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
2016年12月27日下午,刚刚和影视投资方谈完剧本,张永琛立即动身赶往后期制作公司看电视剧《孤芳不自赏》的成片—这部剧5天后就要播出。前一刻,他的身份是总编剧,转过身,他成了资方董事长。
看片时,这个53岁的男人没怎么说话,只在剧中人物念出台词“说(shuo)服”时,稍显气愤地指出“没文化,是说(shui)服”;剧中人物说“有土匪来了”时,他叹了口气。事后他告诉《博客天下》,“这句台词肯定有问题”。
前一天,张永琛还在三亚,谈公司融资的事情,之后马上飞到长沙,处理新剧的播出事宜。与26年前刚做编剧时只管埋头创作不同,现在他需要与资本发生密切联系,需要到处社交应酬,不敢轻易漏掉一个电话,因为那可能是一笔投资或一次项目合作。
上一次见到张永琛,是在他创办的派乐传媒影视公司,位于天津的意大利风情街。这是一家以编剧为主要业务的公司,聚集了120多位编剧(最年轻的是95后),占整个公司员工的90%。公司成立于2015年1月,在2016年10月完成A轮融资,1个亿。
公司墙上最显眼的是一幅字,写着“中国第一编剧团队”—这是上海戏剧学院一位教授题写的。天台上堆放着弓、剑、刀,都是电视剧《孤芳不自赏》用过的道具。这部以派乐为主要投资方的电视剧由钟汉良、杨颖主演,鞠觉亮导演,改编自风弄的同名网络小说,讲述一位侍女与敌国将军的爱情故事。作为2017年开年大剧,这部剧1月2日起在湖南卫视和网络同步播出。
在两个半小时的采访中,张永琛抽了8支烟。做编剧时留下的这个习惯他一直改不掉。从1990年开始参与天津电视台的编剧工作,到后来成为台里的编剧、晋升副主任,如今走出体制创业,他经历了中国编剧行业20多年的变化。
在张永琛看来,电视剧编剧行业分为四个阶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导演中心制,编剧的作用是配合导演;后来以高满堂、刘和平为代表的编剧出现后,编剧的地位开始上升;随着好莱坞和美剧生产模式的引入,制片人中心制形成,编剧逐步制片人化;现在,编剧开始当老板,像他一样,正处于第四阶段,“话语权有了,责任、压力也大了,很多投资投了你,你得为别人服务”。
从创作者到商人,张永琛在努力说服自己“创办公司也是在创作”。
快
《孤芳不自赏》一共62集,剧组拍摄时长132天,几乎两天拍一集。该剧原本定在2017年3月底播出,后来被提前到开年档,因为卫视和网络视频平台年初缺少一部大剧。
“这个轴转得太快了。”该剧编剧冀安告诉《博客天下》,自2014年2月签约到开拍,只有一年时间用来写剧本。“这段时间里我基本就是连轴转。”冀安说,按正常情况,60集的体量,初稿至少需要一年。“不是刻意追求快,也有演员档期的问题,能这么短时间完成到这个水平,很了不起。”
冀安曾在知名影视公司做了3年剧本编审,对市场有一定了解。她说,《孤芳不自赏》项目启动时,国内电视剧市场正兴起古装剧和IP改编热潮,2017年将是对前几年市场搅动的消化,会有大批古装IP改编剧出现,如周迅主演的《如懿传》、赵丽颖主演的《楚乔传》、黄轩主演的《海上牧云记》等。“大家都知道热点在哪儿,你赶上了,就会在最好的时间出现;如果你慢了,启动得慢,操作得慢,就会掉到古装剧扎堆儿的漩涡中去。”
冀安对今后几年的市场也拿不准,“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大庆,可能正剧会出现得多一些吧”。她是派乐的首席编剧,在此之前基本没有写过署名的剧本。但张永琛很认可她,正想方设法推出新人,“她再写一两部剧就能成为千万级的编剧。”
就像在操控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环节都不容有失。按照张永琛的计划,2017年上半年公司要落实B轮融资,随即着手运作上市,“这种情况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打死也想不到”。
他只能“边学边干”,开始关注资本市场的一些公众号,研究“乐视风波”之类的互联网事件,琢磨阿里和王石有什么动作。他发现,“互联网+的时代,起得快,倒得也快,一个决策失误就死了。”
速度的另一面是残酷的淘汰,不断有人在机器的轰鸣中被甩下。
张永琛经常收到老友递来的剧本。这些与他同龄的编剧,曾经有过很好的作品,有些人甚至拿过奖。“他们拿来的东西让我很为难,旧了,无论从选题、视角、写法上都旧了,一点办法没有。他是自己在家写东西,不去研究市场,不去研究年轻人的喜好,一看就是当不了编剧了。这个东西太残酷。”
