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踪迹、可能性与问题

2017-09-28 20:14:09李祖德
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非虚构报告文学当代文学

○李祖德

“非虚构”的踪迹、可能性与问题

○李祖德

一、新“写作主体”与“文学共同体”的可能

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指出:“虚构的反意词不是‘真理’,而是‘事实’或‘时空中的存在’。”①如是观之,所谓“非虚构小说/文本/文学/写作”(本文简称“非虚构”)强调的正是文学的现实性维度与真实性品质。我们据此也可从逻辑上划出“非虚构的”与“虚构的”两大文学/文本的范畴。新世纪中国文学“非虚构”浪潮的崛起,便引发了相关问题的讨论。“真实”的意涵、“非虚构”与“虚构”的界限便是其中的关键问题。

在语义逻辑上,“非虚构”并不意味着必定反“虚构”,而是“不是虚构”或“不虚构”。事实上,真正完全彻底的“非虚构”文学和“虚构”文学都几无可能,因为文本都必须经由写作者的叙述、书写而产生。因此,文学作为话语、叙事和书写活动,其中的想象性、修辞性、叙述性以及叙述(者)的不可靠性(unreliability)②等因素,使文本永远都不可能复原、复刻或再现现实生活本身。另一方面,一切想象与修辞从根本上说也不可能脱离现实而凭空自发产生,甚至,人们的思想、情感等精神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客观的社会实在。尤其在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中,早有文学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阐述,这种“文学——生活/现实/历史”观的辩证性已是普遍的共识。因此,若要从理论、标准和规范上划定“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判定何为“虚构”的文学、何为“非虚构”的文学,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一种可能性是,在一些基本的文学(小说)要素方面,从“非虚构”与“虚构”的充分程度或可建构“非虚构”的理论要点,但这一点似乎也不可能达成共识。

如此说来,讨论“虚构”的与“非虚构”的界限,何谓“非虚构”或“虚构”的文学并不具有充分的立论根据,也无太多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不仅如此,它还会给我们造成观念与知识方面不必要的动摇。有论者就曾指出,近些年“非虚构”概念的提出反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报告文学领域造成了某种混乱,而中国已有自己优秀的报告文学传统和特色,殊无必要再借用这一舶来的概念。③诚然,这种“混乱”确实在相当程度上动摇了我们既有的文学观念、文类划分标准的知识和理论结构,但回避和忽视这种“混乱”,或仅限于理论、知识和语义逻辑层面的辨析,并无助于我们深入理解“非虚构”话题及创作现象。

如果进一步细察“非虚构”的话语建构,它或可理解为一种写作立场、姿态与策略的自我申张。它是针对流弊已久的“虚构”的、“纯文学”的“传统”和“范式”而提出的一种可能性方案。正如2010年“非虚构”策动者《人民文学》在其“启事”中宣称:

“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的宗旨是: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要求作者对真实的忠诚,要求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品质。“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④

显然,“非虚构”反对的是那种封闭式的、玄想式的、书斋式的,疏离于生活的写作,并非一定是文本本身的“虚构性”因素。“非虚构”尤为强调写作主体的“在场”和“行动”,强调写作主体对国家、民族、民众命运的关切、介入与担当,对现实生活有“深入的考察和体验”。现实生活本是一个活生生的巨型文本,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走进它、深入它、体验它。在“非虚构”写作的构想中,作者、文本与世界三者高度融合,颇有似于社会学研究中的田野工作、参与观察、民族志等理论和方法的旨趣。基于彻底“虚构”与“非虚构”的不可能性,毋宁说“非虚构”试图建构一种新的作者、写作主体或文学身份,倒不一定预示着某种新的文学远景。进一步说,“非虚构”试图要建构的,是一个新的“作者——文本——世界——读者”的“文学共同体”,同时也是一个新的“情感、命运共同体”。如何建构这一共同体,作家、知识分子、写作主体是关键,他的写作立场与姿态决定着这一共同体的可能性。这个充满复杂变化的时代,我们正经历着现实感觉、生活经验、文学想象日益扩大的分裂,“非虚构”或许表征着我们正处于其中的那些深层焦虑。换言之,“非虚构”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症候,亦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

