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当铺

2017-09-19 06:17/
青年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当铺小王影子

⊙ 文 / 唐 女

想象力

影子当铺

⊙ 文 / 唐 女

唐 女:七〇后,广西桂林人,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等刊。出版有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

老蒋开着私家车在街上转悠,终于在一棵广玉兰下发现了一个熟人,是他以前的下属小王。他把车停在小王身边,摇下车窗,打了两声喇叭。小王弯了腰探头往车里瞧。他很快认出来,脸上堆了笑说,老领导呀。老蒋说,小王,上哪儿?我送你。小王很谦逊地说,哪敢劳动您的大驾。老蒋说,客气什么!快点上车。小王一点也不识趣,扭扭捏捏,横竖不上他的车。老蒋气呼呼地下车,砰地关上车门,走到小王面前,说,你放心,我不会收你的车费,我开车出来遛弯,就是为了找人说说话,唠唠家常,你就行行好,陪我说一程,我快憋死了。说着,将小王连推带搡弄上了车。

小王坐在副驾上,低头找安全带,十分不自在。

这是要去哪儿呢?老蒋发动车子问。

那个……邮局。

好,碧水街的邮局?

呃……是的。真不好意思,还要老领导给我开车。

我现在不是什么领导,一个人也领导不起来。

您家里人——

哦,就我一个老头子独守空房。老婆子去带孙女了。我都一个月没说话了。

那……那不好,您在单位的时候,大家都听您说话。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开了大半辈子的会,说了大半辈子的话,套话大话假话,把这后半辈子的都说完了,真话倒不会说了。

您也可以一起去您儿子家,享享天伦之乐。

不怕跟你说,老婆子跟儿子儿媳妇都不爱听我说话,你猜他们叫我什么?蒋套子。他们说,我是在拿他们开会,我讲的话他们一句也不要听。

他们这么说您不太妥吧?至少要尊重老人啊。

他们不是我的下属,才不管我这颗老心脏受得了受不了呢。不过,他们也没说错,经过几年的反思,我也意识到了,自己把自己当根葱是多么傻帽。儿子用一句话,给我的人生盖了棺定了论:你的一生紊乱不堪,没有自己。

呵呵,怎么这么直白地说自己的老子呢。

你也觉得他说得对吧?凡是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只是当时我太不正常,那时不是还没退下来嘛,心气高得容不得顶撞,更容不得后辈对父辈的冒犯。因为他的这句话,我当场表了态:我没你这个狗卵子儿子,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个养不熟的狗卵子,还当了真,一出去当真就不回来了,娶老婆都不跟老子吭一声。老婆子得理不饶人,整日整夜在面前唠叨,说我的不是。最后还借口去带孙女,一去不返。老婆子走之前说,伺候了你大半辈子,你真以为自己是根葱啊?少在这里装,我不会再吃你那一套。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懂得想,自己哪里高过了别人?人品,学养,哪一样你拿得出手?嘴巴里套话大话假话倒是成箩成筐,就这点本事。说完,甩门而去,房子都震了三震。当时那个火啊,你想得到的,鬼都烧得死一群。你也知道,只有我教训别人,还从来没人敢教训我。剩下的这些日子,我慢慢回忆他们说过的话,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我认识到自己大半辈子都装在套子里,一点正常思维都没了。也想做个正常人,学着改变思维,改变眼光,把自己打回原形,不过,这跟鲤鱼打鳞一样痛苦。只是,这把老骨头了,改了又能怎样?

话……不能这么说,六十岁学鼓手的也大有人在,难得您还有这赤子之心。最难的是反省,我们没养成反省的习惯,老祖宗还懂得三省吾身,我们把老蔸蔸都挖出来烧了,傻卵才用这些没用的东西捆绑自己忙着赚钱的手脚。

没想到啊,小王,平时见你沉默寡言的,没想到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是当领导的好材料。前途不可限量啊。

哼,老领导,您就别挖苦我了,当领导靠的不光是这个,我没背景,没钱,识趣得很,不会往那上头奔。

小王思想不要太消极,大的形势是好的,只要你把工作做好了,总会有上升的空间。

小王不再接话,把脑袋扭向车窗外。窗外,花花绿绿的店铺从窗玻璃上擦过。

话说回来,做不做领导也并非那么重要。活到这份上,我算明白了,你我都是平等的人。什么领导呀,都是自己哄自己坐在云端玩的把戏,一退下来,这不,“啪”的一声,从云端直接掉地上,摔个半死不活。谁理你呀,不恨你,不在背后戳你脊梁骨就是好的了。起头那几年,心里落差太大。回头一看,竟然没个说话的朋友。你现在能坐我的车,说明你把我当朋友。

那是那是……我可从来没在老领导您背后戳您脊梁骨。小王不断扭头看窗外。

有什么急事吗?今天是周六,又不用上班。

没,没。小王明显心不在焉。

要想做回正常人,难啦。我不懂打牌,融不进牌友群,又不会下棋,融不进棋友群,还不懂游泳,干看着人家一大队人清晨在河里游来游去。好像自己一点别的爱好都没有,不知道这大半辈子怎么过来的。买个菜,不懂讨价还价,吃个米粉,人虽多,也都是低着头,各自吃各自的。真连句话都讲不出去。再这么憋下去,跟结宫一样,会憋死人的。这两个月,我都开车出来遛弯,想找个熟人说说话。你知道,那面子一时半会儿又拉不下,在熟人面前停一会儿车,又开走了。开不了口啊。今天,我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开口说话,就关门在家,憋死算球。还好遇到了你。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哈哈。

大恩不言谢……哦不对,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去邮局银行存款?

没,哪有钱来存,就那点死工资。

是去寄东西?

也不是。

取包裹?

嗯……哦不——

那你去邮局干什么?

我……我……既然老领导把我当朋友,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就实不相瞒了。

朋友的基础就是真诚,不能欺瞒。我现在最听不得套话,听别人说套话,就等于打我自己的脸。

老领导教训得是。我是去邮局对面的当铺的。

当铺?哦……有点小印象,邮局对面确实有一家当铺,独门独院的,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就它瓦房一座。不会是钉子户吧?我记得它的门框和卷闸门都漆成猪血红,卷闸门上那个“当”字很大,很黑,还由一个黑圆圈圈住,对了,还是个繁体字“當”。周边店铺挺热闹,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见它开过门。你说这种时代了,还需要这样的当铺吗?老古董了。

这个当铺与以前的当铺是有区别的。

你说说。

这么说吧,穿衣吃饭是看得见的物质世界,酸甜苦辣是看不见的精神世界,这个当铺不当物质世界的东西,只当精神世界的东西。

精神世界有啥东西可当的?

影子呀。

你没说胡话吧?我把你当朋友,推心置腹,你可别当我老年痴呆,忽悠我。

老领导,看您说的,我就是把您当成朋友了,才跟您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哄您是小狗。

我倒是想去看个究竟。

您?——就别去了吧,不缺吃不缺穿的,还用当什么当。

图个稀奇呀。你说的我从未听说过,新鲜事物,满足个好奇心吧,这年岁,多看一点是一点。

老领导还不算老,怎么总是说消极话。我不是不愿带您去看新鲜,而是为您日后的生活着想,最好还是别进去。

黄土埋到了脖子上,自己都是半个鬼,难道还有什么吓得到我?不过,你说得这么恐怖,你自己难道不怕?

