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货行

2017-10-19 17:05林那北
雨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客栈

林那北

陈酒月提了提裤头。裤头有点松,其实是饿了。从家里带出来的地瓜饼吃了一路,早就硬得像一块块鹅卵石,再也咬不动了,都在背包里捂着。爹说得没错,柳花是个脑子缺几根筋的女人,但这女人就是这不好那不好,对陈酒月死心踏地就是天大的好。一听说陈酒月要出门,就跟捡了块金元宝似的,喊叫着跳起来,嘴咧到腮帮上,仿佛她自己也可以一并跟去。哪里?她大声问。你去哪里?酒月装出很世故的样子晃晃脑袋,嘴角有一丝神秘的笑。这个表情是他到朱记南北货行当学徒后,从老板那里学来的。

老板姓朱,祖上是做茉莉花茶发家的,传到他手上时还有一千多亩茶园和两家制茶厂——朱记茶园、朱记茶厂,朱记南北货行则是老板自己开的,店里卖的不仅仅是茶,还有其他各种南北时兴货。几代都只守着一个茶,老板觉得不好,至少不够好,到自己可以做主说了算时,就把货行开在滨城最热闹的春杭路上,前店后院,院里安的就是老板的家,一妻一妾,四个子女,做人做到老板这个份上,也是到顶了。

酒月从当学徒的那天起,就偷偷打量老板。他想学,但学不会。那么大一摊家产,老板料理起来轻松得跟吃饼似的。茶园派谁去,茶厂又派谁去,四两就拨千金了。天底下没几个人有老板这样的本事吧?不料中秋过后老板却皱起眉叹气了,整个人突然像根缺水的菜秧子,病歪歪软塌塌的。当学徒都是从服伺主人开始的,酒月服伺的就是老板。老板病了,酒月不知怎么办才好,嘀咕了几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他问老板:“找先生了吗?”老板点点头。“抓药吃了吗?”老板又点点头。酒月嘴唇动了动,找不到话了。这里人把医生喊成先生,酒月其实从没见老板找过先生,更没见货行里有熬中药的味儿。老板病了,却不找先生不吃药。酒月说:“老板您有什么为难的,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真憋出病来就不好了。”

老板正躺在大厅的罗汉床上,手托在嘴边,握在手里的是一把雕着一只大嘴金蟾的象牙烟斗。来朱记南北货行前,酒月只看到别人抽水烟壶,从来没见过烟斗这种稀罕物。老板把烟斗从嘴里取出,回过头打量着酒月,眼神里有一点不快又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其他味道。酒月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惹老板了。他来南北货行一年多,又勤快又听话,每天小心看着老板眼色,一次都没有招惹过,这次惹下了吗?不料老板突然笑了,不是大笑,只是将嘴角轻轻往上翘起,抬了抬眼皮,拖着声音问:“酒月,你知道我有什么病吗?”陈酒月小心地摇摇头。老板举起手,先在胸口上戳了戳,然后往西面指了指,说:“一直打仗哩,唉,发去那么多货,可是钱却收不回来,我这是心病啊!”

酒月转过头望向门外,他不知老板指的是哪里。愣愣地站了会儿,他向后退去,不敢再问了,但走了几步又停下,返身再上前,咽了咽口水,问:“我去,我替您讨钱行不?”

“到哪里讨?”

“您货发哪里?”

“桔州。”

“我去桔州!”

酒月去桔州的事就这样又急又快地定下来了。也不是立即就动身,老板让他当晚先回家说一声。说什么呢?当然不能直说去桔州。这个南方省份不大,东面临海,西面高山。海边的滨城是省城,桔州城则在众山之间,那里是三省交界处。酒月去过吗?当然没有。但不时会有一些风言风语传来,说鬼子来了,这几个月桔州打仗了,打了一次又一次,死了好多人。究竟多少?陈酒月不知道,平日里他埋头扫扫地烧烧水整理整理货物,手脚都不敢停,哪有闲功夫去听别人闲聊?偶尔东一句西一句零碎听一些,也不过脑,反正都不是他这样的小伙计操得了心的,索性也就不操心了。不过桔州这个地名他并不陌生,店里售的玉扣纸、连史纸就是从那里进的,还有笋干、茶叶、烟叶、靛青、薯莨之类的东西,发往那边的则是茶叶、绸缎、棉布、油伞、角梳、脱胎漆器。春杭路上离南北货行五六百米远有个桔州会馆,老板很多生意是和会馆里的人联手做的,货去了,也大都由他们作保——这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一打仗,誰还保得了?

柳花要是知道他是去桔州,往地上打滚撒野都不会让酒月动身的,所以凡事不懂有不懂的好。柳花整天都流着口水想出去见世面,她去不了,但看着酒月能去,她就比自己去还高兴。她把家里藏在木桶里的地瓜米都刨出来,磨成粉,捏成一块块,垫上竹叶,蒸成地瓜饼,然后缝了一个粗布包妥帖装起来,酒月路上可以干吃,如果有灶,重新蒸一蒸,把饼蒸热了、蒸软了,当然更好。

现在酒月站在桔江码头边,冰凉的风一阵阵刮来,风里有一股要把他脸皮扯裂的狠劲。以前老听说西边山区冷,究竟多冷呢?想一百遍也没用,现在总算领教到了。出门前,柳花一再问的也是这个问题,多冷呢?多冷呢?他吸吸鼻子。冷如果是味道就好了,可以吸进去储存起来,然后带回家,掏出来给柳花闻。他今年十六岁,三个月前才娶的柳花。父亲说自己十三岁就成亲了,十四岁当了爹。如果顺利,酒月十七岁才当爹,已经一代不如一代了。但父亲活到现在去过滨城以外的地方吗?没有。做过帮人讨债这么大的事情吗?更没有。父亲一辈子都在码头上扛货,背都压弯了还在扛。码头上停着船,父亲上船下船,货上去下来,然后船开走了,父亲永远只能在岸上。

酒月就不一样,酒月坐着船离开了滨城。船把酒月载到了桔州。

是昨晚摸黑下船的。本来该走陆路,陆路快,但老板说不行,陆路得翻几十座山哩,山上原本土匪就多,打了几年仗后,人心都焦了,草丛树丛里保不准藏着什么,还是走水路吧。老板自己没船,但他熟人的船正好要西去运货,给了点钱当盘缠,就把酒月捎上了。这条船不是直接去桔州的,中途不走了,船主又帮忙找另一条船,把酒月再捎去。说起来似乎很轻松,其实途中费了不少周折,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好歹是到达桔州了。

动身那天老板亲自到码头送行,一千个不放心的模样。老板说这兵荒马乱的,水路其实也不保险啊,你要是反悔,现在还可以不去。酒月躬下腰一连给老板作了几个揖,显得他不怕,老板越这么说,他心里暖暖的越要替老板走这一趟。他说:“老板,酒月一定帮您把钱讨回来!”老板歪着头打量他,他看懂了老板眼神里的意思,他说:“出了事我自己担着,我可以写个契,白纸黑字的搁您手里。”老板就笑起,掏出一件丹士林布做的领口嵌一道蓝边的薄棉黑夹袄替酒月穿上,又取过一条黑麻布腰带扎到腰间。老板比酒月高出半个身子,所以做这些时,老板身子向前俯着,长衫拖到地面,脸上一直微微布着一层笑,笑的不是皮,是从肉的深处一点点透出来的。酒月闻到老板身上的茶香了,他到南北货行一年多,一直伺候着老板,却从来没这么近地跟老板站在一起。可能肩膀那儿留有线头,老板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夹袄是全新的,浆过的领口硬邦邦的显得很威风,酒月一下子觉得身子暖了。他张了张嘴,大声说:“老……”可是话还没说出口,泪先滚下来了,嗓子那里紧得哽住了。老板拍拍他肩膀说:“酒月啊,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酒月!那就去吧,一定要小心点啊……唉,你一定要小心!”

