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消费文化的“身体”迷思

2017-09-28 17:57王亚芹姜立新
文艺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舒斯特感官美学

○王亚芹 姜立新

走出消费文化的“身体”迷思

○王亚芹 姜立新

舒斯特曼曾坦言,他在最初创造“身体美学”(somaethetics)这个术语时,并没奢望其他人也能使用。如今,消费文化语境下的“身体美学”鱼龙混杂——既包括注重外表感官的大众文化现象,也包括偏重生理活动的体育与医疗保健;还包括政治与社会化的身体符号——甚至到了泛滥的程度,这种现状常常让我们陷入理论迷思。实际上,很多被冠之以“身体美学”的现象,不过是一种“身体的审美化”体现。那么,如何走出“身体”消费主义与大众传媒的审美陷阱,如何客观把握“身体美学”与消费文化之间的关系,就成了我们亟待解决的关键问题。

鉴于此,我们这里主要以舒斯特曼所建构的“身体美学”思想为理论基点,针对当前消费语境下的身体文化热进行反思与批判,表明身体美学思想尽管是始于当下消费社会中的文化现象,但它不止于此。实际上,产生于西方后现代语境中的身体美学思想,其理论指向并非消费文化。身体美学更注重整体的人的全面发展,是超越时间与空间、恢复灵魂与肉体、弥合主客二元对立的一种间性意义上的真正的理论与实践结合的美学思想,它着力塑造一种独立的、全新的、身心和谐发展的自我之存在。在此意义上,身体美学是对消费文化的批判与超越,可以视为反思当下文化与美学发展的有力向度。

一、以审美经验超越感官的身体外形

一直以来,“身体”究竟为何物,到底该如何研究“身体”,似乎毫无共识可言。“身体”似乎总是处于一种无处不在但又难以真正把握的局面中。在柏拉图那里它是心灵的附庸,在奥古斯丁那里是神学的奴婢和罪恶的源泉,在笛卡尔那里是心智的工具,在尼采那里成为“权力意志”的体现,在梅洛-庞蒂眼中是知觉的本体,在德勒兹眼中是“欲望的机器”,在福柯眼中是社会“规训与惩罚”的对象……“身体”正如一个极具可塑性的符号,可以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这种多面性也加剧了全面把握它的难度。

更重要的是,在当下的消费社会中,感官快乐、个体享受、身体维护等已经成为整个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消费主义不仅宣扬身体的感官享受,而且从自身的立场重新建构了“身体”的社会身份。于是,在消费主义的塑造下,出现了大量的诸如“身体写作”、时尚明星、减肥塑身以及体育运动等各种各样的身体文化图像。恰如鲍德里亚所说:在消费社会“生产力、科学技术和文化的合作,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创造出更多的新奇的人造消费品,刺激和引诱人类本身在身体和精神方面的无止境欲望扩张”①。实际上,当下的消费文化转向,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由理性主义向审美主义的转向,由此,整个社会都呈现出一种审美化的外观,“身体”也不例外。可以说,消费文化对身体外观的崇拜,最主要的就是制造身体消费的需要,将对形体外观的展示和呈现延伸进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在消费文化中,身体既是一种消费品,也是一种感官时尚的现实存在。如果说,当年女性作家们的“私语化”“下半身写作”是对传统文学创作的突围与反叛,那么,当下的文艺创作则呈现出更多苍白的肉体化、感官化表象,是对传统的背离与玷污。

不仅如此,消费文化还充分利用身体的反抗标签,为这种感官享乐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论依据——宣称身体外表的维护是一种社会道德。“身体的维护”是迈克·费瑟斯通最早使用的,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两个基本范畴:“内在的身体”和“外在的身体”。按照他的分析,“身体在面临疾病、虐待以及伴随老龄化进程而来的身体功能退化时会急需维护与治疗,内在身体便与这需要进行维护和治疗的身体的健康和最佳功能状况相联系。而外在的身体则指外表和行动以及社会空间中对身体的管制”②。在此基础上,费瑟斯通还认为,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可以把外表和外在身体的魅力视为判断人的第一印象的重要标准,而在消费文化的视域中,对身体的保养和维护,主要目标就是为了展示其外在的美貌,而不是凸显其内涵有多深刻。毫无疑问,这种消费文化中的身体维护,其目标并不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健康发展,也不是为了净化个体心灵,更谈不上对精神和灵魂的拯救,而仅仅是为了使外表看起来更美观,为了“自我感觉的良好”。但是它的确为感官化的身体时尚的盛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加之大众刊物、广告、电影电视、手机以及网络等大众传媒的舆论渲染与图像引导,于是,消费化、感官化的“身体的美学”在当下时代大行其道。

