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末日论:城市生态批评的复归与未来

2017-02-26 06:06
关键词:荒野环境生态

马 特

超越末日论:城市生态批评的复归与未来

马 特

近年来,生态批评虽已成为文学理论界的显学,但其城市维度一直没有受到研究者的重视。尽管近三年国外学界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出现了复归之势,但是研究视角与认知逻辑依然存在局限。城市生态批评不应依赖末日论式的修辞话语或反城市的感伤情绪,而应置身于城市自然的视域之内,彻底解构和超越自然与城市二元对立的研究范式,重新建构并定位城市的生态功能,厘清城市文学的生态脉络。在新世纪生态批评发展的关口,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不仅是其中不可替代的组成部分,也具有重要的现实与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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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国内的文学研究界而言,城市生态批评(urban ecocriticism)还是一个略显陌生的领域。虽然生态批评研究近年来已经成为文学理论界的显学,但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学界,生态批评的城市维度一直没有受到研究者足够的重视。尤其是相比于城市规划、自然科学、社会学、城市史研究等学科对城市生态研究的重视,文学批评领域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不仅起步较晚,而且在微弱的萌芽之后陷入了一段断层期。近三年,国外学界中城市生态批评出现了复苏的迹象,但是研究视角与认知以及论述的逻辑仍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值得文学研究界反思。

一、生态批评中城市维度的复归与局限

20世纪60年代,以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的出版为标志,美国环境运动兴起。20余年后,生态批评学科逐步出现。20世纪90年代起,随着环境问题的日趋严峻,学界刊发了诸多与生态批评理论相关的文章。1992年,文学与环境研究协会(ASLE)正式建立。自此,“生态批评的文学研究……开始成为一个受到认可的研究领域”*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GA: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xviii.。20余年里,生态批评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取得了蓬勃的发展,批评方法越来越多种多样,并涌现出大量研究著作。截至2016年,生态批评已经大致经历了四次发展浪潮:强调以传统的自然书写即荒野作为研究对象的第一次浪潮;衍生出更加具有政治性的生态正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使用全球化与比较研究角度的第三次浪潮以及受新物质主义理论影响的第四波浪潮。*Greg Garrard. Ecocriticism. New York: Routledge, 2004:3; 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Malden, MA: Blackwell, 2005:11; Joni Adamson and Scott Slovic. Guest Editors’ Introduction: The Shoulders We Stand on: An Introduction to Ethnicity and Ecocriticism. MELUS, 2009,34(2): 5—24; Scott Slovic. Editor's Note. ISLE, 2012,19(4):619—621.伴随着这四波发展浪潮,生态批评的研究对象从荒野自然书写逐渐扩大至包括了动物、垃圾、身体等范畴③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GA: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xviii.,但是其中的城市维度始终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诚然,在生态批评研究的第二波浪潮中,已经有学者开始质疑长久以来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非自然之间的界限*Greg Garrard. Ecocriticism. New York: Routledge, 2004:5.,出现了城市生态批评研究的萌芽。1999年,本内特和蒂格在共同编写的《城市的自然:生态批评与城市环境》一书中首次提出城市生态批评(urban ecocriticism)一词。但是,其研究正如二人在书中所指出,目的是“重新认知自然与自然的各种文化再现”*Michael Bennett and David W. Teague. Urban Ecocriticism: An Introduction//Michael Bennett and David W. Teague (eds.). The Nature of Cities: Ecocriticism and Urban Environments. 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1999:10.,以回应当代城市空间中的各种“社会诉求”*Andrew Ross. The Social Claim on Urban Ecology//M. Bennett and D. W. Teague (eds.). The Nature of Cities:Ecocriticism and Urban Environments, 1999:28.,也就是一种更偏向于城市社会史框架下的社会学研究的方法。之后,劳伦斯·布依尔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 美国及其它国家的文学、文化与环境》一书中提出用环境批评代替生态批评的观点*Lawrence Buell. 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 Literature,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 and Beyond.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8.,主张学者应当将自然环境与城市环境共同纳入生态批评的研究范畴,关注“城市空间与未开发地区之间的相互关联性以及人们是如何对这种关联性进行想象的”*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Camblidge: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resity press,1996:8—11.。在主张人们关注城市环境这一方面,布依尔提出的环境批评与城市生态批评研究有一定程度的重合,但是这种批评范式在提出后并未在文本分析中流行开来,而且更多地导向了偏政治性的生态正义运动。

