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的蒲公英

2017-09-19 06:17/
青年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师

⊙ 文 / 寒 郁

无风的蒲公英

⊙ 文 / 寒 郁

寒 郁:一九八八年出生,河南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小说月报》《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现居广东。

谭小慧初来雪湖中学的时候,已是九月底了。校园绿化带里的花草虽仍强打着精神红着绿着,但到底难敌时令,看上去,满目都是萧瑟、披离的景象。谭小慧提着行李,驻足于主道尽头的低矮二层小楼前,借着略高的地势,整个二进式的院落格局尽收眼底:大门之后是一条主道,裸地操场和家属平房分列其左右,主道的底部横向依次是食堂、办公楼、招待室组成一列,这一排建筑和后面的教学楼中间有一段空地,供学生们课间打闹嬉戏。谭小慧注意到右边废弃的池塘边,长满了芨芨草和蒲公英,草叶上沾满灰尘,花絮上也是,脏脏的,旧旧的,没有风,那些伞状的花球飞不动,在原地空自凋零。

这时候正是上课时间,所以校园阒寂,老房子、老树、老学校,一切都显得灰扑扑的,谭小慧望了一圈,重又拎起行李,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上楼,然后迟疑也郑重地叩响校长室的门。

而在楼上,就着从阳台突出的玻璃窗,校长孟学平左手奓着,放在腰间,走几步路就簸簸披在身上的黑呢子大衣,右手托着茶盏,不时小啜两口毛尖,随即用舌尖将卷进来的茶叶响亮地弹回去,低头吐出一枚茶梗,随口骂道:“狗日的王宗坤,给老子孝敬罐茶叶还整这么次的。”自顾自地嘿嘿一笑,看不出什么心境。身后的体育老师朱世杰迅速也熟稔地附和咧嘴笑笑,但到底没跟上老领导的节奏,慢了那么小半拍,笑得便有些虎头蛇尾。

孟学平抽一口烟,吐出一片惬意的蓝,再一睁眼,就看到谭小慧像一秆瘦削的荷花一样飘了过来。这种感觉很奇怪。孟学平对女人走路的姿态是有研究的。有的女的走起路来像无辜的小羊羔,比如初二初三那些小白杨一样正在抽穗生长的女生;有的女的走路像上头下发的文件,四平八稳方方正正,没有特点,比如学校的那些老教师;有的女的走路像呆头鸭,腆着生育后下坠的腹部一步一步往前搬着腿,比如他老婆;但谭小慧走起路来会让他联想到擎着骄矜小脸的荷花,倒不是说谭小慧长得多好看,可她走路的样子,在孟学平看来,挺优美。古人说步步生莲花,孟学平没见过是什么样的,见了谭小慧,他似乎懂了。

可谭小慧的脚步却很犹疑,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情愿,就这样朝着他所在的办公楼走来。孟学平扯着嘴笑了,笑得很叵测。朱世杰也察觉了,顺着校长的目光向主道上望,朱世杰是闪了一下眼睛的,因为谭小慧,她高。又瘦又高,或者说她的瘦和高是互为表里的。

“嘿,这女的谁呀,这么高,得有一米七多吧!”身高只有一米六八的朱世杰揶揄道。

孟学平没搭理他,缓缓直起身子,把剩余的烟掐灭,在谭小慧将办公室门叩响之前,说了声:“小朱,去,泡壶好茶。”

谭小慧就这样成了初二的老师,教语文。分给她一间宿舍,夹在两边拖家带口的家庭之间。孟学平责令朱世杰帮她把行李拎到宿舍,并慰问般地说:“小谭,欢迎来我们中学,住宿条件不太好,年轻人,多担待点儿!”谭小慧一边诺诺:“哪里哪里,已经很好了!”可是瞅着狭小空间里满墙的水渍、光秃秃的地皮,心里还是凉了半截,为了让领导高兴,她脱口说一句:“你看,这么小的屋子还有洗手间,够好了!”孟学平和朱世杰还有陪同的教研主任王宗坤,都笑了。后来她才知道并不是当时她这句话多幽默,更大程度上是她把厕所习惯性说成带着普通话味的“洗手间”。一笑气氛便轻松了,孟学平交代几句诸如“好好工作,在我们雪湖中学也是大有可为的”之类,末了,拍拍谭小慧的肩膀,就走了。

倒是朱世杰,走了一会儿之后又折返回来,谭小慧门未及掩,所以朱世杰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在举着笤帚不停蹦跳着欲将高处的蜘蛛网挥落,一蹦一跳之间,腰部就一片白光乍现。看见朱世杰,谭小慧停止了挥扫,瞥眼见他的眼光落定处,下意识地连忙拽了拽衣襟,空中飞舞的灰尘迷住了眼,谭小慧使劲眨着,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子恨,似乎所有的窘态和一直以来的不甘都涌了出来,被他故意看在了眼里似的,语气就有些冲:“朱老师还有事?”

朱世杰倚在门前,露出一副自来熟的笑容,显然没能领会谭小慧的语气,还习惯性地捋了一下头发,说:“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拉拉呱(聊闲天),俺也想向你这高才生学习学习嘛!”

谭小慧不明他的来意,但看他那落地生根的样子,大约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的。她弄不清他什么来头,刚才一路上看他和孟学平很亲昵的样子,所以还是从屋里搬来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在门口,说:“朱老师千万别这么说,这不屋里还没收拾,哪儿都是脏的,没个下脚的地方,你先坐着。”她在城市里实习过半年多,场面话总还能说上几句,“我刚来这儿,以后有不懂的地方,朱老师你多指教啊!”

大约这话还算受用,朱世杰掏出一根烟在指甲上顿了顿,慢慢抽了两口,说:“小谭,你在这雪湖中学啥事多问问哥,那错不了!”谭小慧摸不清他的话有几分可信,但自己毕竟是新人,说:“那真是谢谢朱老师了,你以后多关照哈!”朱世杰笑,说:“好说!”又说,“别叫啥朱老师,合着我多老似的,叫哥就行。”

他把烟蒂掐了,“走,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去吧,大哥请客!”——算了吧,谭小慧心想,刚才路过食堂那儿她又不是没看见里面什么货色,一锅乱炖的菜和并不洁白的馒头,管炊的独眼老头一身脏乎乎的,擤了鼻子在围裙上擦擦都不洗手就又切菜去了,谭小慧实在提不起胃口,忙说:“不用了,我不怎么饿,这还带了点零食,我先收拾一下屋子,明儿还要上课呢,我得准备一下……”话还没说完,朱世杰庞大的身躯移动过来,说:“哦,自己存着好吃的啊,来,我看看都有什么?”谭小慧扑面感到他身上黏糊糊的体热,连忙把包里的零食拉开让他视察,自己往后挪了挪。朱世杰扒拉了一遍,拿了一只鸡爪和两块点心,说:“好东西要分享嘛,以后哥也不会亏待你。走了,回头再找你聊!”然后笑眯眯地又往谭小慧遮住的腰腹瞟了几眼。走了很远,谭小慧仍感到身上黏腻的眼神,拍打了一圈,灰尘在周身舞蹈,那种恶心的感觉并没有减少,赶快清扫了屋子,把门闩紧,才感觉踏实。

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就着白炽灯正想把明天要讲的内容复习一遍,两边人家人欢马叫的生活剧就开始轮番上演。先是左边刺啦一声爆炒的锅响,算是为这个夜晚打响第一枪,然后锅碗叮当,小孩哭闹的声音隔墙滚滚而来;右边也不甘示弱,推拉门、挪动桌椅、电视直播,左右联合着,搅成了一锅,将她包围在中间。谭小慧摊开的书本又合上,合上再摊开,真想有孙悟空的本领冲两边吼一声“定!”然后在聒噪中劈开一方寂静,把书本打开,出离这个夜晚。好不容易挨到快十一点了,算是暂告一个段落,刚要见缝插针地备会儿课,右边的墙壁后面先是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不久就是暧昧压抑的呻吟声向外荡漾……谭小慧头都大了,挨着床小心躺下,生怕弄出点声响惊动了对方,自己整个身体如绷紧的弦。天哪,她可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场景,完全超出她二十三岁的人生经验,甚至带着震惊和莫名的刺激,她很怕这薄薄的墙壁如一张门帘,一不小心撩开就看见彼此。谭小慧为他们不好意思,又为自己感到憋屈,以至于悲从中来。

⊙ 李 川· 葫芦爷爷家系列2

在师范学院的四年,图书馆贮藏了她最多的身影,她那样用功,教育学、心理学、板书、教学技法,她哪样不是优秀?甚至都没有好好谈一场恋爱,当然师范类学校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也是一方面,他们班六个男生像蝌蚪一样畅游在五十名女生的海洋里,很是如鱼得水,根本不愿意去接触高冷的谭小慧。谭小慧看着那几个男生,数量少也就罢了,质量还都歪瓜裂枣,就摇摇头,一心扑在学习上。原想着把学业弄好,到时候找工作会容易点,费死劲考了教师资格证,又乘胜追击考了市里的招教,谁想到是按户籍所在地分配,分到了这破破烂烂的雪湖初中。就这同班多少人还羡慕她来着,毕竟是个编制,编制啊,多少人不是花钱走关系也要弄一个嘛。母亲就对她说:“小慧,也别太心高了,咱家几辈人也没出一个吃公家饭的,你算是争了气,好好干吧!”母亲的盘算没有错,她成了中学教师,婚事肯定不用愁了,夫婿起码也得是在镇子公务员梯队里选择,这就算脱离勤耕苦作的土地了,这学,没白上。母亲很欣慰。但是谭小慧望着母亲黧黑的面庞和面颊上深深的皱纹,很想哭一场;她的母亲,这个不幸的女人,对文学有着朦胧兴趣的女人,因为命运,因为好高骛远、嗜酒成性的父亲,却最终沦为一个粗糙的乡村妇人,不得翻身……

夜已经很深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的事太多了,起来用凉水洗洗脸,复又躺下。隔壁的小夫妻还在谱写他们的交响曲,谭小慧蒙上被子,把这一切隔开;忽而咬着牙,想,既然来了,就要干出一点名堂来,不能丢人。

第一天课上下来,谭小慧就知道了什么是绝望。

上午教研主任王宗坤给她在靠窗的地方分配了一方办公桌,对墙角穿着深色中山装头发灰白的教师吩咐了一声:“何老师,我们新来的小谭老师,师范学院的高才生,你带带她。”何入海就转过身,点了点头,说:“好啊,三班、四班语文荒了半个多月了,你就接着小刘的进度往下讲吧,你看一下。”何入海把教案给她,打量了她一下,眼神里很惋惜的样子。

谭小慧归置一下凌乱的办公桌,翻了翻教案,一抬眼,发现桌子对面有双眼睛在看她,是教地理的赵志良。见她抬头,赵志良垂首继续批改起作业来。因为不熟识,谭小慧兀自笑笑,继续看教材。

过不久,就到了第二节课的上课时间,赵志良从座位上起来,要去上课,经过谭小慧的办公桌,随手隐秘地丢下一张卡片。谭小慧疑惑地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字:小谭老师,第一节课,要有心理准备,如有情况打我手机啊!叹号后面是一串手机号。谭小慧笑了,她想,这如果算是搭讪的话,方式也太奇怪了,如果不是,上个课能有什么情况呢?但还是把这张卡片夹在教案里了。