后来一路上的际遇说明老板多虑了,除了浪大晕船之外,没什么大事。之前陈酒月从没坐过船,更没有坐这么远的船,哗啦哗啦在水里荡了五六天,终于到了桔州。他想只要找到人,就可以讨到钱,讨到钱就帮老板去掉一个心病。黑暗中他不免嘿嘿一笑。

这一刻他挺喜欢自己的。

天亮时陈酒月蜷在桔州旧城墙根上醒过来,原来他睡着了。天冷,即使有老板送的夹袄仍然冷,但困压住了冷,上下眼皮像一对急着亲热的男女,不顾死活地粘到了一起。在船上,他其实一直跟个破布袋似的软绵绵地躺在船板上,眼闭着,似乎睡了,又永远听得到自己腹中翻滚的酸水,动不动嘴一张,就把它们往外喷个底朝天。船工们笑得不行。江上这点小浪,酒月居然晕,居然晕。陈酒月不怪他们,他们毕竟是外人嘛,换成柳花就不一样,柳花要是知道他这样,一定心疼死了。

想到柳花,他慢慢就高兴了起来。

村东头的柳花从小就被人叫成傻花,不俊俏,却有一样好,就是爱笑,动不动就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她真没有愁的时候哩,嘴比别人大一圈,笑起来差不多把牙、舌全都端出来让人看,连喉咙口那里水津津的小舌头也一清二楚。酒月觉得这样的女人挺好,怎么都比整天冷着一张哭丧脸的好,更比眼珠子整天滴溜溜转的好。女人的脸就是一户人家的门面,晴就是晴,雨就是雨。这么一想酒月就觉得自己还是很合算的,当然,如果模样能再俊俏点就更好了。

但现在不是想柳花的时候,他用手抹了抹脸。船离开滨城前,老板还曾俯到他耳边悄声说:“要快去快回!”他当时就点点头。老板那么愁,当然是因为焦急,当然怕事情被他耽误了,他怎么能耽误老板啊。算起来朱记南北货行里有十几位佣人伙计,老板却单单让他一个人出门讨钱,真能讨回,脸上一生都有光。他得立即去找那家店铺,找到了,讨回钱,快快回家,就给老板交差了,就能见到柳花了。

抬抬身子刚要站起来,他猛地又坐下了。等等,他忘了那家店铺的名字了。老板帮他穿上夹袄后,曾递给他一张纸条,在上面写着店铺的名字。当时他认真看了,一遍两遍三遍,然后老板收回纸条,哗地撕了,撕得粉碎,再一甩手往江里扔去,一张张铜钱大小的纸屑如同梅花般晃晃悠悠飘去,浮在水面,向下游荡去。老板问:“酒月,记住了吧?”他当时很有把握地连连点头。他没有上过学,只在十来岁时跟着当药房先生的远房堂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认过几个字。他自己倒是愿意多学点,是父亲反对,父亲说:“字能当饭吃?”确实不能当饭吃,科举都废了几十年了嘛。父亲的意思是别去攀风雅,不是这个命,还是老老实实做苦力去。但母亲不肯他跟着父亲到码头扛货,父亲就让他去学一门手艺,木匠或者铁匠都行。他去了,先是刨木头后来是打铁再后来是弹棉花,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学会。他笨,笨的主要是眼睛。一出生他眼珠子就跟人不一样,两个黑眸不是整齐搁在眼眶中央,而是费上吃奶力气往中间挤。斗鸡月,斗鸡酒,斗鸡鸡,这些都是他的外号。父亲总是说眼珠子还不懂事跑歪了,以后鼻梁长起来就好了,结果鼻梁一直没怎么长,只隆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小坡,眼珠子就躲在坡的兩侧,像两只受惊的小鸟。拿这样的眼睛他怎么打铁?怎么锯木头弹棉花?还好朱记南北货行的老板愿意收下他当学徒,只有老板没有嫌弃他,甚至让他跟账房先生学一学记账。老板说:“好不容易认点字了,扔了不是可惜了?”

酒月原先觉得天底下有柳花,有父亲母亲,这辈子活一遭就是赚了,没想到还能碰到老板。老板知道他认得字,所以把字写在纸上让他记住。他相信自己已经记住了,可是现在却忘了。好像是三个字?好像三个字中有一个“春”字。

对了,老板还说,到这家店里,钱是向一位姓徐的先生讨。一共多少钱?老板说这个徐先生有数,找到店铺,找到徐先生,钱自然就拿到了,一分不会差。可是店在哪里?徐先生在哪里?走的那天酒月心里像装着一百只母鸡,一直咯咯咯地安静不下来,就是前一个晚上他也没睡好,不时想笑,睡不着。当然,那时他可能也觉得没必要问。老板既然说得那么轻松,那就是说姓徐的和店铺是焊在一起的,一脚跨进去,就能找到。可是现在他找不到了。

他手在身上按几下。要是老板不把纸条撕了扔江里就好了,带着纸条,他就能一下子找到那家店铺,但老板那么做肯定有老板的道理。

他重新坐下,脑袋沉得抬不起来。解下背上的布袋,手进去掏出一块地瓜饼,虽然咬不动,但放嘴里舔一舔也是好的。其实他有钱,老板给了他三张面值一千元的法币,老板还说:“讨到钱后,该怎么花你就尽管花吧。”酒月当时就摇头了,他是来替老板讨钱的,不是花钱的,他不能那么做。来的路上不需要盘缠,他就省下了,他甚至打算尽可能都省下,到时带回滨城还给老板。既讨回了钱,还省下了钱,他这么能干,老板不知会乐成啥样哩。他喜欢老板笑起来的样子,老板笑一寸他会乐一丈,所以他得忍着,不能惯自己,店铺的名字还没想起来哩,他不能先去买吃的,连店铺名字都忘了,他怎么好意思吃?