因此,城市生态批评在生态批评第二波浪潮中出现的这一萌芽多偏向于社会学和政治学研究,虽然有在理论层面提出应将城市系统地整合入生态批评的研究范畴内,却一直罕有学者真正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换言之,生态批评第二波浪潮中萌芽的城市生态批评对文学研究尤其是文本细读方面的影响十分有限,生态批评学者依旧更多地关注诸如“荒野”或其他看似较少受到人类影响的田园空间*Christopher Schliephake. Re-Mapping Ecocriticism: New Directions in Literary and Urban Ecology. Ecozon@, 2015,6 (1):195—207.,即所谓的朴素自然环境(pristine nature)。相比于生态批评其他研究脉络近年来所取得的丰硕成果,这一时期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发展只能称得上是一波微弱的涟漪。实际上,这波涟漪也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之后便复归于平静,整个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也随之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寂期。

在这段沉寂期之后,直至近五年尤其是2013年之后的研究中,城市生态批评的沉默处境才逐渐出现转变的迹象。2011年,赛匹尔·奥帕曼(Serpil Oppermann)再次指出,将城市生态批评纳入生态批评的实践范畴,可以拓展生态批评作为一门学科的定义。*Serpil Oppermann. The Future of Ecocriticism: Present Currents//Serpil Oppermann, Ufuk Özda,Nevin Özkan and Scott Slovic (eds.). The Future of Ecocriticism:New Hoizons,Newcastre-upon-tyne!.Camsridye Scholars Pinblishing,2011:19-29.从宏观上说,近三年城市生态批评在国外学界的接受更加广泛,除了美国文学,也有对英国、南非与澳大利亚等国作品的研究。*See for instance, Dan Wylie. Playing God in Small Spaces?: The Ecology of the Suburban Garden in South Africa and the Poetry of Mariss Everitt. Journal of Literary Studies, 2011,27 (4):71—90; Andrea Edl. Vom Ursprung Ökokritischen Denkens Zu Einem Kosmopolitanen Ansatz Der Urbanen Ökokritik—Ort Und Raum Von Der Amerikanischen Wildnis Bis Zur Urbanen Dystopie. Frankfurt A. M.: Peter Lang, 2013:127—147.此外,其研究方向也呈现出细化的趋势*需要说明的是,这些近期研究并非全部在“城市生态批评”的框架之下进行的。换言之,尽管有一些学者并未有意识地使用“城市生态批评”这一术语,但是他们所关注的研究对象与城市生态批评研究相近,也就是从生态批评的角度解读文学作品中的城市环境,因此也被纳入了本文的讨论范围。,主要包括结合了生态政治学与族裔研究的生态正义运动研究,致力于揭露向少数族裔等边缘群体转嫁环境污染与资源匮乏的现实与后果*See for instance, Sonja Georgi. Ethnic Space and the Commodification of Urbanity//Stefan L. Brandt, Winfried Fluck and Frank Mehring (eds.). Transcultural Spaces: Challenges of Urbanity, Ecology, and the Environment. Tübingen: Narr Verlag, 2010:159—172.;研究城市环境的生态不稳定及其导致的城市异化现象*See for instance, Ursula Heise. Terraforming for Urbanists. Novel: A Forum on Fiction, 2016,49 (1):10—25.;环境话语的病理化研究,如针对城市环境中的垃圾、污物和毒物的生态批评研究*See for instance, Heather I. Sullivan. Dirt Theory and Material Ecocriticism.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2012,19 (3):515—531; Véronique Bragard. Introduction: Languages of Waste: Matter and Form in our Garb-Age.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2013,20(3) :459—463.;借用西蒙·埃斯托克(Simon Estok)的生态恐惧(ecophobia)*埃斯托克的生态恐惧理论认为人类具有对自然界非理性和无理由的憎恶的本能,包括人类对自然世界的恐惧以及对生态问题的恐惧,其根源在于人类缺乏对自然界的掌控和预见能力。See Simon C. Estok. Reading Ecophobia: A Manifesto.Ecozon@,2010,1 (1):75—79.概念的相关研究;生态恐怖主义研究*See for instance, Leyla Haferkamp. “Somebody’s Got to Get Angry…”: Ecoterrorism in the Work of Carl Hiaasen//Stefan L. Brandt, Winfried Fluck and Frank Mehring (eds.). Transcultural Spaces: Challenges of Urbanity, Ecology, and the Environment. Tübingen: Narr Verlag, 2010:41—52.;反乌托邦城市小说*Rachel Nisbet. James Joyce’s Urban EcoAnarchism. Ecozon@,2016, 7(2):10—28.与生态无政府主义研究*Pérez Ramos. The Water Apocalypse: Venice Desert Cities and Utopian Arcologies in Southwestern Dystopian Fiction. Ecozon@,2016, 7(2):44—64.等。总的来说,目前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趋向于认为城市建构的封闭空间造成了自然与真实的消亡,阻挠了城市居民对自然的精神需求与对真实的认知。这些研究关注城市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作用,将城市塑造为环境污染和垃圾的源头,关注其背后隐藏着工具理性与社会体制的弊端,进而呼吁在生态视域内重新改造城市和城市社区。