“两年前火的,现在都不行了。”在张永琛的公司,每周会公布最新的电视剧指标,最新的演员排名,“每周都看,就会对创作产生影响。”
张永琛需要不断接触新的东西,比如二次元。最近他看了电影《你的名字。》,还看了在他以前的价值体系里很难接受的《七月与安生》。公司刚刚成立了“二次元题材”的网络事业部,正着手培养VR编劇。“现在国内缺少VR编剧,谁要做得好,要名要利都有,这是无限大的发展空间。”张永琛想做行业老大,他给公司取名派乐,是英语pilot(领航者)的音译。
多面手
张永琛出生在大连凉水湾一个偏僻渔村,童年记忆里除了海,就是贫穷,7岁那年才穿上自己的第一双鞋。这样的经历让张永琛有很强的危机感,“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可以依靠的,只有靠自己。像许多人一样,他选择了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从东北重型机械学院自动化专业毕业后,张永琛被分配到天津工程机械厂,管配电,每天操纵着机械。当时,厂里想从西德买一套上百万美元的数控机床,派人出国学习,领导找到张永琛,但他把这个机会推了。“那么贵重的机器,要是去学,学会了就永远走不了了。”
他的兴趣不是工厂里那些机器,而是文字。1986年,他成为天津作协签约作家,3年后换岗到出版局做行政工作,正式调离机械厂。但他不喜欢做行政,从来没有按时上过班,“我晚上写东西,上午起不来”。endprint
1990年,张永琛参与电视剧《苍茫》的制作,之后成为天津电视台专职编剧。在他的印象中,当时编剧的待遇是仅次于导演的,写《俄罗斯邻居》,每集800元,共8集,稿费发下来,差不多成了万元户。
那时候写剧本都是台里派的任务。直到1997年,戒毒题材的电视剧《红处方》热播,他才开始小有名气。“那个戏开始,我们台才赚到钱,以前都是计划经济,不存在赚钱不赚钱的问题,但《红处方》我们是有贷款的。”
生活在天津的张永琛经常到静园散步,那里是溥仪从紫禁城逃出后带着婉容和文秀居住的地方。张永琛很快写出35集电视剧剧本《末代皇妃》,讲述文秀与溥仪打官司离婚以及之后的故事。这部他利用业余时间创作的剧本,在田壮壮、赵宝刚等导演手中流转,“大家都说好”。
2000年,张永琛与赵宝刚合作电视剧《像雾像雨又像风》。随后几年,他走得很顺:《末代皇妃》和《京华烟云》收获了不错的收视率和口碑,他也成为天津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副主任。
好运气在2010年戛然而止。张永琛编剧的《孙子大传》已经拍摄完毕,却没有发行;之后他又接到《陆犯焉识》的电视剧改编项目,在《归来》上映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剧本,但至今没有开拍;他原本与美剧《越狱》导演合作编剧的《鬼吹灯之精绝古城》也因故终止。
也是在这个时期,张永琛开始做制片人,先后制作了《海阔天空》、《大金脉》等主旋律电视剧,反响平平。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我委屈得不得了,我是一个编剧,你让我干这个!”台长找他谈话:你不跟人接触能写出东西吗?
2011年,张永琛开微博,成立工作室,4年后有了现在的公司,带领一个剧本工厂,投入工业化的创作浪潮中。公司CEO、《孤芳不自赏》总制片人赵建瓴是张永琛在天津台20多年的同事,他告诉《博客天下》,张永琛这么多年最大的变化就是,“现在一天说的话比得上以前一年说的”。
“两年前培养一个编剧,会结构会讲故事就行。但是最近这一年,对编剧的要求变了,无论从技能上还是知识储备上,光会讲故事不行了,要变。”作为这台巨大机械的操作者,张永琛对生产线上的每一个环节都有明确的要求。
35岁的冀安现在正处于张永琛早期的状态。她习惯一个人写剧本,在人面前很少说话;但她也意识到,一个题材,你喜欢,写出来,再去投稿,这个风险很大—市场就是这么残酷。
在张永琛看来,新时期有新的编剧能力指标,比如二次元能力、网感、对美剧的了解。他再三强调美剧的重要性,“你要是对美剧陌生,是干不了(编剧)的。”
美剧
美剧最为人称道的就是节奏快。“传统的剧,讲述方式是娓娓道来,现在娓娓道来是做电视剧的一大忌。”张永琛意识到挑战,原来慢慢铺垫、层层揭开事情真相的写作方式过时了,“用三五集铺垫人物关系,谁看啊?”
