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足轻重的生活

2017-11-03 18:07晓寒
野草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明村庄

晓寒

脚步声在小路上响起,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听出了其中的睡意。风经过一些人家,贴着田垄而来,里面夹杂着禾苗的味道、草的味道、牛粪的味道,或者还有一盏煤油灯的气息。它以极快的速度从我身边溜过,像在赶一样什么东西,顺带把这片脚步声捎过杂草、小河,如一场接近尾声的稀疏的雨,落进远处的凉雾里。

埋在雾中的小路,不再是目光中无限的延伸,被切成东一截西一截,像一根线条,时隐时显,开出一个又一个的分杈。这些枝枝杈杈,卷着初秋的荒疏与薄凉,分头逃往黝黑的大山。这条亲切的小路,此刻带给我的只有陌生、焦虑、恐慌,它使我联想到一棵腐朽的老树,在风风雨雨里耗尽了自己,留下庞大的根系盘踞在泥土中,成为一张荒凉的结满时间的蛛网。

我们十四个人正走在这条小路上,三哥一再催促我们快点走,在他的催促下,加快的脚步声开始变得粗重,随着路的转弯抹角和上下坡,不停变换着节奏,时高时低,仿佛来自不同的声部。脚下正在腐烂的稻草,灰蒙蒙的屋脊,几只狗零星的叫声,我还在熟睡中的村庄,穿过一双双熟悉的脚板,突然卡在重重的山影里不动了。

路两边的茅草上,挂着一串串露水,还没走到一半,裤脚和鞋子就湿透了。阿明回过头来问我,走得赢吗?我“嗯”一声,然后朝着他重重地点头。阿明是我上屋的邻居,比我大三岁。我十五岁,初二才念了几天就辍学了,辍学的原因很简单,父亲说反正书念得再多也是在泥巴里打滚。虽然我明显感到脚步的吃力,但我不想在阿明面前暴露我的短板。从离开学校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我已和过去一刀两断,进入了另一个角色,要开始和成年人平起平坐。失去了学生这道护身符,就得咬紧牙关学会长大,独自抵挡生活的清剿与围攻。就如草上的一滴露珠,不壮大成一脉流水,等待它的结果只能是干涸。不要寄望消失之后变成另一滴露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单程,所谓的重生,不过是绝望者的自我欺骗。

就在头两天,三哥在老虎岩看到了一山树。三哥说,这些树砍下来,不愁卖不到好价钱。其时,“双抢”已经“抢”完,邻居们正闲得心痛,决定把那一山树砍回来,正好抚慰眼前这一段百孔千疮的生活。在此之前,村里人好像从未发现生活竟然长着一副反骨,你不想方设法牢牢控制在手中,它就会高举旗帜造你的反。

我的村庄暘谷塅,饥饿的阴霾从未在天空飘散,很多人吃过糠、野菜、树根,甚至因为吃了泥土拉不出,胀死过不少人。这段日子囤积的痛楚和哀吟,像路边那些野草的宿根,爬过时间深深扎进各自的记忆。在这片被饥饿统治过的土地上,都把种庄稼视为毕生的正业,“三十六行,耕作为王”,所有人都在如何种好庄稼这件事情上苦心孤诣,只要是种庄稼的好手,就能迎来仰视的目光,赢得话语权,逐渐成为村庄的轴心,成为村庄里不戴冠冕的王。

联产承包是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到来的,看起来不像是一件事情,田垄里稻子即将抽穗,逐渐稀薄的阳光照着小半边田垄,另一大半仍旧笼罩在山体的阴影里。田埂上黄豆刚刚收完,高高的豆茬露出锋利的割口,男男女女躲躲闪闪走在上面,扬起手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之间,青苗分割完毕,稻田里凭空多出了一条条新挖的沟,这是东家和西家的分界线。然后再将耕牛、晒垫、犁铧、锄头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带回各自的家,仅仅一天的工夫,村里人哗地一声,像撕一块狗皮膏药一样,扯掉了身上的社员标签,集体宣告寿终正寝,每一个人得以解放,成了自己的主人。所有这些都像是在梦中完成的,一种生活轻而易举地接替了另一种生活。没有复杂的程序,没有让人心头肃然的仪式感,也没有争吵,甚至还不如一场大幕将启的采茶戏牵动人们的神经。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我辍学前一年,村庄里的秩序翻了个跟斗。曾经不可一世的正业沦为了副业,砍树卖树一跃成了主业。种地变得马马虎虎,田埂上的草没人铲,田里的稗子也懒得扯。人们说,以前把田埂收拾得蚊子都站不住脚还吃不饱,现在随便搞几下谷多得吃不完。这个几乎无可辩驳的理由成了新秩序的催化劑,草草做完农活后,家家户户都忙着砍树,山上的杉树很快被砍伐一空,日子好像突然就变了,四处都得花钱,油盐酱醋、肥料农药、穿衣治病、搭人情、交学费,每一样都必须用钱来解决,而这些,在集体的时候想都不用去想,生产队分多少你就拿多少,想也没用。自从日子掺进憧憬以后,就开始变得兵荒马乱,生活不停地漏风漏雨,人们手足无措,时刻不停地忙着防风堵漏。靠山吃山,除了砍树卖树,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在面对生活的种种非难时,村庄里所有的智慧加起来,仍然显得捉襟见肘。

