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

2017-10-19 18:13钟怡雯
雨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小学同学妞妞中学

钟怡雯(马来西亚)

收到小学同学的来信,大大的惊讶,这可爱又温暖的词汇,早已在生活中绝迹多年。有人说生个小孩会带领我们重温童年,时光仿佛回流。像我们这种在台湾没小孩没亲戚的家庭,日常生活里,顶多看着邻居的学龄孩童打窗前经过,我连跟小朋友打交道的社交词汇都欠缺。小学同学?太遥远了吧。

那封信立即凿开了几乎封闭的记忆通道,同时又为我打开了另一个空间的大门:几封信件往返后,我看到计算机屏幕上,已经中年的小学同学,在小吃中心留下合照。红白两色的俗丽塑胶椅,几张四方桌拼成长条状,小吃中心没变,小学同学却被时间运送到了当年他们父母亲的年纪,脸上都是风霜。都已变成大叔大婶了啊!男生比女生显老,疲态毕露。一张张累老了的脸,生活没有善待他们,命运也没有。

同学要我认人。有几位神情样貌依稀,我叫出了名字。同学很高兴,说,你还记得,很好!再试试。又陆续寄来其他没参加同学会的小学同学的照片。他们竟然还保持联络……大部分同学已经被时间的落尘完全覆盖。我盯着计算机,始终认不出谁是谁。

记忆荒芜。小学校园外围高过人身的茅草遍山开满白花,长得淹没了小路,还会伤人。便有人烧芭。烧了再长,再烧再长。烧完芭,焦土犹留有余烬,就等不及要挖茅根。只要烧芭,母亲便想煲竹蔗茅根水。红泥的清香,竹蔗茅根水的清润。我的野史时代。茅根么,城里人直接到药店买,一百元一大包,干净且干燥,多么方便,为什么要费时费事流着大汗去挖呢?唉,你们不懂。除了时间多,我什么都缺。有事做很快乐,况且是母亲的吩咐,我尽可能不忤逆她。十年前我回去,那些丘陵种满了油棕树。小学同学就像消失的茅芭,早已成为历史,怎么会突然复活?有好几天,我深陷小学同学奇遇记的恍惚里。

他们大部分没读完中学,更别说念大学,或者出国读书。当年他们住在学校旁边的佳雅新村(即大象村),少数几位跟我一样住油棕园,都来自劳动家庭,不外乎割胶做工或务农,还有家里养猪的。多半初中毕业便入社会,家里卖吃的便继承家业,卖菜的继续卖菜,不想留守家园的出外做工,也仍然翻不出中低阶级的手掌心。没有大鸣大放,非富即贵或飞黄腾达这种事,他们的神情和穿着打扮说得很清楚了。在我们的年代,要离开贫困,要么读书,要么做生意。做生意要本钱,要眼光,更要运气。读书或许有前途,不见得有钱途。有人读完中学当小职员,过规矩平顺的人生,不做劳力活不必日晒雨淋,在父母亲那辈人看来,就是小有前途:不靠父母,就算得上有點出息了。

我们读书的偏僻乡村小学,资源不足,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爬满蛆的粪桶几天清一次,一闪神,就要从粪水中捞人了。这样的学校没有人在乎升学率。生育率那么高的年代,也不怕没人念。这里的校长和老师应该没什么压力,学生更没有,由你玩六年玩到毕业,没有人上补习课或才艺班,没有什么课后辅导。总之六年读完,有能力便读中学,读不上,就得找份工养活自己。小学毕业由不得人挑工作,只能做蓝领,也能养家糊口。

小学同学的际遇跟我父母亲那辈一样。当年父亲读到初二辍学,母亲小学没读完,都不是读书的料。事实上,时代和命运没有给他们读书的机会。我们姐妹六个读书还算争气,全读完大学,让生了半打女儿的父母脸上有光。成绩很好,可以领奖学金,有自己的私房钱可用,对整个家族有交待,只有好处没坏处。大妹常用我的例子提醒我弟,佳雅小学那么破也能出博士,小孩子不用念那么贵的学校,命由天定。

来自穷乡僻壤的我们那一代,包括我家姐妹,小学同学,输在起跑线上是命运使然。至于能不能时来运转,半由天半由人。现代家长没几个人敢赌孩子的前途,从幼儿园开始伤脑筋,学费缴得比大学还贵。再大一点,英文钢琴是基本配备,还有学不尽的各种特殊才艺,现在小孩的聪明才智比我们高,时间也比我们贵,还有父母接送侍候。按照这种超级养儿法,小孩应该长成超人住外太空吧。住地球的,不当总统都划不来。我这样调侃为女儿穷紧张的小妹,她说,没错,至少要当总统夫人。

我可是连幼儿园都没读过,难怪只能靠自己。至于这些被惯大的小孩,长大后当然还是住地球(如果地球还能住人),成家时,说不定父母还得送房送车。我大学毕业后,开始不定期汇钱养家,小妹大学毕业,父亲出了首付款给她买车。人比人,气死人。然而,我不必侍候小孩,谁的命比较好,一时很难说。

小时候祖母常说,有书读就是好命,不好要那么多的东西。这是她说话的方式,点到即止,像神谕。我也心领神会,好命很重要,本分是好命的基础。祖母大字不识一个,年轻时最期盼的事情是收完胶之后,有机会有闲钱看一场电影。四十几岁瞎了眼,这鼻屎大的快乐老天都收走,命真坏呀。那时我常想,如果她识字,有更丰富的形容和措辞,会不会说得更加捶心捶肺,更加心酸?那辈南来的华人承受了太多时代的不幸,再怎么本分,命都好不到哪去,有饭吃,没病没痛,就要谢天谢地了。

