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坦
我去淮阴工作的时候是1982年冬天,那时候叫淮阴地区医院。说实在的,那个时候市区地方不大,王营镇在市区的北端。那就是顶格了。你说是市区可以,因为毕竟地区医院是市区主要单位。但也可以说已经出了市区了,因为所谓王营镇是淮阴县王营镇,是已经出了市区的县地了。那时候市区唯一的双向四车道马路的中点位置是市中心,马路贯穿市区南北。地委的位置在这条马路的北端五分之四的位置,街面基本上是没有商店了。从地委的位置再向北,过了废黄河就是县地,黄河大桥一个大坡到底就是王营镇。停!再前面就是农田了。说是县城镇,实际上就一条跟大马路交叉的500米东西向路。交叉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是两层的邮电局小楼,也是全镇的通讯中心。居民如果要打长途电话,是要到大厅去,填单子,然后坐等,在三个今天看来是试衣间的隔间里通话。因为是按每分钟五毛钱计价的,所以打长途电话都是非常紧张,生怕时间长了钱多。有一回我妈妈让我打电话给南京的大舅,轮到我的时候,我冲进隔间拿起电话就讲,“大舅,我妈让你最近回来一趟”。咔嚓,就放下了电话。结果人家说,线路还没接上,让我耐心等接线员指令。然后不断地从电话里听到各个转接接线员说话,什么鼓楼分局,下关,二号线,3568线路,我心里想,电话里这么多人,那我这个电话不是被偷听了吗?
王营镇主要单位就是十字路口西南角的地区医院,跟邮电局隔马路对面。门诊是一座局部三层的楼房。我上班才一个星期,我大舅就回来了一趟。我感到大舅对我总是有一种责任感。因为我快毕业的时候,估摸着要回淮阴工作,心情就低落。大舅专门跟我谈了一个晚上。他談了基层工作的必要性,医疗工作应该到缺医少药的第一线,谈到了拿破仑·波拿巴失败之后被流放到大西洋荒岛上的经历,谈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还谈到某个科学家坚持六十年天天写日记,他说做坚持六十年的事情本身就是人生的成功。大舅谈到了淮阴的进步与发展,在淮阴工作良好的发展前景和在南京这种废都工作的拖累。说得我热血沸腾。不过,我回来后跟我爸爸谈了这事,我爸爸没等我说完就哼了一声,“他说淮阴这么好,他怎么不来呢!”
那天大舅来我单位看我,他戴了个墨镜,依然是挺直的脊背走进来。倒是我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他抬起的下巴稍微向下点了一下,习惯抿着的口角又向下动了动,算是见到我了。我赶忙带他参观了科室的四间诊室。走廊东边的一间诊室是初诊室,两张旧牙科椅只能坐不能靠也不能调节。西边的三间诊室有四张倒是八成新的牙科椅。幸亏我提前上班把椅位台面擦得干干净净。大舅跟着我看了一下,然后站在诊室中间,轻轻地说了一句“还不错”。
看到我带人在科室里转悠,主任很快就赶了过来。主任姓仇,隔壁眼科赵主任经常跟他开玩笑叫他“大愁”。他个头不高但明显比较结实,板寸头,四方脸,棕色的皮肤显得很厚实。细细的眼睛看人有点虚,黄色的门牙,嘴巴基本上是半开着,高兴的时候口角向上一抬,立即就是非常灿烂的笑容,不高兴的时候,口角下拉一下也方便快捷。平时棉袄外套都是披在肩上,走路很快也很稳,白大褂纽扣一般也是不系的,身边走过,如一阵劲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一转身,几乎跟主任碰到满面。“仇主任,”我颇为紧张地说,“这是我大舅,他从南京过来看我。”“达九?”仇主任非常浓重的山东口音,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我大舅,然后口角向上地说,“缓迎,缓迎。”大舅是话不多的人,见面寒暄也是点点头而已,总算不错,口中还“呵呵”了两声,又随口评价道“这里还不错啊”等等没有任何指向的话。
“我大舅是北京工业大学毕业的。”我还是从大舅愿意谈的事情说起。他上大学是我们家永远的话题。
“喔,北京大学。”仇主任应和道。
“……”大舅怔了一下。“那仇主任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呢?”