每个人都把闲置已久的锯子找出来,在三角锉狭窄暗哑的音域中,铁屑纷纷扬扬,被锉过的锯齿涂上茶油以后,威风凛凛地刺向空中,像一排饥饿的牙齿。这种锯子叫“手锯”,长一尺五寸左右,抓手的那头装着一个木把,如果不是带齿,更像一把嗜血的匕首,或者一把冒着炉烟的利剑。原本砍树是用刀,刀携带不便,最恼火的是一刀下去,山鸣谷应。而用手锯,几乎没有声音,在不知不觉中,一棵树就灰飞烟灭,就像一个陌生人转过身消失在茫茫人海,谁也不会去注意。

所有人都磨拳擦掌,准备赚一笔钱回来,维持日益增加的开销。只有我是矛盾的。我知道那山树是东乡人的,我们是南乡,我们山上的树早就砍光了,邻居们是去偷树。我不想去偷东西,不是说我比他们高尚,是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学生,在一个学生有限的认知里,偷盗绝对是一种无法容忍的耻辱。而生活来势汹汹,张牙舞爪,只给我留下唯一的选项。

我把这个想法和阿明说了,阿明说,你真是读书读蠢了,那是吃露水长大的东西,能算偷吗?听到这话我并不吃惊,我不是第一次听到,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是这么说的。老人们还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村庄里抬死人的龙杠都是“谋”来的(他们用“谋”,不用“偷”),先去踩好点,挑又大又直的杉树,只要树好,就算长在人家屋门口也没关系。晚上叫上十几个青皮后生,砍下来后一声喔嗬连枝带桠抬回来,等人家知道了,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后面的事老人没说了,老人们只说一半大概是想以此证明,树是野生的,不是庄稼,没浇过水,施过肥,捉过虫子,谁都砍得,不能算偷。endprint

最终我还是加入了偷树的行列,逃跑有理由,选择也有理由,无论我怎么做,都是我的耻辱。生活,常常会把一个人推入到两难的境地,而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像书上所说的“两害相权取其轻”那么简单。

老虎岩的老虎已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只剩下重重叠叠的大山,云里雾里扯向遥远的天边。到达之后,三哥简单交待了几句,我们十四个人就像小人书里的特务一样消失在杉树林里。很快不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锯木声,接着又听到树倒下的声音,声音不大,像风吹折了一截枯枝。对于如何锯倒一棵树,这些人都有着令人充满敬畏的经验。这一点在我决定加入他们的头一天就见识过了,他们对我进行简要的“培训”,一伙人七嘴八舌,要点惊人的一致:锯树要先从一边锯起,锯到一半时再锯另一边,如果你想它往哪个方向倒,哪个方向就锯多一点,锯矮一点,这样树就会按照你预定的方向乖乖地倒下,又不会闹出大的动静。

我找了一阵才找到合适的,大的背不动,太小的又卖不到好价钱。我死死攥着锯子,努力控制着双手的抖动,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我,锯一会停下来屏住呼吸听一下动静,看是不是有人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山很深,树长得好,取一丈五尺长,几乎不要弄树桠,两头差不多大。三哥对我说过,这种树最值钱。

把锯好的杉树背到肩上试试,不到一百斤的样子,想想要背着它爬三十多里山路回去,而且还要紧跟三哥他们,不能落单,禁不住一阵害怕,害怕是没有用的,不会因为害怕就有人来帮你的忙,只能硬着头皮不去想。山路逼仄陡峭,到处长着青苔,湿漉漉的。我背着树,一边对周围保持着高度戒备,一边小心翼翼一步一滑地往前走。天已大亮,路边的林子里白烟正准备散去,露水在枝叶间滴落,嘀嘀嗒嗒,听起来紧张而又压抑。

翻过寒婆坳,我沿着最长最陡的鲁家坡艰难地往上爬,汗水模糊了眼睛,喘气声越来越大,我感到一种眩晕,好像所有的山和树都在旋转。到达大冈上的时候,三哥他们早到了,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烟岚变得又薄又软,像一场从天而降的关怀抚慰着远远近近的山峦,可惜我无力去管这样一件闲事。我把树撂在路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唯一想做的是如何平息我愤怒的喘息。

大家都拿出烟来抽,老学把一根烟衔在嘴上,掏出火柴划了一根,没着,接着又划了两根,还是没着。火柴被完全汗湿了,他气得把火柴往地上一甩,骂骂咧咧去找三哥借火。他们把烟点着后咝咝地吸着,头很快埋进烟雾中。我发现他们抽烟的神态和父亲一模一样,整个人在烟雾中变得疲沓、柔软,好像这些烟雾中隐藏着幸福的密码。当他们嘴里的烟变为地上白色的灰烬时,老学好像想起了什么,走几步弯下腰捡起那盒火柴,嘿嘿一笑,回去晒一晒,还能用几天。

我刚把气喘匀,三哥已开始剥树皮。力气虽然不要钱买,但谁都想省着点用。大家跟着用锯子背将树皮挑开,然后一绺一绺往另一头撕,剥地一声,一块树皮轻轻松松地撕了下来。撕光了皮的树干亮出一身鱼肚白,倾斜的阳光绕过山头,刚刚触到树干,随即折回路边密集的枝叶上,那片凝固的绿色好像突然受到了惊吓,开始惶惶不安地游动。

