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雨
因为公司在八卦岭,我找到附近的筒子楼,一住就是好几年。筒子楼纵列四幢,甲幢临街,下面超市餐饮银行邮局一应俱全,日久生情,越发离不了,几次想搬,似乎哪都不如这里顺溜,终究打消了念头。我从丁幢住到丙幢,又时常穿行于甲幢乙幢的邻友之间,这里的一颦一笑,在偌大的深圳大地上流动,却无不圈围在小小的天井里。如果说关起门来生活才是自己的,而家家户户门一开,扑面而来的生活,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又如何抵挡得了。
离不了,说到底,离不了的还是人。人与人熟了,贫乏的日子就不那么难熬,即便这种熟是有限的,不过是相约上超市,煲好汤端一碗过去,试试新衣新鞋,打打麻将聊聊电视剧,一起下楼敷个面膜……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然无限的幸福与疼痛,除了自己,谁又帮得上。正因为有限,今天你来明天我走,此生再无交叉,反倒成就了一份独有的轻松。少了纠心与牵挂,流连于絮絮叨叨中,是消磨,也是快乐。这俗世,这热腾腾的家长里短,我等凡人又如何离得了,又有什么值得我们非离不可?
最先认识香姐,湖南老乡。她住筒子楼的拐角,不规则的两居室,与我隔着两户,我上下班必经她门口。香姐喜欢在走廊上带孩子,女儿晶晶刚刚学步,白白胖胖,我走过路过,都会蹲下来摸一把捏一下她。一摸一捏,就都熟了。香姐初来深圳端过盘子站过柜台,认识老公之后便做起全职太太,用她的话说,成了保姆。香姐老公是山东人,早年跟着大哥出来做工程,大哥生意越做越大,屋檐下的小弟自然分得一杯羹。这两居室就是大哥先前住过的,赠品。香姐虽然也心向往有朝一日,眼下现成的舒服日子倒是十分知足。对待老公,香姐像照顾老板一样照顾着,犹如手捧瓷器,生怕有所闪失。香姐老公起早贪黑,不分节假日,很少在家用餐,香姐吃饭也就马虎,碰上老公报餐,这才鸡鸭鱼肉大张旗鼓,既隆重又不动声色,所谓低调奢华。香姐成日闲着,一张矮板凳,坐看回廊上你来我往,形形色色,然后将所见所闻播种机一样撒向我们。赶上秘密之事,大嗓门的香姐突然小小声,又或拉我们进客厅,仔细叙来。叙到高潮,如若她老公从天而降,便话锋一转,我们也就知趣地逗弄起小晶晶,随后招呼一声,散了。
除了楼道里的听闻,香姐自家的故事也不少。交往久了,香姐忍不住要说出来。香姐老公的大哥,如今的装修大佬,一大家子拢在手底下干活。奇葩的是,年过五旬的大佬公然和二十出头的姨外甥女对眼了,更奇葩的是,姨外甥女不羞不臊,大有洋洋得意坐享其成之势。我问香姐,他老婆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屁都不敢放。离呀。离什么离,她傻呀,她才没那么傻呢,便宜了别人。天哪,什么逻辑,不可思议的事情,愣生生让你服帖。这就是暴发的深圳,暴发的中国,见惯不怪的一种。香姐叹着,都是钱惹的。我不知道香姐对老公的谨慎与体贴是否因从中得到的警示。我从未见过香姐凶狠的样子,香姐的叫嚣顶多针对女儿,吓唬吓唬。老公一回来,香姐立马淑女起来,既不串门,也不坐在门口的走廊。
日子愈长,一年胖比一年的香姐愈发憋不住,告诉我她这些年攒下不少私房钱。你老公还是有数的吧,钱都由他给你。晓是晓得一点吧,有数有个鬼用啊,我自己的密码。跟你说,女人啊,千有万有,还是要自己有。私房钱,是自我保护与防备,同时是安全感的缺失,造就的似乎是女人的所谓底气。我不知道基于爱情的婚姻有多少,理想是否被现实击打成落花流水?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女人们毋庸置疑的经验,在我这里一概打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我,心灵的契合与自由才是完美的结合。
筒子楼的人,多半如我,是暂寄,是流转,香姐应该最是这里命运已定的一个,她的未来最是清晰。没有香姐的筒子楼,定然寂寞。