我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

那是什么情况?

小王大致介绍了一下里面的情况,说明了这次不得不来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遇到事了。

所以说,您没事就不要进去了,不是你们这个阶层的人士进去的地方。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进去看看。你等等我,我停好车,一起去。

行。

近些年经济不景气,靠吃死工资的人付不起房贷了。还有,猪肉一天一个价,猪油都涨到了十五块钱一斤。生活成本高,工资在缩水,很大一部分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于是,这家当铺出现了。当然,穷人有什么卵东西当?又不是地主的后代,墙角没宝可挖,也无花边(古钱)包梁,根本没有古董可典当。起初,这个当铺并不显眼。就算它漆成猪血红,“當”字写得够饱满,也没人瞟上一眼。其实,稍微愿意思考的人,就会觉得蹊跷,周围店铺的卷闸门都是深蓝的,唯独这家当铺通体鲜红,还写着一个雷人的繁体字,不单繁体字让人不适,还有这个字的意义,也早就过了时。当铺这么不合时宜地坐落在碧水街旁,显得突兀、蹊跷,更为费解的是,这个店铺从未开门!这还不够显眼吗?这些忙着上班下班的人,竟然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从未留意它。也是,又不是米粉店、成衣店,跟自己没啥联系,谁会去留意呢?假如是个仙女自天而降,飘飘悠悠,飘飘悠悠,裙带飞扬,降落在这繁华街市当中,那又当别论。

小王要感谢自己的小肚腩。本是穷人一枚,吃,没人家的油水多,睡,也没人家幸福指数高,更别说玩了,什么大世面都没见过,偏偏的,也学着那些富贵人,鼓起了小肚腩。这是身体的背叛,是对他失败人生的嘲讽。没人这么想,反正他是这么想的。觉得那小肚腩忒不顺眼,必须让它瘪下去。于是乎,起早贪黑,绕着碧水河走快步。不知谁经过科学论证,说走快步不仅可以减肥,还可以健身。别人信了,他也跟着信了。走步的人太多,不管他起得多早,总有很多人在路上,快步如飞。他总是落后于人。这让他很不爽,学习工作样样落后于人,难道走个步也赶不上人家?还真是赶不上,他试过很多次了,除非,除非不工作,每天只干这件事。那是不可能的。最为窝火的,是这些人当中,还有局里的虾兵蟹将,碰上了,还得点头哈腰,摇头摆尾。人家趾高气扬,穿的是专业走步裳,顶的是虾兵蟹将头,回你个皮笑肉不笑就不错了。操他个龟,走步还不让人消停。最后,他另辟蹊径,专走岔道。有四条岔道,穿过稻田,横贯城中村,将碧水河的滨江路与碧水街连拢。这些岔道是些泥巴路,没人愿意走,每天早晚成了他的专利。不与人争,他心态平稳,呼吸顺畅。

⊙ 李 川· 葫芦爷爷家系列5

一天早晨,天空拂晓,太阳刚刚从碧水河里蹦出来,湿漉漉,红彤彤,那光也鲜红如血,洒在这座古老的小城上,小城也显出难得的羞赧来。小王喜欢这种小家子气,跟他合拍。他满头大汗地穿过几栋楼房,抬头就碰上了它,这个当铺,在如血的辉光里,发着金黄金黄的光,像个搏动有力的心脏。奇了怪了,他回过神来,绕着当铺走了几圈,这个独立的铺面屋顶有些特别,四面出坡,中间屋脊很高,虽是盖着小青瓦,也显出一份大气。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这个大大的“當”字是啥意思?他越琢磨,越疑惑,后来就迷上了它。早晚只围着它打转。转来转去,始终没找到窍门。为何其他时间经过它的时候没发现?这么奇特的家伙竟然会视而不见,太奇葩了。

自从迷上它,他的小肚腩就再没引起过他的注意。

为了弄清它的来龙去脉,他试图跟城中村的居民搭讪。见到泥巴路上的人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问吃过早饭没有啊,人家要是回吃了,他就问吃的什么呀;人家要是回他吃了米粉,他就再深入问,吃的是哪家的米粉呀,是不是出榨米粉呀,搞得人家不耐烦的时候,才问那个当铺是谁家的房产。人家总会没好气地回他,不知道;或者,鬼晓得。有这么蹊跷吗?上班他也站在窗口走神,按理,城中村附近街道的房子都是该村村民的,这个当铺不是村民的,难道是有外地人买去了?他决定去房管所查。房管所工作人员翻遍了绿皮铁柜子里的册子,也没找出来这家当铺是谁的房产。这下,小王彻底迷茫。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都不是真的。这个小城当然也是,也许哪天在蒸腾的热气里一下就消失了,连个影子都留不下来。不过,这家当铺不知何年何月何时辰,突然占了这块繁华地盘,鲜红得好像永远也不会消失。

他还是不服气,去找村里的长者,翻看他们的族谱。族谱从他们祖宗蔸蔸开始记事,何来的姓氏,几房几支,哪里搬来,都记得一清二楚;村里造大屋请了哪个堪舆者,哪个时辰,哪个木工师傅,也记录得毫厘不差。就是那座当铺没有一点记载,好像是他们村的一个毒瘤,什么时候长出来,什么时候消失,都刻意避讳。他绝望地走出长者的家,坐在古井边,乘老樟树的荫凉,呆呆地看着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在水井边洗他的黑色便衣。这个老头好像不懂洗衣,小王看着有些好笑,见他提着便衣的领子,往水里按按,提出来甩甩,按按又甩甩;如此反复几次,他觉得干净了,就拧干水,放入旁边的水桶,直起腰来,反手捶了捶胯骨,再挎着水桶上台阶。

老头走到他身边,停下来说,村口的那个当铺,以前是座庙。那块地没人住得起,曾经有人占了这座房,住了进去,结果,全家都遭了横祸,一个不留。后来,它的位置再旺,也没人生出动用它的念头。几十年过去,大家对它也就淡忘了。

小王说,哦,这样啊,那这座庙什么时候变成了当铺?老头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干点别的,别老惦着它。说罢,往村里走去。趴在樟树底下的白狗,爬起来,跟着他,摇了摇尾巴。等他们拐进了胡同,小王才看着空荡荡的胡同说,我哪敢呀。是谁敢用这座庙开当铺呢?小王往水井里丢去一块小石头,脑花跟井水一样,荡起了圈圈。

追查到此,本该水落石出,不过,小王觉得这家当铺更吊诡了。他不知道这当铺在别人眼里咋样,反正在他眼里就是个神物,红艳艳地暴露在人间。谁能开这个当铺?谁呢?谁?他躺在床上说梦话。他的老婆小朱就支起身子看着他。这家伙,准是撞鬼了,整夜都在说胡话。五点整,小王就啪地睁开眼睛,好像心脏里装了个闹钟,把他老婆吓了一跳。

小朱说,我真是见鬼了。

小王责怪道,你不好好睡觉,瞪着眼睛看我干吗?

