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骚体赋的京都抒写

2017-11-01 11:25
关键词:帝都京都士人

侯 文 学

汉代骚体赋的京都抒写

侯 文 学

汉代骚体赋承续了屈辞的恋都主题,而在汉代不同时期的政治环境中具有分化的表现。屈辞抒写的郢都,恒与家国、姓族、故乡乃至自身命运、政治理想、姓族荣耀一体交融。然而骚体赋在东汉中期以前的帝京眷恋却排斥了故乡的思念,变成政治热情和出处志节的单项维系,这是皇权稳固的时代士人政治热情的集中体现。东汉中后期皇权渐衰的政治局面和仕进不达的现实困境反映为骚体赋抒写对于京都的疏离,故乡的回归成为抒写的主题。从屈辞到骚体京都抒写的汉代演变,显示为一体文学的主题回环与分化过程,反映了士人对于政治仕进依违难决的矛盾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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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作为国人的聚居之所,自始便超越了纯粹自然地理意义上的所指,而成为一种文化的象征。在文学抒写中,它寄托着古代文人的自身遭际与政治情怀。汉大赋如班固《两都》、张衡《二京》等,彰显了一代文学的题材导向,然而这些基于颂扬的长篇巨制,都以去情赋物、主于空间的铺排和名物的铺陈,显现汉大赋铺张扬厉的博阔气象。汉代骚体赋也维系着都城关注,只不过对于都城或眷恋或疏离,构成抒情的底色,这是学界向未关注的重要方面。考察汉代骚体赋中的京都抒写,有助于揭示汉代政治文化的变迁之于文人心态的影响。

一、屈作中的恋“郢”情结

汉代“骚体赋”都以仿效屈原作品为称,不但体制形式,而且思想情感与主题抒写,均与屈作一脉相承。故述骚体恋都,必先探讨屈辞。恋都乃是屈原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屈原大半生被疏、放的经历,是促成这一主题产生的现实原因。在先秦尚“中”观念的影响下,屈原将郢都视为四方的中心、文明的归所。《离骚》于政治失意之际愤言“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屈赋及汉代代屈立言类作品凡未标出处者,俱见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四荒”“四极”,都相对于郢都中心而言。《招魂》*司马迁以为《招魂》乃屈原所作。《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王逸以为宋玉所作。《楚辞章句》:“《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此从司马迁说。自招魂魄归都所云“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以“四方”的险恶反衬郢都的美好,表达屈原对于郢都的深切眷恋。

屈原对于郢都的眷恋,表现为对于流放地山水的拒斥。优美的湘沅,由于远离郢都,故令屈子“儃佪”而“迷不知吾所如”(《九章·涉江》)。“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涉江》)这是即目所见。“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涉江》)则是执着的内心感受。深林、高山,非周文化之视为财富的渊薮*参阅侯文学:《屈宋作品的山水审美取向及其对汉赋的影响》,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亦非《庄子》“使我欣欣然而乐”的向慕之地,而是引发孤独愁绝的所在。《抽思》谓“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刘永济释之曰:“北山即纪山,以位郢城之北,故名北山,屈子在汉北望故都之山而流涕也”*刘永济:《屈赋通笺》,第196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在屈原的心中,山水只有置于故都,才显现为亲切与美好。

屈原故乡何在,今天仍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关于屈原的故乡,后世学者基于对作品的不同理解,主要形成如下观点:(一)秭归说。郦道元《水经注》引《宜都山川记》:“秭归县东北数十里有屈原旧田宅……县北六十里有屈原故宅。”(二)江陵说。浦江清指出,屈原的出生地点是楚国的都城,郢。其根据之一是东方朔的《七谏》有“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之句,“国”指国都,就是郢。(浦江清《祖国十二诗人·屈原》,中华书局1953年版)亦有他说,如湖北宜城、湖南汉寿等,兹不备举。。但在屈原心中,郢都就是他一生眷顾的故乡。王逸谓“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其《抽思》“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云云,表达了对郢都的深切忆念。《哀郢》则述作者自郢都流放江南,是谓“去故乡而就远”“出国门而轸怀”*国门,即郢都之门。王逸注:“屈原放出郢门,心痛而思,始去,正以甲日之旦而行。”见《楚辞补注》,第133页。“发郢都而去闾”,所谓“出国门”而“发郢都”,就是“去故乡”而“去闾”,故有“哀故都之日远”“[怊]荒忽其焉极”的痛心与迷惘。*张汝舟早在1951年就采用俞樾《古书疑义举例·探下文而省例》而将“东迁”“去故乡”“就远”“出国门”“发郢都”的主语定为“吾”,而非“百姓”或“民”。参阅周建忠:《<哀郢>作意研究史略》,载《中州学刊》2001年第1期。当其“运舟而下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之际,“羌灵魂之欲归”“何须臾而忘反”的眷恋所在,就是屈原心中的故乡。

