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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对中国的研究由来已久,传统社会日本知识人着重于中国传统学问的研究,形成独具日本特色的日本汉学研究。明治维新后,日本走上了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西学思想也在日本不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日本人不断加强对外研究和认知,而且在研究理论、方法、目的等方面发生转变,开始着重于现势情况的研究。中国作为日本的邻国和“老师”,成为日本研究的重点对象。日本对中国的研究由传统的汉学研究,逐步转向对现势情况研究的中国学研究。1871年,中日签订修好条规后,标志着中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中日之间的交流和摩擦也不断增长,越来越多日本人预想踏入中国土地,充满对认知中国的渴望。然而这一时期日本人如何认知中国,对中国现状认知来源途径和认知程度深浅,目前学术界仍是一笔糊涂账。冲正修(Qsamu Oki,1851—?)所编《支那地志略》,就是为日本人认识中国而准备,是当时日本人认识中国的一个窗口,从中可知当时日本人研究中国的路径和方法,也可管窥日本人对中国现势情况认知的深度。同时,《支那地志略》是笔者所见最早一部近代日本人编纂的中国地志①在此之前西川如见的《华夷通商考》、箕作省吾《坤舆图志》、内田正雄《舆地志略》、日本师范学校《万国地志略》等有关于中国的地志记载。,是日本从汉学过渡到中国学的一个缩影。
冲正修,字冠岭,1851年10月1日出生于日本豫州(今日本爱媛县松山市),明治初期教育家、汉学家,在历史、地理、诗韵、训蒙等方面著作颇多。冲正修家族是日本神户藩士族,其本姓中川,其父亲冲冠岳②冲冠岳(Kangaku oki,1817—1876),名庸,号冠岳,一段时间改为“冠翠”,别号天真堂、玉菴、桂峰、旸谷等,是日本著名画家, 2007年爱媛县为其开展诞辰190年“冲冠岳展”,参考梶岡秀一:《江戸文苑の画家冲冠岳――経歴に関する史料の研究》,愛媛県美術館紀要第10号(2011)。把“中”和“川”字结合起来,将姓改为“冲”。其父是当时东京小有名气的画家,被称为“西郭画人冲冠岳”,自取号“清雪居士”,明治9年(1876)7月25日年满60岁去世。冲正修幼年时,父亲在伊势力国神户藩的本多家出任仕官,正修在藩校学习朱子学,在这里获得传统汉学的训练,扎实汉学基础。虽然其父在绘画艺术上有很大成就,然而冲正修并未随父亲学艺,而专攻他喜欢的诸史,③植邨正义:《十八史略译解序》,冲正修著《十八史略译语》,敬业堂,1874年,序文第1—2页。尤其是中国历史。1863年,随父亲来到东京都,寄居在东京麻布室兵卫町,或因冲正修汉学修养较深,得到东京著名文人植邨正义赏识,①植邨正义(Roshuemura,1830—1885),字后利,别号苍斋东京人。参考森春涛编辑:《东京才人绝句》(上),小江湖社藏梓,1875年,第29页。其后植邨正义还为他的著作写序。②《十八史略译解序》,原文:冠岭冲子前日请余《支那国史》序,今又请《十八史略译解》序,且曰:“此编之序,遍请诸老先生,愿君勿雷同焉。”余曰:“前编后编其书,固相类矣,其序业已恐雷同,况同诸老先生乎,且既有诸先生序,何赘余序?”冠岭曰:“君最为旧知,其序固不可欠,且支诸先生虽学老文精,然未必了余之平素,君其宜逑之。”余曰:“唯唯。”乃曰:“子之尊人冠岳翁,豫州人,夙以画为业,入都之初有故寓,余姻戚间下氏,以故始得相见,尔时冠岭甫五六岁,常侍膝前嶷嶷然,已知其非凡也。”
