,满以为能打动他们,再次欣赏他们摩拳擦掌的兴奋神态。但是我的期望落空了,他们依旧静默,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好像死了亲娘一般。

老金头咳嗽一声,打破沉默,问我,这事黄镇长能同意?

我说黄镇长肯定不会同意,我们打的是擦边球,只要弄得进钞票,管他三七二十一。endprint

老金头冷笑道,你不是拆厂房,而是拆黄镇长的台。

陈二仔附和老金头,说这事危险,犯不着冒险。与其冒这个险,还不如看赌场。海荣终于抬头看我,满眼的慌乱,说真要这么干,他第一个退出,还是卖面条稳当。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我脑子里忽然跳出这句台词。他妈的,这导演太牛逼了,难怪他的电影能卖座。

人心散,队伍不能散,保持现状也不失为好方法。我连忙解释,说这只是想法,仅供参考,既然你们都反对,就当我讲梦话。

陈二仔他们掉头而去,冷漠得像与情敌告别。海荣在我身旁磨了一阵,怯生生地说,他担心“情报员”的身份暴露,往后这种聚会,他还是不参加为好。说完,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我和老金头。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老金头硬梆梆地说,因为他们都恨你不争气。傍上貪官吴队长,这是错;迷恋歌厅小姐,错上加错。

我失望地苦笑,说我改还不行嘛。

老金头摇头,掀开茶壶盖子,将壶内的茶水泼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呆呆地注视地面,直到地面上的水渍干了,方明白老金头的意思。

雨薇借走我的轿车,说是邻县有一家歌厅新开张,那里的老板请她去当妈眯,老板找她面谈。我听了很高兴,雨薇进步了,从小姐到妈眯的转变,那是一个跨越。有些姑娘做了好多年的小姐,要么毁在吸毒上,要么毁在小白脸上,出来时穷得只剩一张好看的脸,回乡时依然身无分文,并且脸也没有了。

我爽快地借车给她,并想当她的驾驶员,送她一程。雨薇说不必,她去了便回,不过半天时间。说完,她和我开玩笑,是不是担心她有借无还?我立即把车钥匙拍在她手里,叫她早去早回。

雨薇离开整整一日,音信全无。我不停地打她手机,回答总是一个刻板的女声: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慌了神,跑到派出所报案,说雨薇失踪,请民警帮忙调查。

接待我的民警问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说是朋友关系。民警呲牙一乐,说这个回答太模糊,我不能查,万一你找她讨债呢。

我急得满头大汗,这小子却有闲心说风凉话,我恨不得掐他的脖子,叫他变成哑巴。

民警注意到我的凶相,将目光移到墙角,那里挂着一排橡皮警棍和手铐。我尝过这两件东西的厉害,一次尝试终身难忘,现在看到依然胆战心惊,于是乎口气软了,求民警发发善心,帮我一回。

民警说他做不了主,除非领导同意。他点醒了我,朱所长的照片挂在墙上,正冲着我微笑呢。

朱所长不计前嫌,说看在吴队长的面上,可以帮忙。他叫我报出雨薇的姓名、出生年月、户籍地、身份证号。我一听傻了眼,我只晓得她叫雨薇,其余一概不知。

朱所长脸上堆满幸灾乐祸的表情,说,你被骗了。

我心有不甘,万一出意外事故呢?朱所长白我一眼,用教训我的口气说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混江湖多年,怎么连这句古话都忘了?

几天后,我在县城的一家调剂行找到了我的轿车。它被雨薇典当了,重新成为一件商品。我抚摸着自己的爱车,心如刀割。割我心的,是雨薇,曾经说过即使卖血也要养活我的雨薇。

我禁不住流下一串串泪水,被人欺侮的感觉,难受;被人欺骗的感觉,更难受。

调剂行老板满脸横肉,剃着光头,一看便知是个混社会的。他叫我别摸车了,这又不是女人的屁股,想开回去的话,赶快掏钱。

我说我是受害者,车子是赃物,而调剂行属于收赃。看在大家都是混江湖的份上,我就不要求警察过来处理,把车子还我便行。

光头愣怔一会,随即哈哈大笑,说他经营三四年,第一次碰到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人。他指着门口的铜牌匾,叫我睁大眼睛瞧清楚,这是调剂行,不是慈善行,要取回车子容易,交钱。

