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与莫言历史题材的形式建构

2017-10-29 10:07段舒
牡丹 2017年30期
关键词:中国故事莫言故乡

莫言历史题材的“中国故事”在形式的建构上表现出对本土强烈的依附性,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反传统话语体系,叙事上倒错的时间安排和点状空间纬度相结合,在技巧上融汇中西,形成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莫言在“中国故事”的形式建构上的探索值得后来者借鉴。

莫言曾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其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紧紧依托中国本土,在酣畅淋漓的“中国故事”的讲述中,将中国人、中国事、中国文化进行全方位的展现。目前,学术界对于莫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地域文化、魔幻现实主义、生命意识、宏大叙事等层面,而以“中国故事”的视角分析莫言历史题材长篇小说的研究相对较少。

“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受到普遍关注。“中国故事”从表现空间上看,是站在一个新的立场上,将文化传播的起点牢牢设定在中国。在人物选择上,主人公都是土生土长、扎根于中国大地的平民百姓,其一举一动都暗含着传统文化的辐射外放,日常衣食起居都是细腻文化底蕴的吞吐张扬。在发生时间上,既立足现在、回溯过去,也展望未来,大多是历史的沉淀,可以说是过去的往事,但也有观照现在、影射未来的作用。

一、依附于“故乡”的题材选择

故乡作为现代化风暴最难清洗的部分,这里是传统文化保留最多的角落,莫言将民间的原汁原味、自由自在、藏污纳垢和正邪混合统统摄入到“中国故事”的展现范围,在题材的选取上一直保持着对故乡的依附性。

首先,故乡的自由自在是莫言“中国故事”主要的创作对象。莫言的“中国故事”保留了人性中最原始的欲望:《红高粱家族》中,“我爷爷”有三个老婆,却没有一个是明媒正娶的,他和“我奶奶”高粱地里野合享受着生命的狂欢,天为盖、地为被竟也有了一丝丝魏晋风度的韵味。他和二奶奶“恋儿”在“我奶奶”回家发丧的阴雨连绵中疯狂爱了三天三夜,连空气也燃烧着蓝色的火焰。《丰乳肥臀》中,司马库在施行前说“女人是个好东西”,离开了此生最后的一个女人走向死亡的路上,他想到初恋那个修眉白脸父亲司马瓮的相好,“他喜欢将脆骨鼻子挤在她的胸前揉搓”。司马库的儿子司马梁在改革开放后回来成了南洋巨商,他每天雇佣二十一个女人亮出胸脯给上官金童医治恋乳癖。

其次,故乡是个藏污纳垢、正邪混杂的地方,这里盛产英雄,更不缺少王八蛋,莫言的“中国故事”将故乡人的双重人格摄入到小说表现范围:这样的人物角色往往自身便携带着一种相反相成的性格因子,总是让后人难以评说,即使盖棺也难以定论。《红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鰲,按照莫言的话来说他“杀人如麻”,他杀死白和尚、单家父子、花脖子。然而,他也正义爱国,有勇有谋,坚强伟岸。

最后,故乡山东高密常年流传狐妖花神、英雄传奇,民间充满神秘感的题材深深影响到莫言“中国故事”的表现方式,他曾说自己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放牛回来到集市上听一段说书,再给母亲讲述,往往添油加醋、天马行空。《红高粱家族·狗道》回忆光荣的人的历史,掺杂了关于可敬可怕的狗的记忆和传说,这里狗不仅具有了思考的能力,甚至在一定程度达到哲学的高度,“它们是在向人的世界挑战,是对奴役了它们漫长岁月的统治者进行疯狂的报复。”狗反抗人类的统治与现实中受压迫的人们反抗侵略者的奴役形成了呼应,两场战斗在这里达到了联通,人和狗的世界达到了联通。“作家正像无数传说者一样,为了吸引读者,不断地为他梦中的故乡添枝加叶——这种将故乡梦幻化、将故乡情感化的企图里,便萌动了超越故乡的希望和超越故乡的可能性。”

二、反传统话语体系的建构

莫言历史题材小说中的“中国故事”,正是继承了知识分子的尖锐与忧患性,在对过去“中国故事”抒写的颠覆中突破了以往“中国故事”的政治认同和传统话语,从而通过重新解构正统意识,形成了自己对于历史题材小说独特的历史观和“中国故事”的反官方话语体系。莫言的“中国故事”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对政治的有意远离

莫言在法兰克福书展的演讲中说:“我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应该超越党派、超越阶级、超越政治、超越国界的。作家是有国籍的,这毫无疑问,但优秀的文学是没有国界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属于人的文学,是描写人的感情,描写人的命运的。它应该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应该具有普世价值。”莫言“中国故事”的人物选择常常避开政治维度,《红高粱家族》高密东北乡“最英雄好汉和最王八蛋”子孙们,守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伦理秩序,这种伦理秩序是先于阶级伦理而生的,他们都有意无意远离政治的中心,坚守祖辈留下的那些朴素德行。

