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
树 院
漫步在芙蓉树院的林荫小道上,我随手摘下一片榕树的叶子,漫不经心地卷起,放到唇边,竟然吹出了响亮而悠长的声音,“哔,哔——”凤凰树上的一只黑卷尾鸟受到惊动,有些讶异地低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嗖”地腾空,优雅地落到前面水岸的一棵柳树上。
每次,走在这条小道上,我总能听见树与鸟的私语。
鸟的鸣叫在树院的寂静里,是最能撩人的曲调,总能穿越密密匝匝的枝叶抵达我渴望的内心。午后,置身于树院的天地间,叶子一如既往地在风中沙沙翻动着,似乎在应和鸟儿吱吱喳喳的询问。在这渐至忘我的聆听中,我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在走远,走远,那些纷繁的人与事悄然隐去,整个人显得松弛而舒适。这也是我每年假期必回这里小住的原因。
芙蓉树院位于广州花都郊外的芙蓉嶂水库度假區内,依山而建,傍水而设。度假区入口处一座古老而肃静的圆拱石门,仿佛把城市的一切繁杂都拒之于外——尽管这座门只是一个半圆的拱,连门都没有,形同虚设。一进石门,满眼的绿色便簇拥而来,面前参差错落地耸立着各种各样的树,一直延伸连接远处山脉上苍翠浩瀚的林海,仿佛山中连绵起伏的林带刚好散落到这里,形成山丘与树林边缘的一个美好的树院。
芙蓉树院就处在绿色山体的围护之中,连最前面的拱门也是横跨在两座青翠的小山丘之间。
树院名副其实,满是树,紫荆、凤凰、香樟、棕榈、木犀、苹婆、杨桃、石榴、垂柳、鸡蛋花树、紫木兰、小琴丝竹……疏密有致地长在道路旁、坡地上、水岸边,还有一户户人家的院子里,和后山上自然生长、密密麻麻的桉树、松树、山茶树等树木互相接应,连成一体。宁静而明亮的绿色,映照着树院的整个世界,就像苍穹下的另一片独立的天地。那些隐现在绿色之中的红房子、灰屋顶,谦虚、静谧,如微微泛动的时光。
谦虚、静谧的还有头顶的一片蔚蓝天宇。在这个阳光泛滥的季节,蓝得那么透彻,那么深刻,那么高远和辽阔,让一朵朵雪白浮云随性地变幻,随心地漂浮。树院绿色的眸光,漫溯阳光,映衬天空。人立于树院的任何角落,都会被绿光浸染,仿佛自己的前世今生就在这里。从来到此地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里延伸着我生命的空间,也必将隐去我生命的时间。
被隐去时间的生命是悠然而又蓬勃的。就如树院的一棵树,一只鸟,一朵云,一场雨。一切真实的存在都显得那么虚无,季节在这里隐去了流淌的痕迹,从立春到冬至,那些鸟依然蛰伏于屋前的树枝之上,永不厌倦地展开自得自足的鸣唱;那棵香樟树依然执着地把那条枝桠横在我的窗前,仿佛坚信所指引的是一个梦想的方向;就连廊前的那只蜗牛,也笃定地守着门口那丛芭蕉,仿佛守护着一份隐秘的宝藏……
这些自然而然的生命迹象,是最美妙的存在。在树院,在每一个被穿梭于树间的鸟儿叫醒的清晨,都让人感觉万物皆新,岁月静好。
水 岸
芙蓉嶂度假区,曾是方圆百里的中小学校举行春游、秋游的优选基地。在我的童年时代,曾两度和同学们前来游玩,印象最深的是西山瀑布下那一泓宽阔湖水,波光潋滟,把千姿百态的山林全揽入水中,山的碧绿与水的清澈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水与岸。在儿时的眼中,我以为这个湖就代表了浩渺无际。
但每一方湖泊总有属于它的岸,每一处水岸都有它的造化。每一个人总能在相似或不同的水岸,发现自己人生中的风景。
芙蓉嶂这一片遥远的水岸,因沾染了“南粤第一风水宝地”之说,素来被人为占据,新时代以来,除了亘古簇拥的山林之外,其余的都被旅游和度假区所圈占。说这里是“南粤第一风水宝地”,源于宋代著名的风水先生赖布衣,相传他为了寻找龙脉,踏遍干山万水,发现此处山林、水瀑、奇石、秀湖融为一体,清幽与浩瀚、雄伟与秀丽兼而有之,于是留诗一首,当中有 “鲤鱼把水口,狮象守门楼。谁人得宝地,世代出公侯”四句,广为流传。又据说一经赖布衣点化,历代名人富人趋之若鹜。出身花都的洪秀全近水楼台,他的母墓就建于芙蓉峰下;近代粤系军阀陈济棠也不惜千里,把母亲大人的坟墓从广西迁至此地。
是否风水宝地我不懂,但我也因一个旧地重游的暮春黄昏,看到落日余晖满铺湖面,山林的倒影梦幻如金色童话,决定买下树院的一处房子,作为每年消夏之处。
每每倚栏立于这一方湖的南岸——芙蓉树院的辞云台上,看天上流云一会儿