冲正修在汉学修养积淀深厚情况下,并满怀自信,在庆应2年(1866),才16岁的他就在东京竹川町(银座七丁目)开启了汉学私塾“敬业堂”。冲正修非常重视蒙学教育,为此付出不少努力。1873年编撰蒙学教材《新律纲领字引》,这套教材正是在他创办的敬业堂出版发行,此书是传授学生句读,按照新律正其汉字发音(音读和训读),按照笔画并归类排序,为学生学习汉字发音提供便利。③冲正修:《新律纲领字引》,敬业堂,1873年。另外还编有蒙学教材《训蒙皇国史略》④冲正修:《训蒙皇国史略》(共10卷),知彼知己斋,1873年。共10卷,由知彼知己斋出版发行。可见冲正修在汉学教育上颇为重视和用心。
冲正修还编著有两部历史著作,即《支那国史略》⑤冲正修:《支那国史略》,名山阁,1874年。(1874)、《十八史略译语》⑥冲正修:《十八史略译语》(共10卷),敬业堂,1874年。(1874),或许这两部著作也是蒙学教材。其中《支那国史略》有上中下三册,内有不少插图,如“玄宗绝爱杨贵妃图”“金人入寇之图”之类,部分汉字有标注音训,内容简述中国历史发展进程,时间下限至同治年间,讲述了晚清遭受西方列强侵略的屈辱历史,说明他对中国实况有所关注。《十八史略译语》这部著作翻译《十八史略》,出版时增加音读标注汉字旁边,为日本童蒙史学进阶而作。从这两部著作,可见冲正修对中国历史熟知,也凸显出其有扎实的汉学功底。
进一步体现冲正修汉学修养的是他在汉诗方面的成就。1878年,他编有《掌中诗韵异同弁》,这部著作收集汉字同音同韵,辨别汉字音韵异同,总结汉字音韵规律,是日本汉诗创作实用之书,1879年又编有《新撰诗语活用》。另外,1878年编有《江户梦华诗》,后1884年重编改名为《江户繁昌诗》,书分上下两册,上册收录大沼枕山⑦大沼枕山(Chinzan onuma,1818—1891),名厚,字子寿,号水竹居、台领、枕山,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著名的汉诗诗人。名胜诗,主要是描写江户名胜,下册收录植邨正义的节物诗,反映冲正修对这两位汉诗人的敬仰,也透视出他对汉诗的敬爱。
然而冲正修并不只关注于历史和蒙学教育,对于朝政、时事也是有所关注。上文所述《支那国史略》记录晚清受西方侵略历史就是例证。另外,1878年编的《皇朝百家论文钞》⑧冲正修:《皇朝百家论文钞》,初濑川文库存1878年。和1880年《续皇朝百家论文钞》(四卷)⑨冲正修:《续皇朝百家论文钞》(四卷),东京:长野亀七,1880年。,都是关于朝政议论文章,说明他对朝政时事颇有关怀。1874年出版有《大日本及支那朝鲜图》和《大日本国沿海略图》,图中记载诸多时代信息。当然,最能体现其时事政治关怀的是其著作《支那地志略》,此书也体现了冲正修对于中国现势情况的重视,从中也可见冲正修对中国认识深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日本人对中国的认识水平。
《支那地志略》⑩冲正修:《支那地志略》,敬业堂,1874年。很可惜的是此书因时代较久,现只见第一辑,从内容篇幅看来,还缺第二、三辑,庆幸的是第一辑保留了总述内容和部分省的记载,可以相对清晰地认识这部地志。是冲正修一部研究和认识中国的重要著作。此部地志完全用日文编成,是站在日本人角度看待中国的,冲正修为何要用日文编纂一部有关中国的地理总志呢?