上课铃响了,在何入海的引领下,谭小慧忐忑不安却也因为对所讲内容熟烂而信心满满,昂首进了初二四班。

这一节课,是一场她从未经历的灾难。

简短的介绍之后,何入海就走了,谭小慧就要独当一面开始正式上课。她刚一转身在黑板上书写,就感觉身后气氛不对劲,她转过身,逆流一样的窃窃低语就忽然噤声了。谭小慧看着他们:一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衣着打扮带着城乡接合部典型的烙印,坐在前面的几排还算温顺,第四排往后就耐琢磨了。这帮孩子和她对视着,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桌面以下却总像在密谋着什么。密谋着什么呢?谭小慧一时还摸不透他们的路子。特别是后排十几个男孩子,人高马大的,初具男子汉的规模,蓬勃而粗糙,但是心智和阅历还未被打磨,所以看上去愣愣的,带着危险而敏感的青春气息。靠角落的几个女孩子,头发染着,眉眼里半是妩媚半是叛逆的疏离,带着厌学而无所事事的神情,乜斜着眼看她,好像谭小慧嘴角挂着饭米粒似的。谭小慧加重声息“嗯嗯”两声,以此提醒全班的注意力,同时视线在班上缓缓巡视一遍,不留死角。可就在她故意转身的刹那,余光开始迅速收网,后排男生桌子底下那点小动作一下子就被她捕鱼一样捞进来;谭小慧还心想,小样儿,还当真发现不了你们啊,好歹我也是在讲台上历练过的。

当她迈步往后走时,谭小慧和他们互相看着,凭着本能,她走了几步就嗅出气氛不对。他们桌面上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墙角的男孩咧着嘴,笑得很像一个欲擒故纵的陷阱。她又往前试探着走了两小步,身体前倾,忽然踩了地雷一样恨不得跳起来尖叫一声——事实上她并没有看清具体的什么,只看到边上一个男生的裤子故意开着拉链。

谭小慧整个人被惊惧和屈辱攫住了,很想发出尖叫,然后夺路而逃。这他妈算什么事啊,她连个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就被这帮浑蛋孩子这样戏弄!她想发火,可恐惧淹没了恼怒,她在想,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

此刻,全班的同学转过头注视着。谭小慧仿佛一脚踩在地雷上,进退维谷。

谭小慧清了一下嗓子,咳嗽中带着紧张的味道,一颗心提在腔子里怦怦地跳,她说道:“同学们,老师觉得,《桃花源记》讲的是一个人对一个时代的抗议和幻想中的美好出走,你们有其他想法吗?待会儿我们来详细讨论一下。现在,请同学们大声地朗读课文,感受一下文章流水淙淙般的语感,来,‘晋太元中,武陵人……’”

谭小慧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这些,还好,声音没有明显发颤。在嘈杂凌乱的朗读声中,她才有可能扰乱敌情,然后快速转身,回到三尺讲台的安全之地。捧定教材,谭小慧一颗心仍然扑通扑通的,脸上一阵黑一阵红一阵白,得强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屈辱的感觉如此强烈,她很想叫人把最后排那几个男生狠狠揍上一顿。赵志良的纸条从书页里落出来,她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字迹,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喷涌而出……

“赵老师你来听一会儿我的课好吗”,标点都顾不得,短信发出去了,像是失事的水手在孤岛上求救。好在赵志良很快就出现了,神色很悠闲,走进教室,拎个凳子在最后一排的过道上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然后冲她点一点头。谭小慧感激地回应了一下,课继续上了。那些坏孩子谁也不敢再弄出一点动静,不为别的,赵志良虽瘦,可骨头硬,空手打起来,七八个人近不了他的身。

因汉兴之地,此处有尚武的风气。在这雪湖镇十里八村,早年间生下的男孩子,为了皮实好养活,大都在莽山脚下的破庙武校练过。但在练家子里,赵志良也是有威信的。他和一个女人私奔失败后,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练拳上面了。男生们口口相传着前几年的某个傍晚,被赵志良教训过的学生纠结社会上的小青年反扑,在学校附近的农田,小青年们硬是被赵志良赤手空拳给打得服服帖帖。所以此刻他往那儿一坐,后排的孩子们就知道底儿了,捧起书本遮着脸为上策。

赵志良最知道他们,这帮十四五岁不学好的孩子,多来自镇子周边贫困、留守的家庭,家教缺失,缺少关爱,厌学躁动,血管里的叛逆呼啸作响,总想撸起袖子试一试青春的力量,眼睛里一半是天真另一半是残暴。这不仅是某一个男生,而是小城镇许多男孩群体性的病症。

在这节课快结束的时候,赵志良站起来咳嗽一声说:“你们小谭老师是省里师范学校毕业的,刚才讲的你们也应该能听出来水平怎样,是不是比以前的老师都好?(前排认真听讲的学生正面回答了他。)所以说,在语文上她是我们大家的老师,我也要跟她学习,谁要是胆敢连我的老师都欺负,那就不合适了。你说呢,郑金星?”

郑金星又黑又壮,在雪湖中学称霸一方,刚才猥亵新老师的招儿就是他唆使的。此时,他在赵志良的逼视下,揉揉鼻子,很江湖地说:“那怎么能呢,赵老师的老师,谁敢欺负,咱哥们儿几个首先不依不是?”

赵志良冷冷一笑,忽然对着郑金星的几个帮凶发飙道:“你们几个,嬉皮笑脸的,上节课我留的作业写好了没?待会儿上黑板前现做!”

谭小慧后来想,要是不去王宗坤家吃那一顿意图明显的“家宴”,也许就不会牵扯进李义廉这张网。但在当时,一上午她都怀着温暖的感念在想,王主任看着威严,没想到对新来的老师这么好,还特意叫上家里吃饭呢。所以洗衣服时心情很好,电脑里放着下载的音乐,敞着门,在小走廊里向着太阳搓洗浸泡的衣裳。想起这个细节她就恨不得掐自己一把:好糊涂!

天气转凉,在门旁走廊前对着太阳洗衣裳本来再正常不过,可她忘了,盆里还躺着赵志良的一件外罩。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对赵志良,谭小慧是既感激又亲近,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可靠的兄长,当然,赵志良也确实对她像妹妹一样。看着他身上成天就那两件黑不溜秋的外罩替换着穿,袖口领子上都磨出亮光来了,她就本能地想帮他洗一洗。在她的极力要求下,赵志良才把相对不那么脏的一件拿给她。谭小慧洗的时候还笑着想,饶是一个男的再怎么独立,可穿衣打扮上总归是粗粗拉拉的,就得有个女人跟着不停拾掇才像个样儿……这么一想,才意识到赵志良还没结婚呢,是啊,他该有三十了吧,怎么还没结婚呢?正瞎想着,朱世杰从东边晃过来了,边走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老远就打招呼:“小谭老师早!”挨近了,又说:“跟你讨杯热水,好渴。”

“刚睡醒啊,朱老师?”

“唉,昨儿又陪校长镇长一帮子人喝了半夜,没办法!”朱世杰摇摇脑袋,拍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接过谭小慧递来的热水,喝了一气,满意地打了个隔夜的酒嗝,“啥年代了,还手洗,哥那屋有洗衣机,全自动的,随便你用!”揉揉眼,待看清谭小慧手里搓洗的衣服,嘴里含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这是谁的破衣裳,看着恁眼熟,哟,这不老赵的嘛,什么时候的事,衣服都洗上了,行啊……”

谭小慧默不作声。

“嘿,我那衣服也一堆一堆的呢,给我也洗洗呗……”

“你不是有洗衣机吗?”谭小慧笑道,“还全自动的。”

朱世杰呛住一口水,吐了一地,说:“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对你没好处,真的,”怕谭小慧不信,“他是两边都不讨好……”

“哪两边呀?”

朱世杰自知失言,赶忙截断,摆摆手说:“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爱听不听劝吧!”走了两步又折回头,“王宗坤最近让你去他家吃饭没?”

谭小慧马上意识到了这事不单单是吃饭那么简单,连忙答:“没、没啊……”朱世杰笑笑,很叵测,摇晃着走了。谭小慧心里的好心情全没了,剩下都是狐疑,不知道这顿饭会吃出个什么结果。

出了学校一直往南,走了不久就是所谓雪湖镇最高档的小区了,门口仿欧式的拱门挑着“塞纳河畔”几个字;这很荒诞,一个小小的镇子,小区名字叫得这么浮夸,很不伦不类。谭小慧按照短信上的地址走到楼下,王宗坤的老婆已经等着她了,谭小慧递出拎着的水果,恭谨地喊一声:“吕老师好!”吕燕撩着刚烫的波浪卷,笑着说:“这么客气干吗,以后多来才是。”

老实说,谭小慧有点怕这个教英语的吕燕,她总爱穿一身旗袍,很傲,看人的时候不自觉地立着半个眼仁,好像要把所有人都从她眼里赶出去似的,所以即便是笑,也是疏离的,底子是凉的。可此时对谭小慧,热情得一览无余,揽住她的腰说:“还是年轻好啊,看这小腰,一小把,啧啧!”吕燕挽住她上楼,谭小慧一时被这么亲密裹挟,有些别扭,但还是尽力缩肩伏首,使自己显得不那么高于吕燕。

进了屋里,才发现王宗坤正和一个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喝酒聊天呢,谭小慧心里有点乱,不是说邀我来你家吃饭嘛,敢情原来还有客人啊。吕燕大概看出她的拘谨,很快地说道:“不是外人,李总,叫李哥就行,咱市里最大的房地产商,这小区也是李哥开发的,怎么样,气派吧!”

沙发上叫李义廉的人欠欠屁股,点点头,就算是招呼了。他继续和王宗坤聊着什么,但谭小慧能感觉他在聊天的间隙里瞄了自己几眼。这种瞄是不经意的,可是很锋利,带着商人估价的性质。连续几次,谭小慧心里激起一点恼意,有啥好瞅的,还不拿正眼看人;索性起身,迎着李义廉的目光,弯腰给他们杯子里加水。这个举动很礼貌,只有李义廉知道带着点挑衅的味道。果然,等谭小慧再坐回凳子上,李义廉冲着她遥远而隐秘地笑了。

接下来就是吃饭,菜很丰盛。王宗坤开了酒,倒到谭小慧跟前,她还没说完“主任,我不会喝”,王宗坤就说道:“不会才要学嘛,李总在,让他教教你!”酒就笃定地满上了。李义廉笑得八风不动,说:“多听你们王校长的,错不了!”王宗坤连忙拦住李义廉,说:“李总你这还没喝呢就说醉话啊,什么嘛,来,先敬你这大老板!”

谭小慧有点蒙,怎么王宗坤就王校长了,那孟学平是什么?顾不得想,就当他们说酒话,随着王宗坤端起酒站起来。李义廉却又发话了,说:“吕燕,你那可不行,端个茶蒙谁呢,来,哥给你满上!”吕燕还忸怩着,说:“老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喝酒。”“嘿,这话说的,我咋能知道,当年和你喝交杯酒的又不是我老李不是?”

“李哥让你喝,你就喝嘛!”王宗坤板起了脸对着妻子,吕燕迅速横他一眼,赶忙凑上笑脸对着李义廉说:“就一点,一点,可以啦,老李你这是想看我出洋相哪!”

