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丽芳
到了,到了,红雁小区7号楼5单元602室。她虽然有钥匙,可每次来还是习惯先敲一敲门,试探主人是否在家,确定没动静后,再拿出钥匙,插入锁孔,内心莫名其妙地激动。转动钥匙,推门进去,墙上照片的男主人笑吟吟地迎接她,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冲他打了声招呼:
“你好!”
“你好!”
她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男主人回应的招呼,原来来自她自己的内心。不过,她仍然感到温暖,温暖得足以融化这个大都市所有的冷漠,仿佛一个暧昧的拥抱,从四面八方漫过来,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体……
这家房门的钥匙是半年前老顾主刘阿姨给她的。刘阿姨说是受人之托,要她每周三的下午到这家自个儿开门去做清洁。刘阿姨没有告诉她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只嘱咐她:“闺女,千万别把人家钥匙给弄丢了!”
劉阿姨说话慢慢吞吞的。北京人喜欢把女孩称闺女。刘阿姨多享福啊!即使退休在家闲着,也请人做卫生,悠闲地坐在凉台扎“十字绣”,养猫。想起她的妈,比刘阿姨小十岁呢,却已去世三年了。要是那时自己能挣钱,也不会让妈早早地就走了。想起来就心酸!瞧人家,钱,好像沙井里的水——永远舀不干。哪像农村人用钱,找一个用一个,钱好像填进了无底洞。
第一次按刘阿姨说的小区地址找去,那是在今年三月。最初进入这个小区时,因为地方不熟,她怯生生的,被保安刁难了半天,直到她拿出门卡说明身份才被准许进去。她跨进陌生的房间,第一眼看到的是客厅墙上相框中年轻男人的照片。相片中的年轻男人穿天蓝色运动装,充满青春活力,看样子特别干净、斯文,他笑盈盈的,仿佛在跟刚进门的她打招呼。屋里一股阴森的尘埃味儿扑鼻而来。大约是久不开窗的原因吧。她拉开窗帘,迟疑地推开窗户,马上意识到北京人少有打开窗户的习惯,何况是冬季,敞开一会儿又忙关上。这房里异常的安静,整洁,冷清,虽还没有停供暖气,仍缺乏生气,仿佛久没住人了。她解下包裹得仅留两个眼睛的大围巾,脱掉笨重的棉袄、棉手套。先大致看了各个房间,两室一厅,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书房,书房较凌乱,五颜六色的颜料盘和画笔未及清洗,全干焦焦地摆放在一张矮桌上。洗过颜料的一盆水臭了,怪味儿就是从书房里发出的。墙上横七竖八地张贴着男女头像素描,墙正中是一张男裸体画像,她没好意思多看,脸已红了。厨房简单的几样餐具不知沉睡了多久未动用,都粘上了。卫生间有男士拖鞋、剃须刀、牙膏牙刷、肥皂等洗漱用品。家里的桌椅、书柜、茶具、床铺、衣帽架上的西装,貌似干净,摸一下,有一层厚厚的灰尘。难收拾的是那间画室。看得出,主人虽爱整洁但走得匆忙,一只拖鞋在垫子上,另一只在稍远的地上。桌上摊开一本《素描教程》,翻开至195页。茶几上懒洋洋地躺着一副无人对抗的拉力器。
她做清洁,有人监督或无人监督都一样,从不偷奸耍滑。先用干拖把整个地面拖一遍,让灰尘、头发、绒毛之类的东西吸附在拖布上,再擦家具,然后逐间房跪着擦地,再清洗卫生间,最后做厨房的清洁。她按自己的程序做。手脚麻利,不仅做得快,而且做得仔细,干净。这房里刚进来如一潭死水,经她进来搅动后才有了一点儿生气和人气。她习惯记住每一件东西原来摆放的位置,做完清洁后,她仍按原位置摆放。
一周后,她再次来时,发现房里的一切仍按照她上周离开时那样原封未动。也许房主是一个爱好整洁的人。第三次,第四次去,她发现连拖鞋都没有挪动过,意识到主人大约并没有回来过。她纳闷,既然主人不在家,又何至于要她每周三做一次清洁呢?北京人也太有钱了吧!
