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头 马
一
奔跑,在东京
文|头 马
一
我来到东京,又一次站在了跑道上。
此时,我站在人头攒动的起跑点,必须非常艰难地穿过来自世界各地的选手才能走到衣物寄放点,必须非常仔细才能找到自己的号码所属的起跑区域,必须在发令枪响之后等待10分钟以上才能慢腾腾地挪到起跑线—世界六大马拉松顶级赛事之一的东京马拉松,参赛者实在是太多了!
除此之外,和我跑过的其他马拉松不同,东京马拉松更像是一场充满欢声笑语的流动的盛筵。
东京是消费主义的乐园,在这里待三天,站在文明顶端的你就开始产生虚无感,开始替全人类思考未来和尽头了。比赛前两天,我走在人满为患的涩谷、新宿、池袋,开始分清地名之间的差异。
而此时,当所有高楼大厦和穿插其间的高空轻轨再一次在我面前缓缓展开,阳光打在我轻薄宽大的外套上,道路上只有打扮成各种二次元形象的运动员,街道旁的路人则全部挤在栏杆外,高楼在望着我们,行道树在望着我们,花花绿绿的招牌也在望着我们。远处的马路起伏绵延,好像能连到天边。
眼前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过于新奇了。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参加一场马拉松,而是作为一名观光客,以一种匀速和小步伐的运动行进。更何况,除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大都市实景之外,道路两旁还有形形色色的大型表演:传统的日本歌舞,现代的交响乐队,以及某财团员工的集体摇摆……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马拉松赛事能把整个城市的人都调动起来。如果不是想看看后头还有什么表演,我几乎要驻足观赏每场演出。
但我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我可能就要被路旁热情的市民围上,他们带着自家制作的饭团,或是在便利店买的红豆小面包和糖果,微笑着让你从他们手里拿走些什么。
现在你明白了我说的“流动的盛筵”是怎么回事。东京马拉松是一场大型动物园开放走秀,所有选手都是被投食的动物。2016年2月28日,这一天的我是一匹奔跑的小马,吃到了紫菜梅子饭团、明治巧克力、豆沙面包、牛奶饼干、杏仁果脯和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糖。
二
为什么要继续跑步?为什么在你发誓最后一次跑马拉松之后又从上海坐上一架飞往日本的空客A320?
你当然可以回答是为了玩,这总比单纯跑出去满世界玩要有意义,不是吗?你也可以回答是为了“集邮”,没有谁在收集到第一张邮票后会停下来。你还可以说是为了治病,你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而科学研究证明,“跑步产生的内啡肽可以让人感到快乐”。
你还可以把真相说得更吓人一点儿—是为了自我拯救。你虚无透顶,痛苦至极,生活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激起你的兴趣。你十分清楚,如果不做点儿什么,你很可能活不到27岁。所以,你开始跑步。你已经把马拉松的日程排到了2017年11月,不出意外的话,那时你会在南极,在冰川上进行一场马拉松。你不能出任何意外,因为报名费非常贵,你必须健康地活下去,至少活到28岁。
而28岁之后呢?
在你看来,没有谁会在28岁之后还考虑死亡的问题—28岁就是死亡。
你可以随便下这个结论,因为你还没有到28岁,还因为你实在担心过不了27岁这个坎儿。
你想起你的一个好朋友。你们计划过很多事,爬雪山,做摇滚明星,开工作室,或者仅仅就是看周星驰的每场电影。但是,这里面绝对不包括参加对方的婚礼,参加对方孩子的满月酒,参加对方的家庭年终party。但在做了她的伴娘后,你永远不能和对方撒娇说“你能不能不要结婚”了。你们有好多年都在不同的城市乃至不同的国家,好几年也不能见上一面,然而你还是可以许愿说,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去冰岛,去阿拉斯加,去看Neutral Milk Hotel的演唱会—你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复出的,就像你相信每天都会有奇迹。但是,在她的婚礼之后,你永远不能收到她的贴着星星的回信了。就这样,你接受了这个现实,就像你接受了每一个朋友最后都会老去。有些朋友再也不会和你一起去景山看长安街夜灯亮起,另一些朋友和你约定去后海溜冰但最终会以沉默告终,而你只能不断认识新的朋友,试图捕捉那一瞬的纯真。你知道这已经非常珍贵,你没有什么不满。但是你仍然在深夜听Neutral Milk Hotel,这能够召唤出七年前那个谁也没有结婚的下午。再往前推一点儿时间,你的好朋友才刚刚跟你分享有关爱情的喜悦。现在,对方给你发可爱的小孩子照片,并对你的冷漠感到小小的失望。你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里下定决心:“我绝不长大。”是,我保证故事才刚刚开始,我保证这一份答卷精彩纷呈,我保证自己绝不长大。
为了这一份承诺,不,不是为了这一份承诺,而是什么也不为—只有小孩子才会什么也不为地去做一件事;只有小孩子才会在马拉松赛道的两旁无比兴奋地朝你招手,手心捧满酒心巧克力;只有小孩子才会在没有拿到奖牌的时候伤心地哭泣;只有小孩子才会在想起他失去了的朋友时哽咽难过;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世界上有超越了爱情和友谊的联系存在;只有小孩子才认为巧合不是巧合,而是圣诞老人的礼物;只有小孩子才会因被表演吸引而停下脚步,在看到雷门的时候激动得哇哇大叫,和警察局长胯下的马驹问好;只有小孩子才会大声地说出真相,而不是躲躲藏藏。这不是一场马拉松,这是一场小孩子的游戏。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我继续跑下去。我向东京塔跑着,我向空无一人的浅草(地名)跑着,也向你生命的终极发出诚挚的邀请:一起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