屈原笔下的“国”“故都”“旧乡”均为郢城,从政治、宗族的角度来看,即是楚国政权的象征、楚人命脉与国祚维系的所在。君国一体的政治情境使屈辞的恋都情绪纠结着对君王的忠诚,乃至身心的依赖。屈原芈姓,为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之后,作为楚国“王室”的“贵胄”,他的忠君爱国、思恋故都,乃至怨怼激怒、为之而死,都是作为“家事”、国事的自我担待,这与汉代大一统君主专制条件下的士人恋都存在重要区别。班固“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洪兴祖:《楚辞补注》,第49页。的指责,是不理解屈原作为“贵胄”的自我担当所致。屈原的忠君意识,不乏直接的表达,如《离骚》“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九章·惜诵》“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都是如此,然而更多的情况则是寄托于对故都的眷恋。《哀郢》“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抒吾忧心”,王逸注谓“想见宫阙与廊庙也”,国都乃宫阙、廊庙之所在。封国建都,则立宗庙以祀先祖,以延族姓,国有大事告于宗庙,政治与家族血缘相系,宫阙与廊庙,乃是宗法政治的两大象征。屈辞恋都,亦惟恋阙,亦惟忠君,亦惟爱国,亦惟尊祖,屈子心中的郢都,毋宁说是国家、姓族、故乡的同体,是交融着自身命运、政治理想、姓族荣耀等精神依托的永恒所在。

屈原作品中还有一处为其向往的地域,即西方的昆仑山,姜亮夫认为这是屈原为自己寻找的灵魂归依之所*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第42页,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但它并不能作为对屈原现实人生的安慰。在《离骚》艺术化的故事情节中,主人公先是求神女而未果,“哀高丘之无女”,第二次前往西极途中“临睨夫旧乡”,仍然“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旧乡”“故都”,无疑寄托着郢都的眷恋,它是主人公人生的归宿与精神皈依,舍此则生命无所系著。王逸注谓“旧乡,楚国也”,庶几近之。《离骚》乱辞“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这一总结性的言辞正可视为一篇的关合。即便篇中神魂游历于高阳发祥的旧地,抑或拟将消逝于永恒的所在,但他对于君主的忠心、国祚的忧虑,亦必系于眷恋的故都。正因终究放不下这种眷恋,所以“从彭咸之所居”只是出于愤懑的自慰,抑或沉江自尽的决绝。生之顾眷,死之首丘,只是故都而已。《悲回风》亦谓“凌大波而流风兮,讬彭咸之所居”,然而“乱曰”却仍然回到“骤谏君而不听”的现实关怀,依旧还是“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的无穷纠结,呼唤着魂兮归来。

屈辞恋都与思乡交织,恋阙忠君是其核心。有君故有国,都之所存,君之所在,这是战国以来即已形成的重要认识。《公羊传·庄公二年》解释《春秋》经文“夏,公子庆父帅师伐我于馀丘”曰:“于馀丘者何?邾娄之邑也。曷为不系乎邾娄?国之也。曷为国之?君存焉尔。”*《春秋公羊传注疏》,见《十三经注疏》,第31,54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公羊传·僖公二年》释《春秋》经文“虞师、晋师灭夏阳”亦云:“夏阳者何?郭之邑也。曷为不系于郭?国之也。曷为国之?君存焉尔。”*《春秋公羊传注疏》,见《十三经注疏》,第31,54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依靠国君以实现自身的价值理想,是君主制时代士人持有的普遍观念,屈原恋都,表达了无法割舍的政治情怀,处江海而弥坚,历艰难而不改,与生命而同在,终此身而恒存。恋都,作为屈辞表现的主要内容,随着《离骚》的延续仿效,也注入了汉代骚体赋的抒写中,因为都城继续作为生存和政治的中心,维系着后人的出处志节、政治理想和苦乐悲欢。