去过多次后,她把这家的情况基本摸熟了。这屋里没有发现女人或小孩的衣物和照片。从家里的各种迹象看,大约房主就是墙上相框中这个单身的年轻男人。奇怪的是她每次来或离去,从没有碰上过一次房主人。一贯拘谨的她在这个主人不在的家里逐渐有些放肆起来。平素肚子再怎么饿,也不好意思在别人家吃她带在身上的盒饭,得等做完这家清洁,在赶往另一家的途中,抽空蹲在僻静的墙角边吃,而在这家,她堂而皇之地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吃她带来的盒饭。平素不便在雇主家借用卫生间,只得憋到做完清洁后去找公共厕所,而在这个主人不在的家里,她可以随意换衣啦,用卫生间啦,照一照镜子啦,坐一坐软沙发啦。
闲下来时,她的目光像猎狗一样搜索这个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她开始对这个家庭产生好奇心:主人到哪儿去了呢?出差,还是旅游去了呢?刘阿姨也不曾对她说过这家主人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这家的清洁费由刘阿姨按月代付给她。她也不爱多嘴多舌地打听别人的事。除了做清洁,她的嘴仿佛被蜡封了,有人问她哪里人?老家在哪儿?她仅微笑着从喉咙管里嗯一声,闭上嘴不愿多说一句话。
算算,初来这家还穿着棉袄,包着围巾,到现在早已换成单衣,给这家做清洁几乎半年过去了。不知不觉地她把这儿当成了一个临时的温暖处所——每周三下午她的落脚地。干完活,她可以在这儿自由放松地歇息,或在这儿多待些时候。对于长期漂泊的她而言,哪怕有一个地方能让她获得暂时的安稳感都很难得。她多么羡慕有家可归的人啊!
北京没有她的家,老家四川牛蹄寨她的出生地也没有她的家了。高中几乎没读完,整整三年围着病床上皮包骨头,肚子如气球样鼓胀,完全脱了人形的妈,给她擦洗、喂饭、翻身、端屎倒尿等等。直到现在闭上眼还能闻到病床的那股气味,听到那呻吟,看到那死鱼似的眼睛。受病痛煎熬的妈,艰难地悠着一口气不断是因为她,她极力想挽留哪怕仅剩一口气的妈。那些日子母女间仿佛有一根细丝拉扯着,眼看越来越拉不住了……
继父早没有耐心了。说吃药等于把钱往水里丢。他总是借故出去,其实是躲在坎上康伦贵家看电视,不想呆在家里。镇里的老中医提醒继父,要早点儿到城里医院治,再耽误不得了。继父说钱花在死人身上不值。妈明明还活着嘞。那时,她恨透了继父。
母亲咽气的一刹那,这个家像地震一样塌陷了。妈才走三天,继父就在夜里敲她严防死守的房门,说要在妈房里的柜子里急着找一张借条,她不得不开门。继父翻箱倒柜,居然找到她床上,撕破了她的短裤……幸亏她故意大声喊叫,说看到了妈的鬼魂站在她面前,继父这才慌忙松手。
这个家她不能再呆了。一天,从北京来的一对背包客夫妇路过她家讨水喝,她打听到北京年关时最好找事做。她把妈悄悄给她的两百块钱缝在短裤里,趁继父不在时偷偷跟随两个正要返京的背包客去了她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北京。从未离开过家的她,算豁出去了,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每个周三的下午她麻利地做完清洁后,都会呆呆地望着墙上相框中男主人那张笑吟吟的照片。她站左边,发现男主人望着她,站右边,发现男主人仍然望着她,她奇怪了,仿佛不管站在哪里,男主人都会笑吟吟地望着她。这个安静的环境,正适于种种荒谬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滋生,像枞树菌适合在秋雨潮湿的枞茅下生长一样。她要是刘阿姨的女儿,那么这房里的男主人一定是她的恋人。可她不是刘阿姨的女儿,而且不漂亮,矮墩、蛮实的身材,粗糙的手只适合做工,还不如刘阿姨的手白嫩呢。想着这些,她沮丧极了。