阿明跑过来问我,吃得消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的脚好像嫁接到了别人的身上,硬得像两截干柴,肩膀也火辣辣地痛,但我不能说我干不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生活已把我逼到墙角,我的前面只有唯一的一条路,退路早已被无情地截断。

歇了一会,我们背起树顺着山冈而下。树在肩上滑得像条泥鳅,我两只手死死地抓着,生怕它滑下来戳到别人。没走多远,刚刚风干的衣服又湿透了,头上好像新砌了一口蓄满汗水的池子,汗水从池子的决口不断地喷涌,流进眼睛里又痛又辣。

回到家门口,买树的人早已在那等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都是从江西上栗的京山、楚山、桐木几个地方过来的,买树的人从我们的肩上把树接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操着他们的方言讨价还价。老表,这树多少钱?有开六块的,也有开五块多的。

我的树也被一个年轻人接了过去,几番论价后,最终以三块二成交。一个早上赚了三块多钱,金钱轻易地收买了一身的疲惫和作为偷树贼的羞耻。不过纸币携带的亢奮仅仅停留了一瞬间,在吃早饭的时候我突然变得沮丧起来,我端着饭碗默默地问自己:这就是我的生活吗?

接下来每天跑三趟,砍三棵树回来。日子毫无悬念,一天是另一天的重生,生活就在这条三十里的路上牢牢地定格。

山上的树虽然多,但经不起这种蝗虫般的肆虐,不到十天,一山的树就被砍光了,留下高高的树桩和满山的树丫。天气干燥,锯断的树丫没几天就干了,那一山起伏的葱郁仿佛变成了黄沙掩盖的山体模型。没有人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其中也包括我,都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生活,偷树、卖树、赚钱。一茬又一茬的人加入到偷树的行列,还有更多的人急着加入进来。

下屋的秀英婶就是一个,她有三个正在念小学的儿子,她天天念叨,几个小畜生怎么还不长大,大了也好到山上去斫树啊。她恨不得三个儿子风吹夜长,顷刻变得牛高马大,好到山上去偷树。这是她的盼头,或者叫梦想。而在心里,我对秀英婶的这个梦想嗤之以鼻。

买树的人越来越多,村庄里从早到晚都能看到一拨拨操着赣方言的人,尤其是到了傍晚,到处人头晃动。他们每个人随身带一个手电筒、一小袋子米,其中一个还带着油和盐,用一个小瓶子装着。买好了树,七八个人把米凑在一起借一户人家的锅灶做饭,为了节省时间,饭是闷的,底下一层厚厚的锅巴。饭弄好后到屋边的菜地里摘一把辣椒炒了,这是他们唯一的菜。一干人站着围着桌子吃饭,一个个辣得满头大汗,嘴里咝咝地吸着风。匆匆扒完饭后各自出发,首先是三个五个的,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后汇聚成一支两三百人的队伍,每人肩上背着一根才剥过皮的杉树,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脚步声杂踏混乱,朦胧的月光照亮这一片浩浩荡荡的死白。乡政府有个林管会,养着二三十个人,但这些人只好站在一旁看热闹,人多势众,没有谁敢去阻拦。

每个人都觉得日子很好,地里的庄稼不怎么需要操心,在阳光里咋咋呼呼地往上长。每天砍三根树,当天砍,当天就能卖掉,多的能卖十四五块。我是最少的,一天也能卖到九块多钱。这样一大笔钱,是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收入。生活逐渐把我奴役,在日月一轮轮起起落落里,我彻底堕落为一个可耻的盗伐者。endprint

每一个白天,我和所有人一样,觉得生活就是这副样子。到了夜晚躺在床上,一身疲憊却怎么也睡不着。黑灯瞎火的村庄如同一副巨大的棺材,孤独而死寂,只有众多不知名的秋虫歇斯底里地叫着,一声刚沉下去,另一声便弹了起来。在这一曲没有节奏感的季节的挽歌声里,我竟有了一种莫名的忧伤。我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是另一种生活,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却说不出来。第二天天还未亮,醒来后,心里的弯弯曲曲又一下子荡然无存,只好操起锯子急匆匆地走出大门。

一个大雨天,我和阿明去供销社。我买了半边猪头肉改善伙食。阿明花一块三毛钱买了条红桔的烟,还买了瓶八毛钱的葡萄酒外加一毛钱二十颗的花生糖。阿明说,累了这么久,要打下牙祭。回来的路上,和来时一样风雨大作,我们坐在一座破庙的门槛上躲雨,阿明麻利地拿出烟点上火,憋足气猛吸了几口,然后呼地吐出一串烟圈,烟圈瞬间散成了烟雾,接二连三的烟雾慢慢填满了我和阿明之间的空隙。

我默默地坐着,雨噼里啪啦,把飘到外面的烟雾打湿打散,阿明把一根烟递了过来,我心里分明是要拒绝的,手却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点燃吸了一口,苦、辛、辣、麻,一种从未有过的异常复杂的味道穿过喉咙直达肺腑,我的眼泪突然失控,接连不断地蹦了出来。我使劲地咳,却没咳出任何内容。阿明把酒瓶盖子打开,示意要我喝,我一把接过瓶子喝了一口,我并没有弄清那酒是什么味,只判断出一股甜味,还有一股酸味。我接着猛灌了几口,很快,我感到胸闷,头晕,眼前金星爆裂,脑子里有数不清的异物在暴动,感觉身子已背叛了我,正拔地而起砸向天空。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去的,后来想起来,只知道一天的功夫,我就干了两件不好的事情,既抽了烟又喝了酒。

