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乔乔
时至今日,浪漫精神仍以其独特的魅力享誉世界。从中国古代的魏晋风度,到德国早期的浪漫主义,无不闪耀着浪漫精神的灿烂光辉。本文以从起源到本质的思路通过对二者进行比较,层层推进,发现二者具有共同的分裂—诗化走向,但在灵性追寻上却又分道扬镳,并进一步探寻浪漫精神的现代意义。
随着人类历史画卷的展开,从茫然无知的崇拜之流到浩浩荡荡的征服之旅,人与自然的矛盾自其诞生之始就从未停止过翻腾。人为了确证自身的存在,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尝试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来超越无限的宇宙,虽遭遇了无数的痛苦与迷惘,却也赢得了时间的馈礼,浪漫精神便是其中之一。它作为人类的精神支柱,是人作为主体充分发挥其独特想象力利用艺术来超越现实世界的束缚,以追寻精神上的解放与自由的一种伟大意志。它是人类永不寂灭的信仰,从遥远的古代神话到现代的新型艺术,从异域的西方之国到本土的东方之邦,无不闪耀着浪漫精神的璀璨星光。
西方哲人、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施莱格尔曾明确地表述过他对浪漫精神的渴慕:“浪漫精神就是向人类昭示至高无上者,或者把人类提升到最高的和无限的境界,并重新诗意地塑造生活。”自然与想象,象征与神话,对人性的热情歌颂与张扬成为浪漫之帆,率先在古典哲学的沃土德国起航。而事实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诗学》便已表现出了浪漫主义的倾向,探尋与追问着在事实之外的众多可能。中国的浪漫精神最早可追溯至老庄,尤其是庄子让无数人为之倾倒的逍遥之境,虽未清楚地道出“浪漫”二字,却早已在无形的自在之境中将浪漫之神诠释得淋漓尽致。北冥之鱼游进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创造了一片举世共鸣的想象盛境,但庄子是孤独的,直到他“无为”“坐忘”的浪漫哲学思想为后人所继承,被魏晋名士发挥到极致,逍遥抱一、放浪形骸,终成蔚然之风。同样蕴藉着浪漫精神的魏晋风度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因来源于不同的文化之流,必然有着或似或非之处,而此中似非,无关对错优劣,将其比而较之,已余味兴然。
一、分裂:浪漫精神的呼唤
18世纪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时代,也是一个让人哭泣的时代。古希腊文化的渐渐远去,和谐统一精神的一去难返及其与现实境遇的极大对照,造成了近代文明的一片焦土,主体与客体、自然与精神、现实与理想、经验与超验、必然与自由被分割在了银河的两极,无数痛苦的灵魂在分裂的地狱苦苦煎熬。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正产生于这样一个充斥着分裂与呼唤的时期,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浪漫精神悄然萌发了。它的出现就像一阵阵清爽的微风拂过人们干涸的心田,引导着无数迷惘的灵魂步向梦想的自由天堂,它从出生也就注定了要肩负桥接分裂的艰巨使命。近代资本主义技术文明的出现,在带来进步与新质的同时,也更加剧了这种分裂。人类一面拥有了汽车洋房,一面又拿起了手枪毒药,物质的不断丰富的确是人类靠近无限的途径,但似乎我们在不断接近的途中却又越来越遥远。向前的步履越来越快,对浪漫精神的呼唤也越来越响。施莱格尔把“近代”称之为“化学时代”,强调的就是其分裂的本质。荷尔德林诉求于“沉沦”来使有限接近于无限,来使人获得神性。那么要通过什么来实现这种联通呢?苦思的浪漫主义诗人们最终想出了“诗意”之路,即通过人诗意的生存来通向永恒和绝对实在。这个“诗意”之路,也就是浪漫之路。
魏晋并非中国诗歌最为繁荣的时代,但却是中国浪漫精神最为灿烂的时期。鲁迅先生在其《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提出了“魏晋风度”这一概念,很快被众人接受,魏晋名士通脱的行为风格也更为时人所追慕。本文在这里更偏重于探讨魏晋风度与现实、艺术的关系。宗白华在论《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而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恰如其分地指出了魏晋风度形成的历史原因及其与艺术的关系,也进一步指出了这种艺术精神即浪漫精神。痛苦的社会现实导致了理想与现实的分裂,黑暗的政治环境致使无数有志之士无法通过有效的途径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极为丰富的思想环境正为他们提供了一时的避难之所,尤其是玄学的超然思想让他们的心灵得以慰藉,使得他们痛苦的灵魂在浪漫之旅中暂时得以寄托。
二、诗化:通向彼岸的桥梁
分裂不会自己消失,如何才能从有限通向无限,达到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呢?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认为,在有限与无限之间存在着一个“生成原则”,有限可以通过中介通向无限,而这个中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们认为,便是“爱”。但这里的“爱”,并非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情感,而是一种基本的宇宙元素,“爱是最高的实在,是原始的根基”。爱更多的是一种动力,它使生成成为可能,克服普遍分裂,实现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但最终要通过“诗化”来完成,而浪漫诗人的诗是“原初之诗”,是自然和宇宙富有创造性的精神,是神性的。