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涛
自述
——有好都能乐此生
文/邹涛
邹涛,1962年生,浙江衢州人,现居日本。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特聘教授、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书法》杂志编委、全日本华人印社社长、西泠印社社员。
替人做文字易,自述则难,犹如医者替人看病一世,却不能为自己号脉,其理一也。而远居海外,欲请人做文字,亦须自述近况,真不如罗列数条来得简单。
余旅日二十有余年,虽常常回国,大多北京、浙江、上海数地,来去匆匆。北京乃余八年工作之地,好友最多,常常想念,便赴北京相聚,又书画篆刻展事、交流、出版等等,多半在北京,于是北京便成了必去之地;家乡浙江,父已老,身为人子远在天边不能尽孝,只能多回乡探望,有歌名《常回家看看》是也;偶尔途经海上,拜见恩师韩天衡,请安求教,弟子本分。祖国河山美好,数十度游历,西南西北,江南华南,中原东北,意欲“搜遍奇峰打草稿”,足迹可谓遍神州。而回首望,平日交流者,大多为二十年前旧友,新朋却少,余生性认生?大约避居他乡太久,少有交流之故。当今书坛日新月异,新人高手辈出,余多不知,亦多不知余,大有被翻篇之感。友人劝说,尔当多在国内露露脸!诚然。
近年老友徐海常来走动,曾同刻印文“有好都能乐此生”,余虽蜗居一地,却有雅好,故亦乐融融。王镛先生为余题写“有好都能乐此生”云:“邹涛岂止一好,而其乐几何?”
余所好实多,书画篆刻一好也,此为看家本领,自不待言。于书,真行隶篆,无不欲精研,小字精微,大字狂放,虽天资局限,但正后天勤力弥补之中。篆隶书尤喜秦汉,欲出入秦汉,在秦篆汉隶间讨生活。又好秦印,常常仿作,自然少不了学习秦篆。初以为秦篆即李斯书,而后知《峄山碑》《泰山刻石》《琅玡台刻石》《会稽刻石》等或为后摹,或剥蚀漫漶,早已远离原貌。杜甫有诗云:“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然而,秦所传印章、诏版、权量、骃玉版等数量颇多,可窥出秦人篆书之半豹。此乃时代之幸,我等眼界开阔,过前人矣。隶草尤好简牍,毕竟汉人墨迹,有笔墨可寻绎。仿佛之间,总以入古为先,未妄轻易出古也。前与冬龄王老师、书扬梁兄在法兰西展览,法国前总统大龙德斯坦先生阁下莅临开幕,细细观察每一件展品,于俺《小楷醉翁亭记》一作前驻足良久,且能指读出不少,颇令人感慨。狂放大作,求其神态意趣,而精微小品,却能普及百姓,亦雅俗之间也。细思量,其实俺骨子里还是颇为传统,乃至有些许“食古不化”倾向的。近年多作小楷,以隋唐为则,上追魏晋南北朝,下及明人。天衡师鼓励云:“气格高迥,不落明清。”余又生性好古,一来以古为师,总以为不入古便无以出新。近年受石开先生启示,行笔缓缓,亦年纪到此,也该静下心来。趁眼力尚能持,手尚未抖,于是多写些小字,以不至于将来欲书不能而后悔。
邹涛 兰亭序36.2cm×50cm 纸本 2015年
画则好中西合璧,曾请日本富山一老纸工造专用唐人古法楮纸,此纸近百分百楮皮纤维,坚韧耐磨,渲染数度而不残破,颇合吾画意。色取蓝调,盖喜好青花之故也。单色画虽不易,但所绘山水尚能入眼,颇受人喜爱。有视此为“日本画”者,余辩之曰:其一,岩彩作画,在中国至少已经有一千五百年历史。古有敦煌壁画,后有永乐宫壁画,都属天然岩彩制作,故岩彩画实为中国传统。日本使用岩彩绘画,历史上以“琳派”最著名,也不过三四百年。其二,明治维新后,西方文明涌入日本,日人提出“日本画”概念,以抵御“洋画”侵入。所以说,“日本画”在当时是个政治概念,而非画种! “岩彩”创作,只是材料种别,称为“日本画”,实属谬误。余虽不才,以岩彩作画,也不以此等谬误为理论基础。至于绘画技法,则尽量打破地域观念,打破技法概念,更不受国别局限,“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此论影响一生。
邹涛 潇洒出尘51.5cm×133.5cm 纸本 2013年
篆刻研习最深,心得亦多。专著《篆刻津梁》(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一书,论述刻印方法,虽有好为人师之嫌,为初习印者提供经验亦属应该。余作印,尽力一印一面目,而不愿雷同,无意“风格”。因此,古玺、秦汉印、六朝隋唐宋元印等等,悉为我用。风格或异,却力求印能入古。通常,三厘米以下小印,多以秦汉及先秦为法,而五厘米以上者,多以唐宋为法。何故?因先秦古玺,秦汉官私印章,除个别陶印、烙马印外,皆三公分以下者,汉官更为规矩,皆方寸之间(约合现今两点四厘米左右),私印则更小。其时,以印封泥之故,寸印以下最适。若作巨印,照搬秦汉古法,则只能放大古印。以余多年刻印实践,除南北朝官印适合放大处理外,两汉印章放大后往往流于弱化、俗化。观历代印制,南北朝后纸张普及,以印封泥渐变为以印泥钤于纸面,形式、内容已经完全改变,于是隋唐后印章巨大化,五厘米以上,乃至八九厘米者,而这不正适合我们作巨印之模板?印制如此,我等不可坐视历史为无物。历来研究家对唐宋官印有微词,其基于方寸小印所作评论,非谬。而今日篆刻,墙面展示,方寸以上,甚至两三寸者,大有人在,已非方寸所能限。故,寻绎古代印制,唐宋已开风气,除九迭文篆有故意雷同之嫌外,大多数唐宋古印,尤其楷书印,极为生动而合于“笔墨当随时代”之意。师其法,实乃遵循历代印制,传统法也。余喜而法之,乐此不疲。尝与好友闲聊,叹曰:知此者鲜矣。
金石书画创作之外,余又好考据,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等金石书画,秦汉古玺、文房雅玩,皆尽力收罗资料,以备学习研究。如学有心得,常撰成文论,得《中国书法》等杂志助,赐版面发表。近年,荣宝斋《艺术品》、日本《书海》《书21》等杂志,约为撰文连载,月月新文,颇费精力。曾应刘正成之约,著成《中国书法全集•赵之谦》并附属专著《赵之谦年谱》。而今,又着手《中国书法全集•文房四宝》卷,先得附卷《书斋雅物—笔墨纸砚》和《雅室清赏—文房杂项》。最棘手花大精力费工夫的还得说是正在着手的《吴昌硕全集》十二卷,已出版篆刻卷两集,尚余十集,日以继夜之中,不一一罗列。
余还好鉴赏。遇有稀罕珍玩,财力所能及,则缩衣节食竭力收归九松文房。回顾所收书画雅玩,总以喜好为前提。历代文物千百万,有“好”字缘分的并不多,且要喜欢,又属真品、珍品,还需财力合适,则很有局限。从前多收书画印章,近年偏重文玩,亦因此而学到不少实学。
然一人之能力、精力、财力,毕竟有限。古人云:“偏工易就,尽善难求。”而余生性多好,不偏工于一,求众善更谈何易。奈何,奈何!
邹涛 心花怒放四方联122cm×101cm 纸本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