“想看你其他的也看不上啊!”李义廉说,“来吧,老王,咱那届的校花谁承想最后被你小子给糟蹋了,哈,马上这校长的位子又要坐稳了,这一杯,先敬你俩!”李义廉爽口喝下,王宗坤夫妇也附和饮尽。

吕燕拍着胸口,说:“哎呀,好辣,老李我不行了,你们喝……”

李义廉说:“你不行老李行啊,是吧,老王,这谁,小谭老师,初次见……”

谭小慧有点忌惮,这人怎么一沾酒就这德行,在她看来他那不是豪情,而是流氓气息扑面,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王宗坤给了一个眼色,带着怂恿的热情说:“小谭,走一个,年轻人就要多锻炼锻炼嘛!”谭小慧心想,锻炼你大爷,来吃这顿饭真是见了鬼了。但领导发话,能有什么办法,迎上去和李义廉碰了杯,咬咬牙,一下子倒进喉咙,那感觉就像水滴在沸油里,刺啦一声,溅起一团烟,嗡一下弹在脑门上,立马就头重脚轻,晕晕的。底下他们插科打诨说了什么,谭小慧实在没心思去管了,只想着这顿饭赶快结束,回去睡一觉。

断断续续中,李义廉还在强让吕燕喝酒,说什么:“三十万呢,你说喝一杯值多少钱吧!”王宗坤还在一旁打哈哈,说:“到时候碑碣上你的名字打头,刻最大个儿。”王宗坤用巴掌比画着,“一个字这么大,你想你那仨字得多有面儿,是吧!老远看着就往人眼里戳,何入海赵志良啥的算个屁啊,让他们后悔死、眼气死,对吧,老李!”

“他妈的,当初上学的时候,何入海那老东西从没拿正眼看过我,赵志良在班上老给我作对,你老王也不是啥好东西,抄你个作业还不情不愿的,可现在呢,说好了你们是个穷教师,说不好你们每月那点工资还不够我耍一夜的,是啵?”

王宗坤利索地点头,说:“是是,你大老板嘛,财大气粗!”

李义廉顿顿酒杯,说:“还有你,吕燕,你说当年哥哥憋了半天才给你写个情书,我容易吗我,你倒好,瞄都不瞄一眼,就给咱扔窗户外头去啦!嘿,真有你的!不是一门心思学英语,天天叽里呱啦的,憋着将来要出国的吗,怎么后来没去呢,不舍得咱这雪湖莽山?”“不舍得你老李!”吕燕连羞带恼,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嗔怒着,甚至都噘起了嘴,打了李义廉几下,“老挤对我干吗,讨厌死了!”

“好,不说扯淡的了,来,接着喝,我这钱也不是天上掉的,是啵?”吕燕无法,喝几杯记不清了,谭小慧也没心思管她。关我什么事,她想。

可是,吕燕拿溺水般的目光向她求助了,谭小慧本不想接招,置身于这样一种场景,让她觉得荒唐,这就是她的领导和以后必陪的场合吗?她觉得委屈而恼火。可吕燕的眼神又让她觉得难过,这样一个心气高傲的女人,原来也是做过梦的呵,想学好英语把自己从这小镇上连根拔起,远走高飞,可现在却深陷在酒局里,任李义廉奚落调戏……这会不会是另一个自己呢,谭小慧想。类似于兔死狐悲的感慨,在她心里发酵成一股子恨,似乎眼前这粗俗的男人就是阻挠她的阻力,借着还未散去的酒劲,谭小慧在酒精的渲染下,眼里闪着光,她又做了今天另一个事后被李义廉称赏,而自己后悔的举动——谭小慧把面前的杯子都倒满,一字排开,一撩长发,道:“李总,来,我跟你喝。”

在倒伏之前,这是她唯一一次带着心酸和悲壮的心情感谢酒鬼父亲顽固的遗传。

月色临窗,院中白杨树叶片纷飞,一如既往,办公室里灯火明亮,扑克牌独居中心,一圈人都是它的拥趸,手在甩它们,嘴在议论,烟羽化而去,夜晚留下一堆无聊的灰烬……这是雪湖中学夜里的常态。谭小慧躺在床上,隔着小窗,甚至可以听到朱世杰跑出来对着白杨树底滋尿的碎响——牌正到点子上,来不及跑到最西边的厕所,半道上对着院中百年的白杨就喷洒了——这事不单他,好多男教师都常干,就像他们随地吐痰,就像这经常的牌局。

谭小慧从醉中醒来,头疼得厉害,听着后边的洗牌和隔壁的生活常态,心绪更堵。她的屋子,在这样的夜晚,像是一叶小船,漂漂浮浮,某个瞬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很想和谁聊聊天,或者对坐喝一杯水,却不知道找谁。

已经来了一个月了,她还是完全不能融入小镇的节奏里。人多的地方,是深渊,她无法测量一个人的心性。在小镇里,这些所谓的教师,和街上的人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盲目而热闹地活着,互相挨近却又彼此提防……看不到一点精神质量。她承认,她不如比她早来几个月的那几个同事,他们很快就放低身段,融进小镇中学的人际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知深浅利害,也放得开。

比如,打牌到半夜,那些鏖战的男教师们饿了,开始的时候也叫过谭小慧,嘻嘻哈哈说着荤话:“小谭老师下面给我们吃呗!”谭小慧冷着一张脸,拒他们很远,他们就有些讪然。而比她只早来半年的尚新娇就能兵来将挡,笑一笑,说:“就怕你小子消化不了!这样,姐给你们出个招,赢了的做东,姐就辛苦一下,给你们整点有水有肉的!”大家都笑,然后愉快地出钱,尚新娇买了羊肉炖一锅汤,然后下点挂面,每个人都吃得汗涔涔的,很开心。所以对小尚的评价就很高,做什么事都有人帮衬着,教学任务也没那么重。

尚新娇其实对她挺好,几次炖好了羊汤,都盛一大碗,端到屋里,说:“姐知道你常熬夜看书,来,小慧,一起吃点,补补。”谭小慧盛情难却,吃得却不是滋味。尚新娇开导她:“你看他们这帮小狗日的也没占到姐啥便宜嘛,

告诉你,每次他们给的钱姐最多花一大半,这不,咱还白落个夜宵吃……”尚新娇带点如鱼得水的骄傲,继续开导说:“我刚一来和你一样,也不适应,看不惯,好歹我也是师专毕业的,私下里还找校长反映过他们天天晚上在办公室打麻将,反映了几次,校长考虑到麻将声响太大,影响不好,这不才改成扑克。”尚新娇笑了,说:“上学的时候,谁能想到!”

是啊,谁能想到。

“其实他们也可怜,就那么点死工资,又没别的本事,晚上也就是打个扑克消闲了。”尚新娇说,“有点门路的老师,要么干其他的了,要么去私立学校挣钱去了。只有我们这样的新人,到了这里,没人没关系,想往市里调动,你也知道多难!有什么办法,还得熬着,平常你也和他们多熟络一下,处好了,在这儿才好混不是?”

“我笨呢,”谭小慧笑着一叹,“不像你,人活络,会来事,在这男人圈里,左右逢源。”

“啥意思,你是不是嫌我堕落了?”

“不是,我是佩服你。”谭小慧寂寥地笑了,“就像他们说的,读书读傻了。姐,谢谢你开导我。”

这一番话后,尚新娇就很少往她这儿端羊汤了。谭小慧知道,她无意间把她也得罪了。现在,深夜里,她唯一忠实的陪伴,也只有带来的一摞书和满屋子寂寞。

……

谭小慧起来,灌了一通凉水,头发随便拢起,仍带着残留的醉意,踉跄着去操场。出门仰看,天旷月瘦,她沿着跑道歪歪斜斜地走,到得东南角的尽头,见一人蹲在那里,烟头明灭如星。近前一点,闻听脚步,那人转身,说:“小谭老师,散步呢?”要是平时,谭小慧肯定是客客气气地回问赵老师没回去啊之类的,可是此刻她不想说这些,就觉得这小镇孤独如静夜,而赵志良是她唯一可以亲近的人。“给我一支烟,我也试试。”她嘻嘻笑着,不由分说就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点上,抽了一口,呛住了,咳得眼角滑落了两枚小月亮。

“怎么了,不开心?”

“没有……”

“他们灌你酒了?”

“我自个儿喝的,”她说,“我还挺能喝的。”谭小慧仰着一张皎洁的脸,“今儿酒也喝了烟也抽了,你说我算不算长大了?”

赵志良脱下外罩给她披上,说:“回去睡吧,夜里,凉。”

“才不!”谭小慧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对着月亮,“今天是我生日,二十三了,还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一个人祝福……其实,我也没当回事,”她说,“没过过生日,没人记得,有时候我也忘了。今天是喝酒的时候想起来的,想,哦,我都二十三了……你呢,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好远了,得想想,”赵志良挠挠头,“嗯,好像是和一个女孩在耍朋友。”

“嘿,这有意思,说说!”

“有啥好说的,过去好久的事了。”

谭小慧给他点上烟,鼓动他,“说说呗,我想听。”

“下次吧,不是什么好事。”赵志良捻灭烟蒂,“露水重了,别着了凉,走吧,送你回去。”

在这天晚上的最后一刻,谭小慧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还有几分钟今天才过去,晚了点,生日好,小谭。”

外面还在嘈杂,洗牌、吵骂,但她枕着手机,觉得这一刻一切都是身外之事;甚至没注意刚才赵志良送她进门时,谁在斜角处窗帘后的双眼微露。

半个月后,谭小慧被任命为三一班的班主任,这相当于被推入火坑。事情起先说起来和谭小慧其实无关。二四班的刺儿头郑金星在上政治课的时候睡着了,并且还打起了呼噜,政治老师周至用书脊在他脑壳上凿出了一串很有水平的疙瘩,郑金星睡意正浓,头上忽然砰砰砰几个栗子,能不恼怒?以为是旁边的小伙伴跟他恶作剧呢,蹦起来就扇了对方一巴掌,扇了一半睁开眼才发现是他们的政治老师,但为时已晚,收手不及。

“狗日的,反了天你!”甫一站定,周至就立在道德高地,来了气势,“敢打老师!”

“是你先打我的好吧,你看看你打我几下,”郑金星歪着头让他细数脑壳上的疙瘩,“我不过就打你一下。”

“你还觉得吃亏了呀!”

“那确实没占啥便宜。”

“来来来,你他妈再打!”

“你最好别骂!”

“就骂你了,你这不成器的混账东西,造大粪的机器,上课睡觉你还有理了!”

“这怪不着我!”

“还怪我了?我上课就那么催眠?”

“周老师,确实是,挺催眠的。”

“放狗屁!”

“周老师,我问你,你课上念的那些东西,你信吗?就不能说点人话,跟个复读机似的,我倒觉得你得跟小谭老师学学,你看人家那也是上课,就能讲得恁有趣,我都不舍得睡。你得学学。”

“谁?”

“语文老师,谭小慧。”

“滚!——她算什么东西!”

谭小慧无辜躺枪。周至上课照本宣科死气沉沉,脾气却大,很快就有人将此事直接反映给孟学平了。是这么反映的:二四班郑金星胆敢打老师,临时班主任小谭平时纵容,难脱其责!

孟学平当即宣布要开除郑金星,后来爷爷奶奶送礼说情,才改为留校察看。谭小慧也一度胆战心惊,因为周至是孟学平的二女婿。

王宗坤也顺时而动,在教学会上当着全体教师,更当着孟校长和他的周女婿,隆重而严厉地对谭小慧进行了批评,大概意思是:小谭老师作为临时班主任,未能将郑金星的过错行为扼杀于未萌,给我们周老师造成了严重伤害,以后要从中深刻吸取教训!

这事很可笑。可谭小慧心里还是气恼了,几天都没心绪工作。午休的时候,她在屋里戴着耳机对电脑听歌,正郁闷地哼着,窗台外,忽然有人拍着手叫喊。谭小慧推开门,看见郑金星捧着一束花,和一帮孩子在那儿,花是塑料纸扎的,应该是班里女生的杰作,上面写着:献给美丽的小谭老师。

郑金星揪揪耳朵,咧着嘴笑,说:“我犯了错,让您受累挨批评了,真那啥……这花给您,我们以后都听您的!”