但是坐了一会,他仍然没把店名想起来。

他只好站起来。老板很急,急着讨回钱,他不能坐在那里发呆。

城门有十几丈高,高高挑起的飞檐像两把长剑戳向天空。它怎么跟滨城的城门如此相似呢?或者天底下所有的城门都长得一模一样?酒月没有时间多想,那么大的一桩事等着他去办。

城门立了几个鬼子,在每一个进出的人身上摸来摸去。摸到酒月时,酒月脑里轰隆隆响着。他有三千元钱,老板给他绑腰带时,顺手就把钱卷一卷塞进腰带里了。腰带很粗,也很长,在腰间绕了几圈,日本人手已经伸到腰间了……

还好,日本人什么都没发现。人太多,日本人也不耐烦了,扬扬手,让他快走。

他当然会快走,穿过城门,向桔州城里走去。

一路上他都仰着头。他个子不高,这不怪他,往上数几辈,太爷、爷爷、父亲,总之能见到的几个全是矮子,上身倒正常,就是腿短了一大截。酒月跟他们比已经高出半个头了,可是站在货行里,也才在柜子上露出一小截身子。矮没关系,至少柳花没嫌弃过,柳花说过,心好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他当时听了,胸口猛地一热。他弄不清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人嘛,出生时谁的心不是跟水晶似的透亮透亮的,如果到死去的那天,仍然是透的亮的,这一辈子就不算活成屎了。他喘口气,就这么一直仰着头,眼盯着两边的店面招牌看。这么偏远的地方,竟有这么大一座城,城里竟然有这么多店铺,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但他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异样:并不是所有商店都开着门,正相反,一家家几乎都关着,或者门坏了,店牌掉了,店前横七竖八地堆着杂物。街上人也少,偶尔一两个小跑着走过去,脸都白惨惨的,边走边朝左右看。倒是骑马、坐汽车的人很多,他们穿黄绿制服,挑着膏药旗,扛长枪的、腰间别手枪的都有,大声吆喝着,呼啸而过。

滨城也有鬼子,这个不稀罕,酒月见过,有一次路上碰到,还没来由地被两个鬼子拦下,用拇指和食指弹他鼻头,痛得他哇的一声哭起,鬼子就哈哈大笑。相比较这里的鬼子跟滨城的还是不太一样,凶巴巴地嘿嘿喊着,随时有要捅谁一刀的劲头。这里打过仗,打了几个月,这里的鬼子肯定比滨城坏一百倍。

无论如何,他得尽快找到店铺,找到那个姓徐的,讨到钱,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三个字。有个“春”。哪一家?到底哪一家?他走了一条街,再走了一条街。后来他觉得不能光是傻傻地走,他又不是哑巴,得开口问一问啊。

他问了。

但是,当地人的话他听不懂,他的话当地人也不懂。

虽是一个省份,滨城人与桔州人说的话却完全是两回事。父亲以前说过,这一带人都是逃难来的,只是逃的时间不同而已,安史之乱或者靖康之难,或是更早以前的永嘉之乱。虽说大都是来自中原,但中原到底大得很,几百年下来,各说各的话,话还跟当地土话混杂到一起,就彼此听不懂了。家里藏有族谱,父亲一直很骄傲地称祖上出自战国时的颖川郡。同是颖川陈氏,落脚到这个省后,话照样说不通。

以前老板到这里,说的是官话吧?可酒月不会官话,这一点可能连老板都忘了。

天黑下来后,酒月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不是他非得有床有被才能睡觉,他没那么娇气。但他得找到那家叫“春”什么的店铺啊,怎么找?不到人家客栈里睡一睡,谁肯告诉他啊?人总是睡了才能亲近起来。

客栈在一条小弄堂深处,弄口才一尺多宽,青石地板有些年头了,被踩得精亮,月光下反射出一道道珠宝似的色泽。走到跟前,酒月才看到门外局促地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用墨汁胡乱写着:“青天客栈”。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几间低矮的破木屋,覆着茅草,大门都已经歪斜。为了找到它,酒月费了一两个时辰。稍微像样点的大客栈他哪里住得起?住得起他也舍不得住。

推开门,里头黑乎乎的,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没有人,看不清是否有人。酒月跨进门槛后稍稍站立片刻,然后重重咳起。这是他有生第一次住客栈,他居然也可以住一住客栈了,柳花要是知道了,肯定逢人便讲吧?

脚步声从里屋传来,走近了一看是位男人,个子虽比酒月高一个头,但跟其他人比也不能算高的,倒是肩特别宽,而且厚,就显得壮了,脸颊上都是胡子,从下巴一直密密麻麻蔓延到耳根,看着没怎么收拾,像荒地里刚胡乱长出的杂草。男人还离得很远,茶香就先飘了过来,夹一股茉莉花的味道。原来他一只手托着一把紫砂壶,另一只手捏着一个小茶杯。刚才在独自小饮吧?不一会儿一个女的跟出来了,年纪跟那个男的相仿,挽着发髻,穿蓝粗布大襟褂子,黑色肥裤,眼梢向上吊起,腮帮肉嘟嘟的,看着姿色不错,但腰间扎着一条油腻腻的围裙,一下子就没有了富贵气。他们是店家吧?都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看上去像夫妻。酒月用滨城话比比划划一下,他们马上就懂了。这黑灯瞎火的,进客栈还不就是为了住宿?

房间很快就弄好了,但酒月没有马上住下,他在厅里随意走走,看到墙上有一块杉木板,板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不好,歪歪扭扭的,一壶酒多少钱,一碗面多少钱,一盘菜多少钱,总之内容都写得很明白。然后他又转转头,没发现其他客人,但发现了柜台上的毛笔,毛笔边上还有一个砚台。就在这时,他笑了笑。

这一夜酒月睡得非常好,眼一闭整个人就跟断了气似的啥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已经亮晶晶的了,太阳非常大。这里早晚冷,但太阳一出来马上就热了。滨城的太阳一过中秋节好像就老了,没料到山里的仍然这么年轻强壮,既驱得走冷,还能晒得皮肤发烫,抬头稍一打量,眼就被刺得眯起来。

他走出房间,看到男人正坐在柜旁,还是在喝茶,还是茉莉花茶,香味一陣阵的。女的则坐门旁,仰着头望外面,眉微皱,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酒月走到柜台边拿起毛笔,眼盯着砚台,砚台上的墨已经干了。他也没客气,从男人手上取过茶杯,杯子已经见底,但在砚台上方抖一抖,还是落下几滴水。酒月用笔在砚台上抹几下,然后头伸进柜台,俯身看着。男人很快就明白了,从底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毛边纸,展开了放柜台上,巴掌还捋了捋,纸似乎真的被捋平整了一些。

“我叫酒月。”酒月写道。

“找姓徐的。”他又写道。

他还想写更多,可是墨已经彻底干了,笔头上的毛旧扫帚般炸开,在纸上拖出一条条纤细的纹路。笔不好,非常差,要是在朱记南北货行里,老板早就把这样的笔扔了——店里其实根本就不可能用这么差的笔,连记个账都得用狼鼠间毫,软硬适中,返原性又好,哪怕仅仅写个数字,都像享福啊。叹了口气,酒月把笔放下了。他不喜欢这支笔,另外,他认的字也不够把心里话更多地写出来。当年要是不听父亲的话就好了。字不能当饭吃,但可以办大事呀。