从作者的身世背景出发,如上述所知,冲正修是一位教育家,16岁就开办私塾“敬业堂”,开展教育事业,并编纂相关教材,《训蒙皇国史略》《支那国史略》《十八史略译语》《新律纲领字引》,内容上都是相对容易读懂且有注音的著作,而且后两部书都是由“敬业堂”出版发行的,可以更加肯定这些是用来教育的教材或读本。《支那地志略》同样也是由“敬业堂”出版发行的,就像是《支那国史略》的姊妹,同在1874年出版发行。另外,必须认识到的是冲正修毕竟是个汉学者,对于中国的历史和传统文化不仅充满着浓厚的兴趣,而且汉学修养水平相对较高,从他对汉诗用词的音韵把握可窥一斑。从这个角度而言,《支那地志略》也是冲正修研究中国的成果。
当然,不能忽略的是《支那地志略》出版时间是1874年,此时离明治政府成立已有六年了,明治维新各项事业正走向稳步发展,特别是教育事业得到蓬勃发展。受西方科学实证主义的影响,地理学一度作为先行学科,①周振鹤:《一度作为先行学科的地理学》(序文),邹振环著《晚清西方地理学在中国—以1815至1911年西方地理学译著的传播与影响为中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在日本得到了相当的重视,地志学作为地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日本的政府、教育界和军界得到认可。日本从明治2年(1869)构想设置民部省地理司,1870年10月,地理司颁布“地理司事务章程”,业务之一编纂地志包括山势、水利、土地的肥瘠、民之贫富、田畑的多少、是否荒芜等。明治5年(1872)正院设置地志课,从事整理编制地理和地图,并颁布《皇国地志》撰修方针,征集诸国地志的未刊稿本。其后正院地志课编纂《日本地志提要》,是日本最早的统一官修地志。文部省提出编集富有教育作用的一国地志,形成有《日本地志略》,日本陆军部则提出编纂军事需要的地志,形成《兵要日本地志》。②岛津俊之:《明治政府の地誌編纂事業と国民国家形成》,《地理学评论》2002年第75期,第88—113页。
《支那地志略》正是在日本大张旗鼓兴修地志的背景下进行,也是在日本大力推行地理实学教育情况下开展的。
1871年中日签订修好条约,标志着近代中日官方正式建立邦交关系,中日之间的交流和摩擦也不断增多。1874年2月6日,日本明治政府通过《台湾番地处分要略》,日本借“琉球漂流民”事件入侵台湾。日本也越来越多人踏上中国领地,展开旅行和踏查、情报收集等活动。然而中日之间毕竟因为长期相互闭关守国,两国之间的现况认识都不够深入,想认识对方国家的人越来越多,却缺乏相应的引导性读物。《支那地志略》可谓正是为了迎合这种市场的需求,既为学习者提供教材,也为认识中国的人提供读本。就如《支那地志略·绪言》所说:
支那,即我邦邻国,其地理等情况却不得而知,然数由于百年来锁国,想知道者居多,因此现在辑集诸家图说等,并展开比较,取其精华,舍其糟粕,著成《支那地志概略》,若能以飨读者,是余之大幸。③《支那地志略·绪言》,见冲正修编纂《支那地志略》,敬业堂,1874年。
简而言之,《支那地志略》是冲正修中国研究的一部分,也是他教育所用的教材,同时顺应了日本地志编纂和认识外国的潮流,为明治初期日本认识中国提供重要范本。
《支那地志略》以《嘉庆重修一统志》为基础,在体例和内容上既有继承也有摒弃,同时进行不少的改动,并增以西方科学知识。
首先是体例结构的继承与抛弃,结构框架上,《嘉庆重修一统志》结构排序是“京师、直隶、盛京、江苏、安徽、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甘肃、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四川、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新疆、蒙古、各藩部,朝贡各国”,《支那地志略》大体上继承其结构,本部18省份区域记述排序为“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江苏、安徽、浙江、福建、江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湖南、湖北、四川、甘肃、陕西”,排序和一统志有些不一样。虽然分省的排序不一样,但分省记述的结构继承了,更有甚者是省下属的府县排序极其相近,以直隶省为例,如下(表1):