小朱说,你净说胡话呢。还有,儿子催寄钱了,人家在大城市读书,三千元一个月的花销一点也不算多,你干吗要跟他怄气?说让他自个儿想办法的蠢话,多伤他的心!

小王说,老子的工资才两千八一个月,他比老子过得还阔绰!有本事你去还房贷。

他翻身下床,穿了跑鞋。

小朱不紧不慢地说,看看,看看,着了什么魔,外面下暴雨看不见吗?下了整整一夜,恐怕是涨大水了。一天都见不到醒着的你,不管你工资多少钱一个月,养儿子是你的责任。跟你说的听见了没有?

小王瞟她一眼,听见了!这不正在想办法嘛。下了一夜的暴雨,我想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了。小王带了伞出去。他也没说谎,当铺的地势较低,会不会被淹呢?他一下楼就傻了眼,楼下的水已经进了一层楼,这些居民都在家里抗涝。大街更别提了,汪洋一片,分不出哪儿是路,哪儿是花池。他把鞋扔在楼道上,捞起裤腿,蹚入水中。因为走得太多,太熟悉,他竟然能够蹚着齐臀的洪水,到了当铺前。

碧水河的水也涨上来了,跟碧水街上的水连成一片,黄澄澄的水没有尽头,真变成了太平洋。街上没有一个人,都自顾不暇呢。当铺周围的店铺都淹到了裤腰,店主们哭丧着脸打捞自己的商品。唯独当铺,像一只诺亚方舟,高出水面。红色的墙壁上趴满了蛇,屋背上尽是老鼠,黑压压的。小王看得背皮发麻,一个激灵,赶紧掉头回去。嘴里不停嘀咕,太吊诡了,太吊诡了。

解开当铺之谜,成了小王生活里的中心事件。

其实,关于这个当铺,已经有了几个关键词:庙、诺亚方舟、当。

他抓破了头,也想不出它们之间的联系,也就破解不了它的密码。

那次涨大水看见当铺满身的蛇和老鼠,小王一连做了好几星期的噩梦。不是被蛇缠身,就是被老鼠盘踞,最可怕的,是下半身缠满蛇,上半身趴满老鼠,蛇吐着芯子,吓得老鼠吱吱叫,也无数次把他给吓醒。这些蛇,白的、黑的、花的都有,别说那些受惊吓的老鼠受不了,连他的小心脏都快受不了了。那家当铺是如何做到临危不惧,处险不惊的?小王决定探个究竟。

这天早晨,他胸怀利器——一把尖利的水果刀,鬼鬼祟祟地来到当铺。街市上不见人影,偶有摩托车飞驰而过。他绕到当铺后面,对着后墙一刀捅下去……

当铺颤了几颤,有番茄汁一样的红粉被带出来。小王摸了摸,还好,不是鲜血。

干脆来个痛快的,他接连捅了几刀,捅出一个口子。他凑到口子上,看见里面红彤彤的,一个没有脑袋的巨人,岔开双腿站在中间,跟前摆着一台天平。一个声音传出来:不要用蛮力,只需把右手掌按在卷闸门上的“當”字上,就会进入当铺。声音浑厚低沉,好像岩洞在说话。

这么简单?小王惊惧地扔掉水果刀,绕到前门,试着将右手掌按在“當”字下面“田”里的“十”字上。瞬间,他站在了当铺中,那个巨人的脚下,不对,是站在了天平上。几道红色的巨光从墙壁周围打过来,他的身体里跑出了一群小王,赤身裸体,站在天平的另一边。他吓了一跳,摸摸自己的胸脯,没出现漏洞。那群小王分为两类,两个白色的,八个黑色的。白色的高,跟芭茅草一样,轻飘飘的;黑色的矮,跟坨牛屎一样,黑沉沉的。他这边的天平一下就被抬了起来,上下摆了几摆,取得了平衡。

那个肩膀扛着穹顶的巨人说,一个正常人,黑白影子数量是相当的,白的影子是阳,黑的影子是阴。人要想升上天堂,只要把黑的影子修炼成白的影子,全是白的影子时,便可飞升上天;相反,如果白的影子堕落成黑的影子,全是黑的影子时,就会下沉,沉到地狱。

那我典当那些黑的影子。小王惊恐地说。何止典当,小王想一股脑儿把黑的影子全部踢出去。

我们是有行规的,白的影子可以换典当金,一个白的影子可典当两万元,黑的影子也可以典当,是交进来两万元典当金。

赔本生意啊……那只能典当白影子了。不过,白影子少了,对自己有什么副作用?

不良情绪会多一些。

那典当了黑的影子,心情会好些?

嗯,是那样的。白影子受黑影子钳制小了,便于白影子生长。

等哪天发了财,我把黑影子全部典当出去,就不赎回去了。

呵呵(真的像是山洞在笑,挺吓人的),他说,人体内少一个影子就好比缺了一个口子,把影子全部典当,那这个人就空了,也就是常说的“行尸走肉”,跟尸体没什么区别了。

小王又问,那就是说,不管典当的是黑影子是白影子,最终还得赎回去?

那是。

我知道了,你这个当铺不就是之前寺庙里的“长生库”嘛。

我们不靠这个营利,不吃利息。我们是来度苦难者的。

这么好?小王捻着自己的下巴,那些剃掉的胡须又冒出了头,刺他的手。他觉得这社会要是真有这么个机构,他们这批穷人倒是有福了。

可惜,我只有两个白的影子,能一起典当吗?

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一次典当一个,太猛了,你会吃不消的。

说的也是,何苦把自己整得那般惨!

你还可以把黑的影子修炼成白的。影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有道理。那典当的时间怎么算?

这个自由,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成。

好,我先典当一个白的,典当期为三年。先试试再说。

他看着那只大手把他珍贵的白影子捏了一个去,放在他身后的影子库。然后将两沓钞票搁在他手上说,记得来赎。话音一落,小王便站在了当铺门外。手上的那两沓钞票竟然都是现在通用的红色人民币。他从中抽出一张,对着天光看了看,又在盲点处摸了摸,咦——真家伙。他左顾右看,一辆公交车缓缓开过来,他赶紧将这些钱塞进衣服,贴着肚脐眼。他摸到胸口,感觉真的有了个豁口,怎么的,都感觉不太对劲。

他没上公交车,人多太危险,所以决定步行回家。走着走着,遇上一个瘫坐在地的无腿乞讨者,放在地上用于讨钱的塑料盒上写着:关爱残疾人,人人有责!——以前经过的时候,他都是理直气壮地走过了事,因为他自己也是穷光蛋一个。如今,他怀揣着这么多的钞票,还能装穷卖傻?

休要理他!这时,肚子里有个人对他说,残疾人有残疾人的活法,过得下去过不下去,又不是你的责任。他觉得有道理。刚要跨出脚步,肚子里另一个人说,等等,你还有没有同情心?还有没有侠义之心?你不见那家当铺上缠满了蛇和老鼠吗?它是在普度众生,你如此冷漠,是不是要让最后一个白的影子也变成黑的?