二、东汉中期以前:只认帝都是故乡

屈辞恋都及其相应的抒写方式在汉代骚体赋的仿效中获得类型化,而恋都的情绪也因时代的政治变迁具有不同的表现。大抵东汉中期以前,骚体赋的京都抒写,可谓只认帝都是故乡。“旧都”的眷恋所反映的乃是寄托于大汉京都的政治情怀,大多表现为被疏不遇的悲慨,“故乡”成为“帝都”这一单项化的政治符号,它已失去了屈辞恋都的族姓所系和国祚所维。而且不是屈原“贵胄”的家国担当和生命精神的自然维系,而是天子臣民的怀才不遇、个人的出处和名利得失,成为汉代骚体恋都情结的单项内涵。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

首先,我们看被称为“悼骚赋”或“咏屈赋”的代屈立言类作品。这类作品之于《离骚》《九章》诸作,虽致“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之讥*(宋)朱熹:《楚辞集注》,第16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然而借酒浇愁的恋都抒写,却是值得关注的重要问题。在这类作品中,帝都既是政治名位的现实归所,也是自我安顿的精神家园,融入了时代政治的深沉感慨。第一、第三人称混用,是其借悼屈以抒己怀的明证,故姜亮夫谓:“以为屈子之怀固可,以为作者探屈子之怀亦可,以为作者自怀亦无不可”*姜亮夫:《楚辞通故》(第三辑),第669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贾谊《惜誓》*马积高、赵逵夫均否认贾谊对于《惜誓》的著作权,马积高谓此赋“当是西汉末期一位被贬谪的失意者所为”,赵逵夫谓“楚国迁陈以后楚人的作品”。蔡靖泉遵王逸、朱熹、王夫之等人之说,仍属之于贾谊,所论有据。(参阅蔡靖泉:《伤逝惜原,抒愤托骚——贾谊<惜誓>综论》,载《江汉论坛》2012年第10期。)虽然旨在代屈立言,抒写屈原被放离国的悲愤及其远游高蹈而心系故都,但也寄予了自己被逐去都的愤慨。蔡靖泉将此赋系于贾谊被疏之后、任长沙王太傅之前,即文帝二年(前178)年末,深得赋文立意*蔡靖泉:《伤逝惜原,抒愤托骚——贾谊<惜誓>综论》,载《江汉论坛》2012年第10期。。赋云“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故乡”显非赋家生地,而是指代作者视为政治家园的京都朝廷。接其下“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或推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云云,都是对朝廷乱象的揭露。“故乡”被贾谊描述为一个“眩白黑之美恶”的“浊世”,借屈原之口批判自己所寄身的帝都现实政治,然愤之愈切,而恋之愈深。“故乡”这一富含情味的所指,乃是汉代代屈立言类骚体作品的共同眷顾。

东方朔自诩高才而不见重用,耿耿于怀,作《答客难》直抒不遇之慨,《七谏》则悯惜屈原以抒己意。《初放》慨叹屈原的不幸遭遇,“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复以屈原忠贞之怀,所云“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不掩自我表白之意。《自悲》主人公在想象中“乘回风而远游”,“过故乡而一顾兮,泣歔欷而霑衿”,痛乎昔日朝廷“虚言之无实”“众口之铄金”,“故乡”的所指,总与朝政相纠结,实借屈原“自悲”而已。王褒亦然,班固《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赞》谓“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刘向、王褒以文章显。”*(汉)班固著、颜师古注:《汉书》,第2634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王褒自负才高而止于谏大夫,固其失意可知。其身后数百年的常景即以自己“淹滞门下,积岁不至显官”,而“以蜀司马相如、王褒、严君平、扬子云等四贤,皆有高才而无重位,乃讬意以赞之”*(北齐)魏收:《魏书·常景传》,第1802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缘此观其《九怀》作意,虽谓追愍屈原,实亦自惜。他将上征远游与瞻望旧都的屈辞思路用为对朝廷政治黑暗的批判,却又不能忘情政治,《尊嘉》“顾念兮旧都,怀恨兮艰难”,及《昭世》“览旧邦兮滃郁,余安能兮久居”,强烈表达了对于“旧都”的爱恨交加。王逸注谓“下见楚国之乱危也”,若以屈原之视王褒,恋都情结一脉相承。《昭世》又云“忽反顾兮西囿,睹轸丘兮崎倾”,汤炳正据《文选·东京赋》“岁维仲冬,大阅西园”及注“西园,上林苑也”,疑“西囿”即汉代上林苑,并谓“此殆王褒讽君之语”*汤炳正等:《楚辞今注》,第32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或许作者有意借以引起读者“相似性的联想”,自身不遇的感慨彰然可见。