男人扭过头看看女人,“哎”了一声,手指头在纸上戳了戳。女人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走过来,身子靠在柜台上,歪着头看着纸面,然后跟男人咕噜了一句。酒月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他只能猜。那些杉木板上的字看来是女人写的吧?男人似乎并不认得字。酒月用指甲在纸上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他划的是“找姓徐的”的这句话。

男人又看着女人,手前伸,嘴张开,似乎要说什么,手却被女人一下子拨开了。看样子女人很不耐烦,不时撇撇嘴角,翻出白眼。她比柳花漂亮,但酒月还是更喜欢自己家的柳花。

“我叫酒月。”

“找姓徐的。”

酒月重新在这两行字下划几下,嘴里发出呃呃呃的声响,脸上摆满了笑。也没有刻意要讨好,他平日里就这样。为什么就不能对别人好一点呢?何况出门在外,在人家的屋檐下。他又呃呃呃地说着,手舞来舞去,想把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些。

女人看来真听明白了,她垂下眼睑闭目片刻,眉头皱得更深了,接着索性就不打算睁开眼皮,手已经举起,左右摆摆,又重重甩了甩。

这是在赶他走?

酒月這时失声叫了一句,他突然发现身上少了什么……对,夹袄没了,老板送的薄棉夹袄!他返身向屋里跑去,昨晚睡下前他把夹袄脱了,整齐叠好放床头,再搁上腰带,可这会儿夹袄却没了,仅剩下蛇一样盘在一起的腰带。他又翻开枕头,昨晚解下腰带后,钱就压到枕头底下。钱还在,一张都没少。他抓起,捏在手心,重新出来,向柜台走过去,走得很快,几乎是跑。他说:“东西丢了!”哭腔都已经出来了。但马上他想起他们听不懂滨城话,就用上双手先在前襟上扯了扯,又摊开,再上下舞几下。

男人一笑,嘴往旁边桌上努了努。酒月扭头一看,马上也笑了。原来夹袄正搁在桌上,黑黑的一团,密密织出的布面没有变化,浆过的领口仍然硬硬地挺着。他跨前几步,取过,正要往身上穿,猛又停住了。

夹袄的领口破了个洞,洞不大,也不显眼,但确实是破了,明显是有人用剪刀尖戳开的。酒月“啊”地喊一声,揪住夹袄的领口往前伸。男人又笑了,手又指了指女人。

酒月看着女人。女人为什么要用剪刀把夹袄领口剪开?

女人也淡淡一笑,这是酒月第一次见到她笑。接着女人将双掌合到胸前,躬下身。这算赔礼道歉吧?酒月叹口气,只好算了。柳花也喜欢拿剪刀在衣服上弄来弄去,所有女人都一样吧?人家并不知道这件夹袄对酒月有多重要,既然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酒月又叹了口气。

他得走了。在这个客栈一无所获,反而损失这么大,他一刻都不想再停留了。

结账时男人却不收钱,男人指了指他的夹袄领口,酒月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赔领口的钱吧。他觉得不行,他怎么能占别人的便宜?这事他从来都没干过。他抽出一张钱放在柜台上,卷了几天,钱已经曲成一团。酒月把它展开,指尖压在两端,上面“中央银行”四个大字和孙大总统头像都明明白白,不是假钱。住一晚不用这么多,他等着男人找他钱。但男人却从柜台后面转出来,拿起钱,塞回他口袋,然后把他往外推。

酒月甩动身体,挣脱男人,又冲到柜台前,放下钱。

这时女人“哎”了一声,然后抓过砚台,她居然开始磨墨了。磨一阵,将毛笔在上面蘸了蘸,拖过酒月刚才写过字的那张粗毛边纸,在空白处慢慢写下一行小楷:“钱拿走。我告诉你谁姓徐。”

酒月怔住了,这事有点突然。

男人急急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托着几块南瓜饼,如果颜色是褐的而不是偏桔红,就和柳花做的地瓜饼一模一样。男人把饼伸到酒月面前,酒月没接。女人就挥了挥毛笔,喊了几声,意思大约是酒月吃了饼,她才肯写字。

酒月就接过,吃了。真好吃。他咬下饼时,女人果然就落下笔了。

“街尾第三间店,姓徐。”酒月把所有饼一把塞进嘴,然后拿起纸反复看着。女人写的小楷和店里杉木板上写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酒月写不好字,但在老板身边这一年多来看了多少字啊,他没想到女人的字写得这么好,工整,清秀,充满力道。

女人却已经走开,重新坐到门后椅子上,腿别着,两手交叉放腹前,皱着眉望着外面。

当着客栈男人和女人的面,酒月重新把钱卷进腰带,绑扎到腰间,就像老板帮他做的那样。这家男人女人既然不收钱,怎么说也不收,那就没必要防着了。然后他背起背包往外走,已经干掉的地瓜饼还装在里头,脚迈出一步,它们撞在一起,就会咕噜噜轻微响几声。没有灶蒸一蒸,即使有,他也没时间啊。弄子窄窄的,脚下的青石板跟夜间完全不一样,油光没有了,剩下污黑的旧,一块块挤挤挨挨贴在一起,像柳花把碎布头剪成四四方方再缝到一起的被面。

回过头,他看到脸颊上布满杂草般胡子的男人正站在“青天客栈”牌子下,手里仍然握着茶杯。男人也看着他。他连忙举起手摆了摆。在朱记南北货行里,每天也都能闻到茉莉花茶的香味,老板自家茶园里收的,自家茶厂制的,早上、中午、傍晚,都是酒月帮他泡好端上。一种东西还没吞下肚子,香味就到处飘着送给人,连喝不到的人鼻子都能享个福,这是心地多么好的茶啊。喝这种茶的人,是不是也都像朱老板那么心善呢?

酒月又摆了摆手。

男人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回礼。

酒月笑了笑,他不会计较。他眼睛不好,他个子不高,他认字不多,他十六岁了才第一次出来见世面,他到现在都还没帮老板讨到钱,总之他有什么资格跟人计较呢?以前学打铁时,生铁烧得像熟杮子那么红,别人随随便便一锤子下去,都能准确砸中,他却不行,怎么用心都会砸歪。锯木头也是,明明用墨线打过底了,可是锯子一上一下拉着拉着,就拉到线外边去了。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天生就对不起这个世道,对不起别人。都对不起了,还有什么好计较?

