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在日本的米其林餐厅做学徒

2017-09-15 08:58文|叶
读者·原创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主厨米其林学徒

文|叶 酱

修罗场:在日本的米其林餐厅做学徒

文|叶 酱

厨师已代替摇滚歌手,成为新时代的世界级明星。

而《米其林指南》的颁奖舞台,则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不论是一手带领餐厅摘得星星的主厨,还是在米其林餐厅里打过工的厨师,只要跟“米其林”三个字沾边,就立刻被加上与众不同的光环。

但在日本的米其林餐厅界,还有另一个规则:一纸资格证书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会做再多种类的料理也并不能加分,关键是师父和客人的认可。料理世界深似海,如何才能从众多学徒中脱颖而出,成为独当一面的料理职人呢?

血统和师承胜于一切

在日本这样一个讲究血统和传承的国家,有许多餐厅仍保留着古老的继承制。

京都的米其林三星怀石料理菊乃井,从1912年开业起就由村田家族经营,现在传到第三代村田吉弘。大将的弟弟村田喜治则另立门户,开办露庵菊乃井,并摘得两颗米其林星星。偶有后继无人的,如京都开了27年的米其林二星餐厅樱田,因为女儿嫁人又无合格接班人,不得不关门休业。

东京的すきやばし次郎寿司店(即传说中的“寿司之神”)也是如此,本店衣钵由大儿子继承,二儿子在六本木另开分店。

名店子弟固然幸运,但也从出生起就背负了必须超越父辈的包袱,否则就会被视为毁坏餐厅招牌的不合格接班人。

对想要投身于料理事业的一般人而言,从调理师学校(厨师学校)毕业,选择一位好的师父或一家料理名店研修,才是通往云端的捷径,或者说,是唯一的途径。

就拿德岛料亭“青柳”的主厨小山裕久来说,他被日本媒体封为“神人”,几位弟子神田裕行、山本征治、奥天透学成后回东京开店,纷纷拿下米其林三星。再看小山裕久当年,远赴关西,就为了跟从吉兆岚山的创始人、日本料理界的泰斗汤木贞一先生学习厨艺。 米其林三星京都未在的主厨石原仁司同样出自汤木贞一门下,而想来这间餐厅,你可能要提前一年多预订。

料理不是死记硬背,而是一门活的技能,跟对了师父,再加上自己的天分和努力,料理世界的大门才渐渐为你打开。

学徒生涯从打杂开始

京都一些高级怀石料理餐厅,厨房内部通常有严格的资历晋升制度。哪怕再有天分和经验的人,也必须脚踏实地地从最低阶段做起,这一点跟日本企业的“年功序列”制度相似。对餐厅来说,维持现有的秩序是重要的,反过来也有助于新人的成长。从学徒开始,往上依次要经过料理师、副料理长、料理长、总料理长等阶段。菊乃井现任总料理长已经在店内工作30余年,两位料理长也均有十多年从业经验。

学徒的身份就五花八门了,有的学徒是从厨师学校毕业后直接来工作,也有的是通过介绍来研修的餐厅老板二代,甚至有在海外餐厅工作后回来继续精进的。

年轻的法国小哥Julien是学徒之一,他的父亲从事酒店行业,在开罗拥有一间五星级大酒店,他对做生意没兴趣,却热爱日本料理,“在这里学习几年后,我打算回到开罗的酒店做日本料理,顺便帮助我父亲”。Julien仍带有法国人的随性和率真,爱用不太流利的日语和其他人开玩笑。大家心知肚明,他要走的路不一样,日本语境里那一套论资排辈的刻板制度不适用于他。

其他学徒就不同了,刚入店2个多月的谷中(化名)告诉我,餐厅有宿舍,吃住都在店里,每天早上9点多要起床,一直忙到晚上12点,学徒们往往都是最早上班,最后收拾完厨房才下班,工作强度远大于一般企业员工。

“一周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压力很大,搞不好就会被前辈骂。”厨房里要注意的细节非常多,有一次谷中弄错了蒸锅的时间,差点报废了一桌客人的银鱼蒸蛋,“虽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惩罚,但光内疚感和料理长的训斥都够让我几天抬不起头了。”

菊乃井的厨房有一面大玻璃窗,客人可直接从院子里观察厨师们的工作实况:明亮洁净,没有一丝乌烟瘴气,身穿洁白厨师服的料理师们有序地忙碌着,像经过精心编排的舞台剧,没有人走错台位。做摆盘用的细长筷子、勺子插在衣臂的特制口袋里,抽出来用时像武士拔刀般帅气。更夸张一点说,这间厨房简直没有一点儿烟火气,所有细节如上电视节目般美观、有秩序,但里面实际上却是“修罗场”(日语里也用此词来形容竞争激烈的工作场合)。

对于新进餐厅不到两年的学徒,菊乃井有着近乎苛刻的规定:每天负责厨房内所有的清扫工作和杂务,清洗烹饪用具,打扫地面和工作台,做一些最基本的食材处理,比如洗菜和削皮等。