刘向出身宗室,为楚元王刘交四世孙,一生经历颇为曲折,与屈原较多相似。据《汉书·刘向传》,刘向少时博学高才,宣帝时为谏大夫,元帝时任宗正,因反对宦官弘恭、石显下狱,旋得释。后又因反对恭、显下狱,免为庶人。明代张溥评曰:“元帝初立,忠直辅政,寺人谮愬,复困犴狱。至今读其封事,忠爱憯怛,义兼《诗》《书》。成帝尚文,心向子政,阨于王氏,不能大用,连章谠言,谨告无罪而已。”*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第26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汉书·艺文志》载刘向赋33篇,《九叹》是留存至今较为完整的一篇,此赋当作于刘向屡被黜退的元帝时*汤炳正《楚辞成书之探索》即将刘向增辑《楚辞》定在元、成之世。参阅汤炳正:《屈赋新探》,第85—109页,齐鲁书社1984年版。,赋家坎懔的人生借助感慨屈原而抒写。恋都仍然是《九叹》的重要主题,《逢纷》“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登逢龙而下陨兮,违故都之漫漫”“思南郢之旧俗兮,肠一夕而九运”,及《离世》“出国门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锡还”“余思旧邦,心依违兮……去郢东迁,余谁慕兮……顾瞻郢路,终不返兮”、《远逝》“悲故乡而发忿兮,去余邦之弥久”、《忧苦》“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云云,“旧邦”“故都”“南郢”“国门”“故乡”“故邦”的反复出现,犹如旋律的往复回环,乃使“九叹”的悲慨盘桓不已。

再如王逸,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后为豫章太守。王逸作《九思》,序称“逸与屈原同土共国,悼伤之情与凡有异”,故“以裨其辞”。《逢尤》“望旧邦兮路逶随,忧心悄兮志勤劬”,《遭厄》“攀天阶兮下视,见鄢郢兮旧宇”,《悼乱》“吾志兮觉悟,怀我兮圣京”,对于“旧邦”“旧宇”的怀念或者融入了思乡的情感,但考虑到东汉中后期皇权式微、外戚宦官乱政的局势,必然注入了时代的忧叹。究之汉代代屈立言类作品一仍屈原对于“故乡”“旧都”“旧邦”的眷顾,作为京都的代称,乃是政治文化的符号,传递着当世的政治情怀,这是汉代此类作品的普遍特征。只是时势的推移悄然消解着帝都的眷恋,直到西晋陆云去吴适洛求仕之际以作《九愍》,虽亦借屈原之口,然如《涉江》“怀故乡兮,生日何短”,及《悲郢》“操土音以怀郢,涕频代而盈襟”*《全晋文》,见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2036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的代言表达,却变成对故乡江南的依恋,而帝都洛城却与故乡形成反向的比照。

其次,行旅、神游类作品往往以京都为起点,表达去都的惆怅与归京的悬想,始终不离帝京的眷恋。刘歆《遂初赋》之作,缘于一场学派的纷争。赋序记其撰作之由云:“歆好《左氏春秋》,欲立于学官,时诸儒不听,歆乃移书太常博士,责让深切,为朝廷大臣非疾。求出补吏为河内太守,又以宗室不宜典三河,徙五原太守。是时朝政已多失矣,歆以议论见排摈,志意不得。之官,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征事而寄己意。”*章樵注:《古文苑》,第115—116页,商务印书馆1937年《丛书集成初编》影印守山阁丛书本。此序见录于《古文苑》,一般认为是后人根据《汉书》文字整理而成,非刘歆原作。赋文先感朝政缺失,接写自己的行程,尤其是五原的荒凉:

盘纡的陵谷、漫天的沙埃、泠泠的回风、皑皑的积雪构成荒凉冷落的环境,也是赋家政治境遇的反射。野兽窜伏,去雁棲迟,清晰的亭隧、翻飞的旗帜,是赋家羁旅而远离帝京孤独的写照。