现在最要紧的是快快去讨到钱。

究竟街尾是左边还是右边的第三间?酒月正要回头再去问,走几步又停下了。不必啊,别再耽误时间了。既然欠老板的钱,老板发来的是茶叶、绸缎、棉布、油伞、角梳、脱胎漆器之类的货,那这家店铺做的就是这些买卖。到街尾看看,一二三数到第三家,哪家卖的是茶叶、绸缎、棉布,或者油伞、角梳,总之只要摆着这些东西,看看店名是不是叫什么春的,再进去问主人是不是姓徐,这不就成了?酒月很高兴自己能想到这一点,能想到说明他并不笨啊。回家时他一定得把这一点告诉柳花,柳花会比他更高兴的。他还要告诉柳花,自己学会跟人用写字来交谈了,柳花会吗?父亲会吗?母亲会吗?他们都不会,但酒月会。酒月是昨晚在客栈里才突然想到的,如果昨天白天就想到把字写在纸上问一问,应该已经找到姓徐的了,也已经讨到钱了。

他在自己脸上拍打了一下。

昨天他算不算耽误啊?耽误了整整一天。

他已经走到弄口了。他从弄口转出去。他到了街上。他向街尾走去。

很多店铺仍然关着门,他怕自己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就在这时,突然“咚”的一声,脑袋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他嘴巴刚张了张,眼前就黑了。

陈酒月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明白刚才自己并不是睡过去的。后脑勺疼,用手一摸,摸出一个大包。那么是晕过去了?为什么晕?晕了多久?是被谁打晕的?眨几下眼再一看,屋里不是他一个,还有很多人,都木着脸坐在地上,见他醒来,有不少眼珠子投过来。有人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没听懂,那个人也就不问了。屋里很静,但耳朵里却灌满了声音。吼、嘶喊、惨叫,还有噼噼叭叭的撞击声。这是哪里?出什么事了?

他欠欠身子,慢慢坐起来。旁边马上有个人伸出手把他猛地一按。他抬起眼皮往上看,是个黑瘦的男人,大约五十岁出头,黑裤,鼠灰色粗布褂子,脸上横着几道伤口,还没愈合,淌着血,身上衣衫也破了,一道道地破,像是用什么东西故意撕开的。这是谁?酒月不认识。他重新爬起,还没坐直,男人又把手伸过来,这次用上更大的劲重新把他按倒。男人扭过头说了一句什么,声音不高,但很用力,连眼珠子都使上劲,直直瞪着他。他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他听不懂啊。

但他不再坐起。可能人家不喜欢他坐起来吧?他这么想,那就不坐了。躺久了身子半边有点麻,但既然别人不愿意他坐,就算了。他什么时候跟人争过?一直不争。他什么都不如人,还不能让着人吗?不让就是他不对了。

门外有响声,是开锁的声音,屋里马上就嗡嗡嗡动起来,所有人都从地上站起向屋角退去。酒月用手臂支撑起上身,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黑瘦男人本来也往屋角退去了,看了看酒月,又返回原地坐下,身子挡在酒月前面,反手把酒月按下了。

门开了,酒月从黑瘦男人的屁股外侧偷眼看去,屋外站着两个端枪的日本人,进屋的也是日本人。大皮靴,土黄色马裤,白衬衫,屎状的军帽。日本人呱啦呱啦说着什么,没有人应他。日本人又呱啦呱啦一阵,还是没人应他。日本人就走过来,走到黑瘦男人跟前。酒月连忙闭上眼,等他重新睁开时,黑瘦男人已经被日本人从地上拖起来了。他想都不想,一伸手就抱住黑瘦男人的脚。日本人能做什么好事?又要弹鼻子了吧?

黑瘦男人踢了他一脚,还气恼地骂了一句什么。酒月发现这时候日本人已经放开黑瘦男人,冲着自己过来了。看上去日本人很意外的样子,瞪大眼俯下身,揪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拎起来。日本人明明个子也不高,怎么有这么大的劲呢?

酒月被日本人拖出了屋。酒月想,去就去吧,去了把事情说明白了,他就可以出去找卖茶叶、绸缎的店铺,向那个姓徐的人讨到钱,然后回滨城。他不想在桔州呆下去了,第一次来,还哪里都没转一转哩,竟转进鬼子的窝里来了。

鬼子前几年都在北方。母亲好几次庆幸地说:“幸亏我们活在南方啊!”父亲也说:“中国这么大,小日本打不到我们这里的。”最终还是来了,几个月前才来的。码头上消息多,父亲听人说,打了几年,鬼子其实已经不行了,马上就要完蛋了。可是现在他们明明还没完蛋。

酒月被扔进一间暗幽幽的房间,也没窗户,不过比刚才那间要大很多。屋里还坐着几个日本人,有一个明显看着是个官,他手里握把大刀,刀拄在地上。在日本人的背后则站着一个穿对襟褂子的男人,看着像中国人。

他们要干什么?酒月从地上爬起来,并住手脚老实站着。

像军官的那个日本人说了一句日本话,穿丹士林对襟褂子的男人马上也跟着说了句当地土话。日本军官又说,穿丹士林对襟褂子的男人也说。

酒月摇头,无论日本话还是当地土话,他真的一句都没听懂啊。

啪!啪啪!身后几声响传来,是那种沉甸甸的闷响,像屋子垮了,像山崩塌的声音。酒月脑中空白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了。他没有任何犹豫,嘴一张,刹时哭出来,声嘶力竭地,揪心揪肺地哭。那个把他从那间屋子拎到这里的穿着白衬衫的鬼子,手里握着一条蛇一样的长鞭子,鞭子还浸了水,它从背后往酒月头上抽,酒月抱住头哭,它又往酒月脚上抽,酒月就跳着脚哭。凭什么啊,凭什么打人?打得还这么狠?以前父亲也用竹枝打过他,那都是因为他做错了事。可现在他哪里错了?他只是来帮老板讨个债,向姓徐的讨,不是向日本人。他大声喊:“不要打啦,不要打啦!”但鞭子根本不停,有一鞭恰好打在腰带上,腰带“噗”的一声响,然后松了,一点点往下滑,接着三张法币就落到了地上。第一眼肯定看不出它们是钱,早卷得变形了。但抽鞭子的日本人还是立即停住手,捡起钱,一张张拉开看,嘿嘿嘿笑起,然后走到军官面前,把钱递过去。

酒月嘴一张,更大声地嚎哭起来。刚才他哭的是身上的疼,现在哭的是钱。他还想把钱省下来带回去还给老板,现在却落进日本人的口袋。“操你妈小鬼子啊!”反正他们都听不懂滨城话,索性放开骂了。“你们没有长良心吗?良心被狗吃了?快滚回去啊,滚啊!”