与之相对,“身体美学包含的内容不只是哲学家的外在形象与举止,它也包含一种更具争议性的身体经验,一种潜藏于语言陈述之下的、并经常拒绝语言陈述的身体感受”③。也就是说,身体美学既关注外在的感官形象,也注重对自我塑造的审美经验的积累。但它所倡导的这种审美经验,并不是要求大家永远拒绝理性和高雅艺术,也不是走向纯表象的感官形式主义,而是从感知觉的视角指出了一种审理身体和艺术的方式,一种立足当下的生活反思。很明显,在上述这个开放式的表述中,作者显然是以身体为中心,通过感受、学习和训练等方式,提升个体的感知能力和审美能力,以丰富其生命的审美经验,实现自身全面而健康的发展。其实,任何理论都不是永远框定或者拒绝某种东西,而是帮助人们去看,提供给人们一种审视的方式,一种经验的呈现维度。

二、以身体意识超越身心分离的二元传统

身体美学对身体的关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在鼓吹肉体享受,放弃美学在精神上的超越性追求。但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身体美学在本质上并不关注身体,而是关注身体的意识和中介,关注具体化的精神。”④换言之,身体美学不但不鼓励消费文化所制造的单纯的感官享受之美,而且对其持批判态度。它鼓励人们从对身体的外在形态和吸引力的关注上转移到对作为主体的身体、经验和技能的一种改善的品质感受上,一种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身体意识的提升。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误区,即人们常以为身体美学是关于青春美貌的青年人的美学。其实,身体美学的主要目的是改善身体经验、提高身体意识,改善身体功能。因此,越是年长、越是身体虚弱、疾病缠身,越需要身体美学。这种偏见使得我们在教育方面往往把对年轻人的人文主义看作是与自然主义截然对立的一种精神化、意识化的教育。因此,一提到人文学科,大家都觉得是“无用之学”,是过于偏重在玄而又玄的精神生活方面,把自然科学视为单纯注重人的生理或物理方面,而将两者完美结合的真正身体美学问题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以至于现代许多人对身体的关注要么把身体美学等同于体育锻炼,要么重视身体的外在形象,比如购买昂贵的化妆品或到美容院去美容甚至整容,这一切都是因为人们受传统意识的美学影响,把身体与意识截然二分的结果。

我们说,传统思想中对身体的蔑视与遗忘,固然是对身体的戕害,但把身体简化成肉体,将身体等同于生理感官,同样是对身体的践踏与遮蔽。如同政治和消费等外在符号,能够阉割和掌控身体、消解身体的在场性一样,生理和物理性的肉体性和欲望也同样是一种符号,能够扭曲和简化身体,使身体的存在成为一种本真的缺席。也就是说,这种身心分离的二元对立观点在人类思想史上长期占主导地位,不管是注重身体外在形象的视觉感官,如美容减肥,还是将对身体的关注等同于体育锻炼,都是过于注重身体的物理或生理属性,是对身体美学的异化和简单化。

对此,维特根斯坦曾认为:“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图像。”⑤而且身体意识的增强有助于灵魂的建构,而重塑灵魂正是哲学美学的首要任务。因此,他还补充说:“是我的灵魂与它的激情一道,就像与它的血和肉一道一样,需要被拯救,而不是我的抽象的精神。”⑥同样,身体美学思想主张通过身体训练的方式来培养身体意识,以使身体得以改良和完善,使人类固有的身体感觉得以自觉和敏锐。这与中国传统思想中“四体不言而喻”“诚于中者必形于外”,通过“修身养性”来提升个体综合素养的身体意识有异曲同工之处。