(二)杂陈其中的“粗话”与大红大绿强烈的色彩对比

古代文化传统提倡温文尔雅,中庸之道,但在莫言的“中国故事”建构中常常背道而行。余占鳌动辄满口粗话,他作起土匪头子,一心想要抗日却坚决不接受改编:“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他觉得国民党奸猾,共产党刁钻,他从来没有深层考虑过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党派,只认为自己不是怂包、不能任人宰割。

(三)小人物的“稗官野史”

近年的畅销作品,如《亮剑》等大都站在传统国共两党的角度,以宏大视野统摄抗战故事。同为反映抗战,与之相比,莫言历史题材的“中国故事”写抗战是民间小人物的抗战,并不求与现实时代、抗战进程的一一对应,这样反官方话语的“中国故事”构建,使得莫言的创作少见拘谨感,而能展现更多作家自我的话语。莫言曾说,作家不是为人民写作而是作为人民写作,与十七年文学《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中清一色的集体主义倾向、阶级斗争主题相比,莫言写作的“中国故事”,能够跳出政治、阶级、官方的局限,让“中国故事”穿越大事件和大变换的宏观层次而独具特色。

三、倒错的时间形式

莫言的叙事切断了传统的时间顺序,时间不再是沿着长线一一展开,他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打乱了时空顺序,大量的倒叙、插叙、现实、幻想相互交错穿插在文本中,让读者产生错乱感和好奇心。就像《百年孤独》开篇“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样直接将读者暴露在故事中段第二代奥雷里亚诺上校的故事中,紧接着连接“父亲让他参观冰块”回到故事的开始——这个家族第一代的故事,同时又存在一种对奥雷里亚诺上校未来命运的预言。莫言历史题材小说的叙事风格正是延续了马尔克斯的这种时空交错的方法,让人产生神秘感。endprint

《红高粱家族》开篇讲述余司令带领一队人马埋伏日本鬼子经过的大桥,血战中“我奶奶”倒在血泊中,由此“我奶奶”和“爷爷”的爱情故事慢慢展开,在这里“我”同《丰乳肥臀》里面的上官金童一样具有全知全能的视角将故事娓娓道来。之后又穿插了“我爷爷”带领铁板会队员打日本人为奶奶出高粱殡的事情,我爹领着鬼子扫荡后幸存的几个村民打狗的故事,最后以二奶奶恋儿的“奇死”煞笔,回到现在“我”从城市的回归。在这里,人和人、人和动物、人和自然的故事相互交叉,形成了一个立体式的叙事结构,每个部分又互相联通,重组和分割间每个故事都具有了弹力,每个故事也都仿佛真实可信。

《檀香刑》凤头以眉娘、赵甲、小贾、钱丁的独白插入“俺亲爹领人去抗德,咕咚咚的大炮放连声……血仗打了一天整,遍地的死人数不清。到后来,俺亲爹爹被抓进南牢,俺公爹给他上了檀香刑。”全书围绕给孙丙上刑展开,开篇便倒叙故事的结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眉娘的独白直接将时间定位在孙丙被抓即将上刑的时间点,眉娘、赵甲、小甲、钱丁都由这个点展开各诉自己的身世,眉娘是回忆,其他三人都是描绘现在和将来。猪肚部分主要为顺序,但在正本书中又属于回忆倒叙,爱情的滋生,误会的造成,悲剧的上演,故事一步步走向高潮,最后以孙丙被抓与凤头和豹尾合而为一。这里理清了人物关系和事件因缘,刻画了人物个性,让故事叙事充满层次感,情节紧张而紧凑。

时空倒错的手法将过去、现在、未来环环相扣又相互支撑,建造了一种叙事的立体感,一方面可以让故事叙述人物关系更加复杂,反映的事件和表达的情感更加复杂,另一方面集中表达了高密东北乡穿越时间历史和形形色色人物角色的共性,将每一个事件和人物都展示得血肉丰满。

四、点状的空间结构

莫言“中国故事”的形式建构上的重要特征便是点状的空间结构设计。莫言曾说:“我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是一个被延伸的概念,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我将广阔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很多故事都融汇到东北乡中,这更多的是一个文学性的区域。”莫言以高密东北乡为中心点外放到中国,以故乡人们的心理状态生活方式为中心点外放到中国普遍的民族心理状态,其在空间结构上是点状的。