从那天起,我开始抽烟,抽最便宜的红桔,一毛三一包。喝酒,喝七毛五一斤的红色的五加皮,透明的蓝色和红色熟练地进入我身体的腹地,麻醉我的肌肉,把我瘦弱的身子变成一根轻盈的羽毛。我渐渐习惯享受烟酒带来的眩晕,它给予我一个我想到达却不能到达的世界,像穿过巨大的夜色回到一场梦的源头。我当着家里人的面大大方方地抽烟喝酒,没有人反对,他们甚至带着鼓励的口吻说,累了,抽根烟喝杯酒就好了。我在心里希望父母站出来反对,或者狠狠地训斥我一顿,但我失望了,我感到自己再一次堕落,我已经被村庄彻底驯化。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认识了经常来买树的兄弟俩,姓叶,楚山人。有时候,他们会给我们带来一些东西,比如腌萝卜干、豆豉、毛叶鱼之类。我们则招待他们吃饭,把一些用来做柴烧的杉树送给他们做搭头。一来二往,彼此之间有了交情。

过年的前两天,天下起了大雪,买树的人不再来,我们也歇了工。

过年那天下午,叶家兄弟来了。祖父十分高兴,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一番拉扯让他们坐了上座,给他们敬酒,祖父敬完一杯酒说,团了这么多年了,只有今年添了两个人,真是件好事。

喝了几杯酒后,祖父委婉地劝叶家兄弟,钱是要赚,你看这大过年的,又是大风大雪,你们两兄弟也没必要这么舍得搞啊。叶家兄弟笑着给祖父倒酒,公公,不要紧,过年不过年都一样。

这一次,祖父破例不肯收他们的钱,他对我们说,过年都出来背树,日子肯定不好过啊。祖父发话了,我和三哥没二话。但叶家兄弟高低不肯,硬塞给三哥五块钱。

送走叶家兄弟,我回到房间里,望着墙上的年画发呆。年画是我花两毛钱从供销社买回来的。一个穿着红肚兜的胖嘟嘟的小男孩笑盈盈地坐在一条红色的鲤鱼背上,背景里的牡丹正在哗啦啦地绽开,丛丛簇簇,你浓我艳。寓意没得说,鱼跳龙门,花开富贵。只是,这张喜气扑面的年画,传递给我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新年的气息,而是一阵接着一阵牵连不断的忧伤。我似乎找不到忧伤的理由,酒喝过了,饭吃饱了,炭火燃烧的绿焰在火盆中嘶嘶地扯着信子,把夹风带雪的寒冷吓得抱头鼠窜。相对于叶家兄弟,我大约可以划归幸福的行列了。此刻,他俩正奔走在茫茫的雪地里,狂躁的风雪撕扯着他们单薄的衣裳,他们必须努力地睁大眼睛,才能辨别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一道道盼归的目光逃窜。在爆竹声一轮又一轮鼓荡的风雪里,他们的身子不断地陷落,越来越矮,最后如蝼蚁一般,变成天地混沌中两个细小孤独的黑点。

我没有去过山外,不知道那个叫楚山的地方具体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祖父解放前去那里赌过钱,听祖父说,那是个小塅子,跟我们暘谷塅没有区别,离我们的村庄,大约一百多里的路程。

有一天,三哥说现在砍树的人太多了,我们要小心点。三哥说这话时,又一年的“双抢”过去很久了。三哥话不多,脑瓜子活络,我想他可能是心里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的一个黄昏,我们背着树正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几个手拿镰刀的陌生人正向我悄悄靠近,从树枝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打在那月牙形的刀锋上,折射着斑斑点点的寒光。吓得我把树一丢,没命地逃窜。在逃跑的过程中,我踩到了一堆落叶,脚下一滑,顺着山势滑出了几丈远。正在我庆幸侥幸脱逃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回头一看,几块脸盆大的石头正朝着我滚滚而来,背上的热汗一瞬间结满了冰霜。

我们连滚带爬下到山脚。山谷里,傍晚的烟岚已经生成,一丝丝爬过我的腿、腰、脸庞,在我的头顶绕着圈儿上升,打算沿着树干直抵高高的林梢。野葡萄已经熟了,长长的藤蔓上挂着成串的紫灰,圆鼓鼓的山枣,表皮开始泛黄,在柔和的夕阳中静默,随时准备落向脚下的土地。漫山的草木,在接近深秋的这个时段里努力捍卫着最后一抹绿色。

我们无心去在意这些,我和三哥穿过一片又一片林子。我的衣服挂破了好几处,三哥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带血的口子。我们低着头,谁都不说话,厚厚的落叶在我们的脚下发出低低的呻吟。我们再也不想去锯倒一棵树,甚至连一根烟都不想抽。在凄切的寒蝉声里,夕阳慌慌张张地退到山顶,突然消失在浮着紫云的天边。这是我们第一次空手而归,像刚刚从鲜血淋漓的角斗场上落荒而逃。

经过这一次折腾,我们去砍树时变得小心了许多,再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尽量利用早晚的时间。我们都知道,东乡地盘子大,山多人少,就是想管也管不过来。endprint

