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刚
中国人民大学文献书画保护与鉴定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云庐艺社社长
心性与画境
——石涛的山水画创作
张继刚
中国人民大学文献书画保护与鉴定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云庐艺社社长
纵论历史人物,不能离开历史背景及在特殊历史背景下形成的人生观及个人性格,石涛从幼年起一直在避难中长大,生活的惊恐与寺庙的清苦,躲避与平安的渴望,交织中的无奈,形成他少年时期鲜明个性。急欲冲破避世已久的决心,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来拥抱世界成为他性情中最强烈情愫,这种永恒的追求与激荡,淋漓尽致地表达在他的心性与诗画作品中。从流传最早1664年在先开寺旁创作的十二开《山水花卉册》起,至历年作品看,其笔墨、构图、设色、意境、诗情无不流露石涛“心性”的痕迹。我对石涛习惯性的笔墨运用做了大量的工作和仔细分析,他的笔墨从痕迹上看总体是粗糙的,不属精微一路,尽管有部分传世佛教人物画作堪称细笔,但都多出于寺庙留下的前人民间稿本加以改造,流露世俗气息,且无佛徒大德气象,未能强烈反映出石涛“心性、育相、化象”过程中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与面貌。纵观之或者说与前人作品相差不远,与石涛“心性”无二。
石涛一生中从未间断笔墨追求与劳动,除后十年扬州生活外,多数时间都在寺院中度过,生活虽不富裕但尚能温饱,故其一生乐此不疲的创作,绝非完全追求画金,而是对绘画本身的追求与自然万物及诗情的陶醉,从陶醉中快意地吐出喜怒哀乐的情绪,以其“心性”滋养画意,冲破樊篱,完成属于自己的笔墨——“石涛山水画的独有面貌意境及画作中的生命气息”。而这生命气息在其诗句及题跋中亦有反映。石涛对“气”的认识早在1669年前题徐渭《蕉石》轴及为吴启鹏所作山水册中就有论述:“作书作画,无论先辈后学,皆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不成书画。”这是他在绘画创作中对气的认识,并以气的力量贯穿笔墨,出现恣意万千随物纵化的妙境,堪称古往今来独有的笔墨形式,肇造出山川万物生命本质的图画风格,以思想推动并完成了其笔墨技法,锤炼出具生命张力且生机勃发的画卷,完成了他对江山物态的描绘及审美追求的大道。1703年石涛为刘石头所作《山径漫步》第十二页中题:“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千岩万壑,纵目一览,望之若惊电奔云,屯屯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安名?余尝见诸名家,动辄仿某家、法某派。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人职掌一代之事,从何处说起?”在这开页中独有的思考及对美学的理解与认识,于笔墨造境气象中印证了他对“气”及“一人职掌一代之事”的觉悟。款识中所述的放笔直扫,惊电奔云,是论一个“势”字,而“势”正是“气”的具体化。“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甚多,要以取势为主。”石涛在技的思考与运用上做了深入探讨与研究,认为笔、墨、腕三者之间的关系,心、手、眼的协调都会直接影响画作的完美,“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入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这篇专述是他在绘画中思考总结与实践的结果,也是他在技法运用上化道的过程。他在构图章法也总结道:“为此三者,先要贯通一气,不可拘泥。分强三叠两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见笔力,即入千峰万壑,俱无俗迹。此三者入神,则于细碎有失,亦不碍矣。”石涛在笔墨追求上看似不雕不琢率意而为,实则匠心独韵,要求严谨,于无意中求得艺术的境界。“不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正是他思想上的追求。
清 石涛 赠刘石头册(节选)57.79cm×35.56cm×4 纸本美国纳尔逊 · 艾特金斯艺术馆藏
清 石涛 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42.8cm×285.5cm 纸本故宫博物院藏
“心性”是石涛诗情画意的源泉,经世致用的人生观是石涛绘画追求的动力,纵观石涛平生各时期作品,大多与藏家购画有关,从初上黄山与曹鼎望相识订单结谊起,石涛从未离此道远。“心性”决定了石涛的绘画面貌及个人风格。从他不同时期留下的诸作中具体研究分析,从技法构图、笔墨设色、诗情意境中深入探讨,即可追寻到石涛绘画思想的源头,他始终在“得、忘、破”中度过。亦得亦忘亦破是石涛绘画思想中不变的真理。从历代绘画大师成功学的经验来研究,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从石涛1626年绘制《岳阳楼》册页作品中鉴察与晚年作品比较,作品初始与最终一脉气象,笔迹无二致,只不过早岁稚嫩,晚岁成熟。《岳阳楼》是其早期作品,他以诗人的情怀,独特的思考,精心营造与描绘出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的景色,如醉如幻。