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昌平的孤独

2017-09-19 06:17/
青年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张生李广小红

⊙ 文 / 杨 勇

在昌平的孤独

⊙ 文 / 杨 勇

杨 勇:一九七〇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著有诗集《变奏曲》《点灯》《拟古意》《日日新》等。现居中俄边境城市绥芬河。

在昌平的别墅区,张生把福特车泊好,径直奔向了一家鱼店。张生蹲下身来向鱼群翻滚的大玻璃缸里看,脸贴在玻璃上,一张颇似抽象画的面皮在惊慌的鱼群里恍惚着。玻璃缸里有一条青白色的大鱼,约一尺半长,在众多慌张的鱼中,它从容不迫地游着,王者一样扎眼。张生取来一只大网,精确地捞到这条大鱼。就是它了,张生把装大鱼的塑料袋塞给我,付款后又钻进一家花店。张生买下一大捧鲜花,小心翼翼地嗅着,挺胸昂头走在阳光下,明亮的脸充满了梦幻。我跟在他后面,困倦得打了几个哈欠。

张生走向一座气派的别墅区大门。两个保安拎着警棍站立着。看见了张生,一个保安迅速换掉严肃的表情挤出了笑意。张生向保安点头,表示着他的友好,大摇大摆地进去了。我跟着张生走,大鱼在塑料袋里搅动着,鲜活的生命坠出沉甸甸的分量。我提着它对阳光看,大鱼宇宙黑洞般的眼睛凶险地盯着我,我一颤,迅速移开了目光。

别墅区里绿树成荫,像座大植物园。我们沿着树廊走,时而左逢小桥流水,时而右迎芳草萋萋。张生指点着隐约其中造型各异的小楼,讲述哪位歌手、哪位画家、哪位演员、哪位导演住在哪儿和哪儿。张生的眼睛鼓胀着,放大镜一样,好像要分辨出别墅区的角角落落。我们在一幢红白相间的小二楼前停住,张生快步走,按铁门上的方盒键子,一阵铃声后,他自信地等待回音。方盒寂静着,张生嗅了下鲜花,又按方盒键子。这次他按的时间很长,有点强调的意思,但铃声之后还是寂静。张生从屁股兜里抽出手机,快捷地按键,然后把那东西贴向耳朵,另一只手插入裤兜在门口走来走去。小红,你在哪儿,还没起吧?哦,在超市买菜?这么早?那好,咱等你,我和宋辞来了。什么?我向毛主席保证,那天真的是谈业务去了,我向你保证,没犯错误!张生在手机这边一脸无辜。

我们在楼前的大理石椅子上坐下,嘴上插着烟,四下里闲望。那位是《西游记》里的演员,张生碰了一下我,说。我抬头,一个白色长裙的少妇挺着高耸胸部在踱鹤步,脚下一只小狗东嗅西闻的。她走很远了,小狗仍晃着尾巴停在一处草丛那儿嗅个不停。她发觉到这一点,回头训儿子一样说,花儿,别乱跑哟,快过来,快过来嘛。叫花儿的小狗没反应,搞科研似的仍旧在那里嗅个不停。我走了,花儿你自己玩吧,女演员提高了声调说。小狗不怕威胁,晃着尾巴,继续专心致志地嗅着。我不要你了,花儿,我走了,她装作生气的腔调。草坪上,小狗终于抬头看女主人了,也许它辨识出了一张生气的脸,颠颠地跑起来,一路铃铛声清脆。张生摸起他的光头,目光追随着女演员在移动,表情像吸大麻一样迷醉着。张生原来是诗人,后来转行炒股,现在是颇有名气的行为艺术家。如今的行为艺术家张生很少和我谈诗了,他从北京城开车来,又到昌平我居住的小屋拽上我,给他的女友小红过生日。

昌平的天空今天很蓝,蓝得像无边的大海,没有一丝儿波澜。我被这蓝色深深地埋没着,有些恍惚。我在昌平租房蜗居多年了,每天除了睡觉、发呆,就是写作,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今天外出,好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空,昌平这明亮而孤独的天空。

小红拎着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出现了。看见我们,她娇声喊叫,招呼我们过去提菜。张生把花束塞在我手中,小跑着迎接小红。他抢过菜,讨好地用另一只胳膊轻缠她的腰。哎呀,我怪热的,小红扭脱着说。你们买花干吗呀?小红看着花束并没有显出惊讶的神色,却用惊讶的声调大声说。庆祝你生日呀,张生回头关切了一下我手中的花束,又看了我另一只手中的大鱼,拉长了腔调说。我们上楼时,透过一楼的玻璃窗,我看见那个女演员已经走远了。夏阳下,她的影子被拉长,一会儿铺在草坪上,一会儿铺在石路上,隐隐约约,像块浅浅的纸灰。

