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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晚明开始中国与欧洲关系发展取得重大突破,作为明清帝都的北京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占有中心地位。以耶稣会士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正是当时中西互动中的主体,他们寄回欧洲的信札、报告、日记等,刻画了一个历史悠久、文明先进、国家富庶的东方帝国形象,引发18世纪欧洲中国热潮,奠定了欧洲汉学研究的基础。传教士在华生活多年,对中国的风土人情、社会政治、历史文化等有着独特而深刻的体认,留下了丰富的中西文文献,为研究明清史提供了不少宝贵的史料,其中包括不少在京观察、生活的文献记录,成为当时西方世界了解北京的珍贵材料,亦是研究明末清初北京与中西文化交流关系的重要历史文献。
16世纪开始,欧洲一些本土学者根据已出版或者未公布的耶稣会士的材料开始撰写有关中国的作品,或为弥补完善传教士传递的中国知识的不足,或为通过汇编整理来体现自己的学术兴趣与认识。特别是随着法国耶稣会士入华,他们忠实执行路易十四传教与学术并重的指示,传教之余也积极开展科学调查活动,越来越多地与欧洲知识界建立直接联系。在当时通讯条件可能的情况下,欧洲学者与北京耶稣会士之间,在人文科学方面进行了广泛的学术交流,推进了欧洲对中国的认知广度与深度,丰富了欧洲的中国知识存量。欧洲本土学术界以各国科学院的介入为代表,不少科学家利用天文地理等学科的进展和来自传教士的一手资料对中国展开了科学研究。这些本土作品虽然不像早期耶稣会士论著那样对中华帝国进行全面的整体性描述,但在一些专题性研究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目前学界往往较为重视明清传教士的中西文献材料,忽略了同期欧洲学者编撰的一些有关中国的论著,本文遂将关注点转向1765年在巴黎出版的一部着重介绍北京的著作:Description de laVille de Peking(中译名:《北京志》)①该书译名采用费赖之(Louis Pfister),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下册)中的译名,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701页。,对18世纪中叶欧洲人记录的清代北京城市印象及地域文化进行总结和梳理。
Description de la Ville de Peking(《北京志》)是一部以法文撰写的专论北京的著作,由时任法国科学院院士约瑟夫—尼古拉·德·利尔(Joseph-Nicolas De l’Isle, 1688—1768)和天文地理学家潘格瑞(Alexandre Guy Pingré, 1711—1796)编撰成书,1765年在巴黎由吉迪(GVIDI)出版社付梓出版。
编者之一的德·利尔,法国天文学家。他出身于贵族家庭,父亲克劳德·德·利尔(Claude De l’Isle)是一名历史学家。由于家学渊源,家中兄弟11人日后大多成为了知名学者。德·利尔青少年时期师从著名天文学家J.卡西尼(Jacques Cassini, 1677—1756)②J.卡西尼,是著名天文学家G.D.卡西尼的次子。J.卡西尼接任了父亲对巴黎天文台的领导,继承父亲生前从事的子午线弧长勘测工作。卡西尼家族是天文学界最负盛名的祖孙四代在同一学科领域做出重大贡献的家族。学习天文学。1714年进入法兰西科学院,逐步晋升为科学院天文学会会员。1718年,德·利尔成为法兰西大学教授及鲁昂学院院士。1725年,应俄国彼得大帝之邀,远赴圣彼得堡,主持俄罗斯科学院天文部。在这里他着手组建了圣彼得堡天文台,开始享誉学界。1747年,德·利尔回到巴黎,获得了天文学家头衔,并被获准建立专属天文台。1749年,被选为瑞典皇家学院外籍院士。1768年在巴黎去世。