接下来一些坏消息陆续传来。

一个姓高的外村人偷树时被东乡人抓住,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听说即使治好了,也只能在床上过一辈子了。这个陌生的男人得到了我村庄的“声援”,大家大骂东乡人比蛇还毒,猪狗不如,这辈子会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一个个底气十足,义愤填膺。在村庄里,七叔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他边骂边把唾沫吐到手心里,使劲地搓几下,要是打了我屋里的人,我就带把杀猪刀去和他拼命。我们都只是听着,不答话,见没有人附和,七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更是愤愤不平,他把袖子一撸,怕筒卵,要死卵朝天。这话从内容到语气,和村庄里的男人玩画乌龟纸牌时说的如出一辙。

陈国是在一个冬天被抓的,山主把他关在家里,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准备第二天送往派出所。陈国趁天还未亮撬开窗户逃了回来,他决定以牙还牙,不是用一颗牙还一颗牙,而是用一嘴牙还一颗牙。他叫上二十多个同伴跑到那户人家,把那家的主人捆绑起来痛打了一顿,然后摆开桌椅在那里做了顿饭,吃饱喝足临走时把人家的牛牵了回来,顺便把犁、耙、养的鸡鸭和挂在屋檐下的腊肉都稍回了家,那个大山里的家几乎被他们洗劫一空。

第三天天未亮,还在睡梦中的陈国被塞进了一辆警车,在令人心惊肉跳的警笛声里,二十岁的他不得不暂时告别他那几间矮塌塌的泥巴屋。从此追随着他的,是监狱那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铁门哐啷哐啷的响声。此后的三年里,我经常看到他的父母,像是得了侏儒症,佝偻着身子走在村庄里,被动地接受来自熟悉的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打探和真真假假的叹息。

不久,叶家兄弟也出事了。他们在一个叫灯笼桥的地方,碰上了公安和林业部门的人,其他人丢下树跑了,他们兄弟两个舍不得就要到手的钱,和对方打了一架,江西人尚武,兄弟俩自幼习武,身手不凡,架打赢了,将一个公安丢到了桥下的河里,还顺手抢了两把枪。最终兄弟俩被定为抢劫罪,而且抢劫武器,性质恶劣,属于从快从重判处,老大被判十二年,老弟十年。

这个消息传回村庄的时候,祖父没有去评价谁是谁非,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伴随着这些事情的上演,东乡山上的树被偷得所剩无几。村庄里的人没有停下来,他们说,那些人是背时,碰上了这样的倒霉事。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只有我,开始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厌倦,我有了一种深深深的无力感。生活与我格格不入,在强大的生活面前,我的卑微与惶惑原形毕露,无处躲藏。

三哥花一百二十九块买了辆长江自行车,买回来的时候,好多人跑来看,撕开包裹在外面那层带着水泡般的塑料膜,饱满的三角架发出枪管般幽幽的冷光。三哥把车子支好,用手摇一下踏板,钢圈飞速地转动,里面传来喳喳喳密集的响声,如同三月一场淅沥的雨。听的人好像都成了行家里手,听听,这飞多好,飞好车子就好。事实上,这些人当中,大部分连自行车都是第一次看到。

偶尔没事的时候,三哥骑着自行车在村庄的土路上来来回回,他不停地按着铃子,铃声丁丁当当,惹得一些脑壳从屋里伸出来,目光里是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或者说是想据为己有的贪婪。有人问三哥,你咋不买五羊的?邻居们都认为五羊比长江好,虽然都只是道听途说。三哥说,本来我是要买五羊的,都说五羊的三角架短了,不好骑。也有人不服气,我要么不买,要买就买正牌子的永久、凤凰。谁都知道,这是气话,永久、凤凰要两百多一辆,贵且不去说,关键是还得凭票,普通人要想弄到这种票,除非是在梦里。

我羡慕三哥的自行车,但钱大部分交给了家里,买不起,只好花二十六块钱买了块钟山牌的手表,我把它戴在手上,袖子高高挽起,也招揽了一些羡慕的目光。照样有人说闲话,买块钟山还尽是劲,再怎么也得买青岛和上海。青岛要五十多,上海是名牌,最便宜的也要八十多,没有人买得起。

阿明花四十块买了台红灯牌的收音机。自从阿明买了收音机后,我就后悔了。收音机可以听歌曲,花鼓戏,更重要的是可以听广播剧。我每天晚上去他家听《人生》,虽然山里信号不好,杂音重,有时候一阵风吹来,里面就嘁嘁嚓嚓狗咬田螺一样,我们赶紧将收音机换一个方向,声音稍微清楚了一些,杂音还是没有完全消失,我们只好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有时候听完太晚了,就挤在他家睡。不管多晚多困,阿明关了收音机后都会细细地擦拭一遍,再用一块白布盖上。

每次听完,我都睡不着,既牵挂明晚故事会怎样发展,又想到自己。虽然我不喜欢高加林,但我希望自己有他这样咸鱼翻身的机会。这种新的矛盾夹杂着旧的矛盾,如苔藓一样在心里层层垒积,我从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我,我一不小心弄丢了自己却无处挂失。窗外,夜色如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死死地盯着我,我发觉我跌进了生活的泥淖,到处是沸腾的泥水,无论是前进和后退都找不到岸。

