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青
痛悼张忠培先生
□赵春青
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参加完著名的考古学家、中国考古学会前理事长、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张忠培先生的追悼会回来,我的心情一直沉甸甸的。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先生,真的永远离开了考古、离开了考古人、离开了他一生挚爱的考古事业了吗?走进北京小石桥胡同拜见张先生,真的已经是遥不可及了吗?
我是在1994年参加第八期国家文物局考古领队培训班期间,才有机会接近张先生的。那时,西山遗址刚刚发现了西山城墙,张先生非常重视这一重大发现,因此,更加注重对领队班学员们进行田野考古基本技能的培训。他在领队班蹲点,带领学员们认真学习、刻苦钻研,勉励大家努力做一名合格的田野考古领队。在领队培训班里,他是核心,是大家乐于求教的大师级别的名师。
夜幕降临,张先生时常来到学员们的宿舍里,与大家谈话。让我感到十分幸运的是,他似乎特别瞄上了我,有时还会让我陪他到附近走走。我们边走边聊,谈话内容涉及历史、未来、理想、现实、家庭琐事等,可谓谈古论今,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这不仅体现出一位学术大家对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的厚爱,而且更是一位严格、慈祥的老人,对年轻人慢声细语、万般叮咛。
领队班结业考试时,张先生说他要亲自来考我。考试那天,他端坐在屋子里的正中央,让我当场辨认考场上摆放的一箩筐陶片,让我说出每一片陶片所属的文化类型、年代分期、文化因素,以及相邻地区如山东、湖北、陕西、山西等地相类似的陶片特征。我对箩筐内陶片的认识还算有一定把握,比较流利地做了应答,但对周临地区年代相当的考古学文化的相类陶片就说不清楚了。我为此感到窘迫,但张先生却嘿嘿地笑起来,说今天谈不清楚的问题,留待将来再谈吧。
赵春青(左)张先生(中)赵婧(右)于张先生书房
田野实习结束时,张先生与北京大学的严文明等先生一起来到我发掘的探方现场考核。当时,张先生故意把地层关系说错,看我敢不敢当面纠正他。他的这种让学生依据实际材料来坚持己见的训导方法,让我始料不及,急得满头大汗。我按照亲手发掘的实际情况,据理力争,最终说出和张先生“不一致”的看法,并得到严文明先生等人的肯定。张忠培先生的这种故意说错,让年轻人据实反驳他的良苦用心,着实让我感动。
考古培训班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当时,除了应对日常紧张的学习之外,我每天早上还要拿出外语书,叽里咕噜念一番。不想,这样的镜头,也逃不过张先生敏锐的眼睛。有一次,他慢条斯理地问我:是不是准备求前程啊,准备往哪里求啊。那时,我正准备念北大的考古学博士。这一次,我没有和盘托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不过,对于张先生看重我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1999年夏天,我揣着博士毕业论文,来到张宅,请他审查。张先生得知我的论文写的是聚落变迁的内容,一边翻看手稿,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没有超过我当年调查渭河支流——瀍河和灞河流域仰韶遗址的水平嘛。”撂下论文,他又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做区域聚落调查应注重的种种事项。
博士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工作。他闻讯之后,面露笑容,连声说自己当年在北大取得研究生学位后,就一门心思想到考古所工作。他说:“能到考古所工作,是一大福气,你要很好地利用这一工作平台。”
慢慢地,我与张先生变得熟悉起来。他居住的小石桥胡同,成了我熟悉的、神往的好去处。在他家做客时,他有时得意地拿出一些卡片,上面清楚地画着器物线图。一个出土单位的陶器卡片挤在一个纸袋内,几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子,摞在一起,被一根细绳子捆成一捆。他告诉我,这是下一步他要着手的工作,“具体什么,可不能现在告诉你”。看着他神神秘秘、自鸣得意的模样,好像一个没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在把弄自己的就要出笼的论文,我情不自禁地暗自哑笑。