香姐隔壁,与我隔着一户,是一对潮汕夫妻。男的矮小瘦削,一副金边眼镜,衬衣裤子熨得笔挺,成天窝在窄逼的家里,手里夹着一支烟,连走廊上都极少出现。女的叫阿青,健壮,留着极短的头发,也从不穿裙子高跟鞋,尤其是没有脖子,这让她的矮和壮进一步坐稳坐实。阿青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市场买菜在家洗衣做饭,两口子都不上班,一日三餐却比上班的还准时准点。隔三岔五,就有几个固定的朋友过来他们家,全是男的,有的手臂上还文有乱七八糟的龙啊凤啊鹰啊。一帮人从从容容,功夫茶一喝就是一天,有时吃完宵夜也不回去,挤在他家过夜,好似生命全然只剩悠闲与享乐。有一次,我在附近的麦当劳看见着工服的阿青。香姐说,哪有那么舒服的日子过,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啊。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起来斯斯文文,大老爷们一个,几次夜里听见他骂阿青呢。麦当劳的小时工,多是些学生,能赚几个钱呐。整幢楼,阿青唯一打交道的就是香姐。我们常常出入香姐家,阿青也是避开的。
一天下班,刚到走廊,香姐便挤眉弄眼地向我勾了勾手指,像是专事等着我回来。原来,昨天上午,阿青的老公难得出一回门,就在晚上,大概十点过后,阿青领了一个男人回来。那声音,一听就不是她老公,还有啊,一双黄跑鞋,脏兮兮的,脱在门口,她老公那么讲究的人,是吧。香姐大清早起来,开门就看到了,等漱了个口出来,黄跑鞋不见了。一准是趁天不亮溜了。香姐既诡秘又大胆,俨然钉子钉进墙壁,青红皂白,雷打不动。我哼哼哈哈,不知回应点什么,好像这事不确定便对不住香姐,心里想的却是,我和男友在香姐的描绘中是副什么德性。香姐还说,阿青结婚这么多年没孩子,搞不清是男的问题还是女的问题,潮汕人那么传统,她不是在想办法传宗接代吧。香姐这猜测,令我一惊。香姐皱着嘴唇嘻嘻一笑,怎么看也是幸福的。不得不说,想象力是女人理解生活的重要途径。
当然,这样的小道消息,仅止于说说听听,谁也不用负责,也不会惹事生非,更不存在道德评判,毕竟事不关己。说说,听听,是女人平淡日常的重要出口,没有出口的稀松日子怕是难捱的。
玲玲和大谢是女人队伍中重要的成员。其重要在于她俩都闲着,玩才是她们的正事。玲玲和大谢门挨着门,你家做饭我家就不做,我家叫唤一声你家即刻响应。玲玲四川人,大谢福建人,一个西南,一个东南,却在深圳的KTV交相辉映。多数情况是,大谢待在玲玲家,看电视,煲汤,择菜,靠在沙发上翻茶几底下几本旧的时装杂志。电视看不看都开着,固定在当下热播的电视剧频道,看过N遍也不要紧,没有什么比陪伴更长情的打发。玲玲凡事不紧不慢,像是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值得她着急,又像是这世道早被她看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玲玲家收拾得十分干净,冰箱、沙发、双人床、茶几、抽斗,每樣家什上都铺着洁白的蕾丝花边罩布,地板胶也近纯白,难于打理的那种。我每每伫立门口,作犹豫状,不知如何踏入,扎着围裙的玲玲便停下手中的抹布,原地招呼着,进来呀,没事的,进来吧。极女性的细声,焦脆得很。我不禁想到,这一尘不染既出于玲玲的热衷,香港老头也是极爱的吧。不知为何,我总想奋力为各式各样的情感找到支撑的蛛丝马迹。endprint
玲玲二十六七,香港老头少说也过了六十,个把月来一次,有时也不定,突然袭击式地,住上个三五天。老头一来,玲玲便和他逛超市,大袋小袋,气喘吁吁地拎上楼。老头几根稀疏的白发,近似于无,白汗衫,蓝短裤,背有些驼,走路也是慢的。老头一声咳嗽,整幢楼就知道他来了。难忍的是,老头口一张,一股子浓浓的气味,隔着麻将桌也能醺你个半死。老头脾气还暴躁得很,喋喋不休,像是麻将桌上个个是他的仇敌,不到手实在背的时候,绝不起身让位。玲玲通常是不吭声的,等到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老头这才嘀咕两下,闭嘴。大家也都看在玲玲的份上,不与老头计较。