公司的目标受众是15岁到25岁的网生代,张永琛把他们称为“被美剧喂大的一代”。
派乐文学总监王立民告诉《博客天下》,有一个正在做的项目,原本的故事大纲中,人物的年龄是25岁到30岁,“这肯定不行,年龄必须要降下来”。
在张永琛看来,受众喜欢的是三件事:烧杀抢掠、男欢女爱,相爱相杀。他特别强调编剧需要具备一项基本能力:有网感。什么是网感?“很简单,你现在写个东西,爱奇艺能不能要,乐视能不能要,腾讯要吗?这是最直接的。”
只有按美剧的方式写。张永琛把传统的60集电视剧,按季播剧的模式拆分成5个12集,“前12集要是还在铺垫,后面根本沒人看。只有写好这12集,后面才能写精彩。以后肯定就是这个路数,先做好了这12集,才有人接着投钱。”
2015年,张永琛接了公司第一个IP改编的电视剧项目《轩辕剑之汉之云》,改编自台湾的一款游戏。他任总编剧,下设1个首席编剧和3个编剧。高梦丹是编剧之一,她向《博客天下》介绍了这个剧本的生产过程:先是与资方讨论改编方向和原著取舍,然后首席编剧写出一个四五万字的大纲,再由编剧写出分集大纲,每人10集左右;接着是写分场,一集大约40场戏(美剧是50场),最后再填充台词和内容。写好后,由总编剧和首席编剧给出意见,进行修改。
这一剧本生产模式是张永琛从美剧生产线上学习的结果。有些合作默契的团队能够做到写结构、写情节、写台词严密配合,“他们拿过来的东西你根本分不清哪个部分是哪个人写的。”
张永琛的员工大多是编剧,领着基本工资,按工作量计算稿费。没有项目的时候,编剧需要到公司打卡上班,领到一天的基本工资。有项目时,可以申请休“闭关假”,公司管住宿,给每个编剧租了单人宿舍。张永琛说:“让这些年轻编剧有最起码的生活保障,这也是我创办派乐的初衷。”
混成个老板
“我怎么混成老板了,真见鬼了,我是个编剧啊!”现在,张永琛一天要参与三个团队的剧本讨论会议,其间还要处理项目合作和投资事务。
他不像老板。他爱抽烟,穿宽松款西装,戴边框眼镜,并且认为“这辈子最正确的就是选择了创作”。2011年,他发了一条微博:“午睡”刚起,一个月没下楼了,在写,刚在沙发上就睡着了,体力真不行了。继续!爬格子挣工分。
张永琛曾经两年写了3部剧,成为制片人后写得少了,但仍然保持一年独立写一个作品,“这个我不能丢,我之所以能在这个圈子走下去,主要是剧本这块。”
面对不稳定的环境变化,两年前,他用稿费作为启动资金,成立公司。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赔了,也是赔在培养年轻编剧身上。”
“当老板不如写剧本纯粹,但可以创造更大的作品。”公司运营超过预期,但危机感仍然是张永琛内心挥不去的阴影,“现在影视行业变化太快,创作理念、创作技巧、视野与格局等,都需要不断超越自我,否则很快就会被淘汰。”
张永琛看稿子都是在早晨和深夜。他身上始终保留着之前做编剧时留下的习惯:凌晨两三点之前很难入睡。“现在我招人时都会问,你是不是想好了要干这行?要是不热爱,是坚持不下去的,趁早改行。”
他每天需要面对一群与他人生经历和教育背景迥异的年轻人,需要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比如安排人给新编剧修理充气枕头。一次,他给一个女编剧讲剧本,批评她做事拖沓。女编剧当场哭了起来。张永琛顿时傻眼了,“要是一会儿来个人,我都说不清”。他无法处理这种琐事,只好让赵建瓴出来安抚。
冀安感受到张永琛角色混乱的状态,“这几年他的定位和状态向着老板的角色转变,要照顾更多人的感受。公司那么大的项目,他要兼顾和参与,他的状态需要随时切换,一个剧本会连着一个剧本会,随时还会有公司的事务插进来,打断他。这不光是智力和脑力的问题,还是体力的问题。”
“再干几年,一定要做到‘我就是市场,市场就是我,我们就是市场导向。”张永琛告诉《博客天下》,不断求变无非是想在市场上保持一定冲击力。
张永琛设想过一个画面:未来的某一天,中国编剧界开会,里面有一大半是派乐出来的,都是他的学生。他笑了起来,像尊佛。他告诉《博客天下》,当下影视行业的老板只有两种,一种是编剧,另一种是懂剧本的。他得出结论:我们公司将来会出现一大批老板。
按他的预想,等公司步入正轨,他就把具体事务交给别人打理,“我还是愿意搞创作,我现在也相当于在体验生活。做做董事长挺好,对人生是一大丰富。”
至于眼下的首要任务,赵建瓴说,“我们要把张老师从编剧的牢笼里拉出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