另一位编者是天文学家与海洋地理学家潘格瑞神父,少时就读于法国圣会传教士学校(collège des pères génovéfains),16 岁 入 奥 古 斯 丁 会, 后成为常任议事司铎。1735年被任命为神学教授。1749年在鲁昂学院开始担任天文学教授。尽管身患眼疾,但潘格瑞拥有惊人的数学运算能力,多次对天文现象进行精确计算,声名鹊起。他担任过圣·日内瓦图书馆馆长及大学训导长。多次随法国海军出海,进行天文观测活动,收集了大量天文数据,并记录了许多岛屿的自然地理状况。1757年,潘格瑞开始对彗星产生了研究兴趣,并于当年发表了关于彗星的观测历史和理论的关键性论文。1789年,在法国大革命浪潮影响下,思想进步的潘格瑞冲破阻力,将圣·日内瓦图书馆交予国家管理,成为该馆最后一位教会任命的馆长,以及第一位国家任命的馆长。1796年在巴黎逝世。
德·利尔在《北京志》的前言中明确提到撰写该书的缘由:他与很多在华的耶稣会士保持了三十多年的书信往来,从中收集整理了大量关于天文学与地理学方面的一手数据,为写作相关主题的论著积累了丰富的资料。此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的第三任主编帕杜耶神父(P.Patouillet, 1699—1779)③帕杜耶神父,法国耶稣会士,18世纪欧洲汉学名著《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的四任主编之一。他继第一任主编郭弼恩(Charles Le Gobin, 1653—1708)、第二任主编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 1674—1743)之后,编著了《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第27—34集。曾建议德·利尔写一篇关于北京城导览的文章,包括地图和详细说明,并且希望能放入《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Letter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 écrites des missions étrangères, par quelques missionnaires de la Compagnie de Jésus.I.recueil,1703—1776)第 29卷里。于是,德·利尔决定与他在海军天文地理研究任务中的研究同道潘格瑞一起合作,利用现有材料来编写这样一部专题作品。
两位编撰者汇集了当时他们在欧洲所能找到的绝大多数关于“北京”这一主题的西文资料,包括多位在京耶稣会士寄回的材料,以及其他做过类似研究的欧洲学者的著述,非常详实地介绍和描述了当时的北京城。书中所使用的主要素材来源包括以下几类:
(1)德·利尔与在中国和印度的耶稣会士的通信
(2)宋君荣神父(Antoine Gaubil, 1689—1759)1752年8月4日写给德·利尔的信,特别介绍了北京的内城
(3)宋君荣神父1755年写给英国皇家学会(La Sociéte Royale d’Angleterre)的信,有北京地图及20多页说明,翻译成英文并于1758年在《哲学杂志》(Transaction Philosophique)第50卷发表,有所增补
(4)来自圣·日内瓦图书馆的相关资料
(5)德·利尔私人收藏的有关中国主题的资料
(6)德·利尔转让给国王图书馆的相关藏书
(7)海军部档案中的平面图、地图与航海日志
(8)德·利尔个人文集中的几份手稿及天文观测资料
其中,该书资料最主要的提供者是法国耶稣会士宋君荣(Antoine Gaubil, 1689—1759)。他自1722年入华,长期在北京生活,经历了康雍乾三朝,深得几代帝王的信任,在清廷担任要职。宋君荣学识渊博,精通汉文、满文,同时在物理、天文、地理、历史、科学等方面皆有所成,著作等身。他与欧洲各国的著名学者都保持频繁的通信,如巴黎天文台的J.卡西尼、法国科学院院士德·利尔、德国学者巴耶(T.S.Bayer, 1694—1738)、英国皇家学会秘书摩尔底曼尔博士(Dr.Cromwell Mortimer, 1693—1752)等。由于在科学方面特别是天文学上的杰出成就,宋君荣后来被法国科学院、考古学会等接纳为通讯院士,并成为彼得堡皇家学会、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德国著名的博物学家、自然科学家亚历山大·洪堡(Alexandre von Humboldt, 1769—1859)称赞他是“耶稣会传教士中最杰出的学者”。①费赖之,梅乘骐、梅承骏译:《明清在华耶稣会士列传(1552—1773)》,上海:天主教上海教区光启社,1997年,第806页。法国第一位专业汉学家雷慕沙(Abel Rémusat, 1788—1832)也认为“宋君荣神父无疑是西欧人士中对中国文学之研究具有极深造诣者,至少他在运用方面是贡献最大,涉及的领域最广泛的一位”。②同上。
