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田畈的男人

2017-10-19 17:21徐先进
雨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姨娘秧田红心

徐先进

母亲去世后头七那天,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来了。

那天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薄薄的,在空中飞舞了半天才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连着几天阴雨,地上都能踩出水印子,雪花一头栽下来,立马被藏在泥土里的水俘获了,顿时化为无形,顿时失去了颜色。但男人的眉毛和胡须上却挂满了雪花,让人不由心生寒意。他穿着一件十多年前常见的滑雪衫,胶鞋帮子上沾着厚厚的泥巴。不用问就知道,他这是从秧田畈动身,经过曲曲弯弯的乡间小道一步步走过来的。

父亲让他屋里坐,到火塘房里烤火暖身子。他则先捋去眉毛胡须上的雪花,接着弓起腰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刮鞋帮上的泥巴,刮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顿了顿脚,才进屋子。

母亲的遗像挂在后堂壁的正中,堂壁前是一个齐胸高的长条香案,香案上置着一个香钵。从母亲走的那一刻起,这香钵里就一直供着香,从未间断过,并且还要接着供下去,直到满七那天为止。男人直接走到香案前,对母亲的遗像作了个揖,从他随身带来的布袋里取出一炷拇指粗的香,燃着后供在香钵里。他浑浊的眼里有了泪光。他咕哝着责怪我父亲,弟妹走了,怎么不给我报个信呢?

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是我外婆对他的称呼,至今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叫什么名字。虽然,他三十多年前每年都要来我家两三次,甚至我很小的时候也由母亲带着去他家玩过好几次,但我一次也没听人喊过他的名字,连绰号都没喊过。他每次来我家,父母见到他,从不称呼他什么,总是说,来了?屋里坐。小时候去他家时,由于他家在秧田畈单门独户,和村庄有一里多路的距离,家里只有他,或者还有他抱养的女儿红心,他每次见到我们去也总是说,来了?屋里坐。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再正常不过了。但我非常清楚,外婆称他为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是对他充满了嫌弃。外婆是一个好恶分明的人,并且充满旧时代的智慧,喜爱的东西她能夸出一朵花来,嫌弃的东西她会曲里拐弯地贬损得连只蚂蚁都不如。

我也没有向父母或者其他人打听过他的名字,在我眼里,他只和我的父母或者外婆发生关系,有什么必要知道他的名字?三十多年前他每次来我家,母亲总是为他蒸一钵菜糊糊,递给他一瓶白酒,让他就着菜糊糊自斟自饮。我对菜糊糊不感兴趣,更讨厌白酒浓烈的气味。因此对他的到来,我谈不上任何兴奋,但也谈不上有多讨厌,就像家里仅仅多了个人影而已。我姐却不同了,他每次来我家,她立马斜起眼睛,撇起嘴角,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干活时总会弄出一些古怪的声响,直到他离开我家,她才正常起来。有时她还故意捉弄他。有一次母亲蒸好了一钵菜糊糊,喊她捧给那个男人,在从厨房到堂屋的走道里,我吃惊地看见她用手指从地上揪了一点土撒在菜糊糊上,男人吃糊糊的时候我听到他嘴里很响地咯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把嘴里的糊糊吐出来,而是一抻脖子咽了下去,姐姐背过身捂着嘴笑。

我想,姐姐可能是受了外婆的影响,但她没有学会外婆曲里拐弯的智慧,喜怒哀乐总是摆在脸上,尤其是对秧田畈的那个男人,她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她曾经在外婆家住了一年多。我出生的时候,她不知怎么溜到了母亲的房间里,看见我血糊糊像个小老头被产婆倒拎在手里,她吓得哇哇大哭,跑到外婆家再也不愿回来,一呆就是一年多,要不是外婆横下心来撵她,她可能要在外婆家长久呆下去。