论外表,玲玲普普通通,可是再普通,也不至于……玲玲极少出门,每天门敞开着,电视剧一集接一集,做自己的乖乖女。偶尔出门,必是大谢等旧友的饭局。玲玲将自己拴在老头的裤腰,出于无奈?还是其他?香姐说,老头当初答应给玲玲买房的,都六七年了,也不见动静。老头贼精贼精的,怕玲玲出去找别的男人,又怕买了房之后玲玲跑了。谁知道呢,流淌的青春,相持与算计的平衡学,精密如游标卡尺上的刻度。大功告成与前功尽弃,或许,只在一瞬之间。百年前里尔克就在诗中写道,谁还会说起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天哪,忍耐这门绝对的技术活,个中滋味,各人有各人的体量。
大谢则是自由身,也不见男人找上门来。大谢高颧骨,小眼睛,一米七五七六,又瘦,不知怎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的纤细。大谢的白天是从黄昏开始的,晚上的啤酒唱歌宵夜常常持续到凌晨甚至黎明,上午则是睡觉的好时光。关于大谢,玲玲口风紧得很,谁又好意思打听呢,似乎打听大谢,便是连着玲玲也在一并窥探,有冒犯之嫌。
谁又会比谁聪明呢,世上真有愚蠢之人?鬼才相信。
最新消息,欣姐怀上了。对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是喜事。欣姐儿子马上入读一年级,她希望这次怀的女儿。欣姐一家,河南人,住拐角的小两房,租的。男人做着辅料生意,一匹匹辅料码在墙角,沙发这边麻将桌一支,屋子就有些转不开身。欣姐小巧,五官精致,大事小事,坐镇指挥,唯有在牌桌上,爷们一样,撩着腿,百事不管。欣姐的老公高大,五官脸型分明也是帅的,他每天汗流浃背,任劳任怨,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像个十足的仆人,这样一来,怎么看也就帅不起来了,好端端的一副面相,硬是给废了。
我们多是南方人,欣姐亲手擀的面便成了稀罕之物。当然,吃手擀面得在欣姐心情大好的时候,由她主动发出邀请。和面,发酵,揉面,切条,煎油,烧水,煮面,说起来都嫌麻烦,在欣姐手里,几局牌的工夫就揉巴揉巴好了。面条里只放几片五花肉几根青菜,吃起来比面点王的香得多,不大爱吃面食的我们也都由衷地夸赞,好吃,好吃。
欣姐生了女儿,可把她高兴坏了。女儿满月,我们一人一个小红包,欣然坚决不收,还请大伙在海鲜酒楼搓了一顿。随后,欣姐将隔壁的单间租下,麻将桌也移了过来。欣姐一手奶孩子,一手打牌,耳朵兼顾着隔壁屋里的电话,嘴里不时叫唤老公的名字,派这活派那活。忙,不亦乐乎。
看麻将的人群中,常有小金,如有人上厕所接电话之类她便喜滋滋上来顶一把。小金是江苏人,辞了工,在家一心一意备孕。老公是典型的理工男,一家科技公司的项目经理。小金老公和我男友一样,属于早出晚归周末也不见人影的那种。小金不来看麻将,便有人问起,这才知道她和老公干仗了,紫了半边脸,出门买菜都戴着墨镜口罩。
我和男友的相处则多依赖于心知肚明,对一个想方设法努力拼搏的男人,打一开始我就深有寄托,这或许是宿命。一年一年,正是靠着这个存在又不存在的感知,我与世界紧密相连。虽然,有时候我会觉得这种寄托和感知有些飘忽,没着没落,冒险的成分在渐次加重;虽然,成功是他所急需非我所急需,对他的粗枝大叶有着丝丝责怨,我还是墨守当初,一味地当着深明大义的女友,我宁愿自信情感的力量,自信时间的力量。时间,是一剂五味杂陈的中药,慢性,靠的是意志与磨砺。我看似没有任何打算,结婚或分手,结果也并非我所真正想要,我好奇的是,时间这块既硬又软、无法僭越的骨头会将自己打磨成怎样的女人,我静待着自己心悦诚服的那一天。无论怎样,只要心悦诚服了,便是自己的,便是好的。每天上班下班,周末和香姐们东拉西扯,这简单的一切,貌似我的全部,又从来不及我的百分之十。为什么生活一定在别处,而这个别处不过是面对面却又遥不可及的心。我多么希望生活在此处,在今夜,在此刻。如果没有夜晚,我会和隔壁的男孩一样,至少看起来是,独自一人。