母亲跟祖母那辈女人其实没太大的世代差异,从年轻操劳到老,一个字,苦。听说曾祖父南来时采锡矿,当过老板也富过,可惜好景不长。餐桌上偶尔出现的海参猪脚、沙锅鱼头、纸包鸡这些有钱人家的精致菜肴,证明钟家几代前曾有过好日子。同是客家人的外婆家里,吃的是粗茶淡饭,我在同学家里也尝过,什么都不讲究,但份量绝对实在。母亲半夜胃痛还得借钱挂急诊,即使穷成这样,她做的菜也把我们姐弟养得个个壮如牛。她聪明却没书读,十几个兄弟姐妹,家穷小孩多,早早出来做工,嫁了一样穷的父亲,再穷一辈子。母亲属牛,耐劳又本分,但本分不见得有好命。

按照命运的安排,小学同学的合照里应该多个大婶。我理应早婚,像巴剎(即市场、集市)里那些安娣(女性长辈之意)一样,套着宽大衣裙,头上卷着发卷,肿着眼出来买菜,讨价还价之余东挑西捡,东西永远嫌贵,拗多一根葱一条辣椒也甘愿。我已经到了母亲当外婆的年纪,没子女当然更没孙子,腿上窝着年龄比我还大的猫,有时用她取代哑铃练肌肉。不只买菜,我买任何东西都不杀价。看到妞妞精神地经过我的眼前,便快乐得不得了。妞妞是邻居新领养的少年柴犬,神气得要命。喔,今天是有线版妞妞(有拉绳)。哇,今天无线遥控版(主人跟在后面)。妞妞经过是大事,一定得报告。要能摸到妞妞的头,俯耳说几句悄悄话,我就会开心好几天。我还想给妞妞唱《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希望她能开金口合唱一下。拖地拖到四楼母亲的牌位前,我跟她说了这事。母亲说不出话,她应该会苦笑跟摇头吧。

丢掉本分,大忤逆。1988年来台,从此离开家族的手掌心,跟小学同学分道扬镳,离开祖母和母亲那辈劳作到死的命运,过自己的日子。如今我在这座岛,旁观半岛那里的风头火势……马来西亚么,只有炒粿条和Nasi Lemak(椰浆饭)令人怀念。中年离乡需要勇气更要骨气,重新再来,等于承认家国不幸。早离早好。跟婚姻一样,拖下去蚀骨伤神,人生只有一回。离不开的我辈,如小学同学们,其实是没得选择。

莫回头,向前走。

没多久,中学同学也出现了。天气渐热,校园的凤凰花盛放,又送走一届毕业的学生。七月,我收拾心情飞往吉隆坡参加国际书展,母亲逝后三年我第一次返马,住旅馆,无家可回。

国际书展像巴剎,人们拎着篮子挑书。演讲完是签书会,人气测试,还好没丢脸。奋力埋首签书之际,有人喊我。一抬头,已经鬓发飞霜的中学同学立定面前,我当场张大了口,吃惊地把他当年的影像找回来。啊,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再后来,又一个中学同学用电邮找到我,时光一下倒流了。

老同学人在香港,是跨国公司的高管。他对我所住的油棕园意外地熟悉,手绘一张详细的地图,让我重新想象我的家园。钓鱼的河在哪,巡芭的路又在哪,方圆数十里内莫非王土。我这才知道他是当地大地主家的公子,中学起即打自家的工兼钓鱼玩乐。虽住市区,家里的油棕园却紧邻我家。长久以来,我认定油棕园是我的地盘,没想到竟然有同班同学同个时间一起游乐。我们或许曾在某个假日,在相隔不远处钓鱼。我好像交了个新朋友,重新认识旧朋友。这样的年纪,总有旧可怀,有故事可说。聊起从前的同学,突然觉得青春真远。

十几岁时,除了几个女生,我对同学们的生活所知甚少,也不甚关心。那是全马排名靠前的独立中学,中学一级十几班,第一班等于精英班,卧虎藏龙之地,家世良好的同学一大箩:有钱的,父母受过高等教育,或者家族中有人放洋的,再穷的也有留学台湾的兄姐当榜样,毕业后没有何去何从的困扰。而我无依无靠,家里没人可商量,当然更不会有人出钱资助我读书。这很像我的处境,住得远,家里没电话,孤岛一个。最后落脚孤岛,仿佛也是命中注定。

另一位大我几岁,住更远的渔村的同乡,中学毕业后很彷徨,投靠我的母校读了三个月,想通过统考来台湾。后来进了马大,读中文系。某次在吉隆坡的研讨会初遇,赫然发现他是邻居大姐的同班同学,也是我中学同学姐姐的同班同学。唉,这世界真小,兜了那么远还能有牵绊?通往市区的丰盛港路那么漫长,从我家到他住的漁港得再走十英里。他起床时,说不定连鸡都没醒吧。

我上学都打你家门前走过,你是才女嘛,眼里哪有我们这些人?他摆弄着原子笔,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瞪大眼,肯定弄错了。快毕业时得过一次文学奖,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国性比赛,不外乎演讲辩论之类,这种“才女”每一届都有,泡沫而已,最后全被时代的浪潮卷得无影无踪。不过,我承认确实眼里没人。每天绷紧神经赶回家的最后班车,给自己打气,掐着时间读书,中学时光过得很紧张。前几年研讨会再见,这渔家出身的家伙当官去了。开幕致辞完毕,下午正准备回居銮(马来西亚一城市)的选区服务。他兴冲冲地说,走吧,跟我回居銮。

多么迷人的提议啊。可惜,我已无家可回,也回不去了,一如我们的青春。更何况,青春那么残酷,我完全不眷恋。昨日的世界留给昨日,留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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