表1 《支那地志略》和《嘉庆重修一统志》直隶省府、州、县对照表
从上面对比表格看来,府和直隶州的排序以及府、州下县的排序十分相近,特别直隶州和州下属县的名称及顺序是一样的,可见《支那地志略》在结构上对《嘉庆重修一统志》有不少继承关系。当然结构上,《支那地志略》对《嘉庆重修一统志》有一些扬弃,将其认为属部的新疆、蒙古以及清朝的藩属国和朝贡国抛弃,将京师和直隶合并在一起,只记载京师和18省范围,在这一点二者差异较大。
其次是内容上的继承与抛弃。《嘉庆重修一统志》府下记载:图、表、分野、建置沿革、形势、风俗、城池、学校、户口、田赋、山川、古迹、关隘、津梁、堤堰、陵墓、祠庙、寺观、名宦、人物、流寓、烈女、仙释、土产。《支那地志略》仅继承了图、山川、物产等。《支那地志略》有关府、县的记载,记录了府(县)城与周边重要城市的相对方位和距离,着重记载境内河流和山脉及其方位距离,有些记载关隘要地,小部分记载其沿革和史略。
首先,《支那地志略》是近代第一部以日本人的角度用日文编修的中国地理总志。在此之前日本研究中国的书籍不少,有历史、文学、哲学、艺术各方面著作,也有从日本人角度看中国的论著,“1695年西川如见(1648—1724)依据利玛窦(Matteo Ricci)的《坤舆万国全图》和艾儒略(J.Aleni)的《职方外纪》刊行了两卷本的《华夷通商考》,上卷均为有关中华18省的中国地志,新井白石(1657—1725)完成于1713年的《采览异言》中依然有相当的篇幅是对中国地理的描述”,①徐静波:《幕末与明治时期日本人的上海认识—从高杉晋作的〈游清五录〉到远山景直的‘上海’》,《外国问题研究》2011年第3期,第31—38页。以及近代日本编纂世界地志中有不少记载中国的部分,如箕作省吾的《坤舆图志》(1845),②箕作省吾(Shōgo mitsukuri):《坤舆图志》,江都须原屋伊八弘化4年(1847)梦霞楼藏版。内田正雄《舆地志略》(1870),③内田正雄(Masao uchida):《舆地志略》,日本文部省,1870年。文部省出版的《万国地志略》(1870)。④日本师范学校:《万国地志略》,日本文部省,1870年。《支那地志略》中多处用第一人称“我”“我邦”“我日本国”,强调中国与日本的关系,书中第一句“中国,即我邦的邻国……”,⑤原文“支那ハ、即我邦ノ鄰國ナレハ……”,参考《支那地志略·绪言》。以及总论“清国,又称支那,位于亚细亚的中央,作为在我日本国之西交通最久的大帝国”。⑥《支那地志略·总论》,第1—2页。完全把中国作为他国来书写记述,书中内容也是为编写给日本人认识中国,此书编撰目的之一是用来日本教育之用。⑦书封面有“大日本教育会书籍馆”的藏书标签。
其次,初步受西方地理学思想影响下编纂的中国地志。在《支那地志略》编纂出版之前,不可否认日本已有地志受西方地理学思想下编纂完成。其表现之一是书中的《支那全图》,或改绘其他地图,已经采用了投影法,相对比较精确,但也存在诸多问题;其表现之二,书中采用先进科学的地理概念,以西方经纬度表示地理位置,如书中记载“北京,帝国的都城,西经二十三度十六分,北纬三十九度五十四分”,另外对气候、人口、面积进行记载,并且将中国放在世界对比中去看待。