鞭子重新落下来,这会儿是迎面抽下。酒月用胳膊护住脸,蹲下,继续哭。

最后他哭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不动的,又是什么时候被拖回原先那间屋子。醒来时他明白自己又昏过去了,但他不清楚这次自己昏了多久。到桔州他已经昏过去两次了。

他嘴一扁,打算再哭一场,但还没出声,嘴就被人捂住了。

还是那个黑瘦男人,正俯着身子蹲在旁边,捏起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缓缓地伸到酒月胳膊上。他要干嘛?酒月紧张地盯着他指尖,原来那条浸了水的鞭子把衣服抽破了,皮和肉也破了,布和皮肉就粘到了一起。黑瘦男人要用指尖把布从皮肉里夹出来。破的是胳膊、腿和腦袋,身上要是没有朱老板送的那件夹袄,也得破。夹袄帮他挡了几鞭,夹袄破了,但夹袄上的布没有嵌进肉里。

疼!黑瘦男人指尖碰一次,酒月浑身就抽搐一下,但他咬住嘴唇没有喊出声。黑瘦男人指尖伸过来时,另一只手竖在唇前,嘴里轻轻“嘘”了一声。这意思酒月懂,就是让他别喊。他突然回过神了,原来黑瘦男人之前一直把他往下按,就是让他装昏,别让日本人知道他已经醒过来。醒过来,他就得被拎去,就得挨鞭子。

酒月眼泪涌出来了,他闭拢了嘴,但管不住眼泪。然后他就睡过去了。没想到一个人被打了之后会这么累,被打得越重就会越累吧?梦也可能越多,梦里有老板也有柳花。柳花在哭,嘴巴张得非常大。柳花冲着日本人又踢又捶,柳花喊:“他还是个孩子啊,你们这样欺侮他!”

酒月醒了,他不是被柳花哭醒的,而是被人摇醒。睁开眼,到处是黑的,原来已是半夜了。黑瘦男人又嘘了一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酒月起来了,站立不稳,晃来晃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黑瘦男人拉住他的手向前跑。酒月不知道要去哪里。屋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墙角。墙角还有好几个人,都猫着腰,急匆匆的样子。墙上有洞?酒月一激灵,终于彻底醒过来了。黑瘦男人蹲下,把他往洞口按。洞口不过锅口那大,探一眼,外面有隐约的亮。昨晚月光那么大,今晚却没有了。洞是什么时候挖开的?酒月最好奇的是这个,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啊。但还来不及问谁,背后就被人用力一推。大概是黑瘦男人吧?他听到黑瘦男人低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有点失真,像从管子里传出来的,大约是让他快跑吧。

他真的往前跑了,用尽了全力。脚很痛,身上很痛,但他不能停下来。风凉滋滋的,风刮过耳边,刮过头顶,刮过夹袄——对,夹袄还在。夹袄是老板送的,老板让他来讨债。如果不是夹袄让他想起老板,他会一直向外跑,跑出桔州城。但现在还没找到姓徐的,钱还没讨到,他不能离开桔州。

后面很快传来了枪声,还有日本人的喊叫声。黑瘦男人呢?酒月不敢停下来,他还是跑,不停地跑。他以为黑瘦男人肯定也跑远了,其实没有。那一句像管子里传出来的失真的低声喊叫,是黑瘦男人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第二天傍晚,酒月在城中鼓樓上看到一排脑袋,都是从脖子处砍下的,刀子肯定很利,切口处基本没有锯齿边。血已经凝固了,但地面上血迹还在,微微发黑,一摊一摊的。

其实早上鼓楼前就围满了人,酒月那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开始他也没有兴趣。日本人开着车,车上放着大喇叭,喇叭里放出来的是当地的土话。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昨天他被浸了水的鞭子抽时,站在日本军官身后那个穿丹士林对襟褂子的男人。喇叭响过之后,日本人就端着枪把当地人往鼓楼赶了,一拨一拨赶,那里很快就聚满了人,却死一般安静。

到底怎么了?酒月不敢马上过去。他躲在半山坡一垛木柴堆旁,桔州城就在眼皮底下,但他不知那个姓徐的人在不在鼓楼前的人群里面。

下午,鼓楼前的人散去,日本人也走了,酒月还是不敢过去。但他已经慢慢相信那里有什么事是跟他有关的,至少跟他认识的人有关。傍晚天开始浑浊,连霞都消尽了,他才从木柴堆旁站起来,他个子本来就不高,但还是把身子弯下来。到处迷迷蒙蒙的,山里的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到了离鼓楼十来米远的一棵树旁,从树后探出头,看到墙上挂着一排脑袋。

只片刻,他就转身跑开了。他不能在那里多站,他站不住了。

脑袋里有黑瘦男人,还有“青天客栈”里那个长着一脸乱草般胡子的男人。

酒月大口喘着气,他跑了很久,然后在一处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蹲下来。一路上他都急着找地方哭一哭,但蹲下后,哭却没有了,一下子好像不知道怎么哭了。他双手环抱胸前,手贴住夹袄,瞪着眼,一直瞪着。挂在鼓楼上的那一排脑袋,差不多每个人也都是这么把眼瞪大的,他们瞪着眼死去,但酒月还活着。

夜深后酒月去了青天客栈。黑瘦男人从墙洞里钻出来被杀,客栈男人又是为什么得罪了日本人?墙上没有挂客栈女主人的脑袋,她人呢?

酒月进了那个小弄口,他走得很急,脚上是柳花亲手缝制的鞋子,底子纳得很厚,踩在青石板上没有任何声音。

客栈门大开,一开始看不清任何东西,在里头站久了,就模糊看到乱成一团的柜子、桌子、椅子,它们倒了,坏了,歪斜了,柜子上的东西也都到了地上。酒月俯下身子,陆续找到了砚台、毛笔、茶杯、茶壶……

他凹起掌心托住茶壶,掌太小,不能像一脸胡子的男人那样托得又稳妥又贴切。

他扶起一张椅子坐下,坐了很久。他从滨城坐船到桔州,只是为老板讨个钱。老板说那个人姓徐,老板还特地把店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让他看过,问他记住了没有。他以为记住了,其实没记住,所以他现在还没讨到钱,却经历了这么多事。

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睡,竟然一点都不困。身上还到处都是伤,大都没结疤,疼,还是疼。他暂时不想管它们,开始动起了手。到处都是乱的,厅堂、房间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扔着。他捡起东西,扶正桌椅柜,找出水桶,拿块布,一样一样逐一清洗过去,地也扫了,一丝残叶都不存。在朱记南北货行他就是干这些活的,已经干了一年多,他干得很好,轻手轻脚和井井有条都是起码的要求。天亮时,客栈已经恢复原样——其实比原样更像样,像样多了。如果一脸胡子的男人还活着,看到被他整理过的客栈,一定会非常满意,像朱老板对他一样满意,可那男人已经死了,脑袋还挂在鼓楼上。

重新走出客栈时,酒月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从滨城穿来的褂子和裤子被日本人的鞭子抽烂了,不能再穿着它们走在街头。而他又不得不去,不去他怎么能在街尾找到那家叫“春”什么的店铺?怎么找到姓徐的人?现在他穿的是客栈女主人的蓝粗布大襟褂衫和黑色肥裤,就是他第一次进客栈那天,看到女人穿的那一身。女人的衣服穿到他身上居然偏宽大了,他站到镜子前瞥了一眼,觉得自己又缩小了一圈。长得连女人都不如,真是太没用了。

换下的衣裤他揉成一团塞进灶台里去,只留下夹袄。夹袄也破了,他找出针线把开裂的口子重新缝上。穿针的手挺笨,虽然吃力,但还是一板一眼缝下来了,裂口全补齐,乍一看似乎并不显眼。这样就好,这样夹袄就还能穿一穿。怎么也不能把夹袄丢掉啊。

他在柜台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借衣裤一……”最后一个字是“套”,他没有写出来,他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就空在那里。女主人回来时,他相信一定能看懂。她还能回来吗?