他额上冒出了汗。可是,身上无散钱。他哆哆嗦嗦地从肚脐眼上抽出一张红色钞票,看了看那个空空的塑料盒,好生舍不得,好生不情愿,但是为了保住那个白影子,他将这张百元大钞平展展地放入塑料盒。那个无腿人立即向他匍匐作揖,连说谢谢,说好人有好报。

好了,好事做不尽的,赶紧回家,把钱交给老婆,让她给儿子寄生活费去。他想着老婆看见这么多钱时两眼冒光的情景,想逗自己开心一下,可是,他的心竟然剧烈抽搐起来,仿佛人间的坏事全让他做尽了。他失去了快乐的本领。这才明白这份钱来之不易,得尽快去赎回那个白影子才成。

他刚回家,小朱就急不可待地迎上来质问,儿子的伙食费呢?小王慢悠悠地拿出那两沓钱,重重拍在小朱手上,把小朱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她不但没有扑上来亲他一口,反而火冒三丈指着他的鼻子问,哪来的?偷的抢的还是高利贷?

卖血卖器官换来的行了吧?小王脾气暴躁地说。他想,绝不能让老婆知道他去当铺当白影子了,不然她也屁颠屁颠跑去典当白影子,整天鸡飞狗跳,那这个家就维持不了几天了。

小朱当然不信小王的话了,抓过他的手来翻来覆去说,卖血?没见哪里有针孔。卖器官?她撩开他的衣服说,没见切口,难道器官是从肚脐眼里挤出来的?经不住她棒槌一般的穷追猛打,小王拂袖而去,出去走步去了。他深知,谎言越多,她兴致越高,就像打地鼠游戏,冒出一个,她就打下一个,眼疾手快,无鼠不摧。

在他老婆的宣传下,小王随便就拿回两万元新钞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小区,至少是整栋小楼,闹得沸沸扬扬。只要见到小王的人,都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小王深感不妙,这臭女人,就是管不住嘴巴。这年月,不明之财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不澄清事实,过不了多久,领导就会找他去“喝茶”,闹不好纪委还会请他“喝咖啡”,问题查不出,名声先就臭了。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掌握主动权。只要谁远远地抄着手,望着他笑,他就径直走过去,拉着他去当铺。只要这人进了当铺,就好办了,出来就换了个人,对他报以同志般的微笑。这支队伍越庞大,他就越安全。如此,这个当铺的生意如日中天,暗暗地火爆。就连那个无腿的人,也进了当铺当了影子,不用坐在地上乞讨了。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经济困窘的人精神放松了许多,但白影子都典当出去,黑影子没了制衡,这些人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脸上的表情更加忧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捉摸不透,谁也不会相信谁。不过,大家屁股上都夹着一泡屎,也就无暇顾及议论别人了,生活显得风平浪静。

有时候,小王甚至出现幻觉,这些典当影子的人,就跟涨大水缠在当铺上的蛇和老鼠一样,都是难兄难弟,蛇顾不上吃老鼠,老鼠也顾不上被吃。

如果不是雪上加霜,遇上母亲急病住院急需手术费这道坎,他发誓,三年之内再不进当铺。这些日子,他没少跟小朱吵架,还动手干上架了。还动不动跟领导顶撞,心里说着坏了坏了,嘴巴却控制不住,仿佛那颗脆弱的小心脏再也受不住委屈了。跟同事也是摩擦不断,关系恶化。真是烦死个人了。

再回到那天,小王站在广玉兰树下,正犹豫不决,要不要把最后一个白影子给当了,老领导就把车停在他面前,将他推上车。勉强上了车,也还可以改变方向的,可是老领导啰里啰唆地跟他聊,就把他绕了进去,不知不觉,往当铺去了。

老领导不缺钱,可他偏要往当铺里闯,拦也拦不住。小王心想,老领导这么大个人了,又没犯老年痴呆症,他要跟着来,关我卵事。

老领导停好车,跟小王来到当铺门口。

小王最后提醒他说,您真的要进去?

老领导跃跃欲试,神情亢奋,斩钉截铁地说,进,当然要进,怕个卵!

好吧,你当了一辈子领导,心里怕过谁?是你自己要进的。小王嘀咕。

当铺里只容一个当户进去。小王还想着医院里的母亲,心里急,但碍于老领导的面子,小王憋着气,让老领导先进去。老领导进去了好长时间,小王等得焦躁不安。小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一打通就十万火急地索要钱。

她说,母亲疼得冒冷汗,医生问,这手术动还是不动?

动,当然要动,钱不是问题,我马上就把钱拿过去,你先让医生动手术,救人性命要紧。

小朱等了一下说,刚问了,医院规定,一定要先交钱再手术,你得马上赶过来啊。

知道了。

路人见小王在当铺前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的样子,都起了疑心。他故意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去等,什么车都不上。十五分钟之后,老领导站在了当铺门口。他脸露微笑,东张西望。

小王走过去说,老领导,终于把您给等出来了。

你是谁?老领导不认识小王了!

小王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好,这老家伙肯定干傻事了。不会傻到把所有影子都给典当了吧?有钱也不要这样任性啊。

小王问老领导,您叫什么名字?老领导我我几声,竟然说不上来。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他说话的腔调跟个两三岁的孩子一样。

老领导朝东走了几步,停下,又朝西走了几步,停下。

我要回家,他瘪着嘴嘟囔。

糟了,当铺老板说的“行尸走肉”,就是这样的吧?

小王大声说,老领导您的车在那边。

我没有车,我也不会开车。

晕死。小王不耐烦地说,车钥匙就在你裤腰上,你刚才还开车载我来,这会儿就不会开了?好吧,把裤腰上的车钥匙取下来给我,等会儿我帮你开回去。

老领导扭头到处找钥匙,没有。

小王再过去看,天呀,他的车也不翼而飞了。

小王想起当铺里的巨人说过,典当一个黑影子需要交入两万元,假如他十个都是黑影子的话,总共需要交进去二十万元。像他这样的领导,存款肯定不少。就算全是黑影子,又怎么了?一辈子都过来了,还撑不过一个晚年?小王看着眼前这个老家伙,一心窝的厌恶。他不但给他家人添乱,还给本来心烦意乱的自己添乱。这么个人,管还是不管?扔大街上也不对吧?可是,连他房子在哪儿都不知道,如何送他回去?就算送他回去了,又怎么能扔他一人在家?找到他儿子的电话,通知到他的家人,也要时间。小王心想,我可没这闲工夫,我母亲还病危在医院呢,我现在必须马上进当铺典当白影子,换手术钱。

你在这儿站着别动,等我进去一下,出来带你回家。小王说。

老领导对着小王挤眉弄眼地笑,笑得小王满背起鸡皮疙瘩。他赶紧闪进了当铺。

他站在当铺里,问那巨人,刚才那老头是不是把所有的影子都典当了?

那巨人说,这是当户的资料,保密的。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当真还要当白的?