我说我没钱,钱被雨薇骗光了。光头不耐烦地摆手,说不管雨薇还是阳薇,我只认钞票不认人。

后面这句话听着耳熟,略微思索,便想到这是我常挂在嘴边的话,今天被光头抢先讲了。我又羞又怒,打电话给陈二仔,叫他快来帮忙。陈二仔问我,是不是帮忙领钱。

我说领你个头,我的车被人扣了。接着把事情大略讲一遍。

陈二仔的语气立马疲沓了,仿佛没睡醒一般,他说这种事应该报警。

我说你省省吧,他的调剂行能开张三四年,肯定是警匪一家,只有来硬的。

陈二仔在电话里冷笑,春哥呀,你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傻子才肯帮这个忙。说完,立即挂了线。

我呆若木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悲凉。悲凉之后是悲壮,反正光棍一条,就耍光棍的玩法。我一骨碌横躺在调剂行门口,对老板说,什么时候还我车,我什么时候起来。

我躺倒不过三分钟,便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涌来,又听见一声喊,给我打!数不清的脚伸过来,把我当足球一样踢。我先是听到骨头相互撞击的声响,接着是五脏六腑相互挤压的声响,最后是脑袋嘭地一声巨响,世界一下子陷入黑暗。

十多天后,我从医院出来,重新住进了老金头的开水房。调剂行的光头老板在我的病床上砸下一刀钞票,封条没拆,是一万块。光头对我说,这是看在警察的面子上,他才肯出这点钱。老金头在一旁替我叫屈,说都快打残废了,是不是少了点?

光头冷笑,斜睨着老金头,轻描淡写地说,公了也可以,你们找警察处理。

老金头想争辩,被我一把扯住,默默地收了这刀钞票。

光头走后,我对老金头说,这人惹不起。

他疑惑不解地打量我,你是不是被打糊涂了?我苦笑一声,喃喃地说,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住院期间,只有老金头和海荣看望我,陈二仔等人影子都没飘来过。老金头说他们已离开镇子,去向不明。

春哥工作组解散,我是城头上抬棺材——兜了一圈又转回来,再次成为一无所有的李春。但是我不甘心,品尝过山珍海味的人,很难再对一碗阳春面垂涎三尺。endprint

我去找吴队长,他躲避不见,在电话里讲不到三句话,要么说忙,要么说在开车,随即便挂线。有一回我在集镇上撞见他,要求重返城管队。这家伙带着惋惜的神情说,我们编制满员了。

我不再求他,转身便走。吴队长在背后叫住我,脸上挂着坏笑,说,现在我明白地头蛇的含义了。

我眯着眼看他,听他讲下去。

他说,地头蛇只能在本镇混日子。你被女人骗,被流氓揍,都是在县城里,呵呵。

我忿恨地说,难道你没听说过东山再起吗?

他轻蔑一笑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对老金头说,陈二仔们跑了,猪圈拆不成,吴队长也不收留我。如今唯一的出路,是找企业下手。

老金头极力反对,说拆猪圈有镇长支持,而拆企业的违章建筑,等于拆镇长的台,这是敲诈勒索,要吃官司的。

我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不定能成功呢。

老金头绷紧脸,不言语。我晓得他的心思,便说这次我一个人干,出了事我一个人顶着;有好处的话,我不会忘记你和海荣。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唱戏一般的声调说道,你呀你,不到黄河心不死,一到黄河泪不干。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化工厂的高老板。据说这个老板胆子出名的小,晚上站在他家楼下,喊一声“借几个铜钿用用”。他果真会抛下一张百元钞票,假使他心情好的话,能抛下四五张。我刚出狱时,摸黑去他家两次,喊得嗓子冒烟,楼上却无声无息,估计是没人。

高老板听到我自报家门后十分惊讶,说他开的是化工厂,不是畜牧场。我说猪会跑,人也会变,现在我不拆猪圈了,要拆工厂的违章建筑。

他微微皱眉,手里夹着香烟,却不点燃,只是拿它凑到鼻子底下嗅。他嗅的样子很可笑,仿佛一头老笨的警犬在搜寻蛛丝马迹。

过了好一阵,高老板问我,你有什么证据?

我一怔,随后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脑袋,说,你生产的绝缘漆,熏得我难受,脑瓜子都裂开了,晚上睡不好觉。

高老板笑了,这是环境污染,不是违章建筑,你把两者搞浑了。

我扳正面孔,说这是一码事。

他冷笑,你代表谁,黄镇长吗?

我摇头,说我只代表我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懂了,又问我想怎么办?