小红住在一幢大别墅里。在一楼,她利索地将花束放入一个水晶花瓶里,注上清水,然后摆放在了餐桌上。把鱼放在饭厅后,张生带我各处参观。这别墅是小红老爸给买的,张生对我说。一楼里的方厅很大,一直通向落地玻璃窗的阳台。四下靠墙地方摆放着长沙发,拐角处是一个曲形吧台,吧台边放着一个大箱子似的音响。吧台后面有酒柜,立着造型各异标有外文字母的葡萄酒和白酒。这一切的装饰有点像酒吧。当我抬头,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果真是酒吧风格的装饰。棚顶悬着多面球形彩灯,脚下是一张棕色为主带有各种花饰的地毯。墙壁挂满各种画,中国水墨、西方古典油画、现代抽象油画,还有一些女人体、男人体的黑白摄影作品。这一切,显示出主人爱好的杂芜来。

张生盯着一幅黑白女人体看,头也不回地说,小红,怎么你又拍新摄影作品了?有点像那个女演员,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叫秦圆圆,怎么着,你对她有想法?小红的话从饭厅飘来,满不在乎的口气。小红在饭厅里放水洗菜,隔空又说,今天我也请了秦圆圆来,她一个人住够孤单的,老公常年在外面忙制片,总不回。请吧,请吧,让宋辞兄弟认识认识,张生从黑白女人体上转过头,望着小红。是你想见她吧,小红怪腔怪调地说。咋说都成,张生觍着脸说,向毛主席保证,不敢有想法,咱就是一块儿喝点酒嘛!

我翻看沙发上的一本厚相册,是小红的。小红在镜头面前总是摆出各样姿态和妩媚的表情。有自由女神像背景那张,小红跟一个头发花白且披肩的老男人合影,气质极佳的老男人一手轻抚着小红的肩,小红则偎紧着他开心地笑。有开阔的大海滩背景的照片,小红则泳装,双手向后拢着湿淋淋的长发,摆动着腰肢,眼神充满野性的诱惑。我又翻到了一张少女的照片,那时的小红身着白衬衫、蓝短裙,肩挎一个军绿书包,大眼睛清澈可人,流露着对未来憧憬的神情。

门铃响后,叮咚的脚步声移向门口,又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清晰,又是门铃,开锁声。哎呀,你们才到呀?小红出迎,有些夸张的语调。张生从沙发上弹起,却慢慢地向门口踱去。出于礼貌,我也跟着走过去。两个男人,一个脑后留着马尾巴,戴着乳白色牛皮小帽,一袭发白的牛仔服,是白夜。另一个瘦小身材,戴黑边眼镜,着暗格红色唐装布衫,是李广。张生喊出他们名字,上前拥抱,拍打他们肩膀,好像多年未见的样子。接着又侧身让出我,让我们彼此招呼。

白夜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木框,手掌般大小,框里是一幅素描人像。我的签名艺术品,送你,生日快乐,白夜恭敬地双手递过去。画上的女孩有点像我哎,小红夸张地看着框里的画说。就是你,白夜说,我凭记忆画的。李广也带来了一个小礼物,菩提子手串,他说是灵隐寺开过光的,小红笑着感谢,他双手向小红合了个十。

本期插图作者 / 李 川一九八九年出生,甘肃庆城人。有文学与绘画作品见于《星星》《中国青年》《青年作家》《飞天》等刊。出版有诗集《一切都很善良》。现居北京。

我微微有些尴尬,因为我什么礼物也没给小红带。我走到开着的窗前,深深地吸了口气,满屋子里都是腥味儿,它们从大鱼的身体上散发出来。我想起了我租住的小屋,除了堆在一起的书籍,那里只有黑暗和潮湿。唉,如今又该续交新一年的房租了,我却没有多余的钱来应付它。我叹口气,无聊地吸口烟。我头顶,昌平的天空仍旧孤独地蓝着,蓝得虚无,一丝云朵也没有。

张生去饭厅帮忙。大鱼在塑料袋里委屈地扭动着。小红卡着腰看鱼,问大鱼怎么个做法。张生歪着头,将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又摇了摇。小红不懂他的意思。张生只是神秘地笑。