班彪《北征赋》也是作于行行离京之际。《文选》班彪《北征赋》李善注引《流别论》曰:“更始时,班彪避难凉州,发长安至安定(今宁夏固原北),作《北征赋》也。”赋文“纷吾去此旧都兮,騑迟迟以历兹”,及“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云云,何焯谓:“以悲乱伤故乡为一篇收束,与篇首相应”。*费振刚等:《全汉赋校注》,第365页,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尽管对京都政治现实的不满伴随着作者的旅程,但是行路艰难的反复描写,正是恋都心绪的绝好表达:

隮高平而周览,望山谷之嵯峨。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猋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42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雁以群飞,鹍以和鸣,反照作者的孤旅,何其寥落!再如班昭《东征赋》,抒发了赋家对于东都的眷恋。《后汉书·列女传》谓“帝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范晔著、李贤注:《后汉书》,第2785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陆侃如将班昭入宫讲学事系于永元八年(96)班昭四十八岁时。*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第1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永初七年(113),其子曹成被任命为陈留郡长垣长,六十五岁的班昭随子上任,《东征赋》作于此时。赋文述写了作者从京都洛阳至长垣的旅途所见所感,所云“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怆悢而怀悲”,又云“涉封丘而践路兮,慕京师而窃叹”,去京的落寞,恋都的不舍,弥散在抒情的咏叹之中。

《后汉书·张衡传》云:“(衡)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思玄赋》的思路一仍《离骚》,先用一系列的比喻来表现朝廷的黑白颠倒、贤愚倒植:“俗迁渝而事化兮,泯规矩之员方。宝萧艾于重笥兮,谓蕙芷之不香。斥西施而弗御兮,絷騕褭以服箱。行陂僻而获志兮,巡法度而离殃。”*《文选》,第654,660,660,671,675页。接下主人公开始“往走乎八荒”的精神游历,先后履迹东、南、西、中央、北,入地升天,但一无适意之所,或“温风翕其增热兮,惄郁悒其难聊”*《文选》,第654,660,660,671,675页。,或“顝羁旅而无友兮,余安能乎留兹”*《文选》,第654,660,660,671,675页。。随着行程的延展,主人公的思归之情愈益强烈,故“既垂颖而顾本兮,亦要思乎故居”*《文选》,第654,660,660,671,675页。,又“据开阳而頫眡兮,临旧乡之暗蔼”“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文选》,第654,660,660,671,675页。。尽管赋文开始已指斥帝都朝政“宝萧艾于重笥”、“谓蕙茝之不香”,但是这一污浊的政治环境并不影响赋家对于帝都的眷恋。京都既是张衡玄思的起点,也是所思的归宿,从离乡到思乡再到返乡,构成赋文的主线,所谓“故居”“旧乡”,实际上只是京都的代称。

再次,东汉中期以前由异地入京的骚体赋家,几无在赋作中表达乡关之思者。据《汉书》本传,贾谊洛阳人,自十八岁荐举入长安,至三十三岁辞世,虽有落拓失意之时,却无挂冠归去之想。复据《汉书》本传,司马相如、王褒、扬雄,俱以蜀人入京都长安终老。从现存其辞赋作品来看,政治失意之际,能够安慰他们的,便是在想象中游仙,最终又以现实为归宿,并提出道德原则以为持守。京都乃是此期文人固守的归所与精神的家园,这里集中着大国的繁盛,维系着政治的理想,他们乐不思蜀,帝都的梦中遗落了偏远的故乡。当有不得已而去京归乡时,似乎很不情愿,冯衍就是如此,时时思忖再归洛阳以求任用。《后汉书·冯衍传》云:

建武六年日食,衍上书陈八事:其一曰显文德,二曰褒武烈,三曰修旧功, 四曰招俊杰,五曰明好恶,六曰简法令,七曰差秩禄,八曰抚边境。书奏,帝将召见。初,衍为狼孟长,以罪摧陷大姓令狐略。是时,略为司空长史,谗之于尚书令王护、尚书周生丰曰:“衍所以求见者,欲毁君也。”护等惧之,即共排间,衍遂不得入。后卫尉阴兴、新阳侯阴就以外戚贵显,深敬重衍,衍遂与之交结,由是为诸王所聘请,寻为司隶从事。帝惩西京外戚宾客,故皆以法绳之,大者抵死徙,其余至贬黜。衍由此得罪,尝自诣狱,有诏赦不问。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建武末,上疏自陈曰:……书奏,犹以前过不用。衍不得志,退而作赋。*《后汉书》,第977—985,985,995页。