因此,“非虚构”面临的首要问题在于如何确立自身的理论标准和规范,这是作为一个文类概念或潮流命名必须解决的合法性和自足性问题,但“非虚构”的重要意义体现在它作为当代文学与时代社会的双重“症候”,显示了新的“文学共同体”想象及其文化政治。

无论作为文学观、话题还是作为现象潮流,“非虚构”都已经既成“事实”。从语义逻辑开始,追索“非虚构”的话语和意义踪迹,并进一步反思“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观念及写作实践的变革,或可更充分呈现“非虚构”这一症候的意义、可能性和问题。

二、从知识译介到话语建构

“非虚构”的历史和“虚构”的历史一样古老,若要顾及“非虚构”一词的“现实”“事实”和“真实”等意指,我们可能会追溯至赫拉克利特、亚里士多德等先贤的“模仿说”,乃至更早。但“非虚构”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写作潮流的命名,则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战后美国以杜鲁门·卡波特《冷血》、诺曼·梅勒《刽子手之歌》为代表的“非虚构/小说”(Non-Fiction)以及汤姆·沃尔夫倡导的“新新闻报道/主义”(New Journalism)写作。⑤中国当代文学及研究界接触这一概念并不算太晚,自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来,一直有研究者在持续着美国“非虚构”文学的译介和研究,国内较早介绍这一流派的主要有董鼎山、王晖等研究者,他们在一系列文章中介绍和分析了美国“非虚构”文学的状况和特点。除了董鼎山《所谓“非虚构小说”》一文,还有王晖《美国非虚构文学浪潮:背景与价值》《激变时期的中美非虚构文学》、王晶《论非虚构小说对现实主义文学的新发展》、聂珍钊《论非虚构小说》、陆文岳《新新闻报道与非虚构小说——兴盛于美国六七十年代的一种文学新样式》、杨钧《美国的“非虚构小说”和作家》、司建国《美国非虚构小说简论》、程锡麟《试论战后美国非虚构小说》、徐成淼《当前文学的非虚构倾向》、张文雅《“非虚构”小说为何物?》《美国非虚构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叙事语法对比分析》等文从不同方面进一步介绍和研究美国“非虚构”文学。另有从文艺美学的角度阐释“非虚构”的,如吴炫《作为审美现象的非虚构文学》等文。除此之外,1988年有约翰·霍洛韦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中文版出版。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译介工作中,也有研究者以“非虚构”概念观照中国当代文学,试图予以某种新的论述,但并未形成自觉的理论意识,也未产生过较大的影响。直到2010年前后,“非虚构”一词才形成新一波中国当代文学自我变革的热潮,从而形成一时百家争鸣的局面。

中国文学中虽有很强的“现实”与“真实”品格的深厚史述传统,以及以传记、纪实文学、笔记散文、报告文学等文体为代表的文学传统,但一直未有文学观念、理论概念上的自觉变革和探索。在上世纪80年代以来译介美国“非虚构”文学的过程中,较早借用这一概念观察中国当代文学的,则主要见于王晖、南平等人的相关研究。他们认为:“‘非虚构文学’有着与中国‘国情’相适应的对象,即报告文学、纪实小说和口述实录体。”⑥在后续的研究中,论者基于“论述的不便”,又提出了“完全非虚构”和“不完全非虚构”的说法,⑦已经初步触及到了文学中“非虚构”或“虚构”的充分程度和界限等问题。之后,研究者在《1990:报告文学的得失与思考——兼谈1987-1990中国非虚构文学印象》《报告文学:作为非虚构文体的魅力》《现当代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大众文化品格》《1997-1999:报告文学理论批评回眸——20世纪90年代中国非虚构文学理论研究与批评之二》等文中继续在“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等既有文体的意义中使用“非虚构”这一概念,并预示了“报告文学”等所谓“非虚构”文学未来的可观前景。但“非虚构”只是作为传统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一个替代性概念,或比较文学意义上的一种知识或研究参照,尚未有更充分的概念阐述和理论衍生。