我回到客厅,看见白夜走向一面镜子,精心地观察着自己,他一会儿扭着鼻子一会儿歪着嘴,两手用劲地掐脸上的某一处,他在试图弄掉粉刺一类的东西。后来,他又找来一个喷水壶,开始浇客厅里的花。他先淋那些叶片,让它们的本色从尘灰中清晰出来,然后淋花土,让它们承受雨水一般,慢慢地湿润。他颇像一个园艺师,很投入的样子。

我和李广坐在沙发上,围着小茶桌,漫不经心地谈绘画和写作。李广时而满脸烟雾,时而素质良好地把一截雪白烟灰精确地弄到银饰的小烟灰盒中。抽完烟,我们喝茶。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李广在圆明园画家村住过,画中国画,他在宋庄买下一个大画室,画作如今炙手可热,市场行情大好。李广说,宋辞小弟,你对写作信念的执着我很佩服,坚持写下去吧,经济上的事我帮助你,自古大诗才,在世注定要过苦行僧似的生活。说罢,他在沙发上双盘了腿,闭眼,挺直腰身,转动起手中的玉珠串,口中念念有词。白夜从绿色叶片中露出白脸,反驳说,宋辞兄,别听李大师的,他不缺钱才这副清高姿态。我动了动喉结,没有应话。白夜又加强了语气对我说,每个人都应通过自己的奋斗来改变命运,凭你才气,依我之见,搞剧本创作就是条光明出路,当下,写抗日剧、古装戏、职场戏、穿越剧、玄幻剧,哪个都有市场。你赚下钱在北京买房,扎下根,再实现你写诗的梦想也不妨。饭厅里那条大鱼在塑料袋中扑通扑通的挣扎声传过来,我又看见了它那张不断蠕动的嘴。大鱼需要更多的空气,它肯定在张嘴骂人。骂谁呢?我不知道。

我走进饭厅,又退了出来。张生和小红在接吻。两人闭着眼,脸对着脸,很是意味深长。你回来,我听见张生在喊我。回头时,两人都若无其事的表情。我绕过他俩,去看塑料袋中那条大鱼。大鱼蜷着一个“U”字形,果真在张嘴骂人。它的眼睛像两面镜子互照,幽暗得看不到底。我寻了一个大盆,去水龙头处放水。你不用刮鳞,张生说,咱来整治这条鱼。我边将鱼放入水盆中边说,我不是来刮鳞的。鱼在水盆中喘息了一会儿,开始摆动尾鳍,眼神也生动许多。一会儿,它又吐出许多泡泡,像骂人后添置的一枚枚句号。

小红嚷着问张生鱼怎么做,张生仍旧笑而不答。不知何时出现在饭厅的白夜扶扶脑后的马尾巴说,小红,张生要为你的生日献艺,表演他著名的行为艺术,你还没见过吧?绝对艺术绝对绝活。我诚恳地说,张生你还是写诗吧,别拿行为艺术唬人,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行为艺术,因为中国没有国外行为艺术成长的背景和土壤,不可能长出行为艺术的花朵来,即使有,也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张生反驳,你不懂,思想上可以先行,思想上有就有,跟经济和政治没多大关系,所以中国还是可以有行为艺术,且必须有行为艺术。张生将绿色蔬菜按进水池中,放水后,双手紧紧地压着,像按紧一个即将溺亡的人。

宋辞兄,功夫在诗外,你要跳出诗歌写作的小圈子,放眼世界艺术趋势。张生从水池中抬头看我。我看着水盆中的大鱼,它在奋力地寻找逃遁通道。张生的声调高起来,写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目前,艺术的难题和中国的体制一样,需要打破僵局。在当下,单单经济体制改革不行,文化领域也要大刀阔斧地改。所以,只有通过行为艺术,去传播思想、传播观念,才能达到真正的后现代文化启蒙。水中的大鱼溅起了水花,像张生的唾沫星。中国的行为艺术将开启艺术新的表达方式,洞开更广大的艺术空间。说到这儿,张生站起来,在饭厅里走动,挥着一只胳膊。艺术一定要普及要生活化要大众化要世俗化,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白夜朝张生竖起了的大拇指。小红睁大了眼睛,你们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一会儿你就懂了,张生脸上又泛起神秘的笑容。