冯衍《显志赋》大约就作于光武帝末年上书自陈而不被重用之后。《自序》云:“顾尝好俶傥之策,时莫能听用其谋,喟然长叹,自伤不遭。久栖迟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怀。抑心折节,意悽情悲。”*《后汉书》,第977—985,985,995页。不得志的境遇和对仕途的流连,发为行行西去的感伤惆怅。在回乡路上,冯衍并没有体验到回乡的欢悦,“夫何九州之博大兮,迷不知路之南北”*《后汉书》,第977—985,985,995页。,归乡确实由于帝都的不容和朝廷的疏放,因而归途的感受就是孤独的飘零。

投身政治,是古代士人自我实现的主要途径,儒者尤其执着于此。孔子温温而无所试之时,被形容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自己也认同此譬,事见《史记·孔子世家》。盖儒者以君为“家”、以位为家,去家而身无所托、神无所安。《孟子·滕文公下》周霄与孟子的对话似乎更能说明问题: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絜,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孟子注疏》,见《十三经注疏》,第2711页。

孔子无君而皇如,正如士之失位、诸侯之失国家,是如丧家之犬。在汉代,士人对“位”的看重当然可以说是儒家观念熏习的表现,但更应该看到天下一统的政治情势给士人提供仕进的机遇和名利的诱导,无疑他们实现人生价值的最佳选择就是依附君主。京都乃“天子所居”*《白虎通·京师》,见班固撰、陈立疏证:《白虎通疏证》,第160页,中华书局1994年版。,“建首善自京师始”*《汉书·儒林传序》,见《汉书》,第3594页。,它在汉代士人心中不仅是一个仕进的广阔平台,更是一种政治的信仰和理想的归宿,犹如上古神话的通天之柱,汇集了人间的权力,上接天道,下开人世道德之源,它既是人生价值的源头,也是士人价值实现的场所。

朝廷以征召、辟除等方式将士人凝聚在中央王朝,为士人在京都获得一席之地提供了各种机会。传统儒学对于士大夫的道德期待则为士人宦游提供了心理支持。《论语·里仁》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为了道义,可以志在四方,不将自己局限在故土之囿,小人怀恋乡土而不知推行道义。然而一旦进入政治的中枢,士人们却体味到权力漩涡中的种种艰难。在汉代骚体赋的抒写中,对于帝都的眷恋反映了仕进的热情,但现实政治的险恶以至怀才不遇却又导致了他们的愤慨和批判。更由于骚体写作深受屈辞的影响,自然易与屈原产生隔代的共鸣,帝京只是作为仕进的平台或政治的理想,已非屈原心中那个维系宗族国祚的亲切故乡。

三、东汉后期:帝都无道转思乡

汉代骚体赋的恋都,其实就是恋阙,这是皇权稳固的时代士人政治热情的集中体现,但当历史进入皇权渐趋衰微的东汉中后期,骚体赋的抒写却出现了对于京都的疏离。政治仕进道路不通,帝都逐渐失去了士人政治的向心力,于是唤起了去京归乡之志,故乡变成了政治逃避的安身之所和精神家园。两汉之交,由于王莽之乱,社会隐逸之风悄然兴起,虽光武中兴,但朝廷对于隐逸的尊重,却使此风延续。严遵为了人格的尊严,不肯称臣于昔日的同学光武帝,而自愿羊裘垂钓。梁鸿出于对“志节”的追求,一生为“隐居避患”而甘愿“固穷”,先居于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后适吴,“居庑下,为人赁舂”*《后汉书·逸民传》,见《后汉书》,第2766—2768,2766,2767,2757页。。但这种以隐居为志的情况在东汉中期以前并非普遍风气,士人对于政治依然抱有热情,选择隐居生活也多是欲借隐逸邀名入仕。京都洛阳乃是实现政治理想的平台,仍然是士人归趋之所。安帝时朝廷“遣中谒者收葬京师客死无家属及棺椁朽败者,皆为设祭”*《后汉书·安帝纪》,见《后汉书》,第222页。,质帝时京师太学生达三万人,俱足为例。当然这并非说明此前政治的清明,早在章帝时梁鸿就从洛阳看到“宫阙崔嵬”*《后汉书·逸民传》,见《后汉书》,第2766—2768,2766,2767,2757页。而“人之劬劳”*《后汉书·逸民传》,见《后汉书》,第2766—2768,2766,2767,2757页。的现实。史家将“帝德稍衰,邪孽当朝,处子耿介,羞与卿相等列”*《后汉书·逸民传》,见《后汉书》,第2766—2768,2766,2767,2757页。归结为章帝以后的事情,也是得益于作为旁观者得以远距离观望历史的前瞻性认识。东汉真正的由盛转衰则是在安、顺二帝之时,处于历史局势中的汉代士人心曲变化也在此期文学中显露出来。