小王眼前黑了一下,前景不是很光明,也许就此走上了老领导的不归路。但是,他现在无路可走,不当也得当。他闭上眼,横下心说,当真,当白的。

当他灰头土脸地站在当铺门外,睁开眼,看见那棵樟树的树冠时,他微微一笑,你看,人家绿叶又长出来了。怕什么,以后多做好事,多修炼,黑影子会变白的,何况,省吃俭用,三年之后,还能赎回一个白影子,六年之后,还能赎回另一个。他心想,他跟老领导不同,老领导大概是一个白影子也没有,才那么绝望,把黑影子都当掉了。

当小王慢慢低下头来,才看到马路上围着一大群人。出什么事了?老家伙呢?他急匆匆跑过去,从人群的大腿间,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脑袋旁边有一摊血。一辆装着黄土的载重车,停在路中央。

有人看明白了,挤出人群说,真是惨不忍睹,脑浆都给碾出来了——

血肉模糊,都认不出人来了——

小王不敢挤进去了,他耳朵里嗡嗡地响,脚步往后退,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很少打出租车的小王破例拦下一辆的士,迅速钻进车里说,去人民医院。

医院的通道冷冷清清,躺在走廊铁床上的母亲不见了,小朱也不见了。他跑去咨询值班护士。护士说,已经进手术室了。

不是说没交钱不动手术的吗?

已经交了啊。

交了?

是啊。

谁交的?

一个老头儿。

一个老头儿?

是的。刚交过。

小王马上上楼去手术室。当电梯门咯吱咯吱慢慢打开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过道里闪过。那——不正是老领导吗?小王心头一惊,追上去,老领导披了件黑色斗篷,跟大侠似的。——不会是,出了当铺的那个半呆半傻的老领导没死,冒充大侠行侠仗义去了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小王有些悲凉地想。

小王见到了站在手术室外的小朱,过去问,母亲进手术室了?小朱看着他爱搭理不搭理的,说,关键时候总不见人,不需要的时候,就出现了。

不是说要等交了钱再手术的吗?

刚才有个人自称是你的朋友,他说你临时有事,叫他来交钱的。

原来是这样——

医生说,再晚一分钟就不用再动手术了。

母亲手术很成功,在医院吊瓶休养。母亲对自己的儿子不感兴趣,只一个劲地问为她交钱的那个人是他什么人。小王支支吾吾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个好心人。母亲问,你给他钱了?小王答,没。母亲就催促他赶紧找到这个救命恩人,还人家的钱。

小王心情复杂,想去事故现场看看,又感到莫名恐惧。他骂自己,傻卵,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再说,是谁帮他付的钱,总得搞清楚还上吧。

他吐了口气,说,妈,我去找恩人去。

这次他没坐的士,好像这事一点都不急。

脑浆都碾出来了,肯定没命了。老领导啊老领导,你咋是这下场呢?叫你别进当铺,你偏要进,怪不得我吧?假如他丢了老命,刚才那位大侠又是谁?老领导的鬼魂?

嘻……恰恰。桂花树上一只喜鹊对着他叫了一声,跟打了炸闷雷似的,把他的魂惊落在地。他迅速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正午十二点,这时候喜鹊冲着谁叫,谁准没好事。小王找不到自己的魂了。他恼怒地冲着树上的喜鹊吹了声刺耳的口哨,把那只喜鹊的魂也给吓掉了,噗的一声飞到了另一棵桂花树上,偏着脑袋瞪着他。

经过了一百八十棵桂花树,他走到了当铺门口。

他看到了期望看到的场景:地上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一摊血,大概还有白色的东西,他不敢看得太真切;但是他吃过猪脑、牛脑,压扁的脑浆里血管跳动的景象蹦进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无法控制地还原了地上的那个人,穿着老领导的黑色夹克,老领导的深蓝色西裤,老领导的黄色皮鞋,老领导的茫然天真的表情,嘴里喊着,我要回家……

当一个人的记忆被清零之后,最温暖、最不易清除的,大概就是家了。可是老领导家里没人,他想回哪个家呢?儿时的家,还是现在的家?不知道哪个家给了他温暖,还能让他在茫然无助时惦记着。

警车还在,正在指挥装土车开到交警队去。他们一走,这个公交车站恢复了宁静,又有乘客站在站牌旁边,又有公交车碾轧过那摊血还有脑浆,吞吐着乘客。不知情的路人还踩着血和脑浆过马路。

小王转过身准备回去的时候,迎面碰上血红的当铺,他惊惧地看了当铺一眼。

当晚,小王做梦,老领导要么冲他傻笑;要么披着黑斗篷,像个鬼魂,在阴暗的角落出没;要么血肉模糊,那团肉还在向他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跑去当铺问,到底把老领导怎么了。那个肩膀扛着穹顶的巨人发出恐怖的笑,笑声变成黑压压的吸血蝙蝠,朝他扑过来。他吓醒了。

事情在第二天真相大白。

老领导出了车祸,脑浆被碾了出来,成为当天局里的爆炸新闻。

办公室主任忙活开了,通知局领导,买花圈,发吊丧通知等。按常理,局领导跟局里职工都要去吊丧的。可是老领导死相太吓人,一把手借故在外面开会,没时间参加,让二把手代去。二把手也借故陪同市里领导考察,抽不开身,让办公室主任代去。办公室主任拿眼睛瞄了这个瞅那个,职工们都避开他的目光。职工们你让我带红包,我让你捎红包,到最后,红包都堆在办公室主任的桌上。小王最后一个送去自己的红包。办公室主任瞅着他说,小王,领导安排我跟你代表局里去。小王呆住了,什么也没说。他不清楚自己是愿意去呢,还是不愿意去,不过,都不重要,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这大概就是跟领导顶牛,跟同事闹毛的直接后果。

出殡时间定在老领导出事的第三天早上,他们必须在第二天去吃晚饭。

老领导的丧事是在他乡下老家办的。那是个偏远的小山村。办公室主任坐副驾,小王坐在后排右座,带着花圈和局里的红包,奔驰在乡间小道上。虽然说是乡下,但实现村村通水泥路之后,乡下瞬间变成了天堂。小王摇下车窗,贪婪地嗅着两边水稻的清香,天空阴着,也还是有阳光的气味。远远地,就听见放炮的剧烈响声。据说,制造震天动地的声响,是为了告诉天地,有人要投奔它们去,让它们敞开怀抱,接纳他。死无全尸。这个词突然蹦出来,像是从他裤裆里飞出一只乌鸦,冲天而去。小王有了点莫名的忧伤。

他们一进村,鞭炮就朝着他们打,干炮朝着他们放,鼓手们也将唢呐朝着他们吹。小王下车,大腿小腿就挨鞭炮炸了四炮,火辣辣的疼。老领导因为非正常死亡,不能进堂屋。他儿子就在屋前平地上支了个灵棚。见他们来了,老领导的儿子和儿媳给办公室主任磕了头,又过来给小王磕头。小王扶起老领导儿子和儿媳,天色虽暗,他还是看清了老领导儿子的相貌,跟老领导八九不离十,就是眼睛大了点,鼻孔小了点,脸上皮肉嫩了点。相貌像是像,神情却相去甚远。他抬头看老领导的灵柩,吓了一跳。老领导身披黑斗篷坐在黑色灵柩上,正嬉皮笑脸地望着他呢。