阳光下,学生们年轻的面孔莽撞而金黄,一双双黑眼睛明亮闪烁。谭小慧笑了,但仍绷着脸,说:“我可不敢要,我怕哪天你也一巴掌把我扇飞了呢。”

“那哪能呢,不是一回事!”

“那可说不准,你这么厉害,我刚来你不是带头整过我,还用那么猥琐的招儿。”

郑金星红了脸,挠着头说:“那时候不懂事,不知道老师您这么仗义!”——在要开除郑金星的时候,谭小慧是替他求过情的。

郑金星梗着脖子,说:“以后谁要是再敢对您不敬,我就抽他!”脑门上青筋都鼓起来了,很郑重的样子。谭小慧拍拍他肩膀,接过花,说:“好啦,以后别惹事就行了。”

另外一个男生得了笑脸,已经起哄,说:“刚老师哼的什么歌啊,真好听,我们在外面都听迷啦!”“就是,什么时候老师也给我们唱一首!”“比那个满脸痘癍的娘们儿唱得好听多啦……”

满脸痘癍的娘们儿是他们的音乐老师,而音乐老师就是周至的老婆,继承了孟学平臃肿身材的二女儿。谭小慧赶快瞪着眼,想,这帮熊孩子,就不能给音乐老师一个好评?于是,说:“还嫌事惹得不够大,是不?”坏孩子们挤挤眼,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这一幕,在办公室硕大的窗台前,朱世杰伺候孟学平喝着茶抽着烟,他们都看得见。

“她去王宗坤家吃过饭,”朱世杰说,“还喝了酒。”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

朱世杰转了一下眼睛,说:“您上次叫她去陪一下镇里的文教领导,她都推脱不去,这……”

“嗯。”孟学平摸着肥大的下巴,“王秃子最近有啥动静没?”王宗坤年纪不大,头发却掉得厉害,让孟学平五十步笑百步了。

“没见啥异常。”

“嗯。三一班还这么难管是吧,她不是会去王宗坤那里喝酒嘛,你暗示一下,让王宗坤安排她做三一班班主任。”

朱世杰竖起大拇指,对孟学平说:“还是您,校长,姜还是老的辣!”

就这样,不顾二四班全体学生的抗议,谭小慧被调遣到三一班。而在任命成行的第二天,王宗坤的车窗玻璃就被砸了。这事调查了很长时间,但也只是怀疑,没有具体证据,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三一班是雪湖初中出名的“垃圾班”。到了初三,学生已经从初一的六个班稀稀拉拉锐减为三个班。学校撤并后,乡镇教育的竞争也越来越小,优质的生源都被市内的中学吸收了。学生的家长也愿意把学习好一点的孩子送到城里念书。三个班里,二班三班是为中考拼搏、成绩相对好的班级,而三一班是几乎都确定不参加中考的学生,最后一年,混个初中毕业证,然后有远见的家长会花钱让孩子读个技校,家庭不好的学生等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这已是豫东乡村普遍的场景。故此,在这样的班级里,学业不需多提,日常打个架闹个事早个恋上个网只要不太出格,校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老师哄着学生不出大事顺顺利利把这一年念完,然后送走各位小神仙,就算功德圆满。

谭小慧虽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忐忑一阵子。这些男生女生,完全无所事事,而又荷尔蒙分泌汹涌,男生大半沉迷于网络游戏,女生扎在穿越玄幻之类的网络小说里,或者在发呆。知道学习的学生还能在座位上趴着,学习不好的,不是在那儿对喜欢的女生眉来眼去地传纸条,就是和周围的同学低语聊天。张昊常常带头跟着手机哼着歌曲《老师你好》:对你有偏见/是因为我没换过座位/一年四季挨着垃圾桶/说话能不脏吗……嘿……

在班里,恋爱更是不算个事,甚至单独制定了一个条例:不准在班里亲密。——这也太生猛了,让二十大几仍没恋爱经验的谭小慧简直惊愧不已。

因学习不行,他们普遍信奉读书无用,说什么:“考上高中又怎么样,公费生就那几个,还不是要出一大笔建校费之类的款项,再上三年,考个大学又如何,现在大学生还不如技校生呢!”谭小慧私下里找他们谈过,对他们感到无能为力。他们说:“老师,我数学不好,你来算算,我是一年一年花那么多钱去上那个没用的大学,还是明年毕业就去打工挣钱划算?”

他们嘴上常挂着几个没上过大学而混得人模狗样的榜样,说:“远的不说,咱镇上混得最敞(敞亮、有头脸)的李义廉初中毕业没?可人家黑白通吃,光宝马奔驰都一排,那好家伙,多架势!”

“你见过?”

“都这样说,那还能假?”

“可你想想镇里有几个李义廉?”

“呃……”

谭小慧以为捏住了七寸,可对方一句话,又一招毙敌:“老师,听说你在省里上了大学,那咋还来咱们这破镇子上教书?”谭小慧顿时气噎,好像还嫌她死得不够彻底,对方又追加一句:“是不是老师像那些新闻里报道的,热爱咱镇里的教育事业,奉献来了?”他们哧哧笑了,说:“园丁啊蜡烛啊,新闻里都这样说的。”谭小慧恼羞成怒,恨不得暴喝一声。

然而,这帮孩子,尽管迷茫浑蛋,可他们说得也未尝不对。一切大道理,在他们这里都显得很讽刺。谭小慧想,怎么会是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错呢?

她想不通。

想不通不要紧,当务之急,是要服众。下午没课,谭小慧正在午休,几个女生拍门进来:“老师,他们又打起来啦!”才两个星期,谭小慧已经习惯,每天不起事端反而不是三一班了,问:“谁打谁?”

“张昊他们打王夕凯!”又是打王夕凯,他们把他当成沙袋?“哦,我知道了。”女生有点疑惑,没有即刻走开,补充道:“这次打得厉害,王夕凯都吐血啦!”“脸也发生弹性形变啦!”另一个女孩笑道。

谭小慧在思忖着要不要找赵志良帮忙,算了,找人帮忙肯定又让那帮男生瞧不起,背后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硬着头皮说:“走,去看看。”

被打的男孩王夕凯,是个大眼睛的秀气男孩,看到谭小慧就腼腆地笑笑,可眉峰下总藏着一抹阴影,似乎心事重重。私底下女生告诉她,王夕凯的妈妈离婚后在临县做那个。谭小慧问:“哪个?”“就那个嘛。”女生们倒有点怪她装不懂了。

张昊那些男生平常动不动就逗弄王夕凯,并且把“小姐”两字念得很富有动态性。“嘿。凯子,不是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吗,哥儿几个可不可以先预订啊,咱们兄弟,到时候给个八折优惠啥的?”王夕凯抡起屁股下的凳子冲上去刚要反抗,他们人多势众,就将他扳倒在地上,张昊踩他的手,摁着肩膀,说:“你爸爸在矿上挣点钱被野女人勾搭走了,不要你们娘仨了,你妈妈也是好样的,嘿,搞身体开发去了,你就是个野种,还不让人说了!”王夕凯被压着,可瘦弱的肩膀仍然一挣一挣的,嘴里还含混地骂……

他们打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夕凯长得确实出众,很招班上女孩子喜欢,张昊他们涎着脸围着女生转,一转脸女生的眼神却聚焦到王夕凯那里了,张昊能不嫉恨?——那就打你。他们摔坏王夕凯的桌椅板凳,买一个摔一个,把他的课本扔进垃圾里……

谭小慧赶到时,架已经打完了,只见王夕凯扶着墙站在那儿,一张脸破烂旗子似的挂着,看到她来,脸上的愤怒忽然变成委屈和羞愧,又极力忍着,扭过头望着窗外,不让眼泪掉下来……那一刻,谭小慧的心针扎了一样疼。她压住怒火,思忖着,是得找个法儿治治张昊他们了。

这些学生,因为留守、单亲、贫穷,多数人心理都存在问题,再加上青春期敏感易怒的叛逆,打架欺凌从来不断,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原因,仅仅是看对方不顺眼,就有可能招来一顿拳打脚踢。对他们,说理和教育那一套,根本没用,就算当面笑嘻嘻地应承了,一转身还是那德行。

当天谭小慧什么也没说,安排他们该上课上课,快放学的时候,才忽然进班里,让王夕凯先走了,然后,当着全班,说:“中午谁把桌子椅子摔坏的,请站起来!”

当然没人愿意掏钱赔这些坏了的桌椅。

“张昊,后面一排唯独你的桌椅是好的,是不是很奇怪?”

“这有啥奇怪的,我的桌椅长得结实呗。”张昊还嬉皮笑脸的。

“那好,把你的结实桌椅跟王夕凯换一下。”

“凭什么?”

“自己知道!——写个检查,明天交给我。”

张昊当然不服气,顶撞道:“凭什么写?”眼神横扫过全班,又说:“谁看见我打他了?”

谭小慧冷笑道:“就你这样的,真叫人看不起!不是说你,你那点本事也就能欺负个儿小的,有本事你去欺负郑金星我看看,以大欺小,多厉害呀,你就这样给他们做‘大哥’的?”谭小慧扫视一下张昊的跟班小弟,说:“我估计你敢对郑金星瞪个眼,人也要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摔王夕凯个板凳椅子,真叫本事!”

“放……屁!”张昊恼了,“在雪湖初中,还有我不敢动的人?他一个初二的碎娃子,老子分分钟灭了他!”

谭小慧翻个白眼,看都不看他,说:“下课,放学!”

果然,这货一放学就冲着路过的郑金星挑衅去了。谭小慧想,你那智商果然不负所望。然后被有备而来的郑金星欢欣鼓舞地痛揍了一通。

下午在进班激将张昊之前,谭小慧就约谈了郑金星,意思是现在班上我最欣赏的一个学生老是被张昊欺负,你也是我欣赏的学生,金星,你看着办。郑金星涌起盛大的豪情,说:“老师,交给我好了!”谭小慧说:“注意分寸,意思到就行了。”郑金星说:“老师您放心,我心里有数。”郑金星笑得傻头傻脑,一脸的受宠若惊和知恩图报。

据说郑金星哥儿几个那天把张昊教训得一溃千里,后面还把张昊反身按在墙上。郑金星用手机拍照,并且第二天许多男生女生手机里就在传阅这张照片,都笑疯了。

经此一役,张昊没了威力,老实多了。王夕凯也再没被欺负。事后张昊还想纠集反扑,但小兄弟们涣散了心气。在三一班,谭小慧就是靠这样树立了一点威信,赢得了服气和尊重。一次在班会上,她正说着:“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不允许谁欺负谁。”刚要趁机给他们来点动之以情的深入教育呢,朱世杰在外面走廊里拿着个包裹,说:“小谭老师,你的快递!”

谭小慧接了包裹,朱世杰看看包裹,又眼神暧昧地看看她,谭小慧感觉怪怪的,掀开一点包装,是两副文胸。而包装显然已经被朱世杰打开过的,瞬间她交织着羞赧和愤怒,脸色绯然,咬咬牙,逃也似的奔回宿舍。

快递里夹着一张名片:鸿发地产公司总经理,李义廉。

谭小慧和赵志良探讨过一个问题,许多时候,许多事,在过后看来,似乎都有无数种可能,但此时此地此境,你甚至别无选择。当李义廉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谭小慧还在那里为自己感到难过,难过的是自己在一个男人眼里只是一个可以挑逗的性用品,她想起那天弯腰倒茶倒酒时李义廉趁机在她胸口见缝插针的眼神……

狠狠心,谭小慧摁了接听,说:“怎么样,你寄那个……合适吗?”李义廉笑了,笑得很露骨,答:“别不好意思,把你最后喝酒的劲儿拿出来,愿意跟哥交个朋友吗?”