跨出门,他在店牌下站了一会儿。那天那个男人就是站在这地方看着他走远的,他对男人摆了摆手,那时男人手里托着茶壶,还有茶香淡淡飘出,脸颊上的浓密胡子也清晰可见,转眼却死了。

他向弄口走去,心里清楚穿了女人衣服,就该迈出女人的小步,免得引人注意,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老板让他速去速回,老板一脸的愁苦急切,他却把事情办成这样,他讨不到钱,甚至还没找到那家店铺。

茶叶、绸缎、棉布、油伞、角梳、脱胎漆器……他现在脑子里都是这些。远远看见日本人从街上过来,他马上躲起来,然后继续向街尾走去。一二三,左边数到三,右边再数到三,没有呀,没有名字中带“春”的店铺,其实根本没有店了,连门都没了,几家店都空洞洞地豁着口,里头没有任何东西。

入夜后他不敢再呆在街上,打算重新走到半山坡上的木柴堆旁,那里两边都是齐人高的茅草,零星有几株松树,树身碗口粗,后面是望不到底的悬崖,崖上没有土,却一丛一丛爬满茂盛的青苔。那里至少还比较安全吧?

还没有走到柴堆旁,他就被人拦下了。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孩个子不高,但粗胳膊粗腿,梳两根朝天辫,脸粉嫩红润,大眼,小嘴,两腮红扑扑的。她不说话,只是从身上掏出一个米白色的东西,摊开在手掌里,递给酒月。酒月嘴巴一下子张大了。象牙烟斗!他把烟斗举到眼皮底下细看,果然看到上面雕着一只大嘴金蟾。

这是老板的烟斗啊!

就是做梦,酒月也没想到会在桔州见到老板。

他跟着小女孩往前急走,弯来弯去绕过几条小巷后,闪进一户大院子的门。屋里没有点灯,酒月一进门就闻到老板身上那股特殊的茶香了。老板四十三岁,却已经喝了至少四十年茶,茶在他腹中徐徐沉积下来,早就渗进每一根毛发里了。

厅堂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男人,酒月以为是老板,跌跌撞撞走上前,一看并不是,只是年纪相仿,但比老板胖,脸圆嘟嘟的,眼梢往上吊。

酒月问:“老板呢?朱老板呢?”

男人咳一声,屏风后很快走出两个人,一个是老板,另一个是……酒月定睛一看,不正是青天客栈的女人吗?她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灯不亮,但已经足够把她脸上的轮廓清晰地照出来了。

酒月腿一软,猛地跪下了。“老板……”他觉得自己喉咙那里仿佛架着几把锯子,一起用力割过。但并不疼,只是有点麻,又麻又胀。泪下来了,雨一样往外涌。“老板……”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老板说:“你起来!”

酒月一愣。声音不对,老板从来没有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过话。他没有起来,只是仰起头看着老板。泪水厚厚地覆住眼眶,他看不清老板的脸,但老板脸上的寒气他还是感觉到了。“老板……”他再喊一句,声音打着颤。

老板重重叹口气,指节在桌上叩几下,问:“你都做了什么啊酒月?”

酒月说:“我来桔州帮老板讨债,我找姓徐的……”

站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又咳了一声,说:“我姓徐。”

客栈女人也开口了,她说:“我也姓徐。”

他们说的都是滨城话。原来客栈女主人会说滨城话,但那天晚上她没有说,她更没说她跟酒月要找的那个姓徐的人认识。酒月眼珠子在两个姓徐的人脸上滚了一遍,他们眼、嘴、脸形都非常相近……他问:“你们……是兄妹?”

没有人回答他。

客栈女人放下油灯,从桌上抓过一把剪刀,急走几步到酒月身边。酒月不知她要干嘛,身子猛地往里缩。剪刀并没有落到他身上,客栈女人只是用力扯下他的夹袄,剪开浆得硬邦邦的领口,翻找几下,好像找到了,就把夹袄往地上一扔。

夹袄里藏有东西?没有人跟他说过啊。酒月直直地盯着客栈女主人的手。一阵风过,油灯晃动几下,火像是要灭了,是老板伸过手掌罩住,罩了一阵,风停了,火苗又往上拔长。

客栈女人手中是根细长的东西,女人把它展开,变成一张纸,纸不大,两头翘起,还保持着往里卷去的势头。女人往上面看几眼,递给站边上的徐先生。徐先生也看了,再递给朱老板。朱老板用中指和食指夹住纸的两端,拉开,看了片刻,把纸伸到油灯上点着了。火在他指间燃起,像開着一朵花。花越来越小,终于只剩下小小一撮时,老板把手一松,它就轻轻往下飘,飘到酒月跟前,只剩下指甲大小的一块泛着零星银色的灰烬。

酒月低头看它。夹袄里一直藏有东西?到底写着什么?酒月好奇极了,可是他知道现在问不得,问了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他看着老板,觉得这会儿的老板跟以前不一样,这个老板好像跟他不认识似的。

老板又用指节叩了叩桌子,老板说:“酒月啊,你到底做了什么?快说!”

酒月把手按到地上,四肢连爬几步,到了老板跟前。“老板,酒月还什么都没做,店铺找不到,姓徐的……噢,”他转过头看着徐先生,“店呢?徐先生您店名叫什么?”

徐先生说:“冷春轩。”

酒月猛地一拍额头,对呀,冷春轩,老板那天在码头上写的就是这三个字。“店呢?您店在哪里?整个桔州城都找遍了,酒月都没找到一家名字带春的店铺啊,街尾那里也没有,不是第三家,第三家店没了……”

还没说完,酒月整个人往上一震。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是客栈女人,徐先生的妹妹。她说:“我丈夫是你出卖的吧?是不是你!”

“出卖?”酒月没听懂。

老板不耐烦地提高嗓音,老板说:“是你跟日本人说的青天客栈?”

酒月摇头,原本只轻轻摇几下,忽然回过神,猛地像拨浪鼓似地急急摇动。“没有!酒月怎么会跟日本人说?老板知道酒月不是这样的人!老板可以作证,老板……老板……”

眼泪本来就没干,这会儿又重新倒出来。

“别哭!别出声!”徐先生喝斥道。

酒月的哭声立即咽住了,但泪还是停不住。他什么时候害过人?从懂事那天起,他最不乐意做的事就是害人。别人害他,他都认了,反正他不会去害人。好好活着,都是人,为什么要去害呢?他想到鼓楼上那一排脑袋,脸颊上布满乱草般胡子的那一颗……客栈男人不是他害死的。明明没有,却被说成有,这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辩解清白?