“我没有上过什么大学,我原来是部队的卫生员,五零年部队在这里建荣军医院,我们就到这里了。”
“那你是老干部啦,他爸爸也是抗战老干部,呵呵,呵呵。”大舅用眼睛扫了我一眼,说这话时候摇了摇脖子。我赶忙避开大舅的眼光,朝仇主任看去,仇主任眯虚着眼看大舅的墨镜,口中呼出气息带动一声“喔——”
仇主任看了我一下,说:“我谈不上是老干部。不过,我们刚来王营镇的时候,这里都是荒地,一个人都没有。你要是拿个棍子,嗖,扔出去——”仇主任右手在空中快速地划了一条弧线,一阵闪电似地划过眼前,他手上没有东西,但右手有力地抓在一起,一点点也看不出是空甩,也许他平时有练太极拳的习惯,太极内功如影如随。我没有看到棍子,但似乎他手上是有东西的,无形但有力,向窗外马路方向飞去。我和大舅的眼光都顺着弧线追过去,对面是十字路口,卡车、手扶拖拉机、自行车、行人、摊贩混杂在一起。我不知道那个棍子为什么要向那儿飞。
“一个人都砸不到,没有人。”仇主任的话拉回了我的思路。喔,对了,是说过去的事情。
“那你到这里习惯吗?”我也接了一句话。
“不习惯,现在也不习惯。”仇主任稍微向前欠欠肩,“我来的时候口腔科就我一个人,后来过了好多年李医生才来,李医生你见过吗?”
“见过一面。”我答道。
“这两天不知道又跑什么地方去了。”转过身,他对着大舅说:“我是山东人,到淮阴这个地方就是南方。我最不喜欢南方这个黏糊。”
“我也不喜欢吃粘糕汤圆这些。”我说。
“这个南方人做事不痛快,成天黏黏糊糊的”。看来我的话理解有偏差,主任也没有理我。继续他的话题。“你要是说吃的——”看来我没有完全理解错误,我稍微宽心了一点。
“这个南方的馒头看上去很漂亮,大大的,圆圆的,可是你拿到手上就是分量不足,你手一抓,馒头没有啦,手一放,腾地又出来了。”仇主任右手前伸,掌心向上,手上空空的,但手指很有力。一边说一边手抓紧成了拳头,一放又成了空手掌。“不像咱北方人实在。”仇主任到底指的是做北方馒头的人实在还是想说北方的馒头实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看大舅也愣了一下,怵怵地说,“还要靠你们带啊。”?“关键是跟什么人走,什么人带。”主任说。
我不知道他们俩说哪里去了。大舅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在意。整个下午,我都纠结在这个一抓一放里。我想起我奶奶都是自己做馒头,做出的馒头又白又大,的确是很松软,那叫喧。那是很好吃啊。偶尔要是我爹爹做的话,那个馒头实实的,不是那么喧,我奶奶都会说“死趴趴的”,但怎么又成——。快到下班的时候,忽然李医生来了。仇主任一看到他,立即大声叫了一声:“哎,老李,你到哪里去了,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
李医生中等个子,肩有点内收,头稍微前倾,脚擦着地面走了进来。听到仇主任问话,李医生头也没抬,呵呵了两声:“对,休息了几天,休息了几天,到沭阳去了一趟。”
“你去沭阳干什嘛!?”主任继续问道。
“开个颈清,县医院小张非要让我去。”颈清是口腔外科治疗肿瘤的大手术。“哎,小孙医生来了怎么样啊?”显然他想换个话题。
“开个颈清去好几天吗?”仇主任没有离开话题。
“没有没有,前面休息了几天。昨天开了一天,开到晚上6点多钟,累死我了。”
“几点钟上台啊,需要开到6点钟?”
“9点钟就上台啦。”
“开一个颈清,9点钟上台,要开到下午6点钟吗?是不是又在那里吹牛啦?”仇主任满脸笑容大声地说。外科医生互相说开刀时间长都是开玩笑的话,相当于相声的“砸挂”。
“对对对,”李医生低着头,微笑着一个劲地抵挡,“你们辛苦了。这会儿也没病人了,主任还要遵照主任娘子的指示去买菜,大家先下班吧。我继续留守!坚持到最后一个人!”李医生学着电影上王成的声音,笑嘻嘻地说。
“以后出去,要跟科室讲一声。”仇主任眼睛虚着,下巴抬高,口角向下地说。
“对,对,对”李医生头更向前低了一下,“一切听从科室指令,一切服从科室安排,坚决完成任务。呵呵!”李医生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你啊——”仇主任一邊向门外走,一边叹息了一声。大家也嘻嘻哈哈跟在后面。李医生走在我身后,鞋子在地面上轻轻地摩擦,像是穿拖鞋送客出门。突然,我感到有人拉了一下我衣角,回头一看,是李医生。他看着我,左手竖着拇指中指食指捏在一起,然后向下点了几下。我立即明白,是让我晚上7点钟到科室来。
食堂只有稀饭、馒头和榨菜,看到馒头,又让我回想起仇主任的一抓一放,白粥稀饭我最怕吃了,榨菜又辣又咸,幸亏还有这个馒头,喧喧的也香香的,可是为什么主任说不好呢?我还是在纠结。吃了晚饭,我就去了科室。反正也没其它地方去,正好也可以在科室里安静地看看书。
刚过6点半钟,李医生就来了。这会儿他突然精神了不少,头发二八分,梳得纹丝不乱。二道剑眉加上大大的眼睛,脸颊铁青显然是刚刚刮了胡子,又穿了一身毛呢制服中山装,笔挺的白大褂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很是英俊,也好像是过节似的。我刚要开口,李医生低声说:“晚上地委梁书记来。”
“来检查吗?”