新人从洗碗和打扫做起,这是日本高级餐厅的通行法则,主厨们也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就连料理神人小山裕久,刚进吉兆时干的第一件工作也是洗刷牛蒡上的泥。

他们深知其中的门道:看似不起眼的小作业,如果设法做到完美,会慢慢积累成不可忽视的实力,这过程中所凭借的正是忍耐的功夫。“忍”已经是日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种品性了,忍耐让他们在遇到任何事情时都保持平静,帮助他们蓄积能量。从另一层面上来说,“忍”是武士道精神的体现,拥有坚韧的内心,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好,包括厨艺。

除此之外,学徒还得轮流负责做一天两顿的员工餐,包括大将(家族经营的高级日式料亭的男主人,多负责厨房部分)和女将(一般是大将的夫人)在内的全体员工都吃同样的“一汁两菜”(一个汤两个菜)。

大家的味蕾都在高级料理中“身经百战”,何况这是学徒直接接触料理的唯一途径,前辈们对新人的认可也在这一饭一菜中,学徒面对员工餐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厨房员工和女招待的用餐时间约是晚上9点至10点,而其他员工则在下午6点左右,学徒需要在前一天就想好菜单,在每天下午6点之前完成四五十份餐点,同时还要考虑到“过几个小时依旧美味”的因素,选择合适的主菜,比如鸡肉咖喱、牛肉饼、煮鲽鱼,等等。

据曾在菊乃井打工的工藤小姐说,餐厅对员工象征性地收取100日元作为餐费,但提供的食物的标准远高于外面六七千日元的定食,“几乎两个月都没有吃到过重复的员工餐菜式,轮到 Julien 当值的日子,还能吃到改良版法式料理。”

有的学徒进餐厅几个月就熬不住辛苦辞职,“那个某某逃走了噢,回老家了。”大家对这种流动已经习以为常,用的是“逃”这个字眼。坚持下来的人是不容易的,需要极大的毅力和耐心,有的人也许只要一两年,有的人要花三四年,才能往上跨一步。逃避是容易的,离开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而留下来的人却目标一致,既然好不容易进入了米其林餐厅,一定要从这所“名牌大学”毕业才行。

谷中来自京都附近的和歌山县,性格乐观,人缘也不错,他希望在这里再坚持学习几年时间,“毕竟京都是怀石料理发源地,米其林三星的餐厅要求虽然高,但见的世面也多,说起来也是关西名店菊乃井出身,但最终目标还是回老家开店吧。”

日复一日地磨炼技艺

无论是天妇罗、寿司还是怀石,传统的日本料理并不需要太多新技巧,它的做法都比较简单明确,所有的基本功都能在一两年内掌握,接下来的几十年,都是重复做同样的事情,在既定的框架内继续精进,才是达到最高境界的方法。这也是我在日本感触最深的一点:追求完美的职人精神无处不在,它渗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从日常用品的包装设计到城市规划,从一块蛋糕、一杯抹茶中都能看到那种“温柔的坚持”的影子。

过了最初几年的学徒生涯,然后是漫漫无期的修行。在东京天妇罗名店“是山居”学习12年后,沈阳人张雪葳回到北京自立门户,在三里屯附近开了一家天妇罗餐厅—雪葳。如今他已经可以一边炸天妇罗,一边和吧台前的客人谈笑风生。张雪葳的师父是被称为“天妇罗之神”的早乙女哲哉,从14岁学艺算起,入行近60年,对天妇罗的出品有极高要求,徒弟只有打下手的份儿。

▌京都米其林二星餐厅的牛肉料理

▌京都米其林三星餐厅菊乃井

▌京都米其林三星餐厅吉泉的春季八寸

“其实在是山居工作这些年,我也炸过上万个天妇罗,但师父从来不让我们给客人炸,只能当作私下练习。”雪葳坦言。为了给徒弟一个临场锻炼机会,早乙女哲哉设定每周三为练习日,提供仅500日元(约30元人民币)的定食,以表诚意。

看过《寿司之神》纪录片的人都知道,大弟子中泽练习了200多次玉子烧,才终于获得师父次郎的认可。毫无捷径可言,唯有一遍又一遍重复。在许多人看来,做料理这件事也许是枯燥乏味的;对更多人而言,这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已,关键在于习惯和顺手。未在的主厨石原仁司可不这么认为,他说:“不超越自己是不行的。我不知道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但是我想让自己精益求精。”

很多时候,做日本料理的难题在于它太简单,所以更难。可能就是一碗看起来清澈见底的出汁(高汤),只有水、木鱼花和昆布三种原料,做法毫无秘诀可言,也没有繁复的步骤。然而,尽管每一个环节都完全一致,每次做出来的高汤仍然有差别,这差别是微妙的,但有时候就是这一点点的差别决定了成败。料理人能做的,就是通过一次又一次反复的试探,在不可能完美的东西上面,成就某种可实现的完美。