诚然,这些研究构成了当前城市生态批评的重要内容,尤其在城市生态批评从沉寂到复归的过程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再次回归至文学研究视域内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现在依然具有一定的问题和局限性,即它是一种简单化的反城市倾向。具体而言,大部分城市生态批评研究只关注城市在生态语境内的负面形象,如毒物、污物、垃圾研究以及城市空间内的生态不公正等问题,将城市意象建构为背负着生态恶化之原罪的恶之花。这些研究脉络延续了传统生态批评对城市的普遍的反面态度与论述逻辑,而这种思维定式也是最初阻碍城市自然环境进入生态批评研究范畴的主要原因之一:长期以来,城市化被认为是一种环境形式——即自然环境——被另外一种更加粗糙的“人造”环境所替代的过程。*Cheryll Glotfelty. A Guided Tour of Ecocriticism, with Excursions to Catherland. Cather Studies, 2003 (5): 28—43.因此,在漫长的城市文学与自然书写发展历史中,一直存在着诸多对城市的刻板化描写与城市意象的概念化倾向;城市空间作为一种人造环境被认为是对淳朴自然环境的破坏,致使城市与自然之间产生了一种长期的对立与隔阂。

虽然这种城市与自然之间的界限——正如布伊尔指出——是人为建构的*Lawrence Buell. Ecocriticism: Some Emerging Trends. Qui Parle: Critical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1,19, (2):87—115.,而且解构这种人为的界限正是城市生态批评的生成逻辑之一*在《城市的自然:生态批评与城市环境》一书的序言中,本内特和蒂格便提到,他们之所以提出城市生态批评的概念,是由于质疑生态批评偏倚“未被破坏的自然环境”,即将大多数人的居住之所即城市环境排除在研究范畴之外的行为。See Michael Bennett and David W. Teague. Urban Ecocriticism: An Introduction//Michael Bennett and David W. Teague (eds.).The Nature of Cities: Ecocriticism and Urban Environments. 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1999:10., 但是目前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对这一人为建构界限的解构尚不彻底。这一问题的体现之一便是,目前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中的“城市自然”并没有成为一种具有独立价值的环境形式。在目前的文学书写与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中,尽管城市自然再次进入了论述视域,但往往被看作是朴素自然的残留物或回音,即是一种被人类摧残或“驯化”了的自然形式,已经丧失了原初自然的本质;或者,被看作是一种异化了的自然,大多以哥特式形象出现,譬如启示录式的末日洪水、食人植物、污物、害虫或极端天气等恐怖形象,映射出自然环境对人造环境压迫的报复性反击与回应。然而,城市自然的这种哥特形象实际上也是一种“不自然”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们对城市自然的生态恐惧心理,并非是对真实的城市自然的全面反映。笔者认为,这种对城市自然认知的偏差实际上是城市与自然二元对立思想的变体,将会大大影响城市维度的完全复归。因此,若要弥补此前城市生态批评在位置上的缺失,我们有必要走出自身的局限与偏误,彻底解构和超越自然与城市二元对立的研究模式,重新建构和定位城市的生态面孔。