每逢周末,隔壁的男孩便打开门窗,轻音乐即刻飘荡在走廊上。男孩二十出头,高鼻梁深眼窝,沙发里玩弄着一台厚重的笔记本。屋里陈设简单,却极富设计感,应该是对生活品质有着要求的那一类。出门则双肩包,摩托车,戴着头盔,风一样呼啸而过。男孩住在筒子楼,却不关心楼里的任何事,权当这里是旅店,栖身之所。刚兴拨号上网那会,我几次求助于他,得知他是本地人,家就在龙岗,毕业后不想和父母同住,在附近找到工作后便租往在这里。有一回他盯着屏幕敲打键盘的时候,突然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有,他便无话。我走廊上每天晾晒的男士衣服他没有看到吗?人啊,真有意思,直接得只关心对自己有用的部分。间或,他会带个女孩回来,夜半的折腾必定隔墙而来。我推了推男友,男友翻过身,胳膊伸过来,不到一分钟,又呼呼睡去。只一夜,女孩就走了,有时是女孩自己走,有时和他一起走,下楼的时候,两人也不勾肩拉手。下次,是不同的女孩。来的女孩,清一色长头发连衣裙,与我风格迥异。
最熟悉筒子楼的莫过于李大姐。李大姐是湖北人,四十出头,是楼里的保洁员,每天一身绿色的工服,左手右手提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在甲乙丙丁四幢楼里忙活,常常天没亮就开始了,一忙活就是好多年。过个几周,她还要打开楼梯间的消防龙头,一桶桶地接水,将整幢楼冲洗一遍。李大姐个高,身板硬朗,一头无须打理也从未打理的短发,裤脚卷齐膝盖,一双塑料拖鞋,走路一阵风。几幢楼就她一个保洁员,物业公司也够抠的。李大姐声音洪亮,和二楼小卖部的阿伯说话,七楼八楼都听得见。她每天楼上楼下忙不迭地穿梭,仿佛鐵人一个,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打扫完的李大姐是轻松的,走路也慢了下来,不过还是比常人要快。偶尔,她穿上一条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修身黑色蕾丝连衣裙,头发依然未经打理,脚下依然是那双凉拖,一路哼着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捡着矿泉水瓶可乐瓶,就这样,极不协调地、旁若无人地,打走廊上经过。endprint
我男友爱喝可乐,我便将可乐瓶子攒下,一并交给李大姐,还有旧书报旧用品,最多的是旧衣裳,我每年都要清理出一大包。李大姐的女儿在老家念初中,个子遗传她,很高,正好用得上。后来听玲玲说李大姐利用晚上或周末帮人打扫屋子,我就每个月让她帮忙打扫一次厨房,油乎乎的厨房,在我最是头痛,李大姐一来,自带的洗洁精抹布铁刷子提桶,三下五除二,干干净净。给她五十她只肯收三十,我说三十以后就不让她打扫了,全身湿透的她便含羞收下。
要说楼道里的大事小情,李大姐是最有发言权的。每当走廊里有人聚在一起聊天打牌,李大姐都会凑过来聊会儿看会儿,不过不会太久。碰上关键话题,即便她知道内情也不掺和,唯有涉及楼里的公共话题,比如夜里来了小偷,偷走了谁家晾在外面的衣衫,再有谁家的自行车丢了,几楼几室的租户搬走了等等,她才热情地娓娓道来。李大姐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所谓职业道德,也就是饭碗。从李大姐的津津乐道不难看出,她分明也是和香姐一样,有话憋不住的女人。李大姐既能干,一人顶几人,又保持着良好的操守,对谁家的私事都缄口,有人问她也是摇头,待人家搬走了,她这才有所节制地说道说道。
值得说道的要数确有几分姿色的小江,长相皮肤个头身材,都十分娇好,是男人钟爱的品种。和玲玲一样,小江也是四川人。比起玲玲,小江懂得趁热打铁的道理,小小年纪就开过美容院发廊洗脚城等等,这公寓也是她买下的,两套打成一套。如今年逾三十,小江果断和某局长断了,关掉店子,一门心思找个男人正经嫁了。无所事事的小江,全身上下,衣服鞋子包包,都是名牌,在陈旧的筒子楼里格外刺眼。小江不像玲玲和邻里走动勤密,或许是因她有了足够的资本,脱离了水深火热的缘故。