“不愿意。”谭小慧说。

“哈,有点意思,我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冲劲儿。”顿一顿,说,“你要愿意,可以到我公司来。”

“我只会教书,别的做不来。”

“喝酒吃饭睡觉,也做不来?”

“嗯。”

“我倒觉得你挺有潜力。”

“你看错人了。”

“别跟我装着,没那必要。你家什么样我早清楚了,你爹是个不成器的酒晕子,你妈一身病,你哥在矿上是个临时工,还没娶下媳妇,三十多了吧?你还有个妹妹,明年是不是也快上大学了?”

“你想干什么!”

“看你,急赤白脸干吗呀,骄傲那劲儿要绷着就一直绷着啊,我好这口!——我能干啥,给你找个挣钱多的工作呗。”

“……”

“不急,你再想想,我老李不爱逼迫谁干啥事,那没意思,是不是这个理儿?再想想。你来我这儿帮我做做账啥的,我看你酒场也能挡挡,当然了,另外你愿意做其他的,咱也都好说。怎么样?”

“现在王主任给我分的是初三毕业班,得跟一年,抽不开身。”

“老王这货……嗨,这都好说,不急。顺便说一句,胸罩寄给你,是哥的一点心意,随便哪个顶你一个月工资只多不少,戴上吧,趁着年轻,对自己好点,你胸型挺好,别再戴那几块钱的地摊货,糟蹋东西。我看不得。”李义廉说完,嘿嘿笑了。

盯着黑屏的手机,谭小慧很想狠狠摔在他脸上。她坐在床上,隔壁的小夫妻还在循例制造出一些古老的夜曲,谭小慧一把抓起桌上的墨水瓶大叫一声砸在墙上,啪的一下,墨水瓶碎裂迸溅,墙那边的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试探着咳嗽两声,就又将夜曲继续谱上。借着玻璃窗上反射过来的肮脏灯光,一大片淋淋漓漓的红墨水在墙上绽放如花,竟有一种怪异的美。

谭小慧翻着手机,在通讯录里一行行按下去,最终,还是只有赵志良一个人可以拨打过去。

“来陪我喝点酒,好吗?”

酒让人从现实处境的世界里暂时抽身离去,就像一炷香留下身体,烟气袅袅而去。在这连绵的扑克声里,她愿意自己醉得再深一点,或者就可以什么也不用想,明天继续复制这单调的日子。谭小慧第一次体会到酒的好处(难怪没有本事、畏畏缩缩的父亲会一生为之迷醉)。

举起杯,她说:“在这里,只有和你,还能说几句话,”她喝下,“跟别人都不能。”

赵志良怔了一下,慢慢看她。谭小慧仰着脸,望着月亮,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他说:“你不应该属于这里。”

“那我属于哪里?”

赵志良指指远处空无的夜幕,说:“那里。”

谭小慧笑了,说:“怎么去呢,我又不会飞。”她望着他,“你不是也没去吗?——那里。”

“你还年轻,和我们不一样。有机会还是要出去看看。”他说,“再说,其实我去过的。没人向你议论过?”

“有,他们说过,说好多年前,你带着一个女孩去了南方,然后过了一年多,你回来了,女孩没回,他们说你把那女孩给卖了,是不是?”她笑道。

赵志良也笑了。

“可我怎么也看不出你会和一个女孩私奔。”

“就因为我闷,像块木头?”赵志良自嘲地笑,“以前不这样的,那时候,我刚到这里,还年轻,年轻得有点无可奈何。我为什么喜欢地理?是因为对着地图,那些线条背后想象的风景让我着迷,常常一看就是半天,在幻想里还原那些比例尺,一直跋涉得很远很远……这时候,可以暂时忘记裹挟着的黏腻的现实焦虑。到傍晚,背着一把破吉他去雪湖边上,其实弹得也不怎么样,就是无聊,闷得慌。有时候也去莽山的孤步岩上打拳,拳打得还好。但不管弹琴还是打拳,黄昏的时候,都要路过老街前头那家五金店,她是那家店主的女儿,长得俏皮,唱歌好听,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然后你就把她拐走了?”

“这个……”一阵风经过窗口晾着的被单,是风诱拐了被单的心情,还是被单撩拨了路过的风?没有那么清楚的界定的,但他们确实好了一段时间,因为都想拽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离这平庸的小镇。他说:“你知道的,在小镇上很快流言四起,有时候在雪湖边,我们弹琴唱歌,恍然间也觉得很快乐,可一转身,芦苇后面就是黑压压的小镇,像个巨兽一样,蹲在那里,等着我们回转过去,继续被它吞噬、囚禁,我们就叹一口气,不唱歌了,托着腮望着天上的云……”

赵志良掏出烟,她拿过火机为他点燃,说:“然后我们终于下决心逃离了小镇,走了很远,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开始我们很快乐,带着决绝的快慰劲儿,但很快就不行了,她没有学历,我只是一个内地小城的师范专科,还是地理专业,找不到工作,她开始还快乐地唱歌,后来就不唱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她不说话,他继续述说:“再后面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应聘到酒店,我其实不清楚她的工作性质,因为后面我们已经疏远了,她像一尾鱼,借助其他男人的身体,游进了繁华的海里,我不行,撑了一年,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不恨她?”

“一点也不。真的。说来好笑,我被查暂住证的治安队给送到一个叫樟木头的地方关了一晚上,还被打了,然后去找她,之前她从不让我去酒店找她的,那一天我去了。她穿得很风骚,正在和一个客人调笑,我一身潦倒,本想过去打那个男的一顿的,然后再拉着她跑……可是,我绊了一下,跌倒在那雪白的床上,我忽然觉得她的选择是对的。你不知道啊,星级酒店的大床,真他妈的软啊……”

谭小慧扑哧笑了,笑了一半又觉得不合时宜,赵志良鼓励她继续笑,因为他也笑了。“早都过去啦。说起来确实挺可笑的。”他说,“还是那句话,你有机会出去还是应该去试试。”

“去试试大城市那‘真他妈的软’的床吗?”

“还有其他的。很多。”

“可是如果代价也和她一样,要祭献出青春的身体呢?”

赵志良看看她,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所有的教学笔记收集齐呈现在孟学平面前,他一本本翻着、对比着,想,到底是谁呢?翻了几本,就不耐烦,狠狠吐了一口痰,一挥手把一排笔记本都扫落在地上,骂了一句粗话。朱世杰又急忙捡起,一一比对。

有人写了匿名信到市教育局举报他。举报内容归纳起来有三点:一、贪污:克扣学生缴纳的食堂饭钱,挪用教学经费;二、作风:利用转接档案等权力威逼新来的女老师就范,在几次接待中让女学生陪酒并有其他暧昧活动;三、人事:打压逼退有能力的老师,将自己女儿女婿安插在清闲的教学岗位……每一条都似乎言之有据。孟学平动用了大半生积攒的关系,才找人要回了这份举报信的复印件,但举报内容是打印的,又花了血本,才得到了一张关键的照片,照片是举报信的信封,信是从隔壁莽山镇的邮局寄出去的,信封上除了贴上去一条打印地址之外,下面还手写了一行地址。真多亏了小地方邮局办事员的“认真”,对于大份挂号信,即便上面贴了打印地址,他们往往还啰唆地要你再抄写一次。

孟学平以检查教师备课记录为由,将所有老师的备课本收缴过来,和照片上那一行字进行对比,可是那一行字太短了,拢共就十来个字,还是很潦草的行书,所以比对了半天,似乎每一个人的笔迹和那一行字都有可能相似,这就让孟学平很头疼。

“校长你说,会不会是王宗坤?”

孟学平抽着烟,烟抽完了,才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烟圈,说:“不会。”事实上,刚一接到有人举报他的信息,他立马心里就反应是王宗坤这小子干的好事。但他知道不会是他。孟学平这个校长连任三届了,新政策下,他再任下去自己也有点挂不住了,也五十多了,思忖着在最后这一任期里,把教学楼重建一下,也是个明面上拿得出手的政绩,动动关系,下一届在市里教育之类的系统里寻个清闲的位子,也就这样了。孟学平已经明确答应过王宗坤,财政拨款不够,如果他能把李义廉的赞助拉过来,教学楼建成之后,提他为副校长。现在正是他好好表现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宗坤才不会这么傻举报他呢,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举报个屁。

那接下来,又回到这个难题,是谁写的呢?

朱世杰核对着笔记,翻着翻着,忽然一拍大腿,说:“校长,你看像不像谭小慧的笔迹,字体都有点秀气,你看这个教育局的‘教’字右半边连笔写得像个‘又’!”

孟学平伸头看看,自己也在桌子上依样划拉了一下这个字,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谁连笔写右半边不那样呢?但朱世杰接下来一句话,让孟学平犯嘀咕了,说:“校长,你忘了,她家就是莽山镇的。”

孟学平闻听,一把夺过本子瞪大眼看了,再看,就觉得很像了,就这么来来回回比对了几番,眼都花了,忽然把本子掷在地下,说:“这狗日的!”

朱世杰在那里想起她给赵志良洗衣服的情景,想起尚新娇告诉他谭小慧经常和老赵出去散步的话,不禁又追加了一句:“我觉着挺像的,校长!她是新来的老师,仗着大学高才生,难免年轻气盛,看不惯这看不惯那,您几次让她喝酒她都不理会,还在课堂上鼓动学生要独立思考啥的,我觉得极有可能是她!”

孟学平转过脸看着他,朱世杰一脸的忠诚,说:“会不会是她记恨您把她调到‘垃圾班’做班主任呢?”

孟学平不吭声,背着手,杵在窗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那可不!”朱世杰趋前一步,“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教训她一下?”

孟学平回过身,很累的样子,坐下,挥挥手,说:“你看着办吧,别过分。”

朱世杰眨眨眼,答:“嗯嗯,明白。”

过了几天的晚上,谭小慧正在烧水泡面,久未往来的尚新娇忽然来找她聊天,先扯了一圈学校的无聊人事纠葛,然后尚新娇忽然说:“小慧,告诉你个事,你可别和别人说哦!”

“什么事啊?”谭小慧看她一脸神秘的样子,和她开玩笑,“不会是你有啥喜事了吧。”

尚新娇一脸郑重地说:“你没听说吗,我们好像也可以评定职称呢。”

“是吗?”谭小慧说,“我没听说啊,没人告诉我。不像姐你,领导身边的红人,消息灵通。”

“哪有啦。”尚新娇一笑。

“这评职称是怎么个说道?”

“评上初级的话,一月可以加三百多块钱,一年的话就是小四千了。”

“那肯定是你嘛,先恭喜了。”

“不好说,”尚新娇说,“我是大专学历,不像你,是本科。”

“领导都喜欢你呀。”谭小慧说,“校长、主任都给你打高分,你就等着通过了。我就不想它了,想了也没用。”

“那可说不准,你呢,文凭符合,又有能力,连大家提起都犯怵的三一班也管得服服帖帖的,再哪天给领导送个礼啥的,说不定也有戏!”

“打趣我不是?”谭小慧说,“还送礼,送个大头鬼,你看着我这屋里,可有一样拿得出手?”