莫言说:“故乡并不仅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地方。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过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地方是你的‘血地。”莫言在文学上找到了他的皈依高密东北乡。从《红高粱家族》到《丰乳肥臀》再到《檀香刑》,“我爷爷”、“我奶奶”、“爸爸”、“我”、上官家族、司马家族、戏子赵丙、老爷钱丁、民女眉娘……他们终其一生的足迹都印在高密这块土地上。他们受尽命运折磨,灾害覆灭,他们都怀着一丝希望苦苦挣扎在这块血地,即使被迫离开也会用尽余生苦苦寻找这块大地至少落叶归根。

“我爷爷”带领的八百个铁板会会员惨死,凌晨时分他爬过济南府警察署的高墙沿着来时的铁路寻回他的家园,“他生下来就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转来转去,跑出这么远还是第一次”,家就像是遥远的天外”。几十年后,他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岭中回来,那时已经不太会说话了。上官鲁氏在高密乡生养了他的儿女和女儿们的下一代,最终死于斯,面对自然灾害和战争的轰炸,她也曾经想过离去,一路艰辛过来,她还是推着木车原途返回,在这里生活、生命和土地形成一个整体,生生不息。“杀人魔王”司马库一路躲避却始终不愿意离开高密这块土地,他说:“俺那个老丈母娘竟让我逃离高密东北乡,我为什么要逃离?这是我的家,这里埋着我家亲人的尸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亲我,这里好耍好玩……你说我怎么能离开?”同样,孙丙在妻儿徒弟乡亲血染了河堤,为了逃避德国兵和官府的捉拿,他离开高密,去曹州搬救兵请义和拳。他说“美莫过于家乡水,亲莫过于故乡情。俺孙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搬不來救兵俺就不回程。”所以,他终究还是归去故乡。天灾人祸,莫言高密东北乡的这些人物都试图坚守这块长大的土地,不愿离开,魂牵梦萦,即使被迫背井离乡也一定要落叶归根。

五、中国化的魔幻现实

本土和世界的交汇是一个双向的过程。莫言的“中国故事”由中国内部的本土生长经验,然后借鉴了西方现代的创作方法,最后以西方人喜欢的文学形式承载、满足了西方世界普遍对于“中国故事”的好奇,以东方人相对陌生的行文方式召唤起中国人对于民族历史和根的回忆。正如诺贝尔评委会主席谢尔·艾斯善马克所说:“莫言的作品定义为魔幻现实主义,会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南美大文豪马尔克斯。”但是,这是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

“现实是最高明的作家……我们的光荣任务是努力以谦逊的态度和尽可能完美的方法去反映现实。”莫言历史题材的“中国故事”更多显示的是本土魔幻加上魔幻现实主义的表层框架和写作灵感,探索的本质在于“中国故事”的根。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从繁盛到衰落,最后消失在飓风中,象征了整个拉美的发展一步步走向衰微,莫言像马尔克斯一样将自己的故乡“高密东北乡”转换成自己的创作对象和源头,由此向整个中华民族甚至世界辐射开去。《红高粱家族》写日本侵华的累累罪行,普通百姓人人皆兵,民间的炽烈爱情。《丰乳肥臀》涵盖更广,写战争和饥饿中百姓的水深火热,游击队、土匪、普通人的抗日,“文革”中普通民众的愚昧可笑,改革开放和农村受到的冲击。《檀香刑》中戊戌变法失败,义和团大闹山东,外国殖民者强取豪夺,清政府和军阀的鱼肉百姓。这些对历史事实的反映再现是莫言创作的基础,“但实际上,莫言并不是模仿马尔克斯……在结合幻想和现实方面他甚至超越了马尔克斯”。莫言对历史题材的故事化并不止于故事本身。《红高粱家族》开篇说:“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凡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这些相反相成的词汇使得这块土地——高密东北乡富有张力。抗日的英雄余占鳌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父亲随着“我爷爷”打日本人,却在一个俊俏的日本军官临死前拿着爱人、孩子的照片时心慈手软。

六、结语

莫言“中国故事”对人物的观察角度不再凝聚在一点,不同于抗战文学难以突破阶级意识与脸谱式的人物刻画,他的故事里有很多血肉丰满的悖论式人物。在话语建构方面,莫言突破了官方话语,在讲诉方式上西方和东方写作技巧游刃有余地切换和融合,最典型的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化,可以说马尔克斯建造了他的马孔多镇,莫言重塑了自己的故乡——高密东北乡。另外,在空间结构上的单一化,在时间线索上的倒错也增加了“中国故事”的厚度。像《檀香刑》这样的历史长篇小说贯穿的猫腔、独白、章回体等又无处不可见到中国传统文学的元素。张清华说:“莫言已然成了一个异常多面和丰厚的,包含了复杂的人文、历史、道德和艺术的广大领域中几乎所有命题的作家。”其历史题材“中国故事”的形式建构方面值得后来者借鉴。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作者简介:段舒(1993-),女,内蒙古呼和浩特人,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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