小江的男人说来就来,虽外表平平,却也高大白皙,两个人走在一起还是蛮搭的。男人是賣保险的,一脸谦卑。在人们眼里,这可不是什么好职业,虽然也有做到很牛的,一时半会却改变不了低三下四与纠缠不休的总体印象,有人一听说卖保险的就想绕行。意外的是,两人一拍即合,来了个闪婚。很快,小江肚子大了起来,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小江租下对面一个单间,给过来照顾她的公公婆婆住。自此,一家人吃饭移到婆婆屋里,小江又在婆婆屋里支起一张麻将桌,午饭一完就楼上楼下地喊人。我只在周末去过一次。
公公婆婆一身新衣,并排坐在床沿,双手大腿上平放,正式会议一样中规中矩。家里真干净啊,一进门我就说,然而没有人答话。我坐下来,公公端了杯水过来,放在旁边的塑料凳上。我欠了欠身,谢谢您。打牌的过程中,我们喝一两口水,公公就过来续水,有如战士站岗放哨,实在令人过意不去。牌打到一半,一直坐在床沿的婆婆走到小江身后,躬下身子,问她要不要歇会儿。小江眉头一皱,对婆婆扬了扬手,婆婆便一声不响地退下,走去厨房,背对我们,望向窗外。不一会儿,小江手对公公一招,公公连忙起身,将垃圾篓送到小江跟前。垃圾篓一落地,小江头一歪,啐,一口痰吐进去。整场牌下来,我心沉沉,不知什么滋味。香姐说,小江每天让婆婆给她擦一遍马桶,这公公婆婆也是够受的。金钱的滋味,儿孙的滋味,血淋淋的滋味,老了老了,还要反过头来承受。
待到我心悦诚服,过去的不再回望,未来的不去遥想,终于下定决心,撤离丁幢。独自搬到丙幢,或许就近,一个人无力劳顿,准确地说,我依然需要进一步说服自己。所有的理由,生来就相互交织,复杂缠绕。搬家的白天,我不断想象,深夜回家不见我影的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惊慌?又或,他和我同样,静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当然,我不愿这么想。总之,分手再也不是停留在嘴上停留在心里,我需要用一个确凿而具体的行动来唤醒自己。事已至此,谁说出来谁主动又有什么分别。人为什么如此顽固,明白无误不可更改的既定事实,却需要花费大量的青春,才能一点一滴过渡自己,只为让这个手分得踏实。男人的所谓的忙,我不再相信。我相信心,我相信自己的心一样,相信男人的心。这一生,我只能为自己活,为心活。
没有泪水,也无须挽留,痛与爱早已消耗殆尽。分手的全部意义在于,曾经相爱,不必后悔。新的篇章即便又是旧的,也要另起炉灶,重新翻开。
离香姐们远了,这里的邻里一如流水,无时无刻朝着生活的罅隙汩汩涌来,眨眼之间,一枚新的齿轮,严丝合缝地镶嵌进新的沟槽。
新邻居阿婵是潮州人,老公长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回不来几次。阿婵三十不到,带着一儿一女,整天忙个不停。豪豪上幼儿园,微微刚会走路。豪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长睫毛下面,一眨一眨,闪着晶亮的光。豪豪叫我阿姨,在我屋里玩着跑着,天真地问这问那,我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一遍遍用零食讨好他。豪豪如此真实而完美,以致看到他我就有种一切都可以放弃的冲动。我也曾料想,如果我是豪豪的母亲,事情会有怎样的变化,只是这样的料想并不能给生活以理智的安慰。豪豪是哥哥,却没有哥哥的样子,对妹妹嫉妒而吝啬,时常因无情地弄哭了妹妹,遭来妈妈的打骂而坐在地上长久地哭闹甚至撒泼打滚。此时的豪豪,分明是我唾弃的,奇异的是,我甘愿做一个丧失原则的阿姨,毫无道理地将他紧搂在怀里,用亲吻和动画片安抚他。这种立竿见影的安抚原本是脆弱的,妈妈一喊,他就头也不回地挣脱了,丝毫留恋也没有,甩下我,给我片刻的失落。或许太过孤单,我只要在家,门都是敞开的,欢迎豪豪前来骚扰。偶或,我也抱抱微微,小姑娘轻轻的软软的,没有分量,也不及豪豪漂亮。再看他们的父母,也是平常的,怎么能生出精美的豪豪呢。对豪豪的偏爱,我一直说不上来,除了迷人的长相,豪豪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夸张不计后果地疼爱。如今的豪豪,已是少年,我想象不出他是什么样子,恐怕任何一种想象,都不堪,都是对曾经的破坏。