大我三岁的老杜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进入我的生活的。他住在杜家湾的一条马路边上,父母都读过书,父亲是企业办的主任,母亲是竹木厂的会计,能用两只手同时打算盘。因为这层关系,他谋得了一份在造纸厂烧锅炉的活计。他业余时间写一些东西,有好几万字,据他自己说那叫小说。

你是个很狂的人。这是老杜后来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早前他听说我在学校时喜欢看书,作文寫得不错,几次托人带口信要我去和他谈谈,而我一次也没去。我每次都用一笑算作回答,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像刺猬一样竖起满身的刺,我躲在自己锋利的刺里,害怕别人进入我的领土,窥探到我的怯懦和自卑。

老杜藏有为数不多的几本书,其中有《呼啸山庄》《基督山伯爵》,有几份报纸,一份《法制日报》,还有《湖南妇女报》和《长沙晚报》,后者都是本地的对开四个版的小报纸,这些报纸是他父母特意从单位带回来的。我经常去他那里蹭书报看,也顺便蹭饭吃,蹭酒喝。老杜喜欢看《法制日报》上小字号的文章,我更喜欢看妇女报上那些写心情之类的东西,我们并不知道那叫杂文和散文。

这点书报是不经看的,很快就看完了。整个暘谷塅都没有书店,更没有藏书,供销社只卖七八分钱一本的小人书,要买书得去三十多里外的区公所驻地文家市,走山路一个来回要大半天,对我们而言,那个地方就像天边一样遥远。endprint

后来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老杜上班的造纸厂经常有人送废纸来,在院子里堆成乱七八糟的一堆。只要打探到有人送废纸来的消息,我第二天便早早到厂里等候。废纸刚卸下来,我们便一头扎进高高的废纸堆里,寻找自己认为有用的书和报纸。

我和老杜像两只饥饿的老鼠一样,轻快地转动着眼珠,恨不得一瞬间就将所有废纸上的字全部看完。我们在废纸堆里挖出一个又一个洞,然后把自己埋进洞里,我们始终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双手不停地翻着。找到一本书,拿起来拍灰、翻看、丢掉,一会又不死心,再次拿起来拍灰、翻看、丢掉。这样一次又一次,腰酸了,腿麻了,站起来做几个深呼吸,随便吼一句什么,再蹲下去接着找。夏天,太阳热辣辣地烤着,弄得灰头土脸。冬天,冷得手脚不听使唤。有时候翻到最后,仍旧是两手空空。

我们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摸出烟来抽。背景是庞杂的纸堆,各种各样的纸接受时间的摩挲以后,散发着恍如隔世的气息。门前白色的栅栏外,河水正以终年不变的节奏穿过两排火把状的白杨。我们沉默着,狠狠地吸着烟,以此来掩饰内心涨潮般的失望。老杜抽完烟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使劲跺了几脚,我就不信,连一样东西都寻不出来。于是,我们再一次把自己埋进废纸堆里。

虽然失望的时候多,但偶尔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有一次我竟从里面翻出来两本鲁迅的《故事新编》,还有一本《先秦诸子散文》,封面上印着毛主席语录。我拿在手里不停地擦拭灰尘,老杜看得两眼发直,他吐了口唾沫,大声骂着,你狗日的运气真好。

我听到他粗鲁的骂声,心里嘿嘿直笑。

书看得多一点,我也开始尝试着写一些东西,我不懂谋篇布局,也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都是那种几百字到一千字的东西。太多的时候我们在老杜家里一起写,我们各据一方,桌子中间摆着一瓶廉价的白酒,困了就喝一口。深夜,四周安静得让人恐慌,连狗的叫声都没有。这样的情形下,钢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听起来显得惊心动魄。经常写着写着,窗外就开始泛白,接着听到周围开门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老人的咳嗽声,还有脚步声在路上踢踢踏踏地响。

天就亮了吗?老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接着伸长脖子往窗外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他确认天真的亮了后,一脸颓丧地回到桌边,把瓶子里的酒分成两份,他示意我把酒喝了。我们一口气喝干,然后伏在桌上或者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我们写东西的目的很单纯,不敢奢望成为一名作家,只想自己的东西印到报纸和杂志上,希望能从自己的生活里听到春潮涌动的声音,在那片梦中的澎湃里知道自己的灵魂还好好地活着。我听我的一个老师说文章发表后会有稿费,事实上我们谁也没有收到过稿费,谁也没有触摸到春天的潮汐,我们把一篇篇誊写工整的稿子寄出去,换回来一封又一封言简意赅的退稿信。

我在别人的文字中无数次感受过等待邮递员的焦灼,现实中这种滋味我一次也没尝到过。那个叫琪哥的邮递员不会来我这个偏僻的村庄,我的信都由老杜收发。他每次把退稿信交给我时,我总是偷偷地塞进衣服袋子里。我害怕嘲讽的目光,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正一点点蚕食着我的信心,如果再加上尖锐如刀的嘲讽,我担心我好不容易构筑的信念之堤会在瞬间崩溃。

拿到退稿信后,我不止一次在深不见底的夜里喝得醉醺醺的,我以一副酒鬼的模样来到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对着一条河、一座山,或者一片空空的田垄放声大哭。夜风在泪水中来回,星光诡异的天空下,几粒流萤划破黏稠的夜色。村庄里的老老少少都已熟睡,我相信他们已沿着不同的路径抵达了梦中的幸福,他们不会也不可能想到,此刻,村庄里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把自己隐藏得很深的异类,对着天空和大地放弃了欺骗撕开了伪装,在重重包围的夜色里泪流满面。