在我们这里,办丧事除了五七这天由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办一桌酒席,答谢在丧事中帮忙的人,七七也就是满七这天停止供香外,其余那些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好像这些七只是一个计算时间的工具,每过一个七就表明逝去的人又遠离了我们一大步,到满七的时候,他或她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我们就撤下香案上的香钵,准备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因此在男人给母亲供完香后,我以为他会去火塘房里烤一下火,或者随便寒暄几句就离开,但他却跑到猪圈里抱了好几捆稻草到柴房里,然后编起草圈来。这种草圈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那里,一般逝去的人下葬后,由于是新坟,当天以及之后的一个晚上,家里人都要编一个碗口粗的草圈,圈在坟堆的周围,然后从一头点火,用火和烟来防止野兽晚上掘坟。草圈要扎得松紧有度,紧了,芯子里的火过不去,容易熄掉,松了,草圈又会很快烧完,不能延续到天亮。他看上去很会编草圈,他蹲在地上,本来就有些驼的背弓成一个圆弧,粗糙的双手不停地倒腾着稻草,稻草屑子在空中飞舞,落到他的头发和胡子上,让人觉得他像是一个叫花子。父亲一再表示不用烧草圈了,已经四个晚上没烧草圈,也没见野兽怎样。他摸了一把鼻涕咕哝说,还是编一个好,野兽毕竟是畜生,你晓得它什么时候乱来?

编好草圈,父亲就带他去母亲的坟地。他将七八米长的草圈绕起来斜挎在脖子上,腋下夹着一捆稻草,这稻草他说要铺在草圈下面,防止地上的湿气把燃着的草圈弄熄了。可能是巨大的草圈硌得他很不舒服,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脚步也显得很踉跄。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回来,他们至少在母亲的坟头呆了一个多钟头。我不知道他们这一个多钟头是怎样度过的,会说点什么话吗?还是在那里枯坐?三十多年前他来我家时,父亲基本不在家。父亲那时在窗镇农具厂上班,干木工活。窗镇离我家三十多里路,父亲只在周末才回家来。父亲通常在星期六的上午上两小时班,然后急匆匆地回家。其实整个上午都要上班的,但厂里许多职工的家属都在偏远的乡下,厂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偷偷地溜掉。每周末父亲在家里呆两个晚上,星期一的早上他四点多钟就从家里动身,赶去厂里上班。在我的印象中,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来我家时,只有一次遇见了我父亲。

不用说,那时的周末对我们家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那时的乡村对星期没有什么概念,虽然有些人家的孩子在学校读书,周末也放假,但大人们从不把孩子的事情当回事,偶尔见到孩子在家里玩,还会问一句,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学?孩子答,今天星期天,大人敷衍地哦一声,就不答理孩子了。但我们家对每一个日子是星期几却记得清清楚楚,并且还能明显感觉到,越接近周末,家里越是洋溢着一种说不清的暖融融的气氛。尤其是我姐,她蹦呀跳呀笑的。那时周六只放下午半天假,上午一放学,她连家都不回,背着书包拉着我的手就往村口跑,通常跑出两三里地就能撞上父亲。父亲见到我俩,立即从挎包里掏出好吃的给我们,大多是烧饼和油条,有时也会是从供销社里买的豆串、饼圈和酥糖。母亲则在家里准备中饭,不用说,这餐饭要比平时丰盛得多,至少多两个大菜,还有一碟必不可少的父亲喜欢用来下酒的油炸花生米。我们一进家门,就被满屋子油炸花生米的香味熏得透不过气来,不等母亲吩咐,我和我姐就抢着把厨房里放在锅台上的菜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母亲打来一盆清水,父亲洗把脸后就坐到八仙桌旁,端起酒杯喝起酒来。