进一步讲,因为这种身体意识具有一种非理性的、非推论的、直接的、非言说的特质,常常被消费、欲望充斥的现代人所忽略,这也可以视为当下人们各种各样的心理和生理疾病蔓延的重要原因。疾患重重、精神压力大、身心失衡等现象让人们变得麻木迟钝,创新能力下降,在此情况下,科学的身体意识的培养就显得至关重要。所以,为了改善我们的身体习惯,实现身心的协调和统一,我们在肯定正当的身体欲望的同时,也不能忽视身体美育的重要性,通过不同寻常的身体训练来巩固我们固有的身体意识,同时还要把自己的身体融入到更高级的感觉当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可以观察自己身体的不同姿态,以及身体运动时候所出现的细微的变化,进而实现对自身外在身体的客观评估和感知。由此可见,身体美学的真正意义并非在欲望化、感性化的兴盛,并不仅仅指向消费本能、欲望与性。更重要的是,它恢复了身体本应享有的尊严,肯定了身体内在的理智和灵性,使身心交融合一的整体性得以真正建立并真实呈现。

然而,事实并非如理论般简单通透。再加上“身体”自身的特殊属性,人们常常将身体美学等同于消费感官或生理肉体,从而遮蔽了其本真存在和对现代美学发展的理论启示。实际上,身体美学不仅不是消费文化的同谋,反而是当前身心分离的文化现实的批判与超越,是走向人和社会的全面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在纠正当前盲目迷从外表性的身体之展示和单纯的感官欲望之快感的体验的偏颇之处、在古今对身体的压抑和解放之二元悖论中,寻求身体之本真意义。身体美学既体现了美学对当下的批判功能,又发挥了其传统意义上的审美救赎与精神净化之职责,具有改良与批判的双重性质。

三、以审美共生超越沉重的社会符号

“身体”作为正统思想所鄙视的一个存在,在历史的角落里沉寂了若干年之后,被消费主义的东风唤醒,并一度成为一个反传统的革命的身体符号。从传统对肉身与本能欲望的压抑与限制到现代人“唯身体”“唯审美”的生命冲动,在这一过程中,身体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肉体存在,在它身上往往融合着各种各样复杂而微妙的“社会标签”,这种不能承受之重至今仍在继续,只不过是披上了消费文化的审美外衣,而成为一种象征性的消费美学“符号”。

那些动辄把身体美学视为社会化、象征化的某种符号的思想,仅仅可以视为身体美学体系中的一个层面,即分析主义的身体美学,这是最具理论性和描述性的,专门从事解释身体感知和身体行为的本质以及它们在我们的知识、行为和世界观的建构中所起的作用。恰恰就像福柯和布迪厄曾经证明的,不同的身体实践往往是由隐含的权力关系“监视”和“训诫”出来的。这些政治的、文化的、资本的权力关系暗中起着一种规范和霸权的功能,这些文化权力在人的身体上得到编码,进而形成不同的身体意识,塑造出不同的身体行为。舒斯特曼在提出身体美学之前就曾仔细考察了高级艺术体制的形成历史,并将高雅艺术看作一种现代性审美意识形态的产物,它们之所以高雅完全是体制的产物,而与自身的审美优越性没有多少直接的关联。也就是说,艺术也好,身体也罢,其高低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决定的。这种观点与阿瑟·丹托的“艺术界”(artworld)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身体美学思想将身体视为社会环境的“附属品”,是各种外在因素的符号象征与意义叠加,而掩盖了身体本真的存在。因为“这些黑人艺术的欣赏方式不能只限于沉思,而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和参与,尤其是身体方面的参与”⑦。只有所有身体感官的全面参与和当下而直接的全身心投入,才能使人在身心的高度协调、平衡与统一中获得更为丰富、敏感而强烈的审美感受。