宋君荣利用了天文学方法和欧洲寄来的天文仪器对北京的经度纬度进行了测量,得到了较为精准的数据;由于他在京居住多年,交游甚广,深得皇帝信任,享有出入宫廷的特权,因此观察和记述当时北京城包括皇宫及周边建筑的整体情况具有相当可靠性。据德·利尔在前言里所说,书中所依据的北京地图及说明材料源自宋君荣神父于1752年8月4日寄给他的一封长信,但雷慕沙对此说有异议,他在《亚洲新杂纂》(Mélanges Asiatiques, 1825)第二卷(第288页)撰文认为该书原稿是宋君荣寄给圣彼得堡科学院的,德·利尔不过是在侨居圣彼得堡期间誊抄了宋君荣的手稿而已,“此志原文及附图,乃经君荣寄赠与圣彼得堡研究院者,里斯尔(即本文所言德·利尔)在俄京抄写一本,得以刊行”。③《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下册),第701页。同时参阅《明清在华耶稣会士列传(1552—1773)》,第824页。由于还未有新的佐证,因此关于宋君荣《北京志》手稿之去向的两种说法尚不能断言。
1765年出版的这本京城导览图解收录了多幅由在华耶稣会士绘制的北京城图,不仅提供了北京的地理位置、城市格局、重要建筑等具象信息,同时在解说部分也汇聚了不少与北京相关的人文历史等知识,并充分利用了多名天文学家提供的天文数据来确定北京的经纬度,可以说是18世纪西方研究北京城市比较权威的作品,再现了当时中国首都的全景,推动了当时西方对北京的认识。该书于1765年在巴黎出版后又被译为英文、俄文、德文在欧洲其他国家出版。
《北京志》共分为七章,包括(一)北京城的建立;(二)北京城概况;(三)北京内城详情;(四)北京的外城及郊区;(五)某些地区的重点介绍;(六)对中国长度“里”的讨论;(七)北京的经度与纬度。书后附了六幅地图,包括北京内城、外城、帝王庙、国子监、天坛、地坛等,对我们了解当时北京城市布局和重要建筑具有很高的史料参考价值。
详细目录如下:
一、北京城的建立
二、北京城概况
三、北京内城详情
(1) 紫禁城
(2) 皇城
(3) 京城
四、北京的外城与郊区
五、某些地区的重点介绍
(1)番经厂
(2)帝王庙
(3)国子监文庙
(4)天坛
(5)地坛
六、对中国长度“里”的讨论
七、北京的经度与纬度
《北京志》利用当时的天文观测数据,以及传教士实地考察的记录,对北京进行了多角度的介绍,图文并茂,生动详实,这些历史记录与科学论证真实再现了三百多年前北京城的地理、历史等自然人文特征和城市建设等情况。下文择其一二以飨读者。
文中开篇谈了中国的首都北京位于帝国最北部的省份,距离著名的万里长城仅有10到12法里。①法国古长度单位,一法里等于4.445公里。北京所在的行省被称为“直隶”(Tche-Li)或者“北直隶”(Pe-che-li)。②从明朝开始,称直接隶属于京师的地区为直隶。明朝洪武初年建都南京(后改称京师,永乐初年复改南京),以应天府等府为直隶。直隶于南京的地区被称为南直隶,简称南直,相当于今天江苏、安徽、上海两省一市。清朝初年将南直隶改称江南省。永乐初年移都北京后,又将隶属于北京的地区称为北直隶,顺治二年(1645)改称直隶,康熙八年(1669)称直隶省,定省治保定府,相当于今天北京、天津两市、河北省大部和河南、山东的小部地区。这一省份紧邻北方鞑靼聚居地,因此在军事上具有战略意义。为了抵御外族入侵,多个朝代均选址北京建都。北京由新城和老城两个部分构成,其中老城是明朝嘉靖年间扩建出去的外城,即汉人聚居地,也叫汉城;新城即北边满人聚居地,也称鞑靼城,或京城。此外,城外还有12个近郊小镇,它们与鞑靼城和汉城一起构成了一座庞大的北京城。③Joseph-Nicolas De l’Isle , Alexandre Guy Pingré, Description de la Ville de Peking.Paris: Gdivi, 1765, p.2.