那个周末,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们跨进家门,一眼就看见秧田畈的那个男人坐在屋角的一把木凳上。见到我们,他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双手不自然地搓在了一起。父亲显然认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来了?坐吧。我姐却立即斜起眼睛,撇起嘴角,身子一扭拐进了厨房。那天的午饭不像以往那样充满欢喜,显得有些沉闷。桌子上多了一盆我们从未见过的菜,母亲说是那个男人送来的兔子肉。一听母亲这么说,我姐立即把她碗里的一块兔子肉呼一下放到我碗里,并且把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好像那筷子上有什么不洁的东西。父亲和那个男人似乎无话可说,他们低头喝着酒,每喝一口酒,父亲就对那个男人说,吃呀,吃菜呀。男人就拿起筷子象征性夹点菜放进嘴里,要不是母亲呼啦啦往他碗里夹上一堆菜,我怀疑他一餐饭吃下来,都填不满肚子里的一个角落。吃完中饭,男人稍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去了。之后,趁母亲不在,父亲问我和我姐,那个男人经常来不?我姐故意说,经常来。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反驳她说,你胡说,他一年也就来两三回。

那时我很不明白我姐,为何要那样对待秧田畈的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人们对自己长辈们的婚姻了解多少,我只知道自己的了解极为有限。当然这和我的性格有关,我不太关心别人的事情。另外在我们那里,长辈们都不愿在晚辈们面前谈及自己的婚姻。小时候我常听外婆说的一句话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瞎掺和,大人的事情知道多了,小孩子会肚子痛。长大后我离开了乡村,在城市里打拼,由于种种不如意,更无暇顾及别人的事情。

但通过大人们有意无意的谈话,我还是知道一些长辈们的事情的。虽然这些事情只能是一些零星的碎片,无法拼接成一个整体,无法还原他们本来的面目,但我还是想试着说一说他们,说一说他们的婚姻。也许正因为留下了太多的空白,说不定反而会让我们觉得,他们的婚姻神秘而又神奇。

先说我的外婆吧,这个充满旧时代智慧的女人,她在怎样的家庭里长大,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她有几个兄弟姐妹,我一点也不了解。我只知道她是江西浮梁人,距离我们这里很远。浮梁似乎是一个很富庶的地方,她常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要把他或她卖到浮梁去换米糕或者茶叶回来。她有七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母亲是她的第三个女儿。小时候,母亲经常带着我走亲戚,去得最多的是那些已经嫁人的姨娘家,看到姨娘们相互之间非常亲密,我一点也不怀疑她们就是我外公外婆生下的亲姊妹。其中有一个姨娘嫁得很远,去她家要翻过好多座大山,她几年才能来外婆家一次,每次她离开外婆家要回去的时候,姨娘们总是哭着把她送出去很远。正是这个姨娘,第一次向我打开了外婆婚姻生活的切口。有一次姨娘们送她回去,在回来的路上,姨娘们说她的亲生父亲死了好多年了,我才知道她并不是我外公的亲生女儿,心情落寞了好一阵子。可是谁知道呢,七八岁的时候我又知道了我母亲也不是外公的亲生女儿,后来更让我惊诧不已的是,我知道了所有的姨娘都不是外公的亲生女儿,只有她们的弟弟,也就是我唯一的舅舅,才是他的亲生儿子。从姨娘们谈论她们各自的亲爹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外婆至少和四个男人过过日子。至于外婆怎样带着姨娘们一次次地改嫁,经历了怎样风雨,我一星半点也不清楚。

外婆很嫌弃秧田畈的那个男人,可当初她为何要把母亲嫁给他呢?

她那样精明,怎么就失算了呢?

外婆在秧田畈有一门亲戚,具体是什么关系我不太清楚,只感觉她对这门亲戚蛮看重的。一直到现在,我的堂弟,也就是我舅舅的儿子,每年正月都要去那亲戚家拜年。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是这亲戚家的一个远亲,小时候有一次我随母亲去那亲戚家正好遇见他,听见他喊那个老婆婆叫表娘。我想,应该是这个非常老的女人,撮合了我母亲和他的婚姻。而母亲离开那个男人,有可能是他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仅仅是外婆嫌弃那个男人而已。我感觉那时人们对待婚姻,是既认真又很随意的。认真起来,婚姻铁板一块,随意起来,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婚姻一拍即散。