有时,他会突然递给我一本杂志,找出一篇他刚刚发表的大作,让我高声念。我这边念着,他在那边低声地啧啧不已,连声夸赞自己的文章写得深刻、透彻、精辟。这是一种个性化十足的别有深意的自赏,那神态仿佛在夸赞别人似的。
有时,他兴致勃勃地谈他的一些往事。他说,自己年轻时,如何组织同学们追求民主,如何追求进步。他回忆在吉林大学创办考古专业的艰辛,他对自己的学生们批评多、褒奖少,时常为他们感到忧心忡忡。讲到动情处,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仿佛这些难忘的往事就在昨天发生。
有时,他纵论天下大事,英雄豪杰,古往今来,业内业外,芸芸众生,毫不介意地和盘托出他独辟蹊径的观点。每每这时,坐在我面前的张先生,是一位大义凛然、公而忘私的演讲者。
他也是一位直率的尊者。记得我刚考上博士去张宅讨教时,他不听我的关于博士论文的“宏伟”计划,还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还是谈谈你现阶段的学习吧。”
张先生的书房,面积小,几乎被各种各样的书籍全部占满了,书房的门口堆放的也是一摞一摞的书。在拥挤不堪的书房内,他时常紧蹙眉头,额头上鼓起一个发光的大包。有一次,他严肃地说:“干考古的,搞清楚分期与年代早晚问题很重要,共生、共存、共时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一组概念,要搞清楚这些单位和单位内部的器物及器物群谁早谁晚,十分重要。”对于国外某些自以为高明的所谓的这个理论那个理论,他不屑一顾。他曾当面告诉一位留美学者,不要迷恋种种理论,要摸陶片,苦下基本功,因为中国考古学的问题最终须由中国的考古学者来解决,切不可崇洋媚外、自暴自弃。
我们在书堆里,高声谈论着,一老一少,时而低声细语,时而哈哈大笑,时而静默不语,真乃妙趣横生、令人陶醉。
有一次,我在郑州市文物考古院碰到张先生一行。张先生在众人的簇拥下,细细地查看一件件文物,还专门把陶器盖——新砦遗址出土的猪首陶器盖放在耳边,开心地笑了。对新砦遗址出土的一组器物,他翻来覆去地把玩,还特意叮嘱山西省考古所的田建文等人,要深入研究新砦器物,彻底弄明白新砦遗址出土的这群器物究竟是怎么来的。
还有一次,在山西的某一考古工地,张先生连声夸赞现场的田野考古工作做得好。“人的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算不错了。”他似有所指,表情严肃。
聆着听张先生的这句话,细细品味着一些考古术语,再把这些干巴巴的概念运用到活生生的实际工作当中,会觉得考古这件事真的不是一蹴而就的。
每逢新春佳节,到张家看望张先生,渐渐成了我们家的一个习惯。张先生说话,带有浓重的湖南口音。慢慢地,我也能听懂了,几乎能够一字不差地理解张先生说的每一句话。
张先生的学生很多,学生们毕业之后的工作不可能全部仰仗他来解决。当他得知我女儿学习考古、硕士毕业于首都师大历史与考古系时,就暗暗把此事记在心里,并寻找机会。有一天, 他急匆匆地打电话催我和女儿赶到他家去,原来他替我女儿联系好了工作单位。由于多种原因, 我女儿并没有到张先生介绍的单位去工作,但对于张先生的一番好意,我们是永志不忘的。
岁月,像一把无情的刀,摧残着张先生的健康。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今年春节,我照例去张宅拜年,一进屋就看到张先生的书桌前放着硕大的呼吸机,呼吸机的皮管子平放在桌面上,供张先生随时取用。目睹这些,我的心陡然变沉了,默默地祈愿张先生早日康复。
2017年7月5日上午11点,我惊闻张先生离世的不幸消息,像晴天响起了一声炸雷。张先生,走了,急匆匆地走了。7月11日,来自全国各地的考古、历史等人士,参加了张先生的追悼会。故宫博物院的人来了,吉林大学的师生们来了,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的人来了,国家文物局的人来了,还有河南、山东、陕西、山西、甘肃、湖南等地的不少相关人士,亦来参加张忠培先生追悼会。还有更多的人,在电话里,在微信上,互相传递着张先生辞世的不幸消息,在心里默念着可敬可爱的张忠培先生。
千余人自发地来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最后一次送张先生,眼含热泪看一眼可亲可敬的张忠培先生。张先生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张先生的精神永存,中国考古学界的一代宗师——张忠培先生,将永远定格在我们心中!
(作者单位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责任编辑 孟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