北京气候温和,人口众多,经济富庶。书中特别提到北京干旱少雨的气候特征,一年中很少下雨,比较干燥。冬季河流有四个月左右的冰封期,但又不像欧洲那样极端寒冷。土壤以沙质为主,不如南方地区肥沃。一条发源于北京城外西北部山区的小河,从北面流入京城,在城内又分为数条支流,环绕着宫城,形成数个人工湖泊,之后流入南面的汉城,汇聚为一条暗河,在北京城东的通州汇入白河。④Ibid..这一地理特征在侯仁之先生的《北平历史地理》一书中也有类似的记载,他认为北平城区建于(1)向大平原的开口处,(2)浑河和白河两河之间,其中“白河从北平湾的北端流入平原,并将北平湾中心地区一分为二。湾内西面所有的小河流汇成温榆河,在通县以北流入白河”。⑤侯仁之:《北平历史地理》,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第5页。
除了地形、地貌、气候等地理特征外,书中最后一章专门介绍了法国本土科学家如何利用各种数据反复测算、比对、确定北京经度与纬度的过程。⑥l’Isle, op.cit., pp.38—44.他们的考察首先基于中国古代天文资料记载的日晷的阴影长度来进行测算黄赤交角,特别是利用了宋君荣神父提供的元代著名天文学家郭守敬留下的六组日影观测数据。由于中国古代测量仪器的局限,这些数据有一定的误差,因此第二步就需要收集验算多位传教士在北京实地记录的各类观测数据,包括正南方太阳的高度、天狼星的高度、南北方星辰高度,以及木星的多个卫星出没、日食与月食、水星凌日等天文现象。为了获得更为精准的测量结果,法国科学院还专门给在京的传教士寄去了比较先进的天文仪器象限仪襄助他们的天文研究工作。第三步,他们将这些在北京记录的天文现象与欧洲取得的观测结果逐一进行比较,包括比对同一日期在北京、巴黎、圣彼得堡和法属昌德纳戈尔四地的观测数据;比对北京与巴黎相差两到三天的阶段性观测数据;编订各地关于木星一号卫星活动大事记的材料进行综合测算勘误等工作。①书中提到的所收集观测木星卫星活动的地点有北京、巴黎、圣彼得堡、里斯本、万斯泰德(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埃塞克斯附近)、昌德纳戈尔(法属孟加拉)、英戈尔施塔特(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州南部城市)、乌普萨拉(瑞典中部城市)、斯德哥尔摩等地。这些看似繁琐但却具有高度科学责任感的细致工作对于欧洲科学界准确界定北京的实际地理位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德·利尔和潘格瑞以位于北京城的法国耶稣会士住所为坐标,最后测算出该地的纬度是北纬39度55分15秒;如果以巴黎皇家天文台为参照点,北京的经度与巴黎的子午线相差7小时36分23秒②书中只给出了北京与巴黎之间的经度差数值,没有明确写明北京的经度。。他们对这一结果具有相当的自信。如果我们去查阅同期其他欧洲人的材料,1693年11月来北京的俄罗斯使团成员也在自己的日记中记载了北京的地理位置为北纬39度59分,另一成员测定的是纬度40度,经度144度。③伊兹勃兰特·伊台斯,亚当·勃兰特:《俄国使团使华笔记(1692—1695)》,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35页—转引自叶柏川《17—18世纪俄国来华使臣眼中的北京城》,《历史档案》2014年第4期,第81—88页。现在,北京在世界上的位置是以天安门作为地理的标准坐标的,位于北纬39度54分27秒,东经116度23分17秒,与巴黎的时差为7小时。由此可见,基于大量观测数据和严密的科学测算,1765年出版的《北京志》中所得出的北京经纬度已经比前人进步了许多,在同时代具有很高的科学性和权威性,与今天的数据也只有极小的误差。
书中开篇回溯了从西周开始一直到清朝三千多年北京的建城史,并以此为主线对中国的历朝历代也展开介绍,为西方人展开了一幅远长于基督教历史的浩瀚的中国历史长卷。