父亲挑着一担木匠工具,只身跨过长江,从江北来到了江南。他走村串户,为人们打制家庭必备的木器以及女人的嫁妆。有一天他来到我们村子,在外婆家呆了半个多月,为我六姨娘打制了一套嫁妆。嫁妆打好后,人却留了下来,外婆用一块菜地做地基,帮助父亲盖了一间房子。紧接着,外婆迈着她的三寸金莲亲自跑到秧田畈,把母亲拉回了家,嫁给了我父亲。娶了母亲的父亲依然挑着他的木匠工具走村串户,每天早早地出门,晩晚地归家。后来窗镇成立国营农具厂,把游走在乡间的木匠、铁匠、漆匠统统收编了。父亲自此吃上了商品粮,成为国家的人。随着商品粮户口渐渐吃香,外婆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的一举一动都表明,她为我母亲寻到了一个好的归宿,也因此更加嫌弃秧田畈的那个男人。对于母亲容许那个男人来我家,她没少教训我母亲,说不要把好好的家给毁了。

当然,以上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我是听我姐说的。我姐和外婆很亲,加上她——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八卦,自然会从外婆的嘴里套出一些长辈们的事情来。三十多年前,外婆知道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有时来我家,也是她向外婆告的密。

现在还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三十多年前,秧田畈的那个男人为何每年都要来我家两三次?

秧田畈距离我们村子二十多里地,这点距离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几乎算不上什么,就算使用现在最差的交通工具——骑自行车,四五十分钟也足够了。但那时人们都是步行,没什么特别的事,不会无缘无故走出自己的村庄。二十多里地,又是曲曲弯弯的乡间小道,男人单走一次少说也要两个多钟头,来回一趟差不多需要一整天的时间,那他为何还要不计辛苦地来我家?是贪一口母亲给他蒸的菜糊糊,还是为了“享受”我姐的白眼?

他每次来我家,一跨進门槛,手就迅速向他随身背着的布袋里伸去,然后掏出两三样东西放到我母亲的手里。有时是芝麻和绿豆,有时是莲藕和板栗,带的最多的是用玻璃酒瓶装着的蜂蜜,还有就是那次带来的一只兔子。他说芝麻、绿豆和莲藕是他自家种的,板栗是他上山采的,多得吃不完,就顺便带些过来。他家养了好几桶蜜蜂,蜂蜜也多得吃不完,放长了时间恐怕坏了,就也顺便带了些过来。母亲喜欢把芝麻炒熟,又炒一些生米,将两样掺在一起磨成粉,再拌上蜂蜜,让父亲带到厂里去当点心吃。有时她也会给我和我姐留一点,我和我姐吃的时候,可能太馋了吧,根本不去想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要是把它和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我姐说不定会当场吐出来。

除了他到我家来,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也带我去过他家好几次。我们当然不是直接去他家,而是去秧田畈外婆那个很重要的亲戚家里,然后顺便去他家里走一走。每次去秧田畈,外婆都要嘱咐母亲,不要往那个男人家里跑,母亲总是点头答应,可末了,几乎每次,母亲都要带着我往他家里跑一趟。我姐因为他,像是跟秧田畈这个村庄结了仇似的,母亲一说要去秧田畈,她就说,要去你们去,然后跑去外婆家。看着她转身跑开的背影,我总有一些莫名的气恼。

我很喜欢母亲带着我去走亲戚。现在想來,再没有什么比母亲带着我去走亲戚更值得回味的事了。母亲把我背在背上,双手托着我的屁股,肘弯里挽着一只用布巾扎成的包袱,行走的时候,很轻很软的包袱一下下拍着我的小腿,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遇到上坡,母亲把腰弓得更低,我则故意竖直了身子,那感觉就像骑马一样。有时会是几个姨娘先来到外婆家,约我母亲一道走亲戚,路上姨娘们看母亲背累了,要替母亲背我,而我总是赖在母亲背上不下来。姨娘们玩尽各种花招,连哄带吓,有时也能把我骗到她们的背上,但要不了一会儿,我又吵嚷着要回到母亲的背上去。等我长大一些,母亲会时不时地要我下来走一段路,走累了她再把我背起来,有时我也会主动要求从母亲背上下来,在路上跑起来,母亲就在后面夸我很有本事。受到母亲的夸奖,我会坚持再跑一段路,实在跑不动了,才蹲在地上呼呼喘气,等着母亲走上来背我。那时,我觉得母亲的脊背就是我的安乐窝,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向往的去处了。