小红是这次聚会的主题。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菜盘摆在餐桌上时,小红咳嗽了一下,准备致辞。门铃突然响了。张生快步去开门。秦圆圆像小白桦树一样在门口优雅地立着。小红迎上去,用双手抱住她,夸张地叫姐姐。在餐桌前,秦圆圆保持着迷人的微笑,对小红,对我们,那姿态里有一种对着镜头训练后熟练的良好表情。小红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介绍说,秦圆圆,我特崇拜的著名电影演员。接着又向她介绍我们。张生,著名诗人,行为艺术家,艺术批评家。白夜,著名自由撰稿人,编剧。李广,著名画家。宋辞,著名诗人。经小红这一圈的介绍,大家都是著名的人物了。

赴宴的人正襟危坐,小红的宴请致辞在寂静下来的餐厅里缭绕。大意是今天过生日,很高兴大家能来。后来她开始跑题,谈到了远在美国拍电影的导演老爸,谈到了她离异的老妈。话题跑得很远,由中国跑到美国,又跑到了非洲埃及,直到她感动得自己流出眼泪后才发觉到这一点。小红把话头转回来,致辞已长达半小时。我看见席上的嘉宾举着杯,频繁点头,一律听入迷了的表情,没有人忍心打断她。小红讲话时,我眼前始终晃动着那条大鱼,它在水盆里的叹息声和叫骂声不绝于耳。干杯!当大鱼从水盆里哗啦一跃,我终于听到小红收场的句子,接着是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响起来。歌毕,我一仰脖,不假思索地将葡萄酒全倒进嘴中,长出一口气靠坐在椅背上。

我发现酒桌上又是片刻的寂静,每个人的嘴都在酒杯边犹豫,小红和秦圆圆的嘴鲜红,仿佛酒杯上漂浮的浆果。众人都在看我,异样的目光,我有点不自在起来。随便喝,各位随便喝,小红说。显然这葡萄酒不是干杯的,我犯了个错误。还是咱东北人喝酒实在,我也先干为敬了,张生圆场说。白夜看看杯,又看看两位美女,说湖北人不能喝酒,但是为表达对女士的敬意,还是要喝掉的,至于女士,就随意随意啦!说完他自己也干掉了。李广左手转动着串珠,小喝了一口,静坐在那儿不表态。张生说,白夜说话就是行为艺术,酒喝了,女士们也照顾到了。大家听着都笑了。小红说,家里酒多着呢,今天各位开怀畅饮,管够。

饭厅的空间非常大,皆是白色情境的装饰。白色大理石的桌子,铺着精致的白餐布,张生带来的鲜花放在餐桌中间。饭厅墙上挂了些水果蔬菜的画作,很是引发人的食欲。小红做了四个热菜,摆了四个冷盘熟食。小红时时张罗着倒酒,几大瓶红红绿绿的外国酒放在她身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生站起和每个人一一碰杯说话喝酒,颇有主人般的姿态。李广说,张生,我看你怎么都不像一个写过诗的人。张生点头称是,又对满桌的人演说,莫说咱是诗人,纷纭世界,变来变去,咱现在也不知道咱是谁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多好啊,那才是诗意地栖居的时代。那光景只要你报出诗人的名号,去哪儿都有朋友,好酒好肉。要是你在省级和国家级刊物上发诗了,那就是名诗人。现在他妈的完了,谁说你是写诗的相当于骂你。女孩子更势力,谁愿意嫁给写诗的?小红有些微微嗔怒,说,张生你放屁,你这不是有我追你吗,写诗谁说找不着女孩子啦?张生嘿嘿地笑了,说,这时代,也就是小红你能献身于诗歌艺术了,咱代表全世界全中国的诗人们,向热爱诗人的小红女士致敬!张生双手向小红拱起了酒杯。小红笑着说,张生,你这人就是嘴好,忒会哄人。

白夜说,中国古语云,变则通,通则久,诗歌写作也是一种生存手段,要适应时代变化,别把它当作人生目的,比如我,现在不写诗,只写电视剧本,通过这种方式赚取财富来自救,来改变处境,有什么不好?小红看着白夜说,俗,白夜,我咋突然发现你也特俗气呢?小红举着红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说,你们看看人家宋辞,不迎合时代只是坚持诗歌写作,多纯粹的精神追求啊!