书中根据中国历史的沿革对北京曾使用的主要名称的演变进行了介绍,从燕城、燕京、顺天府、大都、汗八里,到现今的名称“北京”。
下表是依据《北京志》中的叙述所总结的北京历史沿革④此表系笔者根据《北京志》第一章所述北京历史整理而来,所辑的朝代更迭的重大事件及北京城市的名称依据原书注音转译而来,与中国史书有一定出入,特此说明。:
王朝或时期 城市 重要政治事件周燕国国都 武王封召公燕秦燕国国都 秦始皇灭燕汉⑤ 燕⑥ 分封为诸侯国五胡十六国 鲜卑、匈奴、拓跋人先后占领燕地南北朝 中国分裂隋隋统一中国唐唐继承大一统局面五代十国 契丹入侵北直隶,后晋割让燕云十六州辽(契丹) 燕京 设为契丹陪都宋北宋与完颜阿骨打结盟灭辽金燕京 金占领北直隶与陕西,宋徽宗被俘,建都北京,后迁都开封
(续上表)
《北京志》中提到公元前1111年,周朝第一个君主周武王建国后,封其弟弟召公于北燕为燕王。召公在距离北京城西南二至三法里的地方建城。①l’Isle, op.cit., p.2.这段叙述中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中有与中国史实不符的地方,也有能与当代考古成果印证的内容。第一是明显有误之处:召公奭并非周武王的兄弟,而是周初重臣三公(周公旦、召公奭、姜太公)之一,地位十分显赫。第二是燕建国时间与中国史料不吻合:“公元前1111年武王封召公于燕” ,②Ibid..这个时间点在书中没有任何注解,故不知其出处所在,但可以明确这一时间是不准确的。据《史记》记载,周武王十一年灭纣,同年封召公奭于北燕。武王十一年合公历是哪一年?根据现在考古学的发现,1976年,陕西临潼零口出土的利簋(一件青铜器)的铭文记载,武王克商时有天上哈雷彗星出现,这是一个重要的依据。天文学家依据铭中所记“甲子”日“岁星”(木星)在中天的天象,参照《国语·周语下》记载的天象记录,计算出这一时间为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早晨。故“夏商周断代工程”根据天文推算、文献、金文历的综合研究,基本确定了公元前1046年为武王克商年,也就是西周封燕之年。第三,书中提到燕的始封地在北京城西南二三法里,也就是距离市区9到14公里左右,这个位置大致可与当代考古的成果遥相呼应。1962年夏,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邹衡先生在房山区刘李店、黄土坡、董家林村一带进行调查并进行考古挖掘,初步认为燕国的始封地极有可能就在琉璃河。琉璃河遗址所在的房山区恰好就在北京西南,距离市区约22公里。后来在琉璃河遗址出土了两件青铜器,两件器物上发现了同为43字的铭文,而文字的内容也成为确定北京建城的直接依据。铭文的大意是—周王说:“太保,你用盟誓和清酒来供你的君王。我非常满意你的供享,令你的儿子‘克’做燕国的君侯,管理和使用那里的人民。克到达燕地,接收了土地和管理机构,为了纪念此事做了这件宝贵的器物。”根据铭文,这两件青铜器被命名为“克罍”和“克盉”。从铭文中可以肯定的是:琉璃河遗址是西周燕国的始封地,也就是文献中的“燕”。
1644年,清军入关后攻占北京,将北京立为清朝都城。原来内城及皇城里面的众多府邸,均为进京人数庞大的满洲征服者所用。③王先谦:《东华录》,顺治元年(1644)六月、十月诏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四年后,清政府又颁布了新的法令,规定所有汉人,无论职业,一律迁至外城,内城专为满洲人使用。④同上,顺治五年(1648)八月诏书。内城划为八旗驻地,并实行“满汉分治”,满人住内城,汉民住外城。因此,在同时代西方人关于北京的记录和文献中就出现了“鞑靼城”和“汉城”的说法。
如《北京志》将北京城分为鞑靼城和汉城两个部分加以解说。书中提示说新城是鞑靼人居住的地方,老城是原来的居民汉人居住的地方,新城在北,旧城在南。新城南面和旧城北边相接。⑤l’Isle, op.cit., p.7.由于当时来华的西方传教士均生活在鞑靼城,对内城的了解最为翔实,提供给法国科学院的资料也更详细,书中按紫禁城、皇城、京城从里到外的顺序依次进行了详细介绍。同时也提到在京的外国人没有机会对汉城做详细的调查和勘测,因此书中略过整体布局,只重点介绍了坐落其中的几个大的建筑群。