掌控全局才是一名合格的主厨

铃木(化名)家族在名古屋经营怀石料理餐厅,跟很多店主的孩子一样,他的职业道路本来有迹可循 :进入一家名料理店研修几年,积累一些手艺和人脉,然后回去继承餐厅。他来到菊乃井餐厅研修已经快8年,早已脱离学徒阶段,目前的工作范畴包括采购食材、处理部分高级食材、料理摆盘等,也兼顾着带几名新人。

对很多新人来说,铃木是一名脾气不太好的前辈,偶尔会听到他在训斥干活不漂亮的新人。有一次在给后辈示范处理伊势龙虾时,他反复强调:“这只龙虾要6000日元,看清楚了,一刀下去切坏了,可是赔不起的大价钱!”米其林餐厅的食材都非常昂贵,没有太多机会给学徒实战练习,需要靠自己在宿舍看料理书学习理论知识,以及依靠前辈的点拨、现场的观察,“察言观色”是很重要的一环。在师傅开口前准确地递上他所需的食材或厨具,是料理职人训练的一部分。

私底下,铃木和一般的日本年轻人一样,爱去KTV唱歌,下班后和朋友去酒吧聊天。他属于头脑比较灵活的那一类人,早就在为自己的前程做规划,工作之余努力学习英文,抓紧一切机会跟外国籍厨师交流。他告诉我,很快就会结束菊乃井的研修,前往迪拜,“去朋友在那里新开的日料店里做主厨,试试不一样的环境”。相比日本国内近乎残酷的竞争环境,海外的起点较低,也更容易锻炼自己。

如果在一家米其林餐厅熬过了最初的十几年,做到副料理长或料理长的职位,也得到总料理长或师父的认可,那么可以考虑自己出来独立开店。这意味着,你不仅要拥有一笔足够的启动资金或合适的金主,还需要稳定的客源和优质的货源。

好的师父会帮徒弟一把,像“天妇罗之神”早乙女哲哉,千里迢迢飞到北京为徒弟捧场,在雪葳的店里亲自掌厨三场,并进行了一场趣味性的炸虾盲测比赛。早乙女哲哉的大名引来陈晓卿等美食大咖的关注,冯唐甚至亲笔为雪葳写了菜单。

要成为独当一面的怀石料理主厨,关键之处还在于你要一人掌控整间餐厅的气场。小到每一件食器的搭配、贴心却不给人压力的服务、挂轴和插花的风格,再到当季食材的采购、合理分配徒弟的工作、全面监控料理的每一个步骤。更重要的是菜式的设计,怀石料理每个月都更换菜单,要有特色却不脱离怀石的架构,新颖却不反叛,还得注意配合时令,这一点全看主厨本身的功力。

与几乎没有创新余地的寿司和天妇罗相比,怀石料理店菜式更多样,随着四季变换,食材的更迭也更明显。除了料理本身,更多潜移默化的学习在于审美、对时令的感知,以及如何把季节感融入料理中。

京都米其林三星餐厅吉泉的大将谷河吉已,属于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全能料理人,对茶道、花道、书法、香道、俳句等均有造诣。成为一名好厨师的最终境界,其实是成为一位艺术家。

学厨不是被逼无奈的选择

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一名成功的米其林厨师,其实并没有定论。在日本,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因为热爱而投身于料理世界。京都一间名叫“よねむら”的创意怀石餐厅,非常欢迎零经验的新人进来工作。

其中一位学徒宫坂(化名)的经历颇为曲折 :他大学的专业是经济学,毕业后成为国家公务员,然后又去东芝工作,接下来的剧情就与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如出一辙。

30多岁时,宫坂最终受不了料理对内心的召唤,辞职后重新从学徒做起。在如今这个选择多样化也更为自由的时代,辞职去旅行、过间隔年早已不是新鲜事,但为了某种坚定却遥远的理想而改变当下稳定的生活,把自己投入一场未知的冒险之中,依旧令人敬佩。

在很多上一辈人看来,学厨是成绩不好、考不上好大学的无奈选择,厨师学校相当于二流的技术学校,只为习得一技之长混口饭吃。

东京米其林二星法餐厅L'Effervescence的主厨生江史伸的经历彻底推翻了这种认知:他是毕业于庆应大学法学部的高才生,该学校相当于中国的清华或北大。拿到法律学位后不久,他立刻前往北海道洞爷湖的Michel Bras Toya学艺,并打定了毕生要与料理为伴的主意。

这些米其林厨师不再是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劳动者,他们会与食客面对面,呈上自己的料理,介绍对美食的理解,餐厅就是他们的作品,可任意挥洒才华。随着2016年9月上海《米其林红色指南》正式发布,中国大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了米其林餐厅,众多以“吃货”自居的年轻人所追逐的偶像,也从歌手、演员逐渐转移到名厨上面。

但通往“料理明星”的路却并不好走,有人捏了一辈子寿司,有人炸过数不清的天妇罗,也有人跟从50多位师父学厨,更多的,是在默默无闻里日益精进手艺的料理人。

名利是一把双刃剑,任何艺术都是孤寂的。

用小山裕久的话说,学习料理的过程,“就是在一成不变的工作内容中找到自我磨炼的题目”。耐得住这份寂寞,才能最终让食材有展现美味的璀璨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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