“你呀!你就是最好的礼呀。”

谭小慧愣了一下,继续和她说笑,说:“好,那今儿就打包送给你啦,给你暖被窝吧。”

“唉,你别说,我要是男的,还真想把你收了,这小脸蛋儿,小身材,怪不得恁些人都想泡你呢。”

水烧好了,谭小慧撕开泡面包装,应景笑道:“我又不是啥方便面,谁愿意泡我啊,到现在不还是没个男的搭理。”

“谁说的,看你和赵老师不是走得挺近嘛。”尚新娇说,“也是怪了,对其他男的你都冷冰冰的,独独对赵老师眉开眼笑的,你俩不会真的……”

“去你的!”谭小慧作势打她一下,“别老埋汰我,说说你,上次不是见你男朋友来看你吗,最近怎么没来了?”

“嗨,爱来不来,谁离了谁不都是照活!”尚新娇手机响了,她按灭,起身,“真讨厌死了,这帮人,又让我帮他们做饭呢!”

“看见了吧,有人离了你就是不能活嘛。”谭小慧笑说。

“我先过去,给我留着门哈,待会儿再过来和你聊。”末了,尚新娇还体己地说,“你也别老吃泡面,这玩意吃多了对皮肤不好,等会儿我给你弄点好吃的来。”说着就笑吟吟地走了。

然而谭小慧打开窗户看看后面的办公室,并无灯光,也无喧嚷,今夜那些单身男教师好像没在打牌,那她去给谁做饭呢?谭小慧懒得想,吃了面,翻了一会儿书,不知道尚新娇待会儿还过不过来玩,也就没闩门,看了几十页,尚新娇还没来,眼倦神怠,灭了灯,就迷迷糊糊睡了。

却一夜都睡得不好,睡着了就做梦,梦见父亲循例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让母亲倒水伺候他,骂骂咧咧的。谭小慧看不下去,没好气地倒杯水顿在父亲跟前,父亲立马恼了,抓起杯子扬起一道粗暴的弧线,一杯热水都泼洒在她脸上、身上。她没哭,也没躲,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父亲,像看一个仇人,眼里都是绝望后冰凉的恨。父亲被她的眼神激怒,踉跄着起身,要揍她。母亲来拉,被他一把推个趔趄,然后奔向她……谭小慧头发都要炸了,每次都是这样,没有本事却脾气火暴的父亲喝醉了就把所有的不如意撒向她们。谭小慧受够了,在父亲抓住她要开打之前,她奔进厨房掂过一把菜刀,拦在母亲和妹妹身前,举着刀,一身凛然,迟钝的菜刀在晦暗的十五瓦灯泡下竟也刀光闪闪。父亲两眼通红,看看扬起的刀锋,踉跄了一下,终于被酒精撂倒在地,大骂不止……

谭小慧醒来,一身的汗,刚才那一幕这么熟谙,像是真实重现,心里冰块一样的恨仍然堵在胸口,心意久久难平。睁开眼,看见大块的黑暗堆积在脸前,她嘘了一口气,原来是魇住了。刚要把一口气吐完,却看见浓厚的黑团里似乎有东西在动。谭小慧的心一下子炸开,恐惧像烟花一样爆出来,她抓紧床单,擎起身子往里面退,退的时候叫出来:“谁?谁在那儿?”

她喊了一半,脑门上挨了一拳,就昏了过去,然后那块不明的黑影,压了下来。等到她醒来,一室惨白。明晃晃的白炽灯下,她得努力地回想才能把记忆拼凑起来,她摸摸身上,腰带还扎着,似乎还是睡着之前的扎法,但乳罩系带断了,她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到底被侵犯了没有。谭小慧抱紧胳膊,蜷缩着坐在那儿,似乎要把自己围起来,才能抵得住内心的颤抖。

会是谁呢?她凌乱地想着,就这一次忘了闩门睡着了。

会是谁呢?

转眼瞥见床脚的外罩,黑色的,皱巴巴的,再熟悉不过。谭小慧失声叫了出来。

十一

一直睡到下午,谭小慧才被敲门声惊起,从早上到现在一直躺着,黑洞洞的眼珠盯着苍白的天花板,眼神愣愣的,直直的。赵志良进来,说:“上午没见你去上课,病了吗?”

谭小慧本想拨开他伸过来摸她额头的手,然而,接触到他大而温暖的手掌,她的眼睛还是湿了。赵志良局促地站在那儿,不断问:“怎么了?”

谭小慧哭了一会儿便止住了,说:“做了个噩梦。”

她起来梳头,梳了一半,忽而转头问他:“是不是我有点像你当年那个女孩,你才关心我的?”

赵志良抿抿嘴唇,说:“也不全是。冷不防的,问这干啥?”

“你会带我私奔吗?”谭小慧举着梳子,背对着他,很随意似的说。

赵志良循例挠挠发梢,很久,言不及义说了句:“我老啦。”

“那你就一直待在这里吗?庸庸碌碌一辈子,到老了,再安慰自己平凡可贵?”

“别对我这么残忍。”他哆嗦了一下,似乎被捅了一刀,“那么多人,不都这样吗,我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对,庸庸碌碌。”

她继续梳头,赵志良坐下来抽烟。头梳好了,谭小慧把墙角皱巴巴的黑色外罩递给他,说:“你的衣服,收好了。”

“上午我还纳闷,披在办公室椅子上的破衣裳怎么不见了?”赵志良说,“不是你拿着帮我洗的?”

“……”

“怎么,它自己还长腿了,知道上你这儿跑呢。”赵志良寂寥地笑笑。

谭小慧打断他,说:“抱抱我,好吗?”梳起的头发又乱了。她溺水一样,摇摇晃晃,要站不稳。赵志良刚扶住她,谭小慧便紧紧抱住了他,无声地落了泪。赵志良轻轻拍着她的背,最后徐徐地说:“谢谢你,小慧。”

“你在这里,灵魂交集,就已是最好的安慰。彼此都是。”谭小慧抹去纵横的眼泪,笑给他看,“没事了,当我说胡话。”绾起头发,摆摆手,“我上课去了。”

刚一到办公室,胖墩墩的朱世杰一身肉叠着,像是一圈圈的栅栏,却仍阻挡不了他一颗骚动的心在跨栏,一路挨到谭小慧跟前,有点热情过了头,遮着嘴很神秘地说:“今年的教师职称评选,按说没有你们新教师的份儿,我在孟校长跟前求了半天,给你争取了一个名额……你看,还是哥对你好吧?”

谭小慧屏住呼吸,极力忍着他巨大口腔里扑面而来的浑浊热气,她的脸都憋红了,然后冷淡地说:“你费心了。”

朱世杰表演般的热情没被呼应,有点讪然,再看谭小慧的眼神便有些躲闪,说:“妹子,你这就寒了哥的心了。刚才陪校长喝茶听他一说评职称这事,这不想着关照你,替你说了半天好话,特为来告你一声,你可别不领情。”

“那哪能呢,”谭小慧冷冷一笑,忽而咬牙切齿地说道,“朱哥一向照顾,我都记着呢。”转过身,迎着他虚胖的脸,“问你个事,你知道这地方哪儿有换锁的师傅吗?我那屋里,昨儿夜里进了条疯狗,我想换把锁呢。”

朱世杰脸上的笑意冻结,喉头蠕动了几次,结结巴巴说一句:“是吗,怎么会进狗呢?”然而谭小慧已经拿着书本上课去了。

走到拐角处谭小慧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心潮平复,眼角还是不争气地露出一抹泪痕,正抿起发根,要上楼进教室,却迎头碰上王宗坤,遂强打起精神笑着打招呼:“主任好。”王宗坤掠过她的脸色,说:“怎么啦,又被班里那些浑小子给气着了?”谭小慧仓皇笑笑,不置可否。

“那帮小子,确实是够头疼的。”王宗坤说,“小谭,把你调到这个班上,你没恨我吧?”

“怎么会呢?”谭小慧回他,“主任不是说年轻人要多锻炼锻炼嘛。”

王宗坤想起酒场上对她说过的这句,笑了起来:“那倒是,还是小谭识大体。不过话说回来,调动的安排也不是我的意思,”王宗坤一脸坦诚的样子,甚至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

谭小慧一时不知他忽然亮出底牌的示好是何居心,试探?拉拢?说:“怎么说都是领导的决定嘛。”

“领导和领导也是不同的呀。”王宗坤斜着嘴角笑道,“就看你愿意让谁领导了。”

这话已说得很昭然,谭小慧圆转一笑:“主任,铃响了,我看我还是先去‘领导’班上那些孩子吧,要不一会儿又该炸窝了。”

王宗坤摇摇头,然后欣赏地笑笑,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叫住她,嘱咐道:“李总说老联系不上你,你是不是换号码了?”

“没啊,”谭小慧笑道,“手机不好,信号时断时续的,可能没收到。”扬扬手,就去上课了。

然而,第三天,又一个快递来了,是一台新手机。当然是李义廉送的。收到手机的当夜电话就打来了,原来新手机里早已装了电话卡。接通了,李义廉笑,笑了一半,忽然说:“玩失踪?你觉得雪湖镇有多大?”他又说:“我不要一个巴掌就能罩全喽!”

“我就想知道王主任是帮你监视着我呢,还是他本来就是帮你拉皮条的?”

“嘿,说这么难听干吗?怎么说老王也是你领导嘛。”

“说错了?”谭小慧冷笑道,“女老师就这么好玩吗?”

“老实说,也不咋好玩,可能是她太老,哈哈哈。”

“谁,吕燕?——你们这朋友关系真够好啊!”

“你这小嘴真够毒的。越来越有意思了。怎么样,想好没,愿不愿意跟着我干?”

“想好了。”谭小慧说,“不愿意。”

“怎么?”

“我男友不答应。”

“什么时候冒出个男朋友又?”李义廉将信将疑,“谁?”

“最近冒出的。你认识的。好像当初上学的时候还把你打得尿了裤裆,李总你没忘吧?”

“赵志良?”

“李总记性好。哦,对了,你不介意我把这新手机送给我男朋友使吧,谢谢你的礼物。”然后,对方那句“你会后悔的”还没说完,就被谭小慧撂了电话。

十二

职称评审名单出来了,新来的老师就尚新娇一人。谭小慧没觉得意外。周末庆祝的时候,尚新娇电话响起,扬着手笑着出去接电话去了。另一个前后一同进校的女老师常青搁起筷子,朝尚新娇的后影撇撇嘴,凑近谭小慧,很不屑地低语道:“还不是睡出来的,嘚瑟什么!”谭小慧撤开一段距离看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倒不是为得到这个名额尚新娇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常青说话时的那种语气,刚吃了人家的饭还没咽下呢,转眼就嚼舌头根子。谭小慧感到一种恐惧,在小镇学校里,人际关系这样黏腻不洁,每个人互相依靠而又互相提防,活在彼此的唾沫星子里。谭小慧想,私底下她们说起,大概嘴角上也饶不了她的。

尚新娇一脸明媚地接完电话回来,大家重拾刚才的喜庆,向她祝贺。而谭小慧却吃得彻底索然无味。每个人都在表面上客气地举杯,祝贺尚新娇,而心里莫不是交织着嫉妒、蔑视、轻鄙之类的腹诽。好没意思。

然而尚新娇神秘莫测地伸长脖子向大家说:“你们知道吗,有人举报孟校长呢!”于是几颗头颅支棱着耳朵朝尚新娇围拢,问:“是谁呀,是谁?”“不知道哦,正在追查呢,听说孟校长愁得都瘦啦!”大家自行脑补起孟学平那副无论体积和面积都闻名遐迩的大肚腩凹下去的情景,觉得不可思议的好笑。

“老校长确实挺那啥,听说和朱世杰经常在他那个办公室看黄片呢……”

“真的假的,你咋知道的?”