再一次接到退稿信的一个晚上,我和老杜一起在他家喝酒,不知不觉每人喝完一瓶,我们如同两个疯子一般,把退稿信和剩下一本用来写草稿的材料纸粗暴地撕成碎屑,一边撕一边高高地抛向空中,碎屑像失重的雪一样纷纷扬扬砸向地面。我们用含混不清的语言,挑选天底下最恶毒的词语把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编辑一一骂了个遍,并发誓从此以后再不摸笔写东西,直到像死猪一样酣畅淋漓地倒下。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很快就后悔了,恨不得把昨晚的自己打得满地找牙。

读书写作改变了我的生活,只是并非朝着我理想的方向而去,我开始学会了傻笑,叹息,发呆,莫名其妙地忧心忡忡,懵懵懂懂地等着远方的幸福经过琪哥的那双手从天而降,对上山砍树的生活已经怀着不折不扣的敌意。

外村一户人家买了台金星的黑白电视机,样子古怪的天线占据着空旷的屋顶,骄傲而神秘。一到晚上播《霍元甲》的时候,就把电视机搬到屋坪里的桌子止,满满一屋坪黑压压的脑袋,就像个露天电影院。

马路边,一些简易的木棚子陆续搭了起来,里面摆着各种出售的东西。有油盐酱醋,有副食品,也有肥皂、火柴这些日用品,还有袜子、解放鞋,除了几样凭票的东西,供销社有的,木棚子里几乎都有。

面对前来买东西的人,供销社的售货員不再冷若冰霜,翘起二郎腿坐在柜台里面爱理不理,脸上开始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他们说,不要去私人店子里买东西,那些东西质量不行,我们是公家的,靠得住。看惯了脸色的人们不再相信他们的鬼话,挺起腰板进了路边的木棚子。

父亲开始对我表现出种种不满,他说我睡得晚,灯油用多了,他冲着我龇牙咧嘴,这个月一张洋油票都没有了,有钱都买不到。他又说我整天游手好闲,越来越懒,还说我尽搞空事,只想吃轻松饭。无论我做什么,他似乎都能从清水中挑出骨头来,然后投来蔑视的目光。向来言辞节俭的他开始变得唠叨,毫不心痛地挥霍着唾沫星子,诉说着自己的苦难。每次我都一言不发,任由父亲放大自己的悲情之后再借题发挥,你没话说了吧?这是父亲的结束语。我确实没话可说,我找不到任何反驳父亲的资本,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的内心的那份尊严或者说梦想,在父亲的眼里就是狗屁不值的破烂。endprint

父亲近乎偏执的愤怒使我不得不从放纵的读书写作中收敛自己,把更多的精力转移到眼前的生活中来。我心里明白如镜,只要能赚到钱,父亲就会回到过去,还原成以前那个好脾气的父亲。

在变的是别人的生活,我的生活依旧沿着一条长满青苔的轨迹孤独地徘徊。除了砍树、卖树,没有新的内容。山上的树越来越少,只好将砍回来的树晒干,亲自背到江西去卖,这样赚钱更多。

从村庄里到江西上栗那个木材黑市,翻山路大约是一百里的样子。我们吃完晚饭出发,也是十几个人一起,力气大的背三根,我力气小,只能背两根两米长的。一路不停地翻山越岭,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才到达目的地。

那个木材市场位于一个小镇子上,除了人声鼎沸,看到的就是横七竖八的杉树,犹如无数散架的木筏飘浮在巨大的江面,听到的是树木不停地碰撞发出的声音,还有操着各种方言的讨价还价声。我第一次卖了十三块钱,累得人仰马翻,脱下鞋子,看到脚板上招来了一个个水泡,像鱼鳔一样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我。

去了几次后,觉得翻山路实在太苦,便改走马路,路程虽然更远,但是大路不用爬坡,可省不少的力气。有一次在半路碰上林管会的一辆三轮摩托,当雪白的灯光劈开夜色打在我身上时,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没命地从路边的田垄里逃跑,双脚陷在刚刚插下晚稻的烂泥里,鞋子也扯掉了一只。那一刻,我们每个人的想法都一样,哪怕丢掉性命都不能被抓住,面对这样一个结局:戴上手铐,没饭吃没水喝,缴纳几百块钱的罚款,甚至隨时准备挨一顿毒打或者送往县里拘留。

我躲在一条河边,三轮摩托离开以后,周围很快恢复了平静。哗哗的流水声里,夜在我的眼前竖起一堵漆黑的墙,我将仍在抖动的双腿伸向那面坚硬的墙壁,仿佛听到我的骨骼遭到碰撞之后传来金属般的回声。相对于赚钱过日子而言,一次惊吓只不过是微风过后水面的一丝涟漪,我们继续着卖树的生活,重新改回去走山路。

表哥易民就是在那时候出事的。28岁的表哥性格开朗,在黄沙冲一户姓叶的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妻子即将临盆。他想靠卖树赚些钱,把老屋拆了起几间新屋。

有天晚上他和他弟弟小谷去卖树时碰到了林管会的人,表哥无处可逃,跳进了河里,小谷慌乱中钻进了河边的芦苇丛中。那些人见表哥跳进了河里,从地上捡起石块往河里砸,想让他重新回到岸上来。河面很宽,水流湍急,不知是被石块砸中了,还是水性不行,扑腾了几下后,表哥再也没有上来。