赚取财富也不是最终目的,秦圆圆说话时摇着头,好像在思索自己,肯定自己的答案,又像在反驳白夜,否定他的答案。这个时代,在试图否定以往的一切价值体系,而新的价值观又未能树立,所以,生活在上层和底层的人都困惑、都迷惘,归根到底,是因人过于执,才有如此存在的焦虑,李广端坐着一脸肃然地说。饭厅里寂静了一会儿,有手机铃声响了。李广端详了下屏幕,按下接听键,说声抱歉,去客厅里接听。五万,一平尺五万,小张你告诉孙老板,艺术品不是萝卜白菜,就这个价,不要讨价还价,李广的话语有些激怒。李大师真是赚飞了,还是做画家好啊,有的是本钱玩清高!白夜举起酒杯自个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大鱼在水盆里又搅动起来,跃龙门般,一下子弹出了水盆,叭地落在地砖上。它弯曲着身体,蹦床一样弹动,尾巴摔打地面,噼啪地响,扇耳光一样响亮。它的周身是一层浅浅的水,泛出亮晶晶的光泽。张生仰脖喝下一杯酒,站起来走向大鱼。各位,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张生盯着那大鱼,眼睛里怒放出坚硬的光。

雅致的别墅饭厅里,大理石桌子周围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盯住五短身材的张生看。张生青白的光头几乎拱到大盘子里,闪出油腻的亮光。他的脖子短粗,后颈部堆叠出一截肉浪。他白胖的两手左右开弓,闪着寒光的小刀,飞快地在鱼身上旋转,像在跳舞。鱼肉雪片般落在大餐盘里。张生在众人惊讶的赞叹声中用刀竖在嘴上嘘了一声,众人不再发音。

张生直起身体对着盘中鱼瞧,表情优雅,眼神柔软。这个世界的理都一样,抓到事物的结构走向,依感觉而行,顺心游走,这便是庖丁的境界,艺术之道就在其中,戮,戮就是艺术。他绅士般地用寒光闪闪的刀指着受刑的活鱼讲解,又用刀尖挑出几块粉红的薄肉给大家看。那鱼肉薄如蝉翼,片片均匀。盘中的大鱼在微微地跳动,瞳孔扩大,深井一样的瞳仁倒映着张生的脸,也倒映着我们这些看客。仿佛我们落进了深渊,在鱼的瞳仁里坠落。张生解说完又弯下腰,亮闪闪的刀片又划在鱼的肉体上。我听见刀锋划动在丝绸上的声音,听见鱼嘴里吱吱的叫喊声,那声音很微弱,像它吐出的气泡一样微弱。

大鱼的半身由一个浅浅的坑开始显露出一根根洁白的骨刺,然后又显露出半面像梳子纹路的脊骨。它的腹部被刀子削光后,粉色紫色黑色的肠子软软地纠结着、蠕动着。张生刀法精准,居然没有一刀落到那些东西上。靠近腹腔一侧,一枚白色的鱼鳔扩充着,像白色的葫芦。在白色鱼鳔周围,是金黄色玛瑙般的小鱼籽。小鱼籽团结成一团,或许在母腹的黑暗中习惯了,这突然发光的世界让它们有些不知所措,它们迅速地萎缩着,像惊慌的小眼睛。大鱼的头部还是完整的,它扭动着剩下的一半躯体,显然还有感觉,不停地张嘴。它在咒骂那个给它凌迟的人,我听不到叫骂声,但骂声真的存在,就在寂静的空气中飘荡。在表演的间隙里,张生继续解说,这些活体的肉有弹性,浇上白醋,撒上精盐,再拌上少许砂糖、香菜末和辣椒末,就是世界上最精致的美味。大鱼在盘中向上弯起了身体,它试图要反转过来,盖住那些露出来的小鱼籽。它努力着,尾巴和大头几乎就要靠在了一起。张生用刀轻轻地按了一下鱼头,脸上挂着愉快而痴迷的微笑。最后,鱼无力地平铺开身体,任由张生宰割。

张生将鱼翻过来,从这边看大鱼仍旧是完整的,好像没有被凌迟。它身体上小指甲一样的鳞片早被张生用小刀轻柔地一片片剥去了。晶亮的鳞片整齐地放在更小的餐盘里。裸体的鱼全身露出网状的伤痕,粉色的肉身充着血,像套了一只女人的丝袜。大鱼的嘴张合得慢下来了,那面黑暗的镜子里,一小点白色的瞳仁渐渐地朦胧起来,患了白内障一般。张生的刀毫不犹豫地舞动着,越来越快,在鱼的身体上几乎看不清楚,只有两团白光晃动着。鱼肉在盘中堆积起来,升起了丝丝缕缕的冷气。突然,鱼剧烈地摆动起身体,尾巴甩打在白瓷盘上,盘子动荡起来,它身体上削掉的肉四散着。小红尖叫了一声,向后退去,捂住了眼睛。张生仍不慌不忙,用刀迅速地在鱼的下颌处一划,鱼头上出现了一半伤口。鱼头里面像扇子一样的红色鳃腺暴露出来,如零落的花瓣。大鱼淡红色的血迹开始游丝般洇出来,在盘中涂抹着各种形状。后来,大鱼终于挺直了身体,像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一动不动地睡着了。白胖的手仍旧灵活地在表演,它是整个餐桌的中心,在众多的菜盘中,在绿油油的蔬菜中,刺眼地忙活在一条曾经鲜活现在死掉的鱼身上。