《支那地志略》中插有一张“支那全图”,此图既有传统地图的画法痕迹,又采用了新的地图绘制技术。传统方面,山脉和海岸及海面仍采用写意式的传统画法。新技术的应用,主要体现在经纬度的使用,以及投射法的使用,不过有趣的是此图的经度以东京为零度基准,而且地表投射和经线方向都存在较大偏差。另外,这张全图存在诸多的缺陷与舛误。首先是省界的划分,只是一个大致的图样,并不是标准的界线,长城、运河以及其他河流的表达存在诸多问题,南京位置标在安徽境内,诸多舛误在图中。
地图从内容和绘画技法来看,与内田正雄《舆地志略》中的“支那全图”相近,将中国分为支那本部、支那鞑靼、前藏、后藏、内蒙古、外蒙古,新疆南部地带单独用国界圈起来并标以“新疆”。此图标示中国的界至,东北以松花江和黑龙江为界,北面与西伯利亚交界,安南、暹罗、缅甸与中国划分国界,比较奇怪的是朝鲜和中国没有划分国界。然而《支那地志略》书中总论部分记载:
清国,一称支那,位于亚细亚的中央,在我日本国的西,交际通达最久的国家。
全国境域,东南滨临日本海、支那海,南面印度,北接西比利亚,西与独立鞑靼临界,大约领有亚细亚洲的三分之一,人口大致四亿零四百六十万人,其表面大致有九十万零五千四百八十万里。
全国土地分为三部分,其一支那本部,其二支那鞑靼,其三西藏,其他有朝鲜、蒙古、满洲等属国。⑧《支那地志略·总论》,第1—2页。
首先是独立鞑靼,或许就是图中用国界圈起并标以“新疆”的图块;第二,支那鞑靼、蒙古都没有明显界线,东北并未标以“满洲”,地图和内容记载还是存在一些不同步的现象;第三,内容记载认为西藏和支那鞑靼为中国土地,而朝鲜、蒙古、满洲为中国属国,可见地图标示与内容记载存在较大的矛盾。
1874年在《支那地志略》出版同时,冲正修给朋友宫胁通赫①宫胁通赫(Tskaku miyawaki,1834—1914),汉学家,著有《续十八史略续本》《伊予温故録》《南海道人诗钞》《爱媛县史谈》《国史略字类》等。出版了《大日本及支那朝鲜图》,②此图在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缩微胶卷,1874年出版,72 cm×134 cm,别名“大日本国图—附支那朝鲜国图”,著者宫胁通赫,出版社是冲冠领,出版地是东京,参考:http://iss.ndl.go.jp/books/R100000002-I000010556841-00,最后访问时间:2017年4月21日。此图同年也在泛爱堂出版,③宫胁通赫:《大日本及支那朝鲜图》,泛爱堂,1874年。非常清晰、精密,与《支那全图》不同的是在中国和朝鲜之间画有国界,可见冲正修《支那全图》并未完全采用和吸收《大日本及支那朝鲜图》的知识。从《支那全图》内容看来,冲正修对于中国的认识,体现出对中国模糊认知的一面,又有紧跟时代的科学认识;从地图画法看来,既保留传统的写意画法,又尝试使用了新技术与新方法,反映出新旧知识和技术的交替现象。
如上所述,《支那地志略》是近代日本人所编第一部有关中国的地志,也是第一部用日文编纂的有关中国的地志,书中全用日文记载,并以日本或日本人为第一人称,完全从日本人的角度编撰成书,也是提供给日本人学习和研究参考之用,开创了近代日本编纂中国地志之始。从此之后,日本人通过收集情报,来华实地踏查,翻译中国和西方人著作,各种方法途径,通过编纂地志研究和认识中国。1880年高田义甫编纂有《清国地理小志》,1882年岸田吟香编有《清国地志》,1883年金子弥平编有《支那总说》,1887年日本参谋本部利用在华调查资料编有《支那地志》,1893年安东不二雄编有《支那帝国地志》,直至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日本编纂中国地志达到一个高峰,也标志日本研究中国到达一个小高潮④1894年日本编有5部中国地理总志,如松本谦堂的《支那地志要略》《支那地理》,山中峰雄的《支那通览》,岩城良太郎直译的《军用支那帝国地理》,高岛天渊的《支那地理书》,另外高田义甫的《清国地理小志》也有校订版,可见这一时期日本编撰中国地理总志达到一个高峰。。