二、想象与现实:城市的生态面孔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曾在《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中说:“对于那些经过却未进入城市的人而言,城市是一种存在;对于那些城市在其身上留下烙印的人来说,城市又是另一种存在。”*Italo Calvino.Invisible Cities.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1974:125.在作家所建构的文学文本中,城市不再是“看不见的”隐形的城市,而是揭示个体精神轨迹和刻画人类与环境关系的重要手段,为读者搭建了想象的城市与现实的城市之间的桥梁。现代城市是一个城市性、生态学与环境相遇而交织构成的复杂的跨文化空间。*Stefan L. Breandt, Winfried Fluck and Frank Mehring. Introduction: Transcultural Spaces//Stefan L. Brandt, Winfried Fluck and Frank Mehring (eds.). Transcultural Spaces: Challenges of Urbanity, Ecology, and the Environment. Tübingen: Narr Verlag, 2010:ix—xviii.正如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面对城市这一固定主题时,即使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同一座城市中的作家所创作的城市意象也不尽相同。不同的作家因为历史背景、个体差异、地理区域和关注重点会采取不同的对应策略,进而创作出不同的描绘城市经验的文学形式,展现出多元空间交织中的城市意象。可以说,每位作家再现的城市既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名字”*E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 New York:Haughton Mittlin Harcourt,1974:125.。因此,在文学的想象世界中,城市有时会呈现出多样的甚至是相反的形象。想象世界中城市意象的多维度折射出城市本身的复杂性,展现了现实世界中城市环境的多副面孔。

在许多作家的城市书写中,悲观和厌恶的情绪占据了主流,尤其在面对日益严峻的生态问题时,许多作家将原因归于城市化过程中人类对自然环境的改造以及对现代科技的过度依赖。为了以文学文本为媒介向读者传递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性,有的生态文学作品选择刻画生态灾难甚至以末日启示的方式警醒世人,例如卡森的《寂静的春天》;有的自然作家逃离城市,隐居荒野,例如创作《瓦尔登湖》时的梭罗等。诚然,这些文学作品影响深远,也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当时人们的环境意识,《寂静的春天》更是成为美国环境运动的导火索之一。因此多年来,这一脉络不仅是生态批评研究中非常重要的内容,也持续涌现出许多类似基调的文学作品,形成几近压倒性的优势。然而,这类书写并不能刻画出人与自然关系的全貌,只是展现了城市复杂的多面性的部分维度。与这些尖锐的批判和压抑的论调不同,城市文学中实际上还存在着另一条脉络,试图从生态整体的角度解释城市的运行机制,展现城市空间中的生态图景,这也是非常值得研究者挖掘的一条线索。在目前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中,关注这一脉络文学作品的研究极为匮乏,使得整个批评视野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和局限性。只有深入挖掘这一边缘化的创作传统与文学脉络,才有可能真正地消解城市与荒野之间的二元对立,从整体的视角出发审视宏观生态网络的伸缩与消长,勾勒出常常被人忽略的城市的生态面孔。

相比于给读者带来感官震撼的生态末日论的文学作品,基调积极、行文乐观的文学作品能否有效地促使人们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呢?关于这一点,美国当代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曾在一次活动的采访中提出他的看法。当主持人询问道:“您作为一位与环境运动紧密相连的相关人士,您的作品中却令人惊讶地没有出现对生态灾难的描写。您的诗歌中几乎没有消极的信息——没有提及博帕尔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式的事故。您是为了树立正面的典范,还是由于您本人天性乐观呢?”*1984年,印度发生了严重的工业化学事故——博帕尔毒气泄漏案;1986年,前苏联乌克兰地区发生了切尔诺贝利核泄漏及爆炸事故。斯奈德回答说,虽然自己也有几首含有“消极的信息”的诗歌,但是他觉得:

我们目前所面临的社会与生态问题已经非常严峻了;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最好能有一点儿幽默感……坦率地说,近二十年来过度强调末日论的环境运动发展情况并不顺利。即使末日论的确是真的,这种论调在政治和心理层面都并无成效。我认为,第一步应当是使人们爱这个世界,而不是让人们对世界末日感到恐惧,这也是我在诗歌创作中的做法。爱这个世界,也就意味着爱所有的人类和非人的存在,下一步则是更好地关爱这一切。*Gary Snyder. The Gary Snyder Reader: Prose, Poetry and Translations 1952—1998. Washington. D. C.:Counterpoint,1999:335—336.