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小谷在天亮时分才跑回家,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年近六旬的姨妈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破口大骂了十几分钟,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那被岁月掏空的胸膛里像有一条受伤的毒蛇在拼命地拱动,等气稍稍喘匀以后,突然号淘大哭,老泪纵横,凄惨的哭声搅乱了田垄上正在升腾的烟霭,撕碎了村庄幽静的早晨。

中午时分姨妈见到的是表哥经过一夜浸泡的尸体,浮肿得特别厉害,据说脑壳像一个肥大的猪头。这事惊动了县里,县公安局决定对表哥的尸体进行现场解剖。那天姨父早早去了现场,他迫切希望揭开表哥的死因,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我虽未亲见,但不难揣测,当表哥的胸膛和腹部被无情地切开,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器官带着一股臭味暴露在姨父面前时,姨父的内心经历着一场怎样的剧痛、愤怒和耻辱。解剖像一场乏味的游戏匆匆结束,临走时法医割走了表哥的一小块肝和肺。几天后结论出来了,溺水而亡。姨父一家不认可这个结论,四处喊冤,但都没用,最后这件人命关天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表哥的葬礼办得仓促,一支唢呐把他吹到了泥土深处。这是村庄里的习俗,对于一个年轻的凶死鬼,埋得越快越简单越好。表哥短暂的一生似乎就是在向着苦难靠近,他28年的活着变得毫无意义,即将成为父亲最终没能成为父亲,不但没有尝到住新房子是什么滋味,就连死后,也没有享受到锣鼓喧天经幡招展的哀荣。

村庄里死过很多人,死亡并非第一次降临在村庄,但这一次另当别论。村庄里的人再也不敢妄言这样的命运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他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比钱更值钱。事实上,在法医那把锋利的解剖刀划过表哥的尸体时,也划破了村庄的狂热。村庄像一个漏光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往日劲头十足的人们连走路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死亡的阴影像每天一早准时升起的烟霭,在村庄的上空缭绕,徘徊。

不知这件事是不是成为了导火索,那从时开始,湘赣两地联合组织了一支三百多人的庞大的工作队,专门打击盗伐林木,位于上粟境内的木材黑市被一举取缔。宣传车每天喘着粗气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地爬过,车厢两边糊着黄色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黑色粗大的宣传标语,车顶上的高音喇叭一刻不停地聒噪,像一台装扮潦草的灵车。村庄里不时有戴着红袖章的工作队员经过,面孔陌生,机械呆滞,毫无表情。

像突然重重地踩了一脚急刹,不再有买树的人来,不再有人去卖树,也不再有人上山砍树。村庄像是突然空了,所有的人面面相觑,显出一种灾难来临的惊惶不安。短暂的慌乱过后,人们又开始像注射了吗啡一样亢奋起来,磨拳擦掌准备把自己押到即将到来的某一样东西身上,只是谁都还没弄明白,要押上全部赌注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什么时候来,但每个人都相信,它一定会来。他们,已经嗅到了蠢蠢欲动的气息。

那条坑洼不平的马路上,琪哥绿色的自行车变成了摩托车,驮着两个囊囊鼓鼓的邮包飞驰而过,身后扬起一股灰尘。雨天陷在泥沼里,噼噼啪啪冒着黑烟,像打屁一样,把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吓得四散而逃。

一些年轻的男孩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穿梭,喇叭裤脚在风中满满地鼓起,像一张拉开架势的船帆。后座上穿着塑料拖鞋白色丝袜的女孩一晃而过,紧紧追随的是一道道闪烁着复杂表情的目光。他们的身后,有歌声响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风带着走调的歌声钻过路边扑满灰尘的白杨,终止在远处水稻青青的田垄里。

村庄吱呀一声打开了大门,区公所那个小镇触手可及,骑上自行车来回一身汗的功夫。人们坐上摇摇晃晃的班车,一天功夫可以往返县城,三天功夫往返省城。就连遥远的广州、深圳也经常挂在嘴上,仿佛突然靠近了自己。未来如一扇近在眼前的蓝色玻璃幕墙,人们已经目睹了它太多的能量和骚动,并从中看到自己在时间中的无足轻重。它开始挑战人们的智慧,一次次否定人们的想象,曾经人们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当作痴人说梦的笑柄,这时,连耻笑的勇气都没有了。

三哥买回来一套新的工具,有斧头、刨子、凿子、铁锤,杂七杂八装了满满一箱。他准备把自己交给这些东西,让冰冷的钢铁来布局自己的未来。我并不赞成三哥的做法,我觉得这就像是一棵正在长大的树,把自己交给风交给雨,期望风调雨顺,把自己送往高高的天空。

我从未想过要把我交付,我决定把我留给自己。父亲没有兴趣再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他好像提前接到了衰老的信息,生活不再是他豢养的那群牛羊,已经变成了一条八爪章鱼,当陌生的触角一齐伸向他时,父亲的每一个微笑、怀疑或愤怒的表情,都是非常缓慢地浮现出来的,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更多的人昏昏沉沉地站到了父亲的一边。

过去被连根拔起,连可资借鉴的经验都已荡然无存。生活在一夜之间翻过了分水岭,曾经的悲悲喜喜变得微不足道,更多的憧憬、迷惑与彷徨长驱直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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