中国皇帝曾命人绘制北京地图,后来严嘉乐(Charles Slaviczek, 1678—1735)①严嘉乐,波西米亚人,1716年入华,精通算术和音乐,对机械技艺也颇有造诣。康熙曾说:“待一兼通历算、音律之人久矣,今得汝,朕心甚欢。”曾作《北京内外城图说》,德·利尔在《北京志》中使用其材料。参阅《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669—670页。和宋君荣等几位耶稣会士分别作了几张摹本寄回法国。德·利尔和潘格瑞编撰《北京志》时参考了当时传教士寄回科学院的三张地图。书中附录的第一张地图:《北京两城总览图》由天文学家梅西耶(M.Messier,1730—1817)②梅西耶,法国著名天文学家,被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称为“彗星侦探”。成就主要集中在天文观测领域。他一共发现了近10颗彗星和100多颗云雾状天体。以宋君荣神父的地图为底本进行绘制,除了原有编号外,还加入了重要地点。该图把北京城内的一个坐标点:法国耶稣会士的住所北堂作为0°经线,即中央经线,以秒为单位,向东分列了16格经差,向西分列了10格经差;同时以北纬39度为纬度基点,向北分列了8格纬度差,向南分列了15格纬度差。在此基础上,图上标注了几个重要的建筑坐标,鞑靼城(即内城)里有法国耶稣会士住所(北堂)、圣约瑟夫堂(东堂)、葡萄牙耶稣会学校、皇家天文台(古观象台)、钟楼、鼓楼;汉城(即外城)有先农坛、天坛和一座佛塔。图中还清晰标注了北京城的16道城门,九门在鞑靼城,七门在汉城。如果去查阅17世纪在京的几位耶稣会士如曾德昭(Alvaro Semedo,1585—1658)、 汤 若 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ens,1609—1677)等人的记载以及荷兰访华使团成员约翰·尼霍夫(John Nieuhoff,1618—1672)的《荷使初访中国记》(An Embassy from the East-India Company)中也一致提及北京内城有九门,三座在南,其余诸边各两门。这些材料均对《北京志》的记述予以了证实。另据中国史料记载,明清北京内城共辟九门,东、西、北三面各二门,独南面为三门。外城为七门,南面三门,东面一门,西面一门,另在东北隅和西北隅的“凸”字两肩处开有二门。这和书中所言鞑靼城九门、汉城七门,以及两城总览图上的标识是完全吻合的。
《北京两城总览图》对16道城门标注了中文名称,清晰可见,文中对这16道门的名称及释义如下:
地图标号 城门名称 释义前门(正阳门)直接对着太阳的门41 宣武门 战功显著的军人之门42 崇文门 令人尊敬的文人之门43 朝阳门44 东直门 直通东方之门45鞑靼城(新城)1鞑靼城(新城)安定门 长久和平之门46 德胜门 胜利之门或尚武精神之门47 西直门 直通西方之门48 阜成门95永定门 永远安定之门96 左安门 左边的安定之门94 右安门 右边的安定之门93 广渠门 宽广的水渠之门92 广宁门 广大安宁之门91 东便门 东边的假门或东边的弯曲之门90 西便门 西边的假门或西边的弯曲之门汉城(旧城)
据德·利尔介绍说书中附录的第二幅地图《北京鞑靼城平面图》主要参考了宋君荣神父寄回的地图资料,以及他发表在《哲学会刊》(Transaction Philosophique)1758年第50卷的后续补充材料,此外还包括其他传教士撰写的有关北京主题的著作。这幅地图也带有经纬线和地图的标尺。
书中提到了鞑靼城(内城)从里到外由三部分构成:宫城(即紫禁城)、皇城和京城。紫禁城有高大坚固的城墙,长约六里,墙外有护城河。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一座城门,城门上建有城楼,城墙四个角有精美的角楼。③l’Isle, op.cit., pp.12—13.