近楼树木孤松归帆,石涛以精微粗格的形式完成了这开册页的创作,为美术史留下了其早期绘画的痕迹和研究资料。1769年《杨子桥边》作品亦作湖光山色之景,坡岸房屋松树疏柳,烟波远山。题材与《岳阳楼》相似,意境相近,笔法相同,行笔速度与纸上设色,皴染及水分运用干湿程度一致,笔意的松紧与情感投入略有异处,前者心绪肃穆,后者心思寥旷独寂。1701—1712年间的《因病得闲作山水册》《过常山》等作品与《岳阳楼》相较则笔墨气息、意境气象完全相同,看得出石涛绘画初习与发展中的踪迹微妙变化,但总体没有越出大的范围。《过常山》与《岳阳楼》《杨子桥边》对比研究,前作笔墨更为精熟活泼,气息更为生动浪漫,意境更为深远难忘,而生命气息及心性所蕴藏的内涵未变。但同时期作品亦有相对技法十分丰富而精微的,但仍可称之为粗格。如1691年创作的《搜尽奇峰打草稿》,以水墨完成运用了繁密的点苔皴法,石壁险峰,奇峦怪石,古木飞瀑,山脉蜿蜒盘桓,气势磅礡,山巅峡谷中小道崎岖险峻。画中特别突出繁苔密点,以浓、枯为主,纸满苔痕。正如他在另一幅作品上题云:“古人写树叶苔色,有淡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介字、品字、厶字,以至攒三聚五桐叶、细叶、柏叶、楮叶、柳叶等,垂头、斜头诸叶,以形容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吾则不然。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缨络、连索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焦墨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雨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与1697—1770年间创作的《游张公洞图》相较,是作水墨,点燋墨燥,气息不宁。察其原因,何故耳?是时石涛游于京华,踏寻公门,求世事无果,烦恼日久相随,寡欲不存,“心性”渐动,笔墨随之改变,造境亦为“心性”所主宰。然为其颂者当弘扬石涛绘画观点和“搜尽奇峰打草稿”之深邃意义。《游张公洞》亦运用“繁点少皴”的技法,设色、点苔、繁密疏淡、气息意境均有别于前卷。是图笔痕墨迹蕴藏的超然之气,正是石涛心境内化而来的气息滋养了这幅道山仙洞作品的山川生命,笔墨精微技法完美,创作出这幅构图绝妙、场景宏大、设色缤纷的图画。是卷以织锦法来提升色彩的分量,其敷色不减同时期的《野色册》,但《游张公洞》中藏道家真源气象,《野色册》实为化自然之色彩醉人而已,无深邃之内涵。《搜尽奇峰打草稿》《游张公洞图》二卷实为石涛在不同时期心境所契合完成的作品,技法相同气象殊异。石涛用繁点创作最早见于《峨眉山图》,是图以点破皴,增加无限生机及生命律动。《溪山垂纶图》及1703年创作的《溪山隐居》册中亦有一开以牛毛皴及用点苔法完成的作品,垂纶图色彩丰富。《溪山隐居》则页笔疏墨淡,虽与前几件作品就技法相同,但后者册页构图简单,气息单薄,无厚重感。《梅溪草堂图》卷首为石涛隶书“梅溪草堂”,题行书七律诗一首:“君子高居涧水浔,小斋还筑傍琼林。看花忽见乾坤理,玩易正求天地心。香蜡浮浮谁共味,寒流虢虢自成音。试看床上书连屋,莫道前人不遗金。”署款“清湘老人济”。诗后为画,右为溪岸,对面两株枯柳;中段为溪桥,行人点缀其上;左面林木蓊郁,林间有数椽屋宇,当是画图主体“梅溪草堂”。画幅上方行书题诗:“东风镇日倚阑干,浅绿深红取次看。麦陇浪翻色袍绿,华钿风卷锦纹斑。依林僧寺青山绕,倚竹人家绿水环。趁取春光未狼藉,不嫌日日到花间。为局亭先生并题,大涤子阿长。”石涛署“大涤子”款,据清李鱴《大涤子传》云,是他在从北京返南京并至扬州,筑“大涤堂”以后,即1694年以后的晚年作品。1699年创作《卓然庐图》,以湿笔淡墨作底,浓墨勾皴,山石皴法取直皴填凹凸之形,笔势平稳沉着,布局采用董其昌四面取势格局,景色无奇,但有超然绝世的宁静舒适感。此画皴法稠密,点苔布满山石,是从王叔明的绘画风格演变而出,但石涛在取景、笔墨、意境上超出前人,不拘一格,独具特色。1701年创作《秋景山水图》轴,构图雄伟势气宏大意境深远,笔墨极巧妙,树木穿叉,枝杆纵横,流溪飞瀑,茅舍人家,云山雾锁,烟岚峰险,完全一幅天地间自然景色,且气息安静,尽现石涛“心性”安然之“静”。1702年创作《费氏先茔图》,亦是此时期的精彩作品,气息较《秋景山水图》更活泼生动,前者写丘壑求天地间得静穆之境,后者绘山岗林木,围茔墙宽之地,点树丛林,杂生不乱,天成自然,巧妙营造,技法丰富,画面视觉效果极显新颖,是此时期之佳品。1703年为《刘小山作山水册》中的一页《激流》,1705年创作的《九重山北图》及1707年创作的《一枝阁图》等作品,虽构图不同,但技法一致,气息相同。1706年创作的《奇峰怪图》,画面上乱山嶙峋,黑色墨汁勾勒的线条或密或疏跃动于纸上,造就千奇百怪的大石,密布于画面。粗砺的大石形态各异,带着力量与威严,像怒吼的雄狮,又似翻滚的乌云,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但就在乱石逼仄之间,一间小书斋内一人正独自静静读书,似与周围怪石群迥然不相联系,给翻滚着似乎要沸腾了的画势增添沉静和悠远的气息。这幅作品风格奇特,线条笔触充满现代感,给人强有力的冲击。这绝非应酬之作,应是晚年石涛一种心境的自我抒发。从题识上看,是其过世前一年作品。这一年,石涛曾在其他画作上题过感叹人生已老,体力不支,在人生的最后,免不了前尘往事泛上心头。或许这幅奇特山水也抒写了石涛对自己跌宕起伏一生的感慨,“心性”的回归。石涛一生的山水画创作,面貌与画格不同与古,不同与今,其艺术魅力无穷而永恒。
本文节选自《石涛的心性与笔墨研究》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