裸体的大鱼,在餐盘中只剩一具完整的洁白的骨架了。鱼嘴张大着,不再咒骂。它的眼睛,曾经深不可测的眼睛,清亮的眼睛,涌起了白色迷雾。大鱼再也不能看清楚这个世界了。张生让白夜撤掉了那具尸体,也就是大鱼的骨骼。我们面前只剩下一盘粉色的柔软的生鱼片。张生用餐巾纸揩了揩他的两把小刀,又小心地将它们放进一个锦缎小盒,那是他表演行为艺术的道具。

完成这一切,张生说,行为艺术的精神大餐完毕,现在即将开始物质大餐。张生取来盐倒醋撒辣椒末,开始兴致勃勃地做他的拿手好菜“杀生鱼”。眨眼间,那一盘鱼就被他调制成了红粉白绿相间的一盘大餐。请吧,各位,张生笑容可掬地摊开两只手掌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他的两只肥手像圆润的佛手,也更像串在一起的香肠,看不到骨骼。一阵寂静后,看客们为这位绅士风度的杀鱼者长久地鼓掌。

在大鱼的腥气中,在“杀生鱼”这餐美味的周围,我们热烈地喝着酒。

白夜中途去了客厅,好久,他持着一张白纸跑出来。他脸色微红,表情激动着。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值此小红生日之际,我给大家朗诵首我即兴创作的《十四行爱情诗》。餐桌旁的人都安静下来,白夜继续说,这首诗献给小红,献给秦圆圆,献给所有我爱着的人。《十四行爱情诗》,站得笔直的白夜用题目试试嗓音后,端着白纸,一句一句地诵起诗来:

你可是比玫瑰更加的鲜艳,更加的可爱。

你有着朝霞般的绚烂,明月般的皎洁,

泉水是你的骨肉啊,蝴蝶是你的翩翩身姿,

你的仙子一样的美啊,让我的心魂震颤。

你,你就是我的海伦,就是这尘世上的海伦,

我的荣耀和疼痛全归于你的青睐你的爱。

倦鸟依恋青青的树林,游子依恋久违的故乡,

慢性萎缩性胃炎的发病原因十分复杂,其发病与Hp感染、细胞因子作用、胆汁反流、药物、饮食等因素相关,单个或者多个致病因素对胃黏膜细胞发挥作用,使其凋亡,进而影响其增殖、调控[6]。在临床治疗中,胃黏膜保护剂应用十分普遍,且不同药物疗效各不相同。

你是我今生的归宿来生的寄托和梦幻,

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为你的爱而熊熊燃烧,

我的诗歌因你的爱而岩浆般灼灼喷涌,

哦,纯洁的天使,我愿意为你千次地憔悴

你是我全部的灵感,是我最动心的诗行,

投进我的怀抱吧,让爱情如爆发的火山般盛开!

白夜将最后一句诗的尾音拉得很长,他是看着女演员把诗歌朗诵完的。然后他顺了顺后脑上的马尾巴,将手贴在前胸,深深地向小红鞠了一躬,又向女演员鞠了一躬,像舞台演出谢幕一样,目光充满期待。

好!张生和李广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女演员也轻轻地鼓掌。好,俗得有真情!小红边说边鼓掌。白夜又鞠了一躬说,久不写,全是真情所动所感,各位见笑,见笑!

张生,你就不能给我也写一首这样的《十四行爱情诗》?小红转头微笑嗔怨张生。张生赔着笑,肯定写,肯定写,明天就开始写。小红笑起来,又撒娇似的坚持让张生以后天天给她献情诗,要写够三百六十五首情诗才嫁给他。张生苦着脸说,咱不得累吐血啊?小红又噘起嘴来,表示着不快乐。张生说,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小红故,吐血也值当。小红听着这话,开心地笑了。张生忙递脸给小红,小红奖赏性质地当我们的面,亲了一下张生的脸。好浪漫呀!白夜夸张地喊过,便又忙于与女演员低声地交谈。白夜在谈他新创作的剧本,白夜说,剧本里女一号很合适你,我看到了你,我剧本中的人物就鲜活在眼前了。女演员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表情,略带尴尬地表示自己多年不出演了,现在只是专职的家居太太。李广又出去接电话,听得出仍旧是谈卖画的事情。这次卖画的业务似乎谈妥了,从客厅回来后一直气定神闲,右手一箸一箸地小口吃“杀生鱼”片,左手转动着佛珠,超然的样子。