新世纪以来,一些文学杂志相继推出与“非虚构”相关的栏目,如《中国作家》的“非虚构论坛”、《钟山》的“非虚构文本”、《厦门文学》的“非虚构空间”、《人民文学》的“非虚构”专栏,一些大众刊物、媒体也相继跟进,开辟了相关的栏目。这些刊物和媒体组织刊发了一大批所谓“非虚构”文本,较有代表性的如《既贱且辱此一生》(韩石山)、《梁庄》《梁庄在中国》(梁鸿)、《中国少了一味药》(慕容雪村)、《盖楼记》与《拆楼记》(乔叶)、《女工记》(郑晓琼)、《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阿来)等,时至当下,已形成一股重要的文学潮流。尤其以2011年《人民文学》杂志策动的“人民大地·行动者”写作计划为标志性事件,标明中国当代文学“非虚构”新浪潮的崛起,同时也标明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新的世纪,“非虚构”从外国文学的知识译介已演变成中国当代文学新的观念变革和话语建构。

看起来,仅从“非虚构”概念的使用,2010、2011年间的“非虚构”事件接续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相关讨论,也似乎沿循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非虚构”译介研究的余绪和意义踪迹。正如倡导者之一《人民文学》杂志所表明:

我们认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说的“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我们也希望非作家、普通人,拿起笔来,写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传记。还有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特所写的那种非虚构小说,还有深入翔实、具有鲜明个人观点和情感的社会调查,大概都是“非虚构”。⑧

毫无疑问,美国“非虚构”文学是较为重要的参照,倡导者也强调了“非虚构”文本和问题的多样性,但又否认了它和传统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关系。诚如有研究者指出,这正是缘于报告文学、纪实文学长期以来的“宏大叙事”、意识形态甚至利益等因素导致了它们的“失真”。关于“虚构”与“非虚构”界限、“非虚构”与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文体类属关系、“非虚构”的“真实性”、叙述伦理等话题的争鸣也由此展开,一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研究者重又加入了讨论并延伸了他们的论述。由此,作为舶来品的“非虚构”概念正式介入中国当代文学自身观念变革和讨论中。

但“非虚构”倡导者与推动者对“非虚构”的内涵与标准一方面语焉不详,另一方面又极力与既有的“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划清界限,让“非虚构”的讨论一开始就遭遇了概念范畴的困难。如前所述,“非虚构”强调写作主体的“在场”“行动”与“介入”,同时也强调写作者视角、经验的个人性与独特性。值得注意的是,“非虚构”强调的生活现实内容的多样性和描述、表现上的“深入翔实”,这颇具人类学研究中“厚描”(thick description)的思想与方法旨趣,它更倾向于“描述那些在任何文化实践中都会出现的、看上去无足轻重却又丰富的细节。通过聚焦于这些细节,文化诗学批评家认为他们能揭示在某种文化中正在起作用的内在的矛盾力量”⑨。或许,在“非虚构”推动者看来,传统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因为长期的“积弊”无法抵达现实生活的细部和深处,无法揭示那些内在的矛盾和关系。从一系列所谓“非虚构”文本来看,它们都不同程度体现了上述写作倾向,也确实有别于我们熟悉的“报告文学”,当下社会的一些热点问题诸如拆迁、农村空巢化、底层生活、新工人生存命运等问题,通常是“非虚构”最敏感的题材,同时又有作家亲历性和独特的叙述视角。

虽然“非虚构”浪潮有观念、概念驱动的先天不足,但在“新时期”以来文学与社会双重变革的历史视野和脉络中,以及在新世纪新的社会变革和文化实践中,它的意义还在于,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自身新的观念革新和话语建构。那些裹挟其间的具体概念、问题的辨析和“非虚构”理论维度的建构固然重要而且必要,但新世纪这一场“非虚构”运动,无疑隐含着关于文学、关于历史与时代的深层焦虑,以及对某种文学远景的渴望。