“听说嘛!”

“都举报的啥呀,贪污、受贿、搞女人?”

“搞你了没?”

“去你的!”

“哈哈哈哈……”

几个人七嘴八舌,气氛一下子很活跃,都是终于有好戏看了的感觉。除了谭小慧淡淡的。可是尚新娇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众人的目光纷纷聚焦到谭小慧身上,她说:“听说接连几次举报信都是从莽山那边的镇子寄出去的。”

谭小慧觉得像被扒了衣服,这里面就她是“莽山那边镇子的”,她对这一顿饭一直很冷淡,连刚才爆炸性的新闻也无动于衷,所以在接下来的片刻,众人说话停箸的间隙里,眼睛总要往她脸上瞄一下,似乎试图破译她表情里的漏洞。被看了几次,谭小慧有点恼,说:“怎么了都,好像是我举报似的。”一语挑破,众人反而噤声,尚新娇打个哈哈,挽救下场面,谭小慧终究觉得无趣,找个借口提前离席,撇下身后议论满地。

走到学校里,到了宿舍前,才看见月亮出来了,铜锣一样挂在西边的天空,风一吹,寂静似乎在天地间回荡着空旷的声响。在黑暗中,学校像一个孤岛,而她自己,如一段搁浅的枯舟,她两臂张开,做了一个扇翅膀的姿势。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读到的几行《诗经》:“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那时候不懂,现在懂了。

她想,我是不是要离开这里呢?再待下去,自己还能飞起来吗?

没过几天,因为班上的男生和别的班的男生打架,谭小慧被叫到校长室,狠狠挨了一顿批评。本来他们打架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孟学平一张嘴就像掀开了垃圾桶:“你怎么搞的,自己班内打架也就算了,还打到别的班去了!你看看你们班是不是这几次什么都是倒数第一!还有你,上课给他们讲的什么东西?在课堂放那些不三不四的电影,鼓励他们思考啊提问啊有自己的想法啊,都什么啊?——你觉得你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就了不起了?狗屁!我告诉你,从我快三十年的学校管理资历告诉你,学生,永远都是一沟水,你就得用条条框框限制住,让它安安生生的,要不它给你流得哪儿都是,聚起来一会儿就能给你兴出点风浪,你明白吗?”

“校长,那一汪死水除了发臭腐烂,还有什么用呢?”

“别给我扯那没用的,我不管它死水活水,在这个学校建教学楼评估审批的节骨眼上,都别给我出事!”

“校长,”停顿了片刻,谭小慧掠起落下的发梢,忽而很平静地说,“你是不是怀疑那些举报信是我写的?”

孟学平有点愣,缓过神来,一下子恼羞成怒:“什么举报信?谁告诉你的?我怀疑你了吗?——谁他妈敢举报我!”

“不知道。”谭小慧说,“但是你让朱世杰撬开我的办公抽屉,搜查过。”

“放屁!”

“你不但粗鲁,脑子也不够使,真的。”谭小慧平视着他,真想大声说出来,忍了忍,还是鼻息哼了一声。

孟学平快要气炸了,说:“你这什么态度?”他粗大的手指开枪一样杵着她,“我随时可以让你滚蛋,你信不信?”

“我信。”谭小慧说,“可开除了我,可能你真的就多了一个举报者。”

“滚蛋!”孟学平吼道,“爱干不干,不想干滚蛋!告诉你,你们这样的九〇后我见多了,以为自己受了点新思想,就敢顶撞领导,在这个学校里,你算什么东西!”

谭小慧掩上门,走了出去。觉得很想笑,把心里憋的话说出来了,感觉真好。吐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她可能真的要“滚”了,只一时不知道要滚到哪儿去。大约周围的同事都知道她被校长给批了,对领导不喜欢的人,大家都有点敬而远之。谭小慧微笑着,笑得很周到,恨不得和每一个人都点头示意。可没人和她接招。朱世杰甚至不怀好意地问道:“被领导表扬去了?刚我路过听声还挺大的。”

谭小慧回他说:“那可不,顺便也表扬你呢,朱老师,说你在领导跟前那啥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挥洒自如。”

“那啥功夫?床上床下的呀?”朱世杰眯眼笑着,贴过来。

谭小慧做了个轻拍的动作,说:“你想多了,朱老师,拍马屁的功夫。”

朱世杰瞪了两眼,气鼓鼓地出去了。

众人走后,赵志良自角落的办公桌上抬起头,合上在读的金庸小说,转过椅子,对着谭小慧说:“何必这样跟他们言辞顶针?”

“我顶针?现在整个学校都传言匿名信是我写的,我能怎么办,忍着?”谭小慧情绪激烈,“我不干了!”喘息了片刻,气色平定下来,说,“真的,不干了,没意思。”

回到宿舍,打开电脑,又看了一遍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电影《死亡诗社》,在电影中,罗宾·威廉姆斯朗诵起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的诗句:

这个问题不断重演的生命

在载运无信仰者的绵延的车厢中

在充满愚蠢人的城市里

身处其中的意义何在……

“身处其中,意义何在?”上一次她在班上放这部电影给学生们看时,放到这儿,当时,谭小慧想的是:“你在这儿,使生命存在。看见溃败,也看见花开。”带着一种决绝的悲壮。

可是她现在很怀疑,如果更多的只是溃败,又有什么意思呢。想到此,谭小慧忽然泪流满面。她想,或许,我真该离开了。

十三

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她并没有看见,一夜之间就白茫茫的。干旱了一个冬天之后,雪下得有点事后补偿的意思,源源不断。谭小慧的辞职报告当然没有被批准,批评通告却在布告栏里贴得耀眼:顶撞领导,不服管教,带班成绩落后之类。孟学平甚至放出话来,爱辞不辞,档案别想转!

谭小慧病了,也不是特别严重,就是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疲惫,躺在床上,身体就像一个破麻袋,那种入骨入髓的累,仿佛踮起脚就会从身体里淌出来。

已经放假几天了,她还不想回到破败的老家。不想面对酒气冲天的父亲和佝偻艰辛的母亲,可是这天,发生了一件事,具体是这样的——在家里的父亲忽然接了个电话,是父亲偏爱的哥哥逢春打给他的,说:“爹,我在城里头撞着人了,喂,喂,你说话啊!”

爹愣过神来,握着电话筒,胆战心惊道:“咋会这样,撞得严重不?”

逢春转眼看看沙发上的李义廉。李义廉面无表情地抽烟,眼里堆积的是憋不住的笑意,摆手示意继续演下去。逢春一顿脚,叫:“我都给弄到交管所饿半天了,你说严重不?”

“你别急,爹这就坐车去城里,你说楞不登的咋会出这事。”

“你来顶个屁用啊!别说了,赶快叫俺妹去找那个李老板啊,人家混得开,我妹和他熟,说句话就管事了,你听见没?快,要快啊!”

爹忙不迭地答应:“哎,哎,我这就打电话,这就打电话。”

“叫俺妹打,赶快求人家想想法。你就甭来了,来了我看也没啥用,我得挂了,听见了吗,你不要来了,叫俺妹去求求人家,挂了!”

电话挂了。

李义廉至此终于憋不住从沙发上滑下来,弯腰将积着的笑大口倒出来,说:“这狗日的可以去演戏了,弄得还真像那回事。”

随即,这边谭小慧的手机就响了。是她爹的声音:“呃,这个,唉……逢春这个不成器的祸害打电话说在城里撞了人了,被扣在交管所里呢,也不知道咋样了,唉,你说这弄得算啥事这是……听说你认识那个李老板,人家在城里脸宽,你说句话让他……”

谭小慧在床上支起身子,“我不认识!”她说,“你不是会喝酒吗,那些酒桌上的狐朋狗友呢?”

“看你这孩子,你哥还在交警手里呢!”

“让他多待会儿吧,平常开个摩托车就横冲直撞的,这回也长点记性。”

“你有没有良心,那是你哥……”

“我没有良心。”谭小慧打断父亲,“我考上大学你咋说的,说我上学的钱还不如给我哥成家呢,我这几年学是咋上的?助学贷款我还没还完呢,我妈忙里忙外,病了你都不管,照样喝你的酒,接着去喝啊……”

谭小慧挂了电话,咬牙切齿地抹了一把眼角,过了一会儿,还是打通了那个电话。李义廉已慢步走进另一间屋子,迟迟,始传出一声清澈孤立的“喂”,仍然迟迟,没有下文。如石子叩水,李义廉把手机稍偏离耳旁,仿佛斜眼看谭小慧这一声“喂”在空气中漾开的波纹。他带着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清冷笑色,定眼看着谭小慧接下来在他的掌心如何选择,选择一些取悦的词汇和言语间柔软的声色,所以,他拿着手机,静静等着。我看你这回还能骄傲吗?

过了很久,谭小慧说话了,她说:“是我。我哥的事你要方便,就麻烦了,我在辞职,办完了就去你那里上班。”

李义廉合上手机,骂了一句,眼眉笑了。走到客厅,回首向逢春说:“不错,过不两天把你弄矿上做保安的事就成了。”走到院子里,问逢春:“你这破车多少钱买的?”逢春哈腰也踹一脚他破破烂烂的摩托车,说:“买的时候就是二手,要了我两千多呢。”

“屁,连两百也没人要,”李义廉抄起地上的建筑钢管照车身上猛砸了几棍,“得让它也专业点,好像真撞了的样子。”又把钢管丢给逢春,“你来砸,回头给你弄辆新的骑骑,那才架势。”

逢春接过钢管,忙喜笑露牙答应:“嗯,好嘞。谢谢李老板哈!”

……

谭小慧从床上起来,披着棉袄,在校园里走,几天未出门,第一眼看这个世间,印象极其尊贵,天地雪白,不染尘埃,呼吸一口凛冽通透的寒风,转眼又望见废池塘边那些蒲公英,已经被雪埋住,分不清哪是雪、哪是蒲公英的白色球状花伞,大约过不了几天,等雪消融,那些未曾在风里飞走的蒲公英只会是一地泥泞,腐烂在肮脏的泥水里……

谭小慧在雪地里猛跑一气,直到气喘吁吁,才回到宿舍,给赵志良发信息说:这个世界,没有风。

十四

一直挨到腊月底,谭小慧仍蜷缩在学校宿舍里。她能想象回家的场景,短暂本能的温暖之后,是巨大的隔阂和嫌隙,不成器的哥哥,喝酒的父亲,操劳成疾的母亲,无数次梦中重复的争吵,家庭环境导致的阴影与枷锁,如同一种心魔久久缠绕不放。最后,还有单身的自己,要面对七大姑八大姨的轮番询问。平日里她们灰头土脸活在各自平庸的婚姻里,面对未婚的人,却突然站在某种道德高地似的,带着也拉你下水的热情,向你推销各路货色。谭小慧想想都堵得慌。索性躲在屋里,看书、发呆,饿了煮点面对付过去,整个人心灰意懒。

这天,都很晚了,谭小慧正蜷缩在床上发呆,门被叩响,“是我,小慧。”尚新娇进来,“听说你还没回去,过来和你说点事。”

谭小慧见她神情委顿,似是哭过。“怎么了?”她问。其实谭小慧对她是有点嫉恨的,她现在这么顺风顺水。谭小慧立在那儿,没邀她坐,不打算和她深谈,因为上次是她散布、怀疑自己写了举报信。但是尚新娇哭得很突然,看来已经憋了很久,那情景就像是一个要吐的人终于见到垃圾桶,扑过去,抱定,然后号啕。谭小慧不明就里,当然本能地也担心她,但泛起隐隐的厌恶。“怎么啦?”谭小慧问,“和你男朋友吵架了还是……”她和男友经常在电话里吵架,大约这次又在闹分手之类的吧,谭小慧想。

可尚新娇哭得气韵悠长,暂时没有要收兵的意思,当她说出底下的这句话时,谭小慧也就明白了,是得有这么大的铺垫才行。尚新娇抽抽噎噎地说:“我怀孕了……”

“啊?你男朋友知道吗?”