豪豪的伯母个把月来一次,一般上午来下午走,给孩子们互带些好吃的。伯母住华侨城那边的别墅,和阿婵一样,老公长年在外,自己在家带三个孩子。有一次伯母过来,天黑了还没走,眼睛都哭肿了。听隔壁的小莉说,豪豪的伯伯在外面有了女人,北京姑娘,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叫板呢。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伯母这一来,妯娌之间,一哭一诉不打紧,阿婵会不会搞得七上八下?endprint
阿婵每天面带微笑,平静如水,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妈妈。同样是潮州女人,对面的女人就艰辛得多,此次身怀六甲,已是第五胎,前面密密麻麻四个女儿,男人又不挣钱,脾气还坏得很。
阿婵的邻居小莉是贵州人,离婚时不到三十,来到深圳后经人介绍,很快嫁给了四十多岁的香港巴士司机。在众多内地来深圳的小丹小红小莉眼里,香港是一个动词,五彩斑斓,让人浮想联翩,何况来自偏远山区的小莉拖着个遥遥,小莉自称遥遥是养女,强调的是非亲生。遥遥七八岁,不像别的孩子那么活泼,满怀心事的那种,总爱琢磨小莉的眼神。不知巴士司机是否在意遥遥的身份,生女或养女,都是要抚养成人的,靠的无非是钱。据说巴士司机是个孤儿,未婚,在香港住的廉租房,在深圳买下这一室一厅,算是让小莉吃下了定心丸。这套小小的一居室,住着小莉的母亲、弟弟弟媳、遥遥,以及小莉和他们不到一岁的儿子。门一推开便是四条腿的床,上下铺,床旁边就是锅碗瓢盆,好在筒子楼外面的走廊宽阔,遥遥大部分时间都趴在走廊上写作业。
小莉的辉煌莫过于不顾一切,在香港生下儿子阳阳。每每念及此番经历,小莉眉飞色舞,一副胜利者姿态,下里巴人的无奈愣是被她演绎成引以为豪之壮举,似是因为自己的英勇,为儿子挣得一席未来。这嘹亮的胜利,听来多少令人心酸,这源自悲哀的悲哀,小莉真的无知无觉?来之不易的香港公子阳阳,自然是众星捧月。然而阳阳一岁多快两岁了,还不大会说话,开口只是“啊啊啊啊”,同样一岁半的微微,都会讲动画片里的故事了。阳阳走路也不怎么利索,总是歪着头,身体向一边倾斜,眼睛又痴痴的,怎么逗他都不笑。这一切,左邻右舍看在眼里,想必小莉更是愁在心头。但愿这不是生活给顽强的小莉开的一个玩笑。
巴士司机回来的那几天,弟弟弟媳便回避着,自己在外面找地方住。巴士司机抱着阳阳,有点爷爷抱孙子的意味,出出进进,他不大与小莉的母亲和遥遥说话。小莉的母亲则十分谨慎,遙遥更是小心翼翼。一家人靠着巴士司机每月薪水的一半,紧巴巴地活在香港的鼻息之下。巴士司机一走,小莉便成了当仁不让的女王。装个空调,都要对师傅骂骂咧咧,好似所有人都值得怀疑。
小莉谈论最多的,便是某某女人找了个什么样的老公,衣食无忧,又或被老公甩了。在她眼里,女人全然是被动的生物,被男人或鼓囊或干瘪的口袋左右着。有一次聊到和她一起出来的某个姐妹,为着父母过世留下的部分遗产,兄妹几个在法庭上闹得面红耳赤,只差大打出手。我随口说着,有什么必要,我们家兄妹绝不会因钱起任何争执。小莉立马回过来一句,你们家是没什么财产,要是有个一两百万看看。我一时无语,也只能无语。
我的新男友是公司新来的同事,他一无所有地来到深圳,却有着视金钱如粪土的勇猛。他外表霸气,内里柔软,羞于谈论与爱情有关的话题,却把人间情感当作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再有,他高大英俊,自己并不以为然,我偶或提及,他竟用粗糙形容自己。第一单业务,转手就能挣二十万,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所有这些性情的堆砌与叠加,使得他很快进入我的视阈,进而,他随我走进筒子楼。二十九岁,我仍然处在激荡的燃烧之中,我知道,自己平凡而琐碎的一生只能用一段又一段激荡的燃烧来证明。奋不顾身是同样的,不同的是男人,他换成了他。