我说很简单,花钱消灾。

他哼了一声,两手环抱胸前,轻飘飘地说,有时候花钱不能消灾,烧香反而引出恶鬼来。

话到这儿,已成僵局。想不到出名胆小的高老板不给面子,还遭他挖苦。我霍地立起身,肯定地对他说,你会后悔的。

第二天一早,我肩扛铁榔头,大模大样地晃到化工厂。传达室的两个保安探出半个身子,问我干什么?我很轻松地说,高老板叫我帮忙。保安半信半疑,歪着头审视我。我装出不耐烦的架势,让他们快开门,否则我回去睡觉了。保安上了当,开启了移動门。

世间有许多种赌博方式,我的赌博却是独一无二的。谁会想到,我一介草民敢跟整个化工厂赌输赢。当年坐牢时,大队长就骂我胆大妄为异想天开,好比癞蛤蟆趴公路,冒充迷彩小吉普。大队长诗歌朗诵得好,眼睛也毒,看到我心底去了。

当我举起榔头,狠砸化工厂的简易工棚时,忽然想到雨薇,泪水夺眶而出。男人们拼死拼活,就是为了争夺,抢钱抢粮抢女人。我千辛万苦,千方百计,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翻身的机会,却因为翻上雨薇的身子,结果翻了船,栽了大跟头。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赌局,我本不打算赢,只想痛快一下,就像和女人作爱一样,痛快仅仅几秒钟而已。

工棚的一面彩钢板被砸出一个洞后,刺鼻的气味喷涌而出,令我差点窒息。狗日的绝缘漆,赶得上警察的催泪弹了。当我振作精神,再次举起榔头时,两个保安仿佛受惊的鸭子,嘎嘎怪叫着奔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肘儿。

高老板闻讯,跑出办公楼,蹿到我跟前,鼻孔一张一翕,不停翻白眼,语无伦次地问我,你是不是有病?

我有了恶作剧般的快意,回答他说,每个人都有病,包括你。

吴队长也来了,带着一帮城管。他在附近执行公务,接到黄镇长电话,立马赶来增援高老板。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态,我仰天狂笑。

我对吴队长说,不是你给我出的点子吗,叫我拆违章建筑。

高老板脸色一变,斜眼瞧吴队长。

吴队长一个箭步冲到跟前,掐住我的咽喉,狞笑道,你再讲一遍?

我张嘴想说,却只能吐出呜呜的单调音节。

在派出所的留置室,我见到了黄镇长。他依然是那副迟钝眼神,好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我。我漠然地望着他的秃顶,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我问他,你不是痛风,走不动路吗,怎么站起来了?

他痛苦地说,我是被你逼得站起来。

我轻松地笑了,早知如此,我应该早点砸化工厂。

黄镇长也笑了,笑得像哭。他指着我,像作总结似的说,你是个人才,不过走错了路;而我,也用错了人。

我被公安局刑事拘留,进了看守所。多年未来,如今故地重游。这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房子旧了点。所长还是原任,多了些皱纹和白发,声调依旧尖利。他像老朋友一般拍着我的肩膀道,上回没教育好你,这回得认真补课。

我懂“补课”的含义,但并不害怕。我现在十分讨厌自己,仿佛这具肉身与本人毫无关系。

我对所长说,希望你不要遗漏每一堂课。

所长挑了一下眉毛,嘀咕道,你真是有病。

可能让所长失望了,他还未给我“补课”,公安便释放了我,前后不过七天时间。当办案警察宣读解除拘留通知书时,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再三问对方,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办案警察忍不住笑了,说他从警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识好歹的家伙。

老金头解答了我的满腹疑问,他领着我跑进网吧,浏览网络新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居然成了网络红人,被全国网民们昵称为“砸墙哥”。

高老板的化工厂开设在集镇上,周围居民早有怨言,只是无人带头起事。最近有两个老人身患癌症,被医院宣判死期将至。家属们一碰头,认为亲人患癌与化工厂的污染有莫大关系,便组织众亲属和高老板谈判。

高老板当然不愿意承担责任,一个铜板也不肯给,还拿我作例子,暗示他有政府撑腰。病人亲属群情激奋,围堵厂门。一开始,还仅是十余人,而后愈聚愈多,滚雪球似的,多达上百人,把化工厂围得铁桶一般。

事情一闹大,网络也热闹了。我的“事迹”被网民挖掘出来,夸我是环保勇士,可爱的“砸墙哥”。随着点击率的飙升,当官的坐不住了,指令警察将我释放。

正浏览网民评论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记者打来了。对方自称是北京的,此时乘坐高铁,往我所在的城市赶来。

记者说,我要做独家报道,你千万不要接受其他媒体的采访。

我问记者,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记者在电话里说,我保证你名利双收。他说得铿锵有力,我仿佛看到他在用力拍打胸脯。

老金头感慨地对我说,春哥,你歪打正着,走狗屎运了。

我欣喜若狂,大笑道,老子队伍又要开张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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