政治活动主要集中在和帝、安帝、顺帝三朝的张衡,对于京都生活也在迟回之中。《归田赋》透出了赋家的心曲。孙文青《张衡年谱》系此赋于张衡为河间相三年,即顺帝永和三年(138年),以为“平子从政以来,未曾有过消极观念,惟为河间相时感天下渐弊,又郁郁不得志,故初为《四愁诗》,继即上书乞骸骨。《归田赋》之作,想在二事之间”*孙文青:《张衡年谱》,第138页,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即作《思玄赋》三年之后*孙文青系《思玄赋》于汉顺帝阳嘉四年(135年)。见孙文青:《张衡年谱》,第131页。,当距事实不远。二赋都抒发了作者才略不为所用的苦恼,但仍有根本区别。《思玄赋》表现内心抗争后的留守京都之意,《归田赋》则更多是政治失意之后的退归之思。《归田赋》开篇即言“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游”字表达了自己在京都洛阳的多年生活,与都邑的疏离之感隐约可见,“归”字则透出作者对于故乡的眷顾。如果说帝都仕宦的进取可以获得儒家价值观念的支持,那么故乡生活的恬适自有道家的说辞,所云“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那是何等惬意的逍遥自适呢!我们再看: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斃,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沈之魦鰡。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迴驾乎蓬庐。弹五絃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文选》,第692—693页。

在这幅故乡隐居的图画里,没有政事的劳碌、权位的争夺,只有芳草原隰、飞禽走兽、蓬庐琴书。都邑与家乡,代表了两种价值取向,前者置人于冰炭,令人劳神苦思、内焦外热;后者则如舒缓悠扬的乐曲,令人心神俱泰。然而张衡并没有真正放弃帝都而走向心仪的故乡,这只是身在魏阙的精神自慰。

士人对于政治热情的消退构成一种较为普遍的心态,似乎可以东汉后期桓帝作为起点。桓帝延熹元年(158年),南阳郡犨县人京兆尹延笃因为得罪梁冀,乃“以病免归,教授家巷”*此从陆侃如说,系在此年。见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第215页。。前越巂太守李文德与延笃素善,时在京师,欲令公卿引进延笃。延笃乃为书止之,曰:

夫道之将废,所谓命也。流闻乃欲相为求还东观,来命虽笃,所未敢当。吾尝昧爽栉梳,坐于客堂。朝则诵羲、文之《易》,虞、夏之《书》,历公旦之典礼,览仲尼之《春秋》。夕则消摇内阶,咏《诗》南轩。百家众氏,投閒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涣烂兮其溢目也,纷纷欣欣兮其独乐也。当此之时,不知天之为盖,地之为舆;不知世之有人、已之有躯也。虽渐离击筑,傍若无人,高凤读书,不知暴雨,方之于吾,未足况也。且吾自束脩已来,为人臣不陷于不忠,为人子不陷于不孝,上交不谄,下交不黩,从此而殁,下见先君远祖,可不惭赧。如此而不以善止者,恐如教羿射者也。慎勿迷其本,弃其生也。*《后汉书·延笃传》,见《后汉书》,第2106—2107页。

延笃的“可不惭赧”,似乎是一种自我良知的表白,也是对“君恩”的交代,更是对往昔为官经历的了断。而“不知天之为盖,地之为舆;不知世之有人、已之有躯”的浑然忘却,乃是卸去了职责的自由自在。原来政治的热情担负了责任与压力,现在回归到内心,帝都的国事已是身外的烟云,人“生”之“本”并不依赖所谓庄严的政治。