在法国编撰者的笔下,北京皇城以紫禁城中轴线为核心,分布的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门楼、殿阁、广场和花园组群,既不断变化,同时又和谐统一,气势雄伟,华丽壮观,美伦美奂,不仅体现出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独特传统和风格,也是中国古代美学在建筑中深刻而完美的体现。书中以地图为参照,向欧洲读者逐一描述了中国皇城中轴线上从南往北排列的二十座重要的建筑:大清门、(天安门)①明朝时称为“承天门”,顺治八年改为天安门。《北京志》中只对天安门进行了描述,但没有给出具体的名称。、端门、午门、太和门②明朝时原名为奉天门,后在嘉靖年间改为大朝门,又改为皇极门,清代称太和门。、太和殿、建极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神武门、南上门、万岁门、北上门③此门应当是景山外墙的北门“北中门”,正对着地安门内大街。(清)张廷玉等编《明史》卷68·志第44 /武英殿本:“皇城内宫城外,凡十有二门:曰东上门、东上北门、东上南门、东中门、西上门、西上北门、西上南门、西中门、北上门、北上东门、北上西门、北中门。”、寿皇殿、北安门。④此处沿用了明朝旧名,“北安门”是明朝时候的名字,清顺治九年已改名为地安门。
在介绍北京皇城布局,特别是皇宫建筑的名称时,笔者通过考证发现该书较多地参考了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es, 1609—1677)的《中国新史》⑤该书是17世纪欧洲汉学名著,其重要特点是作者安文思对当时的北京城进行了非常翔实的介绍和描述,被称为是第一部西文的北京地方志。(Nouvelle Relation de la Chine, 1688)中描述的材料,建筑大部分名称可以跟现在紫禁城的宫殿名称一一对应,但是其中也有几处以讹传讹的地方。现举例一二予以说明。
其一,《北京志》中提及紫禁城外朝有几个著名的宫殿,包括太和殿、建极殿、中和殿和保和殿。众所周知,三大殿分别为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令人奇怪的是书中竟然多加了一个建极殿,原文名称为“la sale très-élevée”,直译为“极高的宫殿”。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发现,据明史记载,三大殿原名为奉天、华盖和谨身,“奉天殿之后曰华盖殿,又后曰谨身殿。四十一年更名奉天殿曰皇极,华盖殿曰中极,谨身殿曰建极”。到了清代,这三殿更名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根据故宫博物院提供的资料可知,“中极殿”旧名华盖,即后来的中和殿(顺治二年改);保和殿位于中和殿后,建于永乐十八年(1420),初名为谨身殿,嘉靖时期遭遇火灾焚毁,重修后更名为建极殿,清顺治二年又改称保和殿。在《日下旧闻考》中也说“(臣等谨按)明之华盖殿即中极,今建为中和殿,谨身殿即建极殿,今建为保和殿。”⑥(清)于敏中撰:《钦定日下旧闻考》,卷34,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18页。也就是说建极殿和保和殿实为同一殿在不同时期的名称。如果说均采用旧名,那么这三殿的顺序应是“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如果全用新名,那则应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笔者注意到葡萄牙耶稣会士安文思在其代表作《中国新志》中有同样的记载顺序:进入太和门后,有四个宫殿,分别是“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保和殿”。这显然有误。由于明清政权更替,殿名也经历更改,安文思在写作中有可能把外朝三大殿的新旧名称和前后顺序记混了,并且还平白多出了一个殿,其实《中国新志》中所说在“中极殿”前面的“建极殿”实际与第三殿:“保和殿”应是同一殿。从这一点来看,《北京志》编者在汇编材料时,明显参考了安文思对皇城的介绍,甚至未经考证就直接沿用了这一错误的表述。