“不是,来看牙。”李医生有点神秘地说,“你去把科室的灯全部打开。”
全部打开?我晚上在科室看书都只开一个灯,还不知道科室有多少灯。于是顺着墙面找灯的开关。一个一个拉线开关一个个开。甚至把牙科椅上的灯也打开了。回头一看,天啊,全科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晃眼的。我从没看过科室如此的亮堂。李医生看了非常满意,领着我站在楼梯口,我看他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我们要在这里等他们吗?”我不解地问,觉得医生都是在诊室里,怎么站到走廊里来了呢?
李医生看了我一眼,答非所问地应道:“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应该有良好的仪表,它体现了医生的精神状态和素质。”我下意识地站直了一下。“我们北大医学院的传统是,上班时不穿短裤拖鞋,不敞衣露怀,不在诊室喝水吃东西。站功也是我们口腔医生的基本功,工作二十年,如果还能保持着身体站直,两肩平行,那说明你的基本功不错。”张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挺直着腰杆,我觉得他说话也清晰了许多。
我觉得受到了训练,受到了熏陶和培养,暗暗地记住“传统”。李医生正要再说下去,突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说话间,一群人已经走到面前。走在中间的一个人,个子比我还高出一截,身材魁梧,脸色红润,肚子稍稍隆起,身披一件呢子大衣,在听旁边人说了一句什么,立即稍稍仰起头哈哈地笑起来。旁边陪同的是医院的院长,这会儿满脸堆着笑,见到李医生,立即指了一下说:
“梁书记,这就是李医生。”
“梁书记好!”李医生头向前一低,声音清晰地说。我立即有一个续一声“嗨!”的冲动。
院长一边陪梁书记向走廊里走,一边说:“李医生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医生。他是北大毕业的,是吧?”
“是是是。”
“好像北大口腔科医生在江苏现在不到十个人吧?苏北就李医生和徐州医学院一个是吧?”院长一边说一边转向李医生。
“对对对,是是是。”李医生连忙答道。
“那你们要好好使用这些人才,”梁书记笑着说,“哎,你们这里倒是很亮堂啊!”
“梁书记到我们科来视察,让我们这里蓬荜生辉啊!”李医生步子不快,但应答很快。
梁书记说:“这是你们这里灯多,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院长引导梁书记随意地在一张牙科椅上坐下。陪同的十几个人把诊室站得满满当当,有两位只得站在门外走廊上。我想,难怪梁书记晚上来看病,否则白天科室里还有病人和医生护士,那真是要拥挤不堪了。整个晚上李医生都在跟梁书记讲解牙齿的解剖、牙痛的原理和解决牙痛的手术方法和非手术方法。他讲到“疼起来要人命”的生理学基础,华佗的刮骨疗伤、一本有10厘米厚的英文“疼痛”专著以及美国牙科医生法兰克对麻醉学的贡献。梁书记非常认真地听他的讲解,不时地随着讲解叹息、忧虑、崇拜、大笑。并当即表示地区政府要专项拨款让地区医院更新设备,他还提出地区卫校应该开设牙科学系,医院应该专门开牙痛科,解决全地区一千多万人民的牙痛问题。最后,李医生给梁书记冲洗了一下那个患牙。等梁书记看完病已经快十点了。梁书记一边下楼一边说,不仅看好了病,而且听了一堂很有意义的课。陪同的院长更是非常高兴,直夸李医生不仅医疗技术一流,而且为医院建设立了功。院长还特别叮嘱我,要好好跟李医生学习,做他的助手,先从抄方子做起,学到真正的秘方绝技。
只是,一群人一走,李医生立即瘫坐在靠椅上,神情萎靡了许多。明晃晃的灯光下,四十多岁的他鬓角已经有了许多白发,近看看出眼角皱聚的鱼尾纹。我心里在怀疑,下午的时候我怎么会觉得他很英俊呢,低着头,哈着腰,走路吸哒吸哒的,是我奶奶最看不惯的“腿重”。李医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低声地说:“是的,就十分钟的简单冲洗治疗,弄了三个小时。但如果我就冲洗一下三五分钟就结束,人家会满意吗?”
“他不满意又能怎么样?你就是一个医生,他满意能给你什么,不满意又能给你什么?”我有点小激动了。
“他不会给我任何东西,但这就是临床,就是江湖。”显然他不想跟我争论。
李医生疲惫地看着我:“明天不要跟仇主任讲今晚给梁书记看病的事情,好吧?”
呸呸呸,我想离开这里。趁大舅在家,我要告诉他,我要去南京工作。别再告诉我这里如何如何有发展前景,我爸说得对,这里好,你怎么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