斯奈德认为,“爱”是修复人与自然之间关系裂痕的良药。具体而言,人们应当发自内心地爱自己脚下的土地与头顶的天空,爱身边的人,爱自己所生活的地球。在高度城市化的今天,已有80%以上的美国人居住在城市之中,城市空间已经成为绝大多数人的栖居之所。因此,关爱自己身边的环境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关爱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环境。因为有了爱,人们便会像保护自己的家一样主动地呵护生态环境,而不是被动地受迫于道德指责、法律法规或现实窘境。比起恐惧和胁迫,对各种形式的自然环境的爱可以更加根本地从思想层面解构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通过“爱这个世界”和“所有的人和非人的存在”,文学作品也可以向读者传达一种生态呼唤,即城市并不一定是非生态的,而是也可以具有生态的一面。

当然,展现城市生态面孔的过程是一个复杂而多维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一个带领读者再次发现“美”的过程,尤其是城市自然之“美”。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将城市等同于“丑”,下意识地认为美只存在于更遥远荒凉的原始自然之中,而忽视了城市日常空间中的自然环境之美。城市自然之美既可以是一种细微之美,如一棵草;也可以是一种宏大之美,如一座山。这种自然美有可能隐藏于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也有可能存在于个人居住的公寓居所。只要人们选择去欣赏,都可以激起审美反应,进而将人与自然相连,促进人们对非人的物质世界的接受以及对其福祉的道德关怀与环境意识。正如斯奈德在《荒野实践》(The Practice of the Wild)中所指出,野生自然具有不同的规模(shifting scales),并不只存在于仅占美国国土2%的官方认定的荒野地区,而是“无处不在”的。*[美]加里·斯奈德:《禅定荒野》,第14页,陈登、谭琼琳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关于书名的翻译,陈谭二人在译者序中解释道:“我们将书名The Practice of the Wild译为《禅定荒野》,而非国内学术界通译的《荒野实践》,是因为practice暗指佛教中的‘修行’,亦即日本道元禅师所说:‘行即道’。” 本文在使用陈、谭的译文时,出于学术研究的需要仍然沿用了目前学界通用的《荒野实践》的书名。换言之,在观察、书写和研究城市自然的过程中,“看”的能力是关键。这种“看”不仅是一种生物学行为,更是怀着自然意识与环境意识来认知周围的非人世界,“看”到城市空间中的自然之“美”。

城市自然与荒野自然各有千秋。由于城市自然与荒野自然的一些固有差异,源于城市自然的经验与传统的荒野自然经验有所不同,使得作家笔下的城市自然与我们熟悉的传统自然文学相比存在一些差异。关于这一点,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关于荒野自然与人造自然(花园)的对比阐释非常形象:

的确,我们可以从荒野自然中学到很多东西;迄今都难以超越的自然书写传统便是对这一点最好的证明。但是,我本人在花园中获得的经验使我确信,有许多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重要道理在那个世界(荒野)中无法学到。首先,人们现在非常需要知道如何在不损害自然的前提下利用自然……如何在自然与文化之间找到中间地带?*Michael Pollan. Second Nature: A Gardener’s Education. London: Bloomsbury, 1991:5.

正如波伦所指出的,荒野自然虽然是极为重要的环境形式,但是并不能完全涵盖人类全部的自然经验。以人工栽植的花园为例,这种受到人类干预的自然环境可以被看作是城市自然的一个缩影,比荒野自然更加直观地见证了人类与自然的互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类从旁观者转为参与者,在直接接触中重新建立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

人类与城市自然之间的联系具有三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代入感强。城市中人与自然之间联系的代入感之所以强,是由于城市自然比较容易接触——相比于遥远而神秘的荒野,城市文学中的自然环境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触手可及的,如家边的公园、街道旁的树木、社区里的花园、天空中的鸟群和公寓中饲养的宠物。这种与自然的接触不同于去荒野探险或景区游玩,既不必消耗大量的金钱与体力,对年龄或健康状况没有严格的要求,亦不受制于收入水平和物理距离。城市自然的这种容易接触的特性使读者在阅读这类作品时更容易有代入感,产生生态共鸣。城市自然经验的第二个特征是感官较为纤细,或者说其规模大多较小。一般而言,传统自然书写所关注的原始状态下的自然环境往往规模较大,强调地点的陌生感与感官的新奇性,如充满异域色彩的亚马逊雨林等。与之不同,城市自然的规模通常比较小,如城市居民与公园中鸟儿的接触、公寓中的小型园艺活动等,与自然所建立的联系更加敏感和私密。城市自然经验的第三个特征是可重复性。这种经验强调与自然环境的反复接触,一般需要通过一定的时间积累逐渐建立起亲密感,是一个慢慢熟悉的过程。譬如,相比于或许一年才能去一次的国家公园或其他偏远的原始自然环境,城市绿化区域是城市居民日常生活中反复出现的自然存在,能够在日积月累中与人类建立起亲密的联系。