如果说张衡的《归田赋》体现的是衰乱萌芽时在朝士人的一种理想,那么到东汉后期,朝政衰朽已是朝野共同的认识,令受儒家用世思想影响甚深的士人在步入仕途之前,就已踌躇于前往京都与退守故乡的两向选择中。蔡邕一度坚决选择了后者,这源于他特殊的被征经历。蔡邕《述行赋》述此,赋前有序,着重交代作赋缘起于朝政的昏乱。赋文一仍刘歆《遂初赋》的写法:“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经时。涂屯邅其蹇连兮,潦污滞而为灾。”*《全汉赋校注》,第912页。以下《述行赋》引文并见此书。淫雨绵绵,道路泥泞,昭示着赋家此行的凶险,而“乘马蟠而不进兮”“仆夫疲而劬瘁兮,我马虺隤以玄黄”云云,乃是赋家“心郁伊而愤思”的外化,表达其对京洛的抗拒态度。经行中作者对于京都的批判显而易见:

命仆夫其就驾兮,吾将往乎京邑。皇家赫而天居兮,万方徂而并集。贵宠煽以弥炽兮,佥守利而不戢。前车覆而未远兮,后乘驱而竞及。穷变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消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粃而无粒。弘宽裕于便辟兮,纠忠谏其侵急。

宦官即所谓“贵宠”气焰日益嚣张、贪图私利而不肯收敛;在高位者搜刮民脂民膏以为台榭之美,民生粮食喂养禽兽,底层百姓却以糠秕为食;巧佞谄媚者被优容,忠正直言者被参劾。前行的过程,也是思考的过程,最后他下定了决心:“观风化之得失兮,犹纷挐其多违。无亮采以匡世兮,亦何为乎此畿。甘衡门以宁神兮,咏都人而思归。爰结踪而回轨兮,复邦族以自绥。”京都对于赋家,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与刘歆、冯衍等对于京都的留恋不同,蔡邕以退回家乡作为最后的抉择。这不单单是一种行程的变化,背后蕴藏着人生价值的选择。蔡邕在《述行赋》中并没有描绘乡间的生活,稍后的仲长统《昌言》却有相应的补充:

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帀,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难,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亨羔豚以奉之。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与达者数子论道讲书,俯仰二仪,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消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①孙启治:《政论校注 昌言校注》,第401—402页,中华书局2012年版。

帝王之门,有如京都的城门,入门即意味着仕进的通达和此身的荣贵,但是重阍之深也隐藏着未卜的风险。其所云“岂羡”,惟以门外世界的生活自适逍遥,山水、田园、读书、鼓琴,足以安顿疲惫的心灵,帝都对于士人的向心力业已悄然丧失。

思乡,作为一种时代情绪,弥漫于在东汉后期京都洛阳的仕宦者与求仕者心中。骚体赋中对于故乡的描绘,往往负载着高洁的理想、独善的情操,是高层士人穷达观念的体现。这种观念往往受制于文明的传统。如果说汉代士人的政治热情符合儒家的进取精神,那么对于帝都的疏远、对于故乡田园的向往似乎隐藏着道家观念的诱导。思乡乃是寻求安慰,处于政治漩涡中的士人,需要在现实秩序之外寻求心灵的住所。文学表达的深层意蕴则是对于政治价值观的疏离。乡情,作为士人对政治理想破灭的补偿进入辞赋作品,始于东汉中后期,至魏晋蔚为大观。晋代骚体思乡之作有陆机的《行思赋》《思归赋》《怀土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等,这与政治文化史的发展走向相同。陈寅恪业已指出,魏晋以降的中国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寄托……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②陈寅恪:《崔浩与寇谦之》,见《金明馆丛稿初编》,第147—148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作为文化表征的晋代文学,便是故土与乡情主题的漫衍。从文学本身的继承角度看,这一主题乃是自屈辞以至骚体的一脉相承。只是这一主题在不同的政治环境中具有不同的分化表现。在屈辞,家国、故都和旧乡合一,至汉代发生了分离,东汉中期以前,对于帝京的眷恋基本排斥了故乡的回顾,后期的回归故乡则反映着士人对于帝都的疏远。这是一体文学的主题回环,也是一种演变过程的分化,然而汉代骚体的主题分化却始终维持着帝都和故乡的两向参照,其中反映了士人对于政治仕进依违难决的矛盾心态,并像病症一样传染给后世同病相怜的士人。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陶汝崇】

I207.22

A

1000-5455(2017)05-0164-08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汉代文学与都邑文化”(11YJC751030);吉林大学前沿与交叉学科项目“汉代城市与汉赋”(2012QY003)

2016-04-03

侯文学,吉林德惠人,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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