他说:“我没有,我不会……老板,老板您替我说说话呀……”

老板没有开口,厅堂里安安静静的。

酒月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额头破了皮,血像红豆般冒出来,一个两个三个。有点痒,他用巴掌在上面一抹,巴掌就红了。“酒月没本事,没有帮老板讨到钱,但老板自己来桔州了,找到徐先生了,就不怕徐先生再赖账。现在不需要酒月了,酒月就此别过……”话音未落,酒月转过身向厅堂外走去。门关着,屋里挂着一圈黑布帘子。酒月趔趄着,一连掀了几块帘子,终于找到门时,老板已经把他拉住了。

老板厉声问:“去哪?”

酒月抽泣着说不上话。

老板把他往后推了推。“去哪?”

酒月没站稳,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他索性也就躺着,手臂盖住脸,呜呜呜长一声短一声细细地哭着。老板和徐先生兄妹好像用官话小声说着什么,酒月听不懂,也不想听。刚才他打算去哪?去死啊!半山坡柴堆后面就是悬崖,从那跳下去。这样活着还有什么脸面?说他害了人,害客栈男人脑袋被砍下,挂在鼓楼上,这是多大的罪啊,要是父母听到了,柳花听到了,他们万一相信了呢?不如死了,死了啥都不用管了。可是死了也销不了这个无端落下的罪啊。他才十六岁,父亲十四岁就有儿子,他十六岁了还没有,他不能死,死了就永远不会有儿子了,那柳花怎么办呢?柳花会哭瞎眼睛,一个人孤零零到老,老了也没有人照顾她、安慰她、可怜她……酒月躺在地上说服了自己,慢慢不哭了,过一会儿坐了起来,接着站了起来。

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了老板,也没有了徐先生兄妹,只剩下带他到这里的那个梳着朝天辫的女孩,她刚才一直安静地坐在屋角的小凳子上,现在仍然在老地方,仍然坐着,左手托住下巴,直直看着他。

“人呢?”酒月问。

“老板呢?”酒月又问。

女孩不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站起,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两根朝天辫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这时酒月看到她右手了,右手上居然握着一把枪,手枪。

走到酒月跟前,她伸出手拉了拉。酒月跨前一步,把客栈女人丢在地上的夹袄捡起,然后顺从地跟着她走。即使她手上没枪,他也不会逃。逃到哪里?老板都已经从滨城到桔州来了,他得等着老板。

徐先生的院子比滨城春杭路上老板家的院子小不了多少,三进,每个宽大的天井里都安放着几个硕大的水缸。屋子是木结构的,但把院子团团包住的围墙则是青石和三合土砌成的,两人多高,覆着黑瓦,飞檐凌空翘起。沿着墙旁的拦雨廊走,就走到后院,那里是个花园,有池子、石桥、石亭,花草茂盛。穿过花园是书斋,小女孩推开一个书柜,书柜背后是墙,但地上却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中央有个凹槽。小女孩把枪别到裤头,从旁取过绳子,绳子穿过石板凹槽,然后她用力往旁一拉,一个洞就豁出来了。洞口架有梯子,往下,下到底,居然是一间屋子——准确地说,只能算是地窖吧,极其宽大的窖而已,那里有张床,还有一张狭小的桌子和椅子。而桌上放着的,是一碗还微微冒着热气的地瓜粉面,一双筷子斜斜插在面里。

自从离开滨城那天起,酒月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了,而从日本窝里逃出來后,整整两天了他就一直饿着,柳花做的饼没有了,老板给的钱也没有了,他只能到树下捡落下的烂果子,它们大多被鸟啃了一角,有一股酸腐味,但没关系,在衣服上擦擦,就咬进嘴里。

现在面却摆在了桌上,等着他吃。

酒月喉咙咕噜几声,但他没有坐下,没有坐到地瓜粉面跟前。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老板让他来讨钱,可是老板似乎并不看重能不能讨到钱。

他单独坐船到桔州,可是转眼老板自己也赶来了。老板和姓徐的兄妹在一起,一点不像追债与欠钱人之间的关系,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酒月在地窖里只做一件事,就是躺着。女孩把他带进来后,转身就走了。酒月听到顶上石板扣上了,然后是书柜被拖过来的嘎嘎声。

他出不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老板呢?老板去了哪里?还有姓徐的兄妹,他们和老板在一起吗?

窖里原先是点着油灯的,酒月把它吹灭了。他不需要看什么,也没什么可看,点着费钱。这是徐先生的家吧?看上去当然是有钱人,但再有钱跟酒月也无关,酒月不能让人家白白破费。

酒月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他听到很大的声响,对,是声响把他吵醒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跑到梯子旁,耳朵贴过去听着。声响就是从顶上传来的,噼噼叭叭。还有人声,很多人声,喊叫着,怒骂着。声音嘈杂,却是模糊不清的。接着枪声也响了,接连响了几声。

酒月紧张地转一圈,手到处摸,想找到可以抓在手里抵抗的东西。其实没用,即使有刀也扛不了枪。

死期终于还是来了吗?这个宽大的有床有桌椅的地窖,就是他的坟墓?

老板呢?老板和姓徐的兄妹一起逃走,把他一个人丢下?酒月大口喘了几下,他害怕,头仰着,眼盯着梯子尽头那块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石板。如果书柜被推开,石板再被掀开,枪口伸进来,朝下开几枪,他就真的要死了,死在十六岁。可他不想死啊。

石板是很久以后被打开的,具体多久不知道,酒月觉得几万年已经过去了。其实上面的响声已经消失很长一阵子了,酒月仍然靠在梯子上,耳朵好像已经和梯子粘到一起,不敢动,他也不想动。这期间他好像闻到过烟味,嗓子难受,咳着。他脱下夹袄,又脱下客栈女人的大襟衫。热,一下子热起来。他把大襟衫绑到脸上,这样咳时,至少可以压一压,不会往上面传。

后来他听到老板的声音了。老板轻声叫:“酒月,酒月!”

头上的石板哗地开了,老板举着油灯,灯光把老板的脸映得像木头刻出来似的。

“酒月!”老板又小声喊着。

酒月抓住梯子,但脚却抬不起来,他以为已经用上力了,可脚根本不听使唤。接着,很快就有万千只蚂蚁在两腿上啃着咬着。他居然把腿给站麻了。

“酒月,你没事吧?”老板一只脚已经探到梯子上了。酒月连忙说:“没事,老板我没事,我上去。”

酒月上去后才知道,已经是半夜。老板说:“你没事就好。”说完,老板就不再搭理他,径自走去。酒月连忙跟上,他怕转眼又找不到老板。

屋里已经不是白天见到的那副样子了,除了高高的围墙和花园后面的书斋,房子基本都没了,剩下横七竖八的焦黑柱子。失过火?火烧到花园时熄灭了?

花园里有两个人影,酒月很快就认出是徐姓兄妹。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柄锄头,一下一下地挖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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