办公室主任去给老领导上了一炷香,化了几张纸钱,鞠了三个躬,算是行礼完毕。小王也去走完这个程序。这时,黑色灵柩上身披黑斗篷的老领导不见了,此刻不知道坐在哪里瞅着他们呢。小王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对着老领导的灵柩鞠躬。如果真是老领导救了他母亲,那他就是他的恩人。他就想不明白了,就算他的影子真是全黑,他有车有房,生活宽裕,至少比他小王过得体面吧,怎么就连性命都不要了?真的是活腻了?不知不觉,他把这些暗语嘀咕了出来,老领导的儿子抬头看他。幸亏此刻唢呐吹得响,把他的话都吹走了。他望了一眼灵柩,想着躺在灵柩里的破烂尸体,不觉皱紧眉头。

围着炭盆坐下来之后,小王看见老领导的儿子走到灵棚边,弯腰跟一个老妇人说话。那个神情憔悴、面部白皙的老妇,大概就是老领导的爱人吧。她静静地听完儿子的话,简单地说了几句,儿子便离开了。这个妇人哀而不伤的神情迷惑了小王。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他想起老领导说他爱人甩门而去时说的话:伺候了你大半辈子,你真以为自己是根葱啊?少在这里装,我不会再吃你那一套。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懂得想,自己哪里高过了别人?人品,学养,哪一样你拿得出手?嘴巴里套话大话假话倒是成箩成筐,就这点本事。老太太的话说得漂亮啊。小王回味着,品咂着。办公室主任坐在他身旁,冷冷地瞥着他,觉得小王太不识大体了,这种场合,还笑得出来。他俩是代表领导代表整个局来的,一把手没来,二把手也没来,本来就很不合礼数了,欠着人家的情,来的人还对死者不敬,露出不合时宜的笑来,让人见了,觉得局里太薄凉,恨不得自己的老领导惨遭横祸,这不给局里抹黑嘛。小王沉浸在回忆里,没察觉到办公室主任的不快。

吃完饭,已是繁星当空。

小王走出灵棚,当头望夜空,望周围黑黢黢的柚子树和苦楝树。他果然又望见了老领导,他披着黑斗篷,坐在柚子树的树冠上,俯视下方。一阵阴风吹来,小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转身去找办公室主任和司机,咦,他们的位置空了,人呢?外面响起了鞭炮,有车子启动的声音,他跑出来,发现局里的车已经扫着两道巨光,往田垌里开去了。操!不叫我。小王狠狠踢了一脚,说,故意整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没办法,他不能大声骂出来。别人问他为何没走,他还得扯谎说,他想多陪陪老领导。

老领导难得有你这样的同事,跟我们一起陪夜。

晚饭后,进入下一个仪式:唱孝歌。唱孝歌的习俗历来就有,为亡者超度,代家属寄托哀思,营造祭奠气氛。一帮老头围坐在灵柩旁,其中一个双腿间夹着一面鼓,用手里两根木棍咚咚咚地敲了个前奏,大家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便清清嗓门,开始扯调开唱:老蒋一生多磨难——咚咚——咚咚咚——历尽艰辛育儿郎——咚咚——咚咚咚——如今儿郎立家业——咚咚——咚咚咚——荣归西天莫彷徨。咚咚——咚咚锵咚锵。

一阵鼓点子敲下来,另一位老者清清嗓子接过去:老蒋少时吃苦多——咚咚——咚咚咚——饿着肚子砍柴火——咚咚——咚咚咚——脚上挨刀鲜血流——咚咚——咚咚咚——嚼把树叶伤口敷。咚咚——咚咚锵咚锵。

这班人好像对老领导了如指掌,从他光屁股的时候唱到了他当官,再唱到他死于非命:可怜老蒋一生累——咚咚——咚咚咚——孤独无伴老泪垂——咚咚——咚咚咚——上街找个说话人——咚咚——咚咚咚——牛头马面又半路追。咚咚——咚咚锵咚锵。

这一路唱下来,柚子都悲伤得咚的一声掉落在地。小王见身边的人都在抹眼泪,不知不觉,眼角也滚出了两颗泪珠。

唱到鸡啼三遍,小王跟着孝歌班去倒鼓,在田垄里,倒鼓师傅将鼓一脚踢翻,根据它侧倒的方位再唱上一段倒鼓歌,放挂鞭炮,天就大亮了。

小王看着天空白了,心里高兴,精神也抖擞起来。吃完早饭,就要发丧了,然后就可以搭老领导亲戚的车出去了。

发丧前,还要念悼文,据说,这悼文就是传说中的盖棺定论了。小王吃完早餐,抹着嘴上的油,站在一旁,看他们给灵柩铺毛毯,扎仙鹤,绑抬杆。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念完悼文抬丧了。

要念悼文了,凡是老领导的亲属,只要辈分比他低的,都要跪在灵柩旁边,听德高望重的长者念悼文。小王不认得这位老人,大概是老领导村里经常干这事的人。他拿了一张信笺,喊:老蒋这一生,过得实在……(后面的声音发不出来)他使劲咳了一嗓子,再念:老蒋这一生,十分……(后面的还是发不出声)他跳过一段,继续念:老蒋为官四十年,为老百姓……(仍旧出不来声)清晨的风有些凉,他却念得满头大汗。他向跪在地上的亲属解释,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怪事,从来没有,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为了不耽搁下葬时辰,就这么念下去吧。他念了一大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句实在的话都没说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下来,悼文念完了,他终于舒口气说:发丧。

跪在地上的人的屁股挪来挪去,膝盖都跪痛了。他们高兴地站起来,让开,看抬丧的人抬灵柩。一口小灵柩,前面四个汉子,后面四个汉子,号子喊得响:一二三——竟然起不来。好像那口灵柩是铁铊似的。后来又加了四人,前两个,后两个,一共十二人,大家异口同声喊:起——丧——

灵柩纹丝不动。

⊙ 李 川· 葫芦爷爷家系列6

这下急坏了人。大家找原因,绳子没问题,下面垫着长马凳,悬空的灵柩更没理由在长马凳上扎根。找来找去,他们觉得问题还是出在悼文上。悼文念得磕磕巴巴,说不定是老领导不乐意了,赖着不走。

他们又让那位慌张的老人来重新念悼文。大家又跪在地上,举头望着老人哆哆嗦嗦的双手。老人又开始念,还是老样子,念到赞美老领导的词,一个也发不出声。念完照样起不了丧。

小王觉得忒来劲,嘴角一直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别人脸上全是焦虑和恐惧。

老领导的弟弟十分着急,他找到老领导的儿子说,侄儿,不能再耽搁时间了,过了入土时辰,煞气会冲着家里人的。

老领导儿子满脸无奈,他说,起不了丧,怎么办?