在《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一书中,舒斯特曼更是提出“共生的身体”这一概念来阐释身体与环境的互动关系,从而强调身体美学的社会作用和伦理功能。正是这样,身体美学通过倡导一种更加自觉和宽容的身体意识,可以丰富我们的感觉经验并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从而使得“我们可以像分享我们的心灵一样,分享我们的身体和身体愉快,身体可以像我们的思想一样成为公共的”⑧。在舒斯特曼看来,这种通过身体训练而体现于个体行为举止中的美德,必将被树立为一种榜样生活,以影响到更大的社会和自然世界,以此在更大范围内实现伦理与公共生活的审美化。而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审美的生活。也就是说,身体美学绝非只关乎个体趣味的私人事务,也不是颓废自恋的后现代审美主义。个体自我的身体意识和审美修养的增强,不但能够使自我获得全面的发展,而且通过审美教育可以激发和鼓励更多人朝着理想的目标前进。这就意味着,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策略正是通过一种循序渐进的改良主义方式,通过由外在自我与内在自我——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的顺序逐步地得到改善,并以此行为来引导和感召他人与社会,以实现“审美共生”。这才是身体美学的终极追求,是身体美学的人道主义关怀之真正体现,也是实现自我改造的主要方式。

总之,在舒斯特曼那里,身体是一个身心相融,并与外在环境互动共生的生命有机体,是一个体现人性之根本含混性的活生生的、感觉着的、有意识的身体,它不仅是我们达成目的的重要工具,而且它自身也构成目的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恢复了身体本应享有的尊严,肯定了身体内在的理智和灵性,使身心交融合一的整体性得以真正建立并真实呈现。这也是柏拉图原初意义上所追求的“美的身体”与“美的灵魂”兼而有之的积极的审美生活和完善的人生状态。

结语

简言之,当前消费文化语境下的审美泛化现象,导致了“身体”的泛化,从而使“身体美学”思想卷入了消费主义与大众传媒的陷阱之中。基于此,本文以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为理论依据,从审美经验的积累、审美意识的提高以及审美生活等方面阐明了身体美学的思想宗旨,说明了它是走出消费主义“身体”迷思的一条路径。那些被称为“身体美学”的文化现象,其实不过是当下消费文化建构的一种“身体的审美化”实践。而身体美学恰恰体现了一种介于分析美学和实用主义美学之间的“中道”立场,将二者兼容并蓄,既吸取了分析主义的诸如福柯的身体规训和权力理论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伦理学分析理论,也吸收了杜威的实用主义中恢复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连续性的观念,并进一步扩张这一关联,主张恢复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艺术的自然性与社会化、身体与心灵、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同一;在此基础上,它还充分吸纳中国古代的各种生命和身心合一的观点,以中古思想惯有的兼容并包的态度和西方实用主义美学的基本理念找到相似之处,由此为身体美学提供了更多的传统思想滋养。反过来说,中国语境下的身体美学思想则既有对传统中国哲学思想中实用主义态度的继承与新解,也有对中国当下哲学思想中实践或后实践主义哲学的纠偏匡正。它的发展,是全球化视野下,推动中西方美学平等对话,确立中国美学在世界美学系统中的地位,顺应全球文化间性趋势的一种新探索,为中国美学走向世界开启了新的希望之窗。同时也是突破美学发展困境的一种理论策略,展现了跨学科、多元化的文化间性趋势。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8页。

②[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中的身体》[A],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C],龙冰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页。

③[美]理查德·舒斯特曼《哲学实践:实用主义和哲学生活》[M],彭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页。

④[美]理查德·舒斯特曼《生活即审美》[M],彭锋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4页。

⑤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M], Oxford:Blackwell,1967,p.17.

⑥Ludwig Wittgenstein,Culture and Value[M],Oxford:Blackwell,1980,p.33.

⑦彭锋《分析美学对舒斯特曼的误解》[J],《文艺研究》,2002年第2期,第27页。

⑧RichardShusterman,PragmatistAesthetics:Living Beauty, Rethinking Art[M],Maryland:Rowman and 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2000,p.260.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舒斯特曼美学及其中国化问题研究”(编号:HB15WX020);河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接受美学视域中的舒斯特曼美学及其问题研究”(编号:SQ151177);河北师范大学博士基金项目“舒斯特曼美学及其在中国的理论旅行”(编号:S2014B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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