文学与历史的双重裂变是新世纪这场“非虚构”运动深层的根源。“新时期”以来,“文学——人学”论、“纯文学”“文学性”等观念逐渐建构了新的文学话语,但这种“文学自主性”并非“文学回归自身”的本质问题,也并非“新时期文学”的一个预设方案,它乃是一个历史性的问题,而且充满了吊诡的历史复杂性。毋庸讳言,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伤痕”“反思”潮流是以历史批判和政治控诉为主题的。在当代文学试图完成这一场“去政治化”和新的“政治化”过程中,“人情”“人性”“人道主义”成为“去政治化”“去阶级性”最有力的话语策略,表达了“新时期文学/政治”修复和重建“主体”与“历史”的时代愿望。⑩但就在对“主体”和“历史”的修复过程中,“人情”“人性”等经验一开始就隐藏着多种变数,最终不但没有修复“十七年”文学建构的主体与历史,反而开始了新的衍变和建构。“个人的”“现代的”“纯文学的”等种种新的文学想象逐渐铺展开来,才真正建构了以个体主体为想象中心的“新时期文学”,并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了纷繁更迭的(后)现代主义运动。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终结了,至少可以说不再居于绝对支配性、主导性的位置。正因为“个人”“人情”“人性”等文学经验和观念的普遍化,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形形色色的思潮、流派都可以视为一场广义的新历史主义运动。从“主体”与“历史”的修复与重建,到“人性的”“现代的”“纯文学的”的文学主体性建构,再到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小说中“主体”与“历史”的崩解,“人情”“人性”作为文学话语、经验和因素,完成了新一轮“文学——政治”的结构转换。尽管20世纪90年代以来有“现实主义冲击波”“主旋律”“打工文学”“底层叙事”等思潮的冲击与努力,但整体而言,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并未超脱于“新时期”以来“人情”“人性”“个人”的经验和观念结构,甚至还钝化了我们的文学想象和世代感觉。新世纪以来,随着消费主义文化的进一步崛起,以网络为主要平台载体的各种类型文学,诸如玄幻、穿越、盗墓、宫斗、青春等题材开始涌现。虽然这些文学类型或许显示出新世代作家们超凡的想象力,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中国当代文学面对现实的无能与尴尬。尽管一些类型文学在相当程度上不乏现实社会、时代与政治的痕迹和隐喻,但它们对现实的“逃逸”也依然暴露了“新时期文学”观念、思想与美学的贫困,在新的社会结构和“文学——政治”结构中丧失了回应现实、诊断现实,甚至表征现实的能力。

另一方面,上世纪90年代新一轮改革开放的开启,在新的社会结构转换和形成过程中,新的社会问题层出不穷。同时,媒体的普及化、多元化,尤其是新兴媒体的崛起,展现和“制造”了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事件”和“景观”。在这样的“现实”和“景观”中,我们体验到既有价值观、伦理道德规范、生活方式、文化经验前所未有的分化、断裂与破碎。人们多有“现实比小说更精彩”的感慨,而“纯文学”在这些生动活泼的“现实”面前相形见绌。正如韦勒克、沃伦也意识到的,“‘事实’要比文学必须处理的那种可能性更为离奇”⑪。值得反思的是,当代文学在变得更“个人化”、更“人性”之后,在经历了一次次“纯文学”、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变革之后,是否陷入了另一种更隐蔽的“文学——政治”结构,从而钳固了我们的语言、经验、想象和表达?它还能为我们真切地理解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提供些什么?

因此,从这一视野中看,新世纪的“非虚构”浪潮并非20世纪八九十年代译介工作的重启,而是在这样一种文学的、历史的双重裂变中,中国当代文学自我的纠正。它是对“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场、文学风尚的不满与反动,它试图重塑一种新的写作主体,也试图呈现一种文学前景:文学能否重返现实,并与现实构成一种新型的关系?文学探触“现实”与“真实”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

三、“真实”抑或一种新的风格主义?