小红和秦圆圆抽烟,小红是男性的那种姿势,食指和中指夹着,将烟在嘴边用劲地吸几下,然后停下,低头时,嘴中和鼻孔里徐徐喷出缕缕梦幻一样的迷雾。秦圆圆则斜靠椅子,微仰头,抽一口,像深吸一口气,许久,鼓起红唇徐徐倾吐,像在专心吹一个泡泡或接一个吻。这时,张生站起来朗诵诗歌。张生说朗诵一首自己写的《刀》。张生喝下一口葡萄酒,他的嗓音底气十足。

我刺,我劈,我把刀对准春天,

花园在颤抖,花朵们充满寒气,

你们这些芬芳的事物啊,

美丽得虚弱,真实得虚无!

我曾爱过黑暗的心,更曾爱过魔鬼,

因为我相信刀,相信反抗的刀,

呵呵,你看,你看哪!

那冬天一样闪出寒光的刀的力量,

它如天宇闪电,横空出世,君临天下。

风倒下了,花倒下了,春天倒下去了。

我刺,我劈,偌大的世界,我等待

皑皑的干净白雪,带来永恒的鲜血和死亡。

张生的眼睛像对虾一样鼓动着,他杀过鱼的手挥舞着,不断地做着砍杀的动作,他因酒和朗诵诗歌而发红的脸亦有着汹汹的气势。朗诵完毕,张生的脸上泛起了平和的微笑,朝大家点头,躬身。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掌声静下来后,小红说,张生,我发现你的“杀生鱼”和诗都有点恐怖哎,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一面?张生说,小红,你不懂,这是艺术。李广放下酒杯说,张生兄,这首诗和你的行为艺术我也觉得似有不妥,此内心之残酷不宜宣倡。张生微微一笑,说,李广兄此言差矣,“杀生鱼”外相看来“残酷”,也容易被判定为饮食之内的事物,有平俗之感,但艺术就是要化腐朽为神奇,表象就是意义,“杀生鱼”,形式上它展示的细节越完美,它的刺激力就越强,它也就更能唤醒我们人性中最麻木的东西。“杀生鱼”,脱离了一个厨子的单纯手艺,完全是形而上的象征,它揭示出众生和世界的存在的真相,就是一个字,“戮”。人类的手上,哪个没沾过他者的鲜血?这大自然不是也成住坏空地无情轮回吗?我相信,大恶,就是大善。物没有“戮”,这地球将没有秩序,将疯狂,将毁灭。

小术终归是小术,不能谈到大善,真正的大善是无执无我,利益众生,李广说。哎,李大师你还不执?你的画卖高价,卖了那多的钱,你还说不执?白夜有些不屑一顾地反击。李广慢慢地放下酒杯,看了白夜一眼,表情仍旧淡然。张生站起来说,各位,各位,李广兄非你们所想所看这般,你们有所不知……

张生兄勿再多说,勿再多说,李广站起来说,这表相的世界就是你心象的显现,你如何它便如何,由它去吧。

酒局继续热烈地进行着。张生建议小红拿白酒来,张生说,男士们,喝葡萄酒多小资,没劲,来,为了小红生日,咱们来白的。小红开瓶,我们又各自饮了半杯白酒。白酒也是外国产的,很辣,入口后能感觉到热烘烘一股洪流,涌向了我的胃肠,着火一样灼热。餐桌上的白夜几乎一直在与女演员低语。白夜掏出一个小本,女演员找来笔给他留地址。张生脸上泛红,对小红一个劲地笑,那表情是欣赏自己“杀生鱼”作品的神情。白夜看完联系方式,继续许诺,剧本写完了,到时找导演请她来拍戏。女演员疲倦地笑了笑,无所谓的样子,眼神因酒精有点涣散。酒宴上,她没有为大家敬酒,我也没有。

“杀生鱼”在盘子里消失了,我没有吃一口。我时时能嗅到饭厅中散发出来的腥气。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它还在水里游泳,自由自在,没有恐惧。但空气中大鱼的腥气更浓了。我问李广闻到没有,李广转动着佛珠,问,什么闻到没有?大鱼的味道,我说。李广诧异地看我,摇头,然后又说,人不要执着于外相,学会放下,你就嗅不到这气味了!