换个人去念悼文,老领导的弟弟果断地说。俗话说,要是死者跟谁有过节,去抬丧会闪腰,去念悼文,大概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好,试试。

老领导儿子去请丧事主持人来念。他能记个账,写个对联,写悼文念悼文的事从来没干过。他接过悼文,干咳两声,对着灵柩,对着黑压压的脑袋念道:老蒋这一生,过得实在……(轮到念赞美的词,还是失声)。他就不信了,再念,跟先前那位一样,该失声的词一个也不漏下。他也念得满脸跑汗,心里嘀咕,真是活见鬼,大白天的鬼气还这么重。好像有只手掐着他的脖颈,时而放松,时而掐死。他不停去扯喉咙,硬着头皮念完,让那十二位大汉起丧,灵柩仍旧纹丝不动。

大家想着灵柩里破烂的尸体,头皮都有些发麻。一位老妇人过来跟老领导的儿子耳语了一句,老领导的儿子往后面走,进了老房子。出来之后,他径直走到灵柩前,对着灵柩喊:蒋套子,你的一生就是紊乱不堪,没有自己。然后大喊:起丧——

十二大汉半蹲下去,铆足了劲,大喊一声:起——丧——

哟,那灵柩也不过八百斤,十二个大汉一下就站了起来,连个趔趄都没打。灵柩在他们肩上弹了弹,安稳下来。终于能够起丧了,大家松了口气。一位大妈开始往灵柩和送葬人头顶撒米。据说,颗米抵千斤,辟邪的。为了赶时辰,抬丧人抬着老领导在山路上飞奔。送行的亲属头顶孝布,本来是要三步一磕的,这些都免了,大家在灵柩前面小跑。炮手刚停下炮车点个炮,抬丧的就赶上了,放了三炮,再也追不上队伍。鼓手们跑得气鼓巴哈,唢呐就没往嘴巴上送,只有敲锣的,偶尔敲那么两声不着调的。如此这般,终于抢到了时辰,准时下土。亲属都说,有惊无险,万幸万幸。

当掉了白影子的小王,想起这个场景还能乐呵呵一笑,可见此事件的幽默指数之高。可惜,没哪个同事愿意过来跟他搭腔,关心一下他为什么笑,不然,他准会把这么好的笑话说出来分享。说不出来,他憋在肚子,想一想就笑,想一想就笑,跟吃下酒的花生米一样。

办公室主任在背后说他有疯癫的迹象,吩咐同事少惹他。

小王万万没有想到,这等事件还能在他们局里发生。

周一开例会,是老领导在位的时候立下的规矩,他退下之后没一个后来者想过取消它。领导利用例会树立权威,分清等级。座位等级森严,谁在一把手左边,谁在一把手右边,都规定好了,雷打不动。讲话顺序也一样,逐个地讲,基本是无话找话,就看谁的瞎扯本事大。

比较起来,小王觉得后面的这些局长都没老领导扯得有水平。老领导开会,只要他打开喉咙,就跟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假话套话行话不断流啊流啊,直到水漫会议室,把参会人员淹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才肯作罢。局里的人都怕了他。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背地里都想将他撕了。

小王最烦开会,费半天神也就算了,最怕的,是领导布置任务,上级要检查,下面要作假,做完一堆假材料,小王元气大伤,十天半月都想吐。

讨厌的周一又到了。

小王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进会议室,坐在最后一个位置。他想好了,只要闷了,就扭头逗树上的鸟儿玩。楼下那棵香樟树的树冠正好齐到四楼,对着会议室的后门。

这个局长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掉得差不多了,那颗粗大的脑袋坐在肩膀上,被西装衬出一道奇异的光。那是什么光呢?小王心里说,钱光,权光,还能有什么光。想当初老领导的光比他更金碧辉煌,还不是落得这等下场。

局长一说话,小王就犯困。喏,局长刚清嗓子,他就起反应了,一连打了三个呵欠。他偏着脑袋看香樟树树冠,树叶安静,没有鸟儿。当他把脑袋转回来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他眼角闪过,他的脑袋猛地转出去,树冠上,端坐着个人,身披黑斗篷,背对着他。他惊得呆住了,是那个假装大侠的老领导?这下有好戏看了。他顿时精神起来,嘴角含笑。局里人,特别是领导们,最讨厌他这副嘴脸。小王特别想跟老领导聊聊,他到底跟影子当铺达成了什么协议,是不是他救了他母亲,如何还他钱。

开会了!——局长试了试话筒,声音挺响,还有回音,办公室里充满了他的声音。他威严地扫视会场,慢条斯理地说,下一步工作的重点在人事调整,只要大家努力做好本职工作,机会——

小王见局长两片嘴皮没停下,声音却没有。小王猜出后半截: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局长停了停,干咳几声,用手扯了扯喉咙,接着说,这次的人事调整,同志们要摆好心态,不要有什么怨言,树——

小王也能背出来:树挪死,人挪活。可是局长失声了,确实是失声。小王伸长脖子越过前面的脑袋,认真地盯着局长看,他从来没这么仔细看过这个老男人。众人大眼珠瞪小眼珠,气氛紧张。办公室主任赶紧倒了杯热茶递给局长。局长一连喝了五口热茶,才把茶杯放下。他推了推喉结,用力干咳两声,好像要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咳出来。最后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有些同志最近状态不咋的,作风也有些问题,我们要对照自己,有则——

小王脑子飘过这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个会开的,局长满头大汗,办公室主任也在下面坐立不安。小王掉头去看树冠,树冠上的老领导不见了,难道真是老领导多管闲事,去掐局长脖子去了?局长脑袋上的光芒不见了,神情跟老鼠一样,怕见光,怕见人,猥琐得很。他圆了个场,说,今天有点感冒,嗓子不舒服,我就不说了,下面大家发言吧。

二把手显然没一点忧患意识,他高兴地挪了挪屁股,对准话筒发言。平常,这个二把手说话总是拿腔拿调,就那个套路,先把局长的话总结一下,恭维到没话了,再对他手下的人摆正身体,端正态度,该骂骂,该批批,该哄哄,套路使尽,方才止住。不过他的话再多,也从来没超过局长的讲话时间,这点,他拿捏得相当准确。

今天,他照例要吹卵泡。他说,局长……(他还没开始吹,就卡住了)他偷偷瞟了局长一眼,正好碰上局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他连忙低下头干咳几声,然后憋足一口气,抬起头来继续吹,局长高瞻远瞩(不过,接下去全是失声,他讲不出话了)……

局长终于找到同类了,他让三把手接着讲。三把手见势不妙,早已经打好腹稿,长话短说,把三千字的讲话稿缩成三句话。他想,三句话,总能说完的。他说,我对这次局里的人事调整表示衷心(情况比他想象的还糟,就这半句卡住了)……他感觉真有一只手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惊恐地看着局长。

局长更高兴了,就算是病,大家都患上就不怕。本来这会开到这里根本没必要再开下去了,但是局长还是让台上的一串领导都出尽洋相,一个不剩,才宣布散会,说这个会下周一再接着开。

这个场景跟老领导起丧那会儿的情形一模一样。小王确定是老领导搞的鬼。

这种怪事,在局里还是个开端。之后,蔓延开来,整个局里都不安生了。同事们悄悄议论,话说着说着,关键时候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是不是闹鬼了?