她不敢奢望北京的年轻人,谁又会关注到她这一类人呢?爱情对她这类姑娘来说,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说不定这辈子都没有人爱了。她虽到了神圣的祖国首都北京,其实她哪里也没有去看过,仅骑着一百元买下的旧自行车,在丰台附近的几个小区转悠,给人家做清洁。王府井、西单、故宫、天安门,都没有去过。身在北京,北京的繁华热闹与她不相干。她只不过是北京空气中的一粒尘埃,被风刮得满处飞的垃圾。每天在茫茫人海中穿梭,却像是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相貌平平的清洁工,谁会看她一眼呢,谁会招呼她一声呢,谁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呢,除非杀人或卧轨才会引起注意。
在北京的三年里,她最怕冬季,穿裹得如狗熊样,仅露出一双眼睛,骑车在路上,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的刺疼,车根本蹬不动,风几乎将人刮倒。但北京好找事做,工价比其他地方高。和她合租一间地下室的巧巧,同她一样,也是贵州农村出来打工的。她回家一般是天擦黑时分。推开门,看见瘦弱矮小的巧巧正待出门,已化好妆,穿戴整齐,站在半截破镜子前左照右照。满屋的花露水香得熏人。巧巧正好和她相反,晚上出去上班,白天在家里睡觉。今天穿着地摊上新买的皮短裙,为引起她的注意,故意在她面前晃动。巧巧有口无心,现实、简单。只要能挣钱,干什么都一样。而她呢,有心无口,口不是用来说话的,话只装在心里。
“你守着处女有啥用?像我们这类人,即使干净得可以摆在庙里敬菩萨,也没有人要!”
她什么也不说,提起巧巧的一双高跟鞋就将之扔出窗外……
她不舍得添置新衣,身上穿的都是雇主给的不合身的衣服。手机买的二手货,除了雇主改变时间打电话给她,便是继父那令她厌恶的声音:“你妈欠下的药费你得替她还嘞,我告诉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不等那边说完,她就把手机关了。继父当她在北京不是扫地,而是把钱往麻袋里扫。谁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北京混有多难啊!她每周一早上去的那家,家里就一个老爷子看家。曾出现过两次让她出丑的事:她在卫生间洗拖把,刚离开一会儿,回头去搓抹布,撞见不闩门在里边小便的老爷子,让她难堪死了。之后,无论卫生间的门虚掩或关着,她都敲,问,确信没人吭声才推开门,可仍然撞见裤子褪到膝盖站着小便的老爷子,让她恶心死了,又不好责怪。她只能每次进卫生间前先确定老爷子呆在哪间房里后,才能进卫生间搓抹布。不知道老爷子是下流还是老糊涂了,总之是不把清洁工当人。她有时骑在车上想:活在这个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世上有什么意义?她想不出有任何理由继续活下去……突然,一辆车急刹在她面前。“找死呀,你!”吓得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每蹬一下车,踏脚板摩擦雨板发出嘁咵的响声,蹬快了连续嘁咵嘁咵……像火车发动时的声音,招来路人的白眼。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周三什么时候到来。她心里揣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像发酵的酒,一天天在她心里酿造……她仿佛不是去那家做清洁,倒像是去会恋人。北京的太阳明晃晃的射得她睁不开眼睛,草帽不仅没遮住太阳,反而被风刮到背后恶作剧样勒住她的颈项。她刚做完刘阿姨家的清洁出来,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刘阿姨灶上炖的鸡汤馋得她直吞口水。她饿着肚子,急匆匆地往红雁小区赶,仿佛那里是她的家。