其二,书中提到的“南上门”这个建筑名称也与安文思《中国新志》中的说法一致,如对照中国史料,可见又犯了一个错误。景山原来四周环绕着双重围墙。两重围墙间的道路为“御道”。现在外墙已拆除,御道扩建成了马路。清代史料中说“神武门之北过桥为景山,山前为北上门,东门曰山左里门,西门曰山右里门,门内为景山门。入门为绮望楼,楼后即景山,有峰五。”⑦《钦定日下旧闻考》,卷19·国朝宫室,第259页。故可知景山原有外墙的正门应叫做“北上门”,由于在此门的北面,已有“镇山”之故,因风水原因,不能朝山开门,故虽曰“北上门”但依然南向开门。在《日下旧闻考》中还另有一处明确记载“万岁门,再南曰北上门,左曰北上东门,右曰北上西门。西可望乾明门,东可望御马监也。再南过北上门,则玄武门”。①《钦定日下旧闻考》,卷35·宫室明三,第549页。安文思估计因景山此门位于南向,在外墙另有北门,便认为此门叫“南上门”,北门叫“北上门”,出现了名称上的偏误。《北京志》也照搬了这种错误的说法。
由此看来,虽然《北京志》综合当时传教士寄回的资料,对明清皇宫进行了相当详尽的介绍,但是由于身处欧洲的两位编者直接采信了传教士的材料,缺乏实地考察知识,同时由于语言和条件所限无法与中国史料进行对比佐证,犯了一些常识性的错误,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在华传教士不受中国传统史家的约束,无须隐晦自己的观点;加之记载多以西方语言写成,有些内容从向上级的报告转化而来,因此比较忠实地记录了在华的生活。以在京的耶稣会士为例,他们出入宫廷,结交权贵,不仅掌握了很多第一手的资料,亲历了所描述的史实,而且多为饱学之士,具有深厚的西方科学素养,从他们的视角看北京,多有中国史料不具备的内容和角度,颇有特色。因此他们所撰有关北京的著述,对北京的记录与描摹还是较准确的,留下了当时西方人观察北京的亲历经验,对考察明末清初的北京形象提供了在中文文献中不易见到的另一面,为研究北京史和北京地方志补充了重要的西文资料。
当他们的一手材料传回欧洲之后,又被欧洲学术界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裁剪和利用,成为欧洲本土创作有关中国主题著作的素材来源。这些学者的作品在内容上除了借鉴欧洲当时新的人文科学研究成果对中国元素加以提炼和深化之外,从风格上看依然留存有传教士汉学著作的一些特点,即“它们在提供许多新鲜事物的同时,表现得多少有点像游记一般”。②维吉尔·毕诺(Virgile Pinot)著,耿昇译:《中国对法国哲学思想形成的影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63页。这些欧洲本土编撰的作品保留了传教士汉学作品那种“亲眼所见事实”③同上,第179页。的特征,避免使用晦涩的文笔和生硬的内容,喜欢转述传教区耶稣会士的直接记述,记述和评论都很朴实无华,这也是为了迎合18世纪上半叶特别喜欢游记的欧洲读者的兴趣。
通过对《北京志》这部作品中有关北京城的记录所做的初步研究,可以发现该书主体内容简明扼要,重点突出,描写翔实,资料丰富;文中通过和前人及同辈类似作品的比较论证,同时借助传教士实地调查的材料和天文观测的科学数据,对某些定论进行了纠错,得出了比较令人信服的结论,增强了作品的研究性和学术性。这些朴实无华但又涵盖丰富信息的文字,试图复原出当时泱泱天朝的帝都京城,将一个直观、具体的北京城展示给欧洲,影响到了当时欧洲人的北京印象的形成。书中提供的相当完整和精确的北京城图,采用了当时比较科学和先进的绘图技术,留存了18世纪中期北京的自然地理、经济地理、政治地理和人文地理方面的记载,承载了大量自然、社会和人文信息,对研究北京的历史、地理、文化、民俗等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作用,也是研究200多年前北京城市建筑布局与城市发展的珍贵西文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