我家的亲戚自然都是母亲这头的亲戚,他们家有的离我家很远,有的甚至连一条现成的小路也没有,母亲带我走得最多的,是像去秧田畈这样的乡间小路。这样的小路大多在田间地头穿插,农忙的时候,田间地头热闹非凡,母亲不停地和干农活的人打招呼。农闲的时候,田野里空无一人,路上的行人也很少见,母亲背着我寂寞地走着,就像走在一个旷古的世界里。春天,暖洋洋的风吹过来,让人昏昏欲睡,满野嫩黄色的油菜花引来无数的蜜蜂和昆虫,昆虫又引来了许多飞鸟,但我们很少看见飞鸟飞来飞去的身影,它们大多隐藏在庄稼地里,只能听见它们叽叽咕咕的叫声。冬天,一切都变得灰秃秃的,稻田里到处是庄稼收割后留下的稻茬,人们收割时留下的脚印里蓄满了水,像无数个小镜子反射着天光。这时,矗立在田间的一排电线杆显得尤其触目,鸟儿列队站在电线上,忽起一阵风,它们像是遭遇恶作剧似地吓一跳,纷纷逃离电线,电线则发出不绝于耳的嘤嘤嗡嗡声,把天地间映衬得像梦境一样寂寥。

那时,秧田畈外婆的那个亲戚家,当家的是一个很老的女人,母亲叫我喊她老婆婆。我之所以私自认为,是她把我母亲和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撮合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她很喜欢我母亲,而那个男人,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但从说话中,我能感受到她对他的关切,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怜悯。把跟自己有情感联系的人撮合在一起,是那时的老女人们高兴做的事。我们每次去她家,在处理好要办的事情之后,母亲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她说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那个男人。末了,母亲总是说,我去看看他吧。老婆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母亲就默默牵着我的手出了她的家门。

秧田畈是一个很大的村庄,至少有我们村子三个那么大,在方圆几十里范围内很有名气。村庄中间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岸边是石砌的河堤,堤岸上屋子一座挨一座,一条宽阔的木板桥把两岸连接了起来。母亲通常在桥头一个代销店里买一瓶白酒,然后抱着我跨过木板桥,穿过对岸十多重屋子后走上一条僻静的小路,约莫走过一里多路,我们就看见了山脚下那座屋子。和村庄里的许多屋子比起来,这座屋子显得有些小,并且它的墙壁也很特殊,下面是青砖砌的,中间是土砖砌的,上面却是用茅草苫着。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时,屋子里没有人,门却没有上锁。屋内光线幽暗,有一股淡淡的霉味,里面的陈设不但简陋而且零乱。母亲把我从怀里放下,立即收收捡捡起来。收拾好了之后,她又把几件衣服拿到离屋子不远的一个小池塘里去洗刷,接着她又去屋旁的菜地里拔了一些菜,清洗后在锅里蒸起一钵菜糊糊。她做起这些事来轻车熟路,一刻也不消停。菜糊糊蒸好后,母亲才不再忙乎,我们就坐在屋子里等,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那个男人回来,母亲怕老婆婆着急,才决定带我回老婆婆那里去。走之前,她在锅里放上一瓢水,把水烧开后将那钵菜糊糊坐在水里,再盖上锅盖,又把带来的那瓶酒摆在饭桌中间的显眼处,然后才掩上门,抱起我往秧田畈村庄走去。现在每每回忆起这次经历,我都禁不住好奇地想,那个男人会不会认为是田螺姑娘来到了他家里?他知不知道田螺姑娘是谁呢?