如何处理“文学——生活”的关系是文学理论和实践的经典难题。“不管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都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看待真实性的问题。”⑫究其根本,“非虚构”的合法性、意义、写作的可能性、限度与问题都集中于此。对“真理”“真实”或拉康意义上的“实在”的追求,或许是人作为价值动物的永恒欲望。但我们已经被淹没于一个符号和表征的世界,又不得不经由符号、语言、文学去探触和表征“真”与“实”。虽然这种冲动和欲望可能是悲剧性的,但也正说明“真实”可能是所有文学艺术——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的终极追求。

只是值得我们进一步追问的是,“非虚构”强调的“真实”与“现实”有何特殊意涵?它是否仍然会落入一种风格主义的窠臼?如果将“非虚构”浪潮再次置于“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变革的进程中,在两重“现代”的脉络里,或许可以发现“非虚构”有关“真实”与“现实”——的想象——的难题性。

一重“现代”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对于现实主义而言,人物、事件“虚构”与否并不是最核心的问题,强调的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思想真实”的高度统一,最终揭示和解释世界、历史与事件的规律和本质,它试图给历史/现实以一种整体性和本质性的把握。因而,“典型”塑造成功与否成为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标准。诚如有研究者指出,新世纪以来的一些所谓“非虚构”文本在体现“在场性”和“亲历性”的同时,也出现了“个人化”和“主观化”的取向,“将‘非虚构’和‘小说’结合起来的,只是作者的个人视角,以这一角度去构思、剪裁与想象,这样所呈现出来的虽然‘真实’,很大程度上,或许只是作家个人意义上的‘真实’”⑬。对“真实”“现实”的选择性,对事件、现象缺乏整体性的把握和理解,甚至沦为“鸡零狗碎式的记录”。当然,“非虚构”潮流中不乏个体视角和公共经验结合得较好的文本,如《梁庄在中国》展现了在日益加速的城市化进程中,中国农村的多重面相,如《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从瞻对的“地方性”透露民族、文化冲突的“大历史”,如《女工记》《词典:南方工业生活》呈现了新的社会结构中“新工人”的崛起与沉沦。但总体而言,“非虚构”多倾向于那些局部性的、地方性的、个人化的“现实”与“真实”,颇多“故事”“事实”或“个案”特点,甚至在那些历史题材的“非虚构”文本中还不乏“传奇”色彩。这是否是对现实的另一种“重构”?又是否会削弱和消解“非虚构”深入现实和解剖现实的能力,是值得进一步关注的问题。

另外,和“真实”相关的叙事伦理也是“非虚构”写作必须省思的问题,“比如涉及隐私和身份的时候,因为被文本公开了,很可能会影响到当事人在现实中的生活。写作者应该有种自觉,避免文本当中对自己的对象进行二次伤害”。“作家或者叙述者‘我’,是否一定要代表公共利益?如果代表私人利益会带来什么问题?”⑭在强调“真实”“现实”、亲历性和独特经验表达的同时,“非虚构”写作亦有必要关注自身的社会、法律和道德影响,建构一种写作的公共伦理。

有论者指出,“大致来说,‘非虚构’文学首先强调对真实的忠诚,体现出一种‘逃逸’艺术真实的倾向,而倾心于生活真实”⑮。在这一点上,“非虚构”并不能简单地被视为现实主义传统的延续,或许可以视为“现实主义”的变异,或者一种“真实”观的变异。除了叙事学意义上的不可能,即便“非虚构”所描述的事件、人物可以最大程度接近真实,但其“地方性”的、个人化的叙事倾向,毋宁说是一种“后现实主义”的“真实”,它显示了具体的、非整体的“真”,也再一次显示了“文学——生活”关系的难题性。

另一重“(后)现代”则是后现代主义、先锋文学脉络。不但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纪实文学、报告文学强调所谓的“真实”,一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潮流也并没有放弃对“真实”的追求。如果说传统现实主义强调的是一种高度的、综合的“真实”,强调的是必然性与合理性,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是一种反映式的、概括性的关系,那么纪实文学、新闻文体则体现为对“事件”与“事实”的“实录”,而“新写实主义”与“新历史主义”对“现实”体现为一种隐喻式或寓言式表达,以呈现诸如“权力”“暴力”“性”“欲望”“无意识”等人性状态,建构另一种被“宏大叙事”和意识形态遮蔽的“历史/现实”图景与图式,以及它的偶然性、非逻辑性、非理性和无主体性。先锋文学,乃至所有“虚构”文学都有自己的“真实”观。