起盗心,翻看人家的隐私,或顺手占点儿小便宜什么的,她不敢,但久而久之,她对这个屋里的男主人产生了好奇心。受好奇心驱使,她不禁想探索一下房主人的秘密。擦拭家具时,偶尔稍稍地拉开衣柜看一看(切忌改变位置),打开书柜迅速翻看几本书(立即放回原位),轻轻拉开没上锁的抽屉,随手拿起一张大约是房主填写的表格,偷看了一下上面的内容。当她意识到这是偷看别人的隐私时,就跟做贼一样心怦怦乱跳……然而,她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不是有意偷看人家的隐私,只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想证实一下男主人在哪个单位,做什么职业,以及他的家庭都有些什么人。
书柜里美术书籍较多,如《美术基础教程》《素描教程》《人物造型欣赏》等。她没时间看字书,取出一本较大的画册放桌上,封面有烫金大字《人体欣赏》。她翻开一看,啊!天啦!男女彩色裸体画。仿佛被烫了手似的,立即合拢画册,不敢再翻。越是怕看,心里痒痒地却越想看,经不住画册中神秘人体的诱惑。她先去检查门是否上闩,然后迅速把窗帘关上,确信不会被人发现她私下的行为后,再次胆战心惊地去翻看。第一次看到男人、女人鲜活的肉体,赤条条一丝不挂,隐蔽处全都暴露。除了细娃儿,成年男人的肉体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心突突乱跳,脸羞得满面通红,仿佛自己也被剥光了衣服,身体微微颤抖……
自从那天看过《人体欣赏》画册后,她骑车在路上,满脑子里全被男、女裸体占据,她的记忆、幻觉、视觉,像树藤一样纠缠在了一起。她看街上所有行走的男女都仿佛没穿衣服的裸体。她发现没有衣服掩饰的人类,大家都赤裸裸的平等了,再也看不出穷人、富人、高官、百姓……为摆脱怪异的幻觉,使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她使劲眨巴眼睛。
周三下午做完清洁后,不安分的她又继续侦探,翻看主人的书柜,在一摞书中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有几张发黄的旧照片。一张照片里,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旁边还站着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大男孩。一看便知道是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穿着校服。样子和墙上相框上的照片有点儿像,可能是男主人中学时期的照片。男主人大约从事美术教育工作。从表格看他二十五岁,比她大六岁。她应该叫他大哥。这大哥看着眼熟,她左看右看,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尤其爱慕城里长得白净、斯文、温柔的男性,就像她在雇主家电视上看到的歌星蔡国庆那种类型的。蔡国庆是她的偶像。哦!想起來了,这家的男主人脸的上半部有点儿像蔡国庆,嘴比蔡国庆略小,嘴唇薄一点儿。正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每次站在凳子上擦拭相框时,她总喜欢仔细端详男主人那张笑吟吟的,白净、斯文、逗人爱的一张脸。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将一个年轻男人看得这么仔细。看着看着……幻觉将画册中的男性裸体移植到房主人的头下,她感到这个年轻男人活生生的站立在她面前,靠她很近,她几乎感觉到了他的体温和气息,仿佛有两条坚硬的胳膊搂住她的脖子,温暖的脸颊贴到她的脸颊上,那张轮廓分明的嘴凑上来似欲吻她……忽然,这感觉触及到她情窦初开之处,她心脏激烈跳动,浑身发抖,欲念像汹涌的水冲出闸门,不能自持地将她的嘴凑过去,对着年轻男人的嘴长长地接吻……在昏眩甜蜜的幻觉中,一种生平从没有经历过的新奇感觉……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感觉抓住了她,她周身上下被一种古怪的感觉填满了,仿佛她与男主人是一对长期相恋、朝夕相守的恋人。
这时,有人重重敲门。一定是主人回来了,她慌了神,一时手忙脚乱,赶紧把手里的相框挂上墙,再将自己的东西收藏起来,满脸通红地去开门。?