明治初年,日本通过改革走向“文明开化”,同时也不断展开对国外的探索和研究,中国首当其冲成为其重要研究对象之一。不过从《支那地志略》内容看来,此时的日本人对于中国的研究,还停留在对中国典籍的消化,特别是对中国地志的吸收,诸如对“一统志”以及历代地理志的内容进行翻译、裁剪、改编。当然也吸收西方人有关中国的记录和研究成果,诸如经纬度的利用,新式地理词汇的使用等,记载气候、面积、人口等,用西方新式计量单位。尽管吸收西方人的成果,但仍然停留在对于书本知识的消化过程,并未踏上来华实地踏查的步骤,反映出这一时期日本研究中国的路径和方法。
《支那地志略》,作为当时日本人的学习教材,成为他们认识中国的读本,因此此书的内容对当时日本人对中国的认识有重要影响,从中可以管窥当时日本人对中国认识的情况。
然而,《支那地志略》对中国的认知却是有些模糊的。首先是对于中国领土认识,比如朝鲜是中国属国还是中国领土,在地图中未划分国界,内容中记载朝鲜为中国属国,但是同时又认为蒙古、满洲和朝鲜一样是中国属国;其次,对中国区划的认识,认为中国由三部分组成,即支那本部、支那鞑靼、西藏,这种认识与晚清知识人的认识是不一样的;再次,对于中国人口和面积认识,“四亿零四百六十万人口”或来自西方人著作①如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在《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中引用华西里维奇的数据,记录同治八年(1868)人口为404 946 514,参考卫三畏著,陈俱译,陈绛校:《中国总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7页。。
再是关于“支那”一词的使用。书名用“支那”,书中地图有“支那全图”,内容中载“清国,一称支那”,冲正修为何没有使用“清国”或“禹域”“唐土”等词汇来称呼中国呢。首先,《支那地志略》虽然以嘉庆《一统志》为底本翻译和改编而成,但是吸收不少西方国家有关中国研究成果,西方人称中国为“China”(或以China为核心的变体),“China”直接音译即为“支那”,因此在这时代日本人看来“支那”一词来源于西方②“清国,自称为中国或中华,欧人称之为支那”,参考高田义甫:《清国地理小志》,同盟合梓,1880年,正文第1页。。其次,明治维新初期,日本大力倡导学习西方,在饮食、服饰生活基本层面学习西方,在地理学的术语和理论运用中,同样吸收近代地理学发源地西欧的表述,“支那”一词在明治初期或是适合时代发展的“时尚语”,但是甲午战争后,日本对于“支那”一词的用意则别有意图,某些语境还有鄙视、侮辱的含义。
冲正修出生在幕末时期,活跃于明治前期。他受幕末日本汉学的环境熏陶,对汉学充满兴趣并为之努力,长大后着力于汉学的教育和研究,开办私塾,编著教材,汉学成果颇多,汉学教育贡献不少。明治初期,风华正茂的冲正修跟着社会发展的步伐,关注时事态势的变化,从热心于对中国传统学问研究,自然地转向对中国现势情况的研究和认识。
冲正修所编《支那地志略》对于《一统志》的承袭和扬弃,地图中传统写意画法的保留,以及吸收西方的先进技法,可见其既有传统汉学的痕迹,又展现出对中国现势情况的关注,既是冲正修自身从汉学转向中国学的一个突破,也是近代日本从汉学向中国学发展的一部缩影。
通过对《支那地志略》的内容、体例和地图的深入分析,可见冲正修作为明治前期汉学者,其对中国地理认知和研究途径,主要通过翻译中国本土地志书籍,辅之以西方人对中国的记载,通过编纂地志研究和认知中国地理和现情。从中也反映出明治前期日本人对中国认知还停留在对书籍知识的吸收消化阶段,对中国现势情况认识相对比较粗浅模糊,甚至出现一些错误认知。即使是这样,明治初期的日本人已经站在世界的角度看中国,以西方先进学术眼光认识中国,用科学理论指导记载和研究中国,充满着对中国传统研究的反思和扬弃,并重新审视中国的历史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