尚新娇哭得更厉害了。

谭小慧有点烦躁,说:“说啊,你男朋友什么态度嘛。”

“不是他的……”尚新娇不哭了,迎着谭小慧惊讶得张大的嘴巴,眼泪巴巴地说,“我……我好傻……”

谭小慧大约有点懂了。可她不能去问是谁的,尚新娇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和她对视了一下,谭小慧有点意会,又拿不准,在心里说,就为了评个职称,至于这么舍得付出吗?眼色就有些鄙薄,抱着身子,冷淡地看着。

见她不吭声,尚新娇有点把握不准她的心理,说:“小慧,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我也就是能和你说说了……”谭小慧懂了,这是怕她泄密。

“我也不知道。”谭小慧说,“你还是和你男友商量一下呀。”

“你傻啊,”尚新娇大概后悔找她了,“算了,算我没给你说。”她负气要走,却无路可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摇晃着谭小慧,“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谭小慧被拖拉着,无法不参与其中,问她:“是朱世杰还是孟学平?”

尚新娇底下的这句话,更让谭小慧内心轰动:“我也弄不清了。”

谭小慧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感到实实在在的恶心,有一瞬间,呕吐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憋出了细碎的眼泪。她想,在看不见的地方,都他妈的发生了些什么事啊!她交织着可怜、可恨、可悲,回手拉着尚新娇,说:“姐,你说你这样值得吗?”

“所以我傻啊……开始是被朱世杰花言巧语骗了,又喝了点酒,就……后来想反正都这样了,再脏一点也不管了,就又被朱世杰让给孟……”

谭小慧掉下眼泪,类似于兔死狐悲,叹了一口气。她能切身体会,一个人在这里想要靠着自己的努力,干净硬朗地往上走,有多难,而只要躺下来,一切都会变得顺利很多,何况,尚新娇本来就有点轻浮。

“他们知道吗,什么反应?”

“要我赶快悄悄打掉,要不然,就取消职称资格……我是够贱的,这回我算看清了他们的嘴脸!”

“那就打掉吧,”她想,能怎么办呢,是你自己选择的,“到时候我陪你去。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曾照顾我,给我喝了几碗羊汤,这回,谁也不欠谁了。她想。

“对不起,小慧,我之前对你……”

“别说这……”谭小慧抱着她。

“我要说,都说出来才好受些,我对不起你,上次夜里进你屋子吓唬你的就是朱世杰……”

尚新娇顿了顿,又说:“还有之前举报信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是和我分分合合的男朋友……他在临近县里一个学校工作,我嫌他工资低,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我的事,所以他才这样一封一封地投递举报信,以期扳倒校领导,让我和他重归于好……”

十五

新学期不久,新教学楼的兴建工程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奠基仪式很隆重,市里、镇里的领导来了两车,孟学平忙于安排工作,喘得很欢快,恨不得从臃肿的身体里羽化出另一个轻盈精悍的自己,脸都笑烂了;李义廉作为捐资助学的企业家代表在前排贵宾席上坐着,笑眯眯的,正襟危坐;王宗坤戴着礼花,主持奠基仪式……礼乐、鲜花、掌声、讲话,花团锦簇中,谭小慧俯视着这一切,很想冲底下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发狂尖叫一声。

不过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看到自己也在人群中,穿着礼服,作为迎宾,为前排端坐的领导们续茶,引导他们登台讲话。——哦,她想起来了,为迎接这场活动,她们这些年轻的女教师,提前好几天就开始被抽出来集中排练,以期活动当天礼仪规范。这会儿谭小慧就看到自己双手交互放在腹部,得体地笑着,数一数,大概恰好露出八颗牙齿,她很恶心这个故作优雅得体的自己,所以半空中的她冷冷地看着,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却又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有一瞬间她很惊慌,怎么自己的意识在半空中飞扬,而身体却在地上中规中矩地忙着呢?空中的她想喊,想叫,喊叫出的却都是空气,没人做出反应,好像她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维度里的,她像趴在玻璃罩子外面的看客,来置身事外地观看罩子里面的人的表演,包括自己的嘴脸。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她想。

在她旁边,尚新娇也穿着礼服,按照之前训练的要求,头正、颈挺、收腹、立腰、并腿、提臀,高跟鞋撑着她娇小的身子,看上去亭亭玉立。她被任命为礼仪队长,笑容像头牌名媛一样,双目平视,微收下颌,面带骄矜。可是谭小慧在空中看到她在双手交叉置于肚脐的时候,忍不住朝她使眼色,说:“上去啊,说出来啊,把他们那点龌龊事全抖出来啊”……可尚新娇面带微笑,不为所动,事实上,她也看不到谭小慧的焦灼。

之前她们是商量好的,在这场奠基仪式上,尚新娇迷途知返,将朱世杰和孟学平狼狈为奸的下作当众捅出去,那些暧昧的短信、裸露的照片,在孟学平讲话到高潮的某个节点,突然高叫一声,烟花般炸开,然后红的呼啸,绿的纷飞,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她能想象那将是多么精彩的画面,她将笑着,看那些端坐的领导怎么表演淡定,看孟学平如何面色苍白……

寒假中,谭小慧照料着流产的尚新娇,在狭小的屋子里,她们一次次这样设想过这个无比刺激的场景,尚新娇眼泪汪汪地对她保证,一定在那天将他们当着市里、镇里领导的面捅出去,豁出去了,不能这么憋屈!

那一段她们之间的姐妹感情骤然升温,谭小慧陪她去医院,陪她流产,陪她说话,为她熬汤做饭。从她微凸的肚子瘪下去,再到复原,伺候了她六七天。尚新娇感与惭并,商量着怎么才能报复他们,最后她决定撕破脸皮,在奠基仪式上给他们一个“惊喜”。甚至细节她们都商量好了:就在孟学平讲话完毕的刹那,尚新娇冲上台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话筒,开始指控,而谭小慧负责将那些打印好的暧昧短信、照片,呈送到前排领导手中……

可是这会儿,她觉得尚新娇把之前说的话好像都忘了。孟学平已经快讲完话了,谭小慧看看她,尚新娇仍平静地站着,笑容像是某种头盔一类的东西,倒扣在脸上,严丝合缝。孟学平讲完了话要下台了,尚新娇还纹丝不动,谭小慧恨不得推她一把,说:“上啊,错过这次,你的肚子就白挨那些刀了!”

打胎的时候,尚新娇攥着谭小慧的手,颤抖着,许久不愿意一个人去手术台,谭小慧知道,她害怕那白晃晃的医用器械,剪子、刀子、夹子,疼啊。医生很不耐烦,催促着,谭小慧狠狠心掰开她攥着自己的手,赔着笑,小声对医生说:“拜托您轻点,这是我姐……”尚新娇眼泪哗哗而下,关上门,谭小慧在门外,眼泪也扑簌簌的……

“你都忘了吗!”谭小慧想打尚新娇一下,让她惊醒。在料峭的春风中,有些冷,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个谭小慧眼神更冷,刀子似的。

下一个领导的讲话开始了。孟学平在位置上安妥坐下。

地上的谭小慧在给领导续茶时,轮到李义廉那儿,他眯着眼看着她,然后趁人不注意,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说:“想好了没,小谭老师,我可等了很久啦……”半空中的那个谭小慧冲自己喊:“泼他啊,把瓶里开水朝他脸上泼啊!”可是没用,地上的她只是回瞪了一眼,掩藏好愠怒,唯唯诺诺地走了,并且心里揣着一丝恐惧,恐惧于李义廉的势力,恐惧于亲人的逼迫就范。而李义廉的目光仍然追踪着她臀部的两瓣浑圆。空中的谭小慧愤怒地哭了。

谭小慧找了个上厕所的理由,离开了会场。

她在食堂那边看见了赵志良的身影,他在食堂帮忙呢。他所能做的反抗,也只是这样,不在台前帮他们锦上添花,而躲在这里,帮着师傅在案板上,把那些鸡鸭鱼肉碎尸万段。那些鱼至死睁着天真而空洞的眼睛,显得特别无辜,师傅在砧板上剁开它们。

她心想,是否也有一种冥冥的主宰,把她搁置在命运的砧板上慢慢地剁……

谭小慧涌上来一些心疼的情绪,她一直视赵志良为自己的“精神高地”,在小镇中学里,唯一可以敞开心扉说说话的人,却就这么自甘沉溺,碌碌无为,一身疲惫。她突然发现他有些未老先衰的样子了,这个发现让她很难过。她转过身,往会场走去。

此时,会场那边已经在欢庆地揭牌,红花绸带下,巨大的捐资助学功德碑金光闪闪,“李义廉”,每一个字大得都像一个拳头,狠狠砸着这个世界的脸面。

谭小慧想起有一天李义廉喝醉了,在电话里,带着炫耀和劝说,恶狠狠地向她兜售他的人生哲学:“这个世界不管你善恶,你有钱有势,谁敢不高看你一眼?你说赵志良那样的,什么都看不惯,却什么也没干成,窝窝囊囊活一辈子,还是我这样挣了钱——不管这钱干净不干净——拿出几十万捐资助学,让全镇学生都受益,你说哪个更有意义?”谭小慧无法回答。

她又开始分神了。恍惚中,她再次飞离了地面。飞了一半,她忽而想起,她的身体还在学校里端茶倒水呢,又赶忙掉头,想把地上的自己拔起,然后打包带走。

可她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自己,在陪领导敬酒,喝得很热烈。地上的她好像忽然开悟了的样子,决心在这小镇里敞开自己,掩去那些耿介的情怀,让自己“成熟”起来,于是她笑逐颜开,辗转腾挪,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然后把自己安安稳稳地摁在一个玲珑的位置上……

突然,尚新娇对她笑笑,咬着耳朵对她说:“他们答应到时候把我提为年级副主任啦!”她的脸上一片酡红,眼神欢庆。谭小慧愣住了。尚新娇还在劝慰她,说:“只要你愿意放低身段……毕竟,我们年轻嘛,又不比他们蠢笨,是吧?”

谭小慧感到自己要破碎了,空中的意志像是被恶毒的太阳晒到临爆点的肥皂泡,撑不住了,在破碎之前,她看见那废弃的湖边,又是一年春天,垃圾堆边,那一片脏脏的蒲公英重新开枝散叶,在枝叶间酝酿撑起小伞,以期搭载一阵风,去远方看看……

谭小慧最后看到地上的自己还在陪酒,喝得摇摇欲坠了,却还在不停地敬酒,跟谁赌气似的,终于被尚新娇和朱世杰架着回了宿舍,一路上他俩对视笑着,仿佛尽释前嫌的默契。

谭小慧被送回屋子,轰然倒在床上。空中的那个谭小慧,最后看一眼床上沉沉睡去的自己在做梦,五彩缤纷的梦,梦见自己升到半空中,看了看床上脱壳一样的自己,然后,谭小慧想,我要飞啦,飞得远远的,最好是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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