这一次,虽然迅疾,但并不冒险。他那么善良、义气、霸道,同时又那么简单,他行侠仗义,两肋插刀,地道地遵循着三十一年来潜移默化的人生教条。仁义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拳头亦是他的方法之一。然而,我自始至终在他的拳头和方法之外,我的整个似乎都在他的生活之外。我的撞入,在他,简直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一直意外着,无法醒来。从头至尾,他性情中有效的部分对我依然有效,那些无效的部分永远无效。对此,他深表遗憾,遗憾自己不能很好地给予。我深知,在他的道德体系里,他是优秀的。要说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并非非白即黑,正是因为他的简单,不能识得单纯而复杂的灵魂,因此,英雄的旗帜只能短暂地插上山头,而不能长久地飘扬,成就真正的英雄。对于未来,我有着更高的仰望。
必须说,这是一次进步,虽然这种进步不足以导致我和他抵达婚姻的彼岸,但人的成长只能一步一步,循序渐进,除了漫长的等待,再无他法。好在,婚姻并非人类的最佳归宿,我把生命中最倔强的耐心献给了爱情,伟大的爱情,我不能怠慢。
又一个五年。一年的恋爱,需要花费四年来积攒,积攒分手的勇气。
他关心又不关心筒子楼的任何人和事,他的关心似乎出于我们共同话题的并不多。隔壁搬来两个不怎么好看的小姑娘,一个短发,走起路来胳臂一甩一甩的,每天T恤牛仔裤;另一个肉乎乎,两条高高的马尾,可爱型。看似背道而驰的两个姑娘,起先谁也没有留意,只是每到凌晨,便传来哇哇的鬼喊鬼叫,整层楼都被惊醒,每逢她俩出门,整层楼的目光这才开始盯梢,她俩成了筒子楼的焦点。我跟他说起,他问咋回事。这不明摆着吗,气死我矣。这就是我和他,爱得简单又深沉的他和我。不到两个月,她们就搬走了,筒子楼重归平静,这平静中未免夹杂着缕缕失落。
离开公司后,我不打算投入新的工作循环,有一段时间,我安于他的怀抱,靠着无聊的通俗小说和电视剧度日。他外面的哥们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而我无意卷入,他也认为我的高傲定会令我乏味于他的圈子。应该说,他的认为是对的,一次两次可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强求,可以一而再。有时半夜,我会被他的电话叫醒,急吼吼赶去某个饭店替他买单。面对满桌子陌生面孔,他无比自豪地介绍着我,我便大嫂一样报以微笑,领受一次性的尊敬。回来的路上,我搀扶着半醉的他,此时的他,如此放开,如此满足。我宁愿相信此时的他,便是真的他。如若未醉的他,也是如此依赖我,我们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善良的两个人,有什么不可以共同面对?
抱歉,他从来没有说过,可是,它无处不在,仿佛,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理应知道,抱歉从来不是我所想要的。我曾用无尽的泪水祭奠我与他的五年,好在一切都已过去,不必重来。我需要一场更深刻更纯粹的爱情,将自己迎接,将自己归位。
如何理解自己那样理解他人,每一个对自己有着要求的人,无不在日思夜想,这是一生的参考与命题。筒子楼的人,与我无关,又与我紧紧相连,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长相,离我远了,又始终与我相近。快乐与忧伤,我浸泡其中,游离其中,并且,和其中的每一天达成谅解。
此时,我越发坚信的是,没有庸俗的生活,只有庸俗的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