正是基于现实和事实意义上的“真实”,“非虚构”压缩了文学反映、表现现实的距离,也挤压了文学隐喻的空间。和传统现实主义不同,“非虚构”拒绝高度的“典型化”,也和“新历史主义”与“新写实主义”不同,它拒绝疏离的、冷漠的、零度的“仿真”。“非虚构”的“真实”观或许存在一种自我内在的悖论,也不可避免地被附着了大众文化的特性。⑯文学与现实的距离被压缩,“事实”“现实”“真实”与“意义”被放置在同一个认知的平面。虽然它的日常生活性、故事性以及消费性唤起了大众对“真实”感知、想象和参与的欲望,但也同日渐花样翻新、光怪陆离的社会万象、媒体/事件的“景观”一样,“非虚构”已变成了读者的“梦”与“镜”。只是它的充分“真实性”反而给我们带来了阅读体验和时代体验的“震惊”。

“非虚构”试图最大限度地消除文学与现实的距离,缝合想象与真实的裂痕,以“真实”的名义和力量重塑作者、文本和读者。那些平凡而又新奇,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物、故事,启示着我们在习焉不察的现实与生活中重现发现自己被异化、物化的“现实”,这是“非虚构”极其“震惊”的内在的解放力量。但这是可能的一方面,可能的另一方面恰恰在于,“非虚构”写作是否可能变成一种“景观”的写作与生产?这种“震惊”会否变成习惯,成为当代社会文化冲突的一种缓和机制,“非虚构”的写作与阅读变成了抵抗现实“震惊”的策略?如今,包括传统刊物在内的众多刊物、媒体以及写作者都参与到“非虚构”的浪潮之中,写作与阅读的“民主与平等”是其积极的一面,但“非虚构”大众文化因素或有自我消解的可能。无论是“真实”可能性及其限度的探触,还是写作主体、写作伦理的重建,“非虚构”都处于未完成之中,也裹挟着无穷的变数。作为一种可能的新“文学共同体”,“非虚构”要时刻警惕陷入另一种风格主义,方可不断激发自身的潜能与批判性。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⑪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向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5页。

②当代西方叙事理论认为,基于叙事的修辞性或叙述者以及读者认知方面的原因,在文本中会出现“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的现象,因为文本叙述者讲述的信息,与隐含作者提供的信息,与提供或暗示给读者的信息存在着距离和差异。可参见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J],《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4期。

③参见尹均生《中国报告文学不是美国的“非虚构”文学》[J],《中华文化》,2015年第1期。相似的看法还有张宏图《令人惆怅的非虚构》[J],(《百家评论》,2014年第5期)等文。另有石华鹏《“非虚构写作”:作秀般的喧哗与骚动》[J],(《文学自由谈》,2011年第5期)、子干《非虚构是个伪命题》[J],(《文学自由谈》,2016年第1期)等文则否定了“非虚构”话题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对其提出了甚是严厉的指责。

④人民文学杂志社《“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J],《人民文学》,2010年第11期。

⑤董鼎山《所谓“非虚构小说”》[J],《读书》,1980年第4期。

⑥南平、王晖《1977——1986中国非虚构文学描述——非虚构文学批评之二》[J],《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

⑦王晖、南平《对于新时期非虚构文学的反思》[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科学版)》,1987年第1期。

⑧人民文学杂志社《留言》[J],《人民文学》,2011年第2期。

⑨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M],赵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1页。

⑩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形式变革》[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

⑫徐勇《“非虚构”:一个亟待厘清的范畴》[J],《山花》,2016年第1期。

⑬李云雷《“非虚构”的叙事伦理与理论问题》[J],《长江文艺》,2016年第10期。

⑭李松睿等《重建文学的社会属性——“非虚构”与我们的时代》[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6年第4期。

⑮龚自强《“非虚构”文学的内涵及风险》[J],《长江文艺》,2016年第10期。

⑯较早论及“非虚构”大众文化属性的有王晖等人。可参见王晖《现当代非虚构文学的大众文化品格》[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4年第4期。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中国当代文学的主体性问题研究”(14XZW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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