城市自然不仅有助于重建城市中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还可以促进城市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生态关系的建构,体现出城市的生态功能。城市书写与传统自然书写的一大不同在于,后者往往强调一种孤独感,人与自然的互动多为一人独自完成。例如,在传统荒野文学的代表美国自然探险叙事中,主人公往往是一个英雄化的角色,其对自然的探索主要依靠个人体力与生存技能,与自然的接触甚至会演变为对个人成就的衡量。此外,传统自然叙事中人与自然的互动多为一人独自完成,带有孤独性的特征。例如,梭罗的《瓦尔登湖》便是他在瓦尔登湖畔独居两年的记录。与之相对,城市中人与自然的接触一般是多人一起完成的集体行为,更强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关联与相互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城市牵引而联系得更加紧密,营造了一种基于周围环境的地方感与空间归属感。以社区中的植树劳动为例,这种对体力并无太高要求的活动是大部分人都可以参加的,其间人们可以与自然亲密互动,同时这也是与他人接触、培养社区感与地方感的有效手段。在这种地方感的基础之上,城市自然经验能够进一步激起人们的环境意识与责任感。里昂(Thomas J. Lyon)在《地方的伦理》一文中指出,地方感会使“自我的界限自然而然地变得宽松”,将人和宇宙中各种“存在与流动”联系在一起。*Thomas J. Lyon. An Ethic of Place//Robert B. Keiter (ed.). Reclaiming the Native Home of Hope: Community, Ecology, and the American West.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1998:15—33.对某一处环境的敬畏之情最终也会促成对宏观环境整体的更大关怀,这也是一种立足于万物之间的相互联系性的视角。

城市环境是自然与文化相遇的场所,也是多种社会力量博弈的空间。也就是说,城市书写中的城市形象既是想象中的环境,也是社会现实中的环境。只有将城市环境置于多维度的框架之下,才能将文学想象中的城市与现实社会中的城市连接起来,对其有全面的认识。如上文所述,在城市中建立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可能性,也展现了城市的宏观结构、潜在的生态功能以及内外的生态变化,使城市书写的生态脉络逐渐明晰,揭示出现实世界中城市不为人所重视的生态面孔,让人们得以更加立体而多面地看待城市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三、城市生态批评的未来

生态批评在诞生伊始尚未被文学批评界认可时,曾一度被认为只是“拥抱树的玩意儿”(hug-the-tree stuff)*Scott Slovic. Ecocriticism: Containing Multitudes, Practicing Doctrine. ASLE News,1999,11(1):5—6.。这种曾经的偏见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生态批评研究的某些局限性,即传统的生态批评研究大多只关注自然书写和田园文学,尤其青睐无人涉足的荒野自然,而不是包罗广泛的环境——即包括了自然环境、城市环境以及介于二者之间的任何景观。正如斯文·伯克茨(Sven Birkerts)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只关注自然和自然保护的倾向,使整个生态批评运动的纲领变得简单化,很有可能成为生态批评继续发展的障碍。*Sven Birkerts. Only God Can Make a Tree: The Joys and Sorrows of Ecocriticism. The Boston Book Review, 1996,3(1):6+.本文所探讨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便是致力于应对这种源于批评纲领本身的阻碍。城市生态批评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在过去的十余年中经历了曲折的发展,从最初的社会学研究起源,到初次问世后的长期沉寂。直至近三年,随着国外生态批评学界中城市维度的复归,城市生态批评研究方逐渐复兴,城市中的自然环境开始被纳入生态批评的研究视野,改变了生态批评原本只关注荒野自然的局限性,这无疑是新世纪生态批评在研究对象方面的一大进步。但是,正如前文指出,目前城市生态批评研究在有所突破的同时,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局限,大大影响了城市生态批评的未来发展。