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认为,“一种浪漫诗,就是去言说那首唯一的无限神圣的诗。”据此,诗人作为一个中间人,通过聆听宇宙的声音来言说整体,这样,诗便是对无限的言说,在这种言说中,有限不断靠近无限,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在诗化之路上,魏晋风度也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同感于生命时间的有限,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日,去日苦多”。其实,这种生命有限的意识很早便在中国古人那里得到了表现,如《诗经·唐风·蟋蟀》中“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因体悟到生命的有限性而发出了行乐当及时的感慨,后汉人《古诗十九首》中亦有:“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的感慨。处于乱世之中的晋人对生命的脆弱与有限也有着深刻的体悟,与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一样,他们也追求以无限来设定有限,“通过把有限当作无限的表现,从而忘却有限,才能不为形器(经验事物)所限制,通达超形器的领域”。主张诗文的创作不能仅局限于词语、音律的变换,诗化的语言应超出诗歌的表面之意,而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达到玄谈清虚之境。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正如陆机之言“巨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已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变。”以虚待实、虚实相生,打破虚实之界,使之浑然一体自得无限之境界,如此便可超越有限的现实人生。endprint
魏晋人为文即是为人,他们由内心的痛苦而发现外在自然的美好,从而将山水揽抱于怀,用语言为之饰,用声音为之颂,自然的乐章谱好了,他们的人生也便自在了,以无应有,以不变应万变,诗,就这样在无形之中搭建起了有限与无限之间的桥梁。
三、灵性:虚怀若谷的境界
然而,与德国浪漫精神强调的神性不同,魏晋浪漫精神突出的是灵性。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也谈灵性,但他们所说的灵性内涵十分有限,更多地接近于神性。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始终认为人必须通过获得神性,确立其主体性,从而克服客体,来达到统一。人是有限的个体,必须借助神的无限力量来超越自身,这样才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自由,达到理想的王国。他们所追寻的力量始终来自于外部,而中国古人却向内发现了人本身的力量所在。魏晋人同样意识到生命十分有限,但他们提倡“无我”的诗意人生境界。他们企求通过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提升自己的人格与内心境界来实现对有限的超越,从而实现无限。“心静自然凉”“心远地自偏”“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同样是通过主体的精神来消灭客观固有的方式来实现统一,但与德国浪漫精神追求主体性的确立相对,魏晋人追求的是非主体性,不是让主体打倒客体,而是以主体拥抱客体,以虚怀容纳之心来包容世间万物,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正如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乾坤朗朗,我自逍遥。
必须要指出的是,晋人的“无我”“虚无”也并非抛弃了主体性,而更应说是在乱世之中坚持着一种“无我”之“我”,“我”并非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主体性,完全逃离了现实,而是采取了一种更加超然的人生态度。所谓大隐隐于市,只要内心足够明澈,纵外界惊涛骇浪,我自能淡然自若,这便是晋人浪漫精神的灵性所在。阮籍虽“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却也能“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与“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完全能集于一身。魏晋人这种虚怀若谷之境是既怀有忧天下之心,又有洒脱自然的气质。我与无我并不相违,忧与乐能够共生,一切皆在自然和谐之态,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为之追求的灵性。
四、结语
历史的篇章翩翩如风般翻卷,短暫的生命如浮游般朝生夕逝,然而生命的洪流永远不会止歇,历史也仿佛一再地回溯,曾经的呼唤再次来到耳畔,仿如昨日声声的呐喊。是乱世中晋人对自由的渴望,是现实中诗人对理想的期盼。正是曾经的呼唤才有了如今让人倾慕的魏晋风度,正因为曾经的热情澎湃才有了历史上星罗棋布的浪漫诗人,昨日的已成为历史,被刻在丰碑上,被写在扉页上,若是被世人被遗忘,那今日的呼唤又是为了哪般?无数怀着浪漫精神的自由灵魂正叹息着从弥漫的灰烟中穿过,现代工业文明带给我们的到底是富足,还是空虚?是铭记,还是遗忘?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往事虽成风,凭虚仍可追。
(暨南大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