晚宴快结束时,小红坚决要求我朗诵诗歌。我朗诵了海子的《在昌平的孤独》:“……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我喜欢在昌平住过的海子的诗。多年前,我北漂来到了北京,又在昌平落脚,开始了我雄心勃勃的写作。如今五年时光过去了,我越发的隔世,孤独。

饭后小红请我们到客厅里听音乐。小红站在吧台里,放了一盘CD音乐碟,并且随音乐扭动起腰肢来。接下来小红又像调酒师一样,在吧台上折腾几瓶酒,调好后,一杯杯递给我们。小红冲我的耳朵大声说话,这音乐是放给你听的,喜欢吗?滚石乐队的音乐,我最愿意听,布莱恩·琼斯的吉他演奏是天下最棒的,永远最棒!

张生把我拽到沙发上,和我碰杯喝酒。张生的舌头有些大了,喷着酒气谈小红。他说,交了那么多的女友,现在发现特他妈的喜欢小红,这个小红任性得让你没辙,单纯得让你没招。她的导演老爸一直希望把她也培养成导演,安排她去美国学习电影执导,可她没,偏偏又跑回北京,她喜欢摄影,喜欢写诗、写小说,骨子里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呢。可是,张生脸上突然浮出痛苦的表情,他掐了下自己的喉咙,又使劲地咳了几下,眼里涌出泪水来。我问他怎么了?他摆手,说,嗓子里感觉有鱼刺,说话就痛,妈的,鬼怪了,鱼肉是一刀一刀削的,怎么可能有刺呢?是啊,怎么可能有刺呢?我眼前又晃动起大鱼的形象来。

秦圆圆眯眼靠在沙发上吸烟,一动不动,死掉了一样。她想吸烟时,就复生了,吸上一口,后再仰在沙发上,表情如同做梦的样子。后来她居然低低地抽泣起来,白夜不断地将纸巾一张张地递给她,又接回湿透的纸巾。大家听了一会儿音乐,小红说,放点来劲的跳一会儿舞吧,于是改成了迪曲。小红在客厅中央蹦迪,女演员也下场,两人对扭对摇。昏暗频闪的灯光下,两个黑影,时而大笑,时而尖叫,成了疯狂的一对。张生也上去跳,姿势像个狗熊,拉着小红的手跳。白夜也下场跳起来,围着秦圆圆转。我头晕,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靠着沙发迷糊起来。旁边没喝多的李广仍旧转动着佛珠,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这一幕。

跳舞到夜半,秦圆圆惦记起她的小狗花儿,她说,花儿怕孤单,它睡觉是要我照看才睡的。白夜提出送她下楼回家,秦圆圆一笑,说,小区到处都是保安,没什么事的。向我们拜拜时,她好像醒酒了,眼神平静和清澈了许多,却又涌出一丝淡淡的孤独的哀伤。

张生嗓子痛得厉害了,他让小红取来一瓶醋,喝下几大口。张生说,要软化下嗓子里的鱼刺。小红帮着张生捶背,说,以后别再表演“杀生鱼”了,我害怕也替你担心。

夜深,小红引导我们走进别墅的二层楼里睡觉。张生和小红住在小卧室里。李广、白夜和我三人睡在一间大卧室里。大卧室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我不愿意与他们挤,我选择了房间里的沙发睡。白夜兴致未尽,继续跟我聊剧本。他抱怨剧本以往价钱卖低了,发誓这次写的剧本,要高价才出手。直到我听得快睡着了,白夜才停止了诉说。

黑暗里,隔壁传来女人的尖叫,接着是弹簧床有节奏的吱嘎声。那声音是从小红的卧室传来的,门显然没有关严。后来吱嘎吱嘎的节奏越来越快,唱歌似的女音也更加尖锐,时而高亢时而悲哀。真幸福哟,这一对折腾上了,别想睡好觉了,白夜嘟哝了一句,黑暗中梦呓似的。李广在大床上无声无息,他也许在自己的睡梦中。

我身体发热,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酒劲上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在昌平,在此刻,我暂时不用在我的小出租屋里写作了,我睡在了这幢豪华的别墅里。当那屋的床笫声达到最高音又突然消失时,我眼前更加黑了,仿佛泼了厚厚的浓墨。我又嗅到了大鱼的腥味儿,它弥漫了我的肺腑。我失眠了,空空的,淹没在黑暗无边的大海中,游着,像条孤独的鱼,被梦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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