目前,城市生态批评的主要局限在于未能彻底消解城市-自然的二元对立思想,具体表现便是当前城市生态批评对一些相关基本概念——如城市自然——的认知深度不够,如将城市自然看作是一种被城市摧残或“驯化”了的自然形式,并非“真正的”自然。实际上,这种看法本身便是将城市与自然根本对立了,认为二者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关系。笔者认为,城市生态批评作为一种以城市自然为研究对象的研究范式,对城市自然的认知构成了城市生态批评研究的重要基石,因此对城市生态批评的研究角度有重要的引导作用。二元论思想的残留导致目前的城市生态批评对城市自然的认知缺乏深度,在当下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中滋生出一种简单化的反城市倾向,大多只重视对城市生态危机与非生态现象的揭露与描述,依赖末日论式的修辞话语或反城市的感伤情绪,沉浸于启示录与生态灾难式的城市书写。

诚然,生态批评自出现伊始,便致力于批判人类世界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对立。那么,为何目前的城市生态批评研究,或者说整个生态批评研究,对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解构得不够彻底呢?原因在于,长期以来生态批评的论述角度一直立足于被边缘化的“自然”,反对人类世界将“自然”看作“它者”,批驳人们压迫和妖魔化自然的形象。*Rodney James Giblett. People and Places of Nature and Culture. Chicago: Intellect Books, 2011:16.在作家的自然书写和当代生态批评学者的著作中,这一点得到了相当的重视。可以说,其中号召人们重新审视自然、发掘自然之美的论断比比皆是。然而,却甚少有人反过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解构城市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是否也要从“城市”的角度出发,重思城市是否被刻画为相对于自然的“它者”,城市是否在文学研究中被妖魔化和被压迫了呢?当前城市生态批评大多只关注城市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作用,将城市塑造为环境污染和垃圾的源头,这样一个脸谱化的负面形象忽视了城市的多面性与复杂性,直接影响了城市生态批评研究的广度。

笔者认为,生态批评作为一种“为自然言说”*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11.的文学批评理论,对自然的解读与关注是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因此,城市生态批评应当致力于全面地审视城市自然的各个维度,修复环境主义、文化研究与城市经验之间的历史隔阂。城市生态批评研究者有必要关注多面城市的“生态面孔”,将城市置于生态语境之中,在审视启示录与生态灾难式城市书写的同时,厘清城市文学的另一条生态脉络,重视城市生态意象的建构。对城市生态面孔的描摹与生态功能的探讨不仅有助于批评家在城市文本的视域内全面解读作家的生态主张,而且有利于在城市中建立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促使人们重新发现城市的自然之美。换言之,城市生态批评的目的不是号召人们膜拜自然或反对城市,而是要引导人们尊重自然、善待自然、呵护自然,探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平衡之道。

面对全球范围内的城市化浪潮与生态话题,城市生态批评的未来发展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首先,城市生态批评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意义。现代化意义上的城市本身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居住于其中的城市人口构成与居民的个人经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对于新一代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甚至一生都在城市空间内度过的城市居民而言,每天都能接触到的城市自然环境是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自然经验,是城市化视域内自然经验延续的重要方法。这些自然经验将城市中的人们与整个自然世界联系为一体,使人们意识到自然环境与人类世界是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在以背景下,城市生态批评对城市自然与城市生态面孔的研究也将有利于形成更加重视城市自然的城市文化。

此外,城市生态批评研究具有明确的现实意义。城市生态批评不是“从理论到理论”的研究范式,本身具有一定的实践性和鲜明的现实指向性。当前,无论是进入后工业化阶段的西方,还是处于城市化快车道的中国,都面临着人类纪时代严峻的生态危机。相比于传统生态批评对荒野自然的推崇与关注,城市生态批评研究聚焦于城市空间中的各种生态关系。这既符合城市化大背景的时代需要,也有助于我们在城市化视域内重建城市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反思城市空间中的可持续栖息问题,合理地发挥城市的生态功能,探寻应对城市生态危机的新方法。可以说,城市生态批评对生态问题的探讨不仅仅是文本层面的论述,也是对现实社会的投射。只有这样,城市生态批评才能弥补此前城市维度在生态批评中的位置缺失,走出自身的局限与偏误,彻底解构自然与城市二元对立的研究模式,超越末日论叙事与感伤情绪的抒发,将城市生态问题的解决回归至城市本身。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刘虹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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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5-0182-07

2017-05-21

马特,山东济南人,文学博士,中央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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