“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你先生只交了一个季度的物业费……”原来是物业公司的人上门催缴物业费。
她支吾着随口应付。人走后她关上门,想起刚才,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恭敬的语气对她说话,“您先生”,物业当她是业主了。这话听着好甜蜜,像小时候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棒棒糖,放嘴里吮一下又拿出来,深怕糖一下子化了,要慢慢地品尝。
她唯一的精神生活皆寄托在每个周三的下午。一旦踏入这个家里,她的思想立刻活跃起来,想象力如同长了翅膀,欲望自由膨胀,她像墙角的一株草,在不被人注意的墙角蓬勃生长。她越來越盼望周三这个日子了。仿佛她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就为了这个周三。
又一个周三下午。大约四点钟左右,她听见有人轻轻敲门,必又是物业上门催费。这一次她不想再开门。她想,只要不做声,他们就会以为家里没人,就会自然离开的。然而,敲门声响过一阵之后,又听到了掏钥匙的声音。她惊住了。接着是开锁的声音。她吓了一大跳。想必是房主人回来了。
这怎么得了!糟了,糟了,她该怎办?今天终于碰到了男主人回来,想着她在这个家里做的一切,她哪里还有脸见人!她急得恨不能从窗口往外跳。
这会儿他是真的回来了,一定拎着一个大旅行包,满脸风尘仆仆的。马上就能见到她心目中的这个男人了,她既惊喜又惊慌:见了面她该说什么呢……可这会儿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迅速地把自己的东西——饭盒、茶杯、脱下的衣物等,统统塞进她的大布袋里。抓了块抹布在手里,假装抹桌子。脚步声已经走进了客厅。
“在吗?闺女!”
她听出是刘阿姨的声音,刚松了一口气,发现刘阿姨身后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和刘阿姨差不多大岁数,烫一头卷发,戴着耳环、珍珠项链、手镯。穿着比刘阿姨更洋气。正纳闷这老太太是谁呢,刘阿姨说话了。
“我说的就是这个闺女,你看,这房里收拾得多干净呀!”
“哦!闺女,谢谢你啦!”老太太说。
“这就是房主人的妈妈。”刘阿姨给介绍说。
“哦,阿姨好!”她怯生生地喊了声阿姨。老太太勉强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一副不在意她的样子。老太太一进门不停地打量整个房间。她心里咚咚跳,生怕老太太看出什么蹊跷来。老太太好像满脸忧伤,时而摸摸桌子,摸摸桌上翻开的那本《素描教程》,时而拿起茶几上的拉力器,若有所思的样子。难道在检查她做的清洁是否干净么?没有见过这么挑剔的阔太太。刘阿姨仿佛受老太太感染,这会儿脸色也跟着不太高兴了。沉默了许久,老太太叹了口气,无力地瘫坐到沙发上,脸色更阴沉了,呆滞的眼睛忽然流下眼泪来……
刘阿姨一边递抽纸给她,一边说:“想开些吧!既然已经这样啦,甭再苦苦去想……”
她越发迷惑不解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老太太流了一阵眼泪后,站起身,望着客厅镜框中的照片说:“晓东啊!妈妈本不舍得卖掉你住过的这套房子,可是,等了你半年了啊!……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不能老让房子空着呀。妈妈跟你哥哥去……美国定居……”
刘阿姨看出她满脸的疑问,把她拉到一边,悄声地告诉她:“——马航飞机失事的消息,你难道不知道吗?”她指了一下墙上的照片,“她小儿子……”
“啊——”她的身子瘫软了一下,头脑里一片空白,像是电路忽然断了,她有些站立不稳。随即,就在一些来自身体某个断口处的声音要喷薄而出时,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巴。她此时的心情纷繁复杂;仿佛听到她的恋人刚刚去世的消息,她止不住要放声痛哭,然而,竟然是一个已去世半年,在她心中复活的恋人……她喉咙管突然升上来一块硬东西哽住,仿佛亟待要吐一般,她一只手抓过自己的布袋子,另一只手继续捂住自己的嘴,头也不回地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