小王听着,乐着。他觉得老领导活得太痛快了,真是当之无愧的大侠。中国人可以不信耶稣,不信上帝,绝少不信鬼的。领了局长的旨意,办公室主任偷偷请来了最厉害的道士,局里四层楼,上上下下通通做了法事,一个死角不留。重点当然是会议室。

周一,大家坐进会议室,都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火味。这种味道直接提醒大家,这里有过鬼。大家神情紧张地看着局长,局长的纽扣都被看热了。真金白银,丢进炉子里炼炼。大家都为局长捏着一把汗,小王却为老领导捏着一把汗。老领导要真是鬼,这场法事做下来,他还能进会议室吗?小王也死盯着局长。

全局七八十双眼睛聚焦在一人身上,其目光就算不将此人点燃,也足够让此人焦灼。局长故作镇定,扫视会场之后,对着话筒说,先请刘副局长发言。说罢自己带头鼓掌,大家愣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跟着鼓掌。

二把手被点将,闭着眼往后仰了仰脑袋,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准备背水一战了。结果是,他只说了一个“局”字,就失了声。大家顿时来了精神,这下该轮到谁了?局长被茶呛到,他指了指三把手。三把手先用手捂住喉咙,哆哆嗦嗦说,我不知道该说啥,反正我完全同意……(接着就失声,惨败)

局长大手一挥,说,以后的例会就取消了吧,会议精神就以文件的形式传递到各位手上,大家仔细学习。散会。大家轰拥出会议室,生怕被鬼抓住。

例会取消了,小王是高兴的,除了小王,局里不是主席台上的人差不多都高兴,只是人家藏得深,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

小王落在最后。他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在等老领导。老领导真是厉害,小王突然理解了老领导的选择。与其死皮赖脸地活着,还不如丢掉性命,换来一个大侠的身份,生前实现不了的愿望,死后可以达成,何乐而不为呢?他没见到披着黑斗篷的老领导,就在他走出门口的瞬间,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王的母亲出院了,小王接她回家住,她坚持要回乡下老家,说那里的气味才是她熟悉的,住得安心。小王也不好强留。

母亲问,那恩人找到了没有?

小王迟疑了一下说,找到了。他当然不能告诉母亲那恩人是个鬼,会把她老人家活活吓死的。

钱还给人家了?

还没。

是没钱还?

不,有钱。

那干啥不还?

您放心,我会还的。

人穷志不能短,记住儿子,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别让人戳俺脊梁骨。

母亲回到家里,如鱼入水,十分自在。小王离开的时候,母亲那只老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我这条老命是恩人捡回来的,你要知恩图报。

小王心情沉重,回来后就跟老领导的儿子打电话,说借了他老子的钱,要还给他。

他儿子说,我不要蒋套子的任何东西,他的车子在哪儿我都懒得去找。如果他是诚心帮你,就让他留下这份好心,也算是留下了点让人念想的东西。

小蒋,你对你父亲还是有成见的。前头小王非常赞同他儿子对老领导的看法,现在听他这么说,倒替老领导叫屈了。

我对他没成见,说真话而已。你看到的,只有我那句真话才让他心甘情愿奔赴黄泉。

对呀,这就是改变,他愿意听真话了。

嗯,以前听我说话,他总是暴跳如雷,好像挖了他的心。

对他说真话的人不多,他听惯了阳奉阴违的话。

也许吧,他总是骂我偏激,会吃大亏,栽大跟头,要是跟别人一样,对社会黑暗和不公视而不见,就是沉稳了?理性了?他就不知道,社会是在前进,不是在倒退。

你说得很对,我们局里人也还是这个想法。不过,你父亲去世前是觉悟了的。他很想念你们,而且他还——

还有事吗?

那个钱……

不要再提它了,我不会要的。我正在忙——

好吧,那再见。

挂了电话,小王有些发愣,唉,他儿子是看不到老领导的努力了。

他儿子没看到老领导的努力,局里人也从不怀疑是老领导。谁会想到他会回来捣乱呢?

据说,就是以文件的方式传达,也遇到了问题,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打印不出。找不出根源,局里人感到很不安生。大家开始反省,到底是哪些内容说不出也打不出。经过总结,得出结论:凡不实、不真、不诚、不公的话,都说不出打不出。明知前面有个坑,大家自然会绕道走。生活恢复了正常,风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总之,这样的改变让小王呼吸顺畅,精神清爽。

小王母亲的住院费医疗费因为有“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了百分之七十。小王拿着报销的两万块钱,想去当铺赎回一个白影子。

这次他起了个大早,走着去。他越来越喜欢走快步了。碧水河旁的滨江路人来人往,有牵狗的,有牵孩子的。如今走在碧水河的滨江路上,他觉得很舒畅,可以放开肚皮吸纳含着水草气息的空气。那些顶着虾兵蟹将脑袋的局里人,也习惯了放低身姿,把自己当个平常人。所以,他见了不爽的人,可以昂着头擦身而过,见了虾兵蟹将们,可以微笑,要是得不到同样的微笑,下次就可以当作陌生人。反正,习气变了,人与人之间变得单纯,变得跟那些樟树苦楝树柳树一样单纯。还有一个可喜的变化,就是弄假文件的事少了许多,做点踏踏实实的事,人也变得踏实不少。总之,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人了,有了人的尊严,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是老领导的功劳。

进了当铺,他不急不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站在天平的另一头。他点了点数,八个黑影子一个不少。只是,其中一个长高了不少,下面两条腿是白的,这个变化让他高兴。

他把两沓厚厚的钞票递给巨人,说,提前赎回一个。

巨人反手捏了个白影子放到天平的这一头。

神仙老爷,我不知道老领导跟您达成过什么协议,但我知道老领导已经把影子全部当给了您,我这个白影子是欠他的,能不能帮我还他?有个白影子,就不会打入地狱了,是吧?

我们当铺有规矩,不能转让。

您是神仙老爷不是嘛,有什么事不能变通呢?我现在欠着他的情,又还不了,那可怎么好?

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他有他的生存方式,你有你的生存方式。

神仙老爷,您这是陷我于不义,您觉得没什么,我母亲会骂我猪狗不如的。老领导正在世上行侠仗义呢,也应该赎了罪过。做神仙的,要明察秋毫,不能见死不救……

你太啰唆了,神仙自有公断。出去吧——

小王被扔在门外。他的胸口有股暖流,是那个白影子回来了。他现在算是有一个半白影子了,等攒够钱再把另一个赎回来,日子肯定会更好过。幸福是什么?就是这种快乐感,觉得日子有盼头,有希望。只可惜,老领导的儿子看不到这个变化,他应该为有这么个老子感到骄傲才对。

小王在滨江路与碧水街之间的泥巴路上走。慢慢地走。两边的晚稻谷粒饱满,低垂着头。禾叶上全是露水。

就在他走过水塘的时候,看见个老头坐在老樟树下,背对着他。走近看,这老头衣着褴褛,右手拄着根打狗棍。他坐在一块鹅卵石上,佝偻着背,呆呆地看着前面的那片水稻。水稻中央立着个稻草人,稻草人穿着件破烂的花布衣裳,头戴一个红色塑料袋,在风里噼啪作响,吓得麻雀不敢偷食谷子。这个老头十分专注,根本没留意到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后。他左边,放着只蛇皮袋,里面装着一只破碗、一双筷子。这个乞丐,连床被子都没有,晚上住哪儿?露水都打湿他的肩膀了。

这个老头跟那个到处找人说话的老领导一点不像,跟那个冲他傻笑的老领导也一点不像,跟那个披着黑斗篷仗义行侠的老领导更加不像。但是小王把他接回了家,像伺候父亲一样伺候起这个陌生的乞丐来……

⊙ 李 川· 葫芦爷爷家系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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