有一年秋天,老婆婆托人捎口信给母亲,让她去秧田畈看戏。秧田畈这年庄稼取得了好收成,村里人一高兴,就闹着要请戏班子来村里唱两台戏。大村庄就是不一样,花样就是多。我们到达老婆婆家正赶上吃中饭,吃完中饭老婆婆告诉母亲,那个男人前不久抱养了一个女孩。母亲一听这么说,立即就要带我去那男人家,说是看看那女孩长得咋样,反正戏要到晚上才开唱,下午有的是时间。

男人见到我和母亲,脸上露出笑容,也许是平时总不笑的缘故,这笑容其实非常难看,似乎把他平时隐藏着的沧桑全暴露了出来。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笑,但从这笑给我如此深刻的印象来看,好像这又是确定无疑的。这笑还让他变得很迟钝,母亲把我从怀里放下来后,他才招呼我们说,来了?屋里坐!

小女孩叫红心,不知是她本来的名字,还是男人重新给她取的。她比我小一岁,看上去很瘦,皮肤黑里泛黄,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她人中那里缺了个口子,是个豁嘴。母亲摸着那个豁口,问她痛不痛,她快活地跳着脚说,不痛,一点也不痛。母亲掏出刚才在代销店里买的一把水果糖,放进她的口袋里说,不痛就好。说完又要用手去摸她的头,她则像小兔子一样闪开了,闪到我的面前,硬要我也摸那个豁口,我的手还没摸上去,她就急忙喊,不痛,一点也不痛。她一边喊一边快速地闪开,同时剥了一颗水果糖塞到嘴里。母亲看着她蹦呀跳的,她那在男人家里一贯皱着的眉头似乎舒展开了。

男人叫红心喊我哥哥,红心很响地喊了我一声,就拽着我要出去玩。我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点了下头,我就和红心跑出了屋外。她要和我躲猫猫,也不等我答应,转身就钻进一个灌木丛里。我假装不知道她躲在哪里,故意到别的地方去找,她就故意咳嗽起来,等我回过头来往她那里走,快接近她躲的地方时,她呼一下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输了。我笑笑对她说,不玩这个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不?她翻了一下白眼说,有呀,然后拉着我的手往小池塘那边跑。

到了池塘边,她撒开我的手,卷起裤管跳进了塘里。我吓了一大跳,待看到水只没到她的大腿,才放下心来。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荷叶,有的很绿,有的却已经枯黄。她弯下腰去,一使力,拔出一根双节藕来。她把藕随便在水里洗了洗,掰断扔一节给我,自己则一口咬下去,连同没洗净的淤泥一起咕吱咕吱嚼起来。我不怎么喜欢吃藕,但看见小池塘里能拔出藕来,我也挽起裤管跳了进去,连着拔出好几根莲藕。

从池塘里爬上来,红心又跑进屋里,拿出一个砖头大的纸盒子,拉着我往一个矮山坡上爬,大约爬了十多分钟,我们在一个茅草棚的面前停下来。

这茅草棚的棚顶只有一人多高,棚内用木板搭成的平台上放着三只下粗上细的木桶,每只木桶的下方钻了十几个指头那么粗的孔。我很好奇,问红心这木桶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是什么东西。红心说,这是蜂箱,里面全是蜜蜂。说完,她要我把耳朵靠近那些钻孔,听里面的声音。我把耳朵凑上去,果然听见里面嘤嘤嗡嗡的,非常热闹。可能是因为我挡住了那些钻孔,阻塞了蜜蜂出入的通道,一只采蜜归来腿上挂着一小坨花粉的蜜蜂只好停在木板上,红心立即用手捉住它,把它塞进了钻孔。我问她,你不怕它刺你吗?红心说,它不会乱刺的,它刺了人自己也要死。红心还说,那只很新的木桶是前几天才放上去的,她想掀开看看,蜜蜂有没有在里面做巢,我害怕蜜蜂飞出来刺人,坚决不让她打开,她才罢手。

接下来她摆弄起纸盒子,她先用树枝在盒盖上扎几个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用石头碾碎放进纸盒里,再不停地朝盒里吐口水,用手指搅拌口水和糖,最后才合上盒盖,把纸盒放在木板台上。她说,这样也可以收到蜜蜂的。可是我们躲在草丛里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一只蜜蜂钻进纸盒里去,红心没有了耐心,嚷嚷着要回去。

太阳还剩下一竿高的时候,我们又来到了这里。男人要采一些蜂蜜让母亲带回去。

他什么防备措施也没有,连草帽都没戴,褂子的扣子也不扣,露出一大片糟红色的胸脯。我想,要是蜜蜂恨他采蜜,一窝蜂地飞出来刺他,是很容易找到最佳攻击点的。而蜜蜂恨他是很有可能的,人家辛辛苦苦采来花粉酿成蜜,你却把人家夺了去,它不应该恨你么?但男人显然没去揣摩蜜蜂的心思,他打开木桶盖子,从里面慢慢取出一块长方形的网筛,网筛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蜜蜂。他轻轻抖动着,一些蜜蜂掉进了桶里,另一些却在空中飞旋了几下,落到他的身上。男人不慌不忙地把網筛上的蜂巢割下来,放进母亲端着的脸盆里。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似乎以前经常干这样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的蜜蜂越积越多,先是一小团一小团,最后像是给他穿上了一件黑乎乎的外衣,看得我心里直打哆嗦。

红心一反常态显得安静,也许她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直到我提醒她看看纸盒里有没有蜜蜂时,她才重新活跃起来。她把纸盒取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十多只蜜蜂,但紧接着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是一只蜜蜂刺了她一下,正刺在她的豁口沿上。母亲赶紧放下脸盆跑过来,用嘴反复吮着她豁口沿上被蜜蜂刺到的地方。

我之所以详细地记下这次在男人家的经历,是因为以往去他家我总觉得沉闷,甚至感到一些压抑,但这次却非常开心,并且还看到了令人惊奇的采蜜过程。不过,事后我却有些惶惑,我朦朦胧胧感觉到,男人的这个家似乎一直存在于母亲心中的某个角落里,这让我对母亲产生了一丝非常复杂的情感。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嫁给这个男人的,也不知道她和这个男人共同生活了多长时间。他们为什么没有生个孩子?假如有了孩子,外婆还会不会把母亲拉回去,嫁给我的父亲??

红心当然是这次经历的一个主角,正是她那闹得不可开交的性情将沉闷和压抑赶得远远的。男人有了她,应该会开心许多,至少不会感到寂寞。可是谁能想到,这之后不久,大概一个月后吧,男人来到我家,母亲责怪他为何不把红心带来,他告诉母亲说,红心被她的父母抱回去了。男人走后,我看见母亲站在厨房的灶台前偷偷地抹眼泪。

我已经想不起来,三十多年前秧田畈的那个男人最后一次来我家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在那年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我渐渐地长大了,母亲再去走亲戚也不愿带着我了。而实际上,这之后母亲去秧田畈的次数也很少了,因为就在那年年底,秧田畈的那个老婆婆去世了。

母亲的一二三四“七”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五七”这天,秧田畈的那个男人又来了。

我们这里的规矩,“五七”这天要由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办一桌酒席,答谢在丧事中帮忙的人。用我们这里的话说,娘家只要提供一个锅台,其余的东西都由出嫁的女儿家准备。姐姐和姐夫都在外面打工,前一天才慌忙急促地从外地赶回来,他们忙得团团转。姐姐在厨房和堂屋之间来回地出入,她猛地撞见那个男人,先是一愣,接着竟然对他笑了一下。

酒席开始后,父亲虽然和那个男人碰了好几次酒杯,但他们似乎仍然无话可说。父亲本也是一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他从窗镇农具厂退休后,就一直在家里呆着,子女都不在身边,除了和母亲说点什么,他还能向谁说呢?

酒席持续到下午三点多钟,酒桌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男人也提出要回去。我们不约而同地把他送出家门,姐姐还说了句,你慢点走。

我敢肯定,这是我姐和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也许是酒喝得有些多,他的腰比上次来时弓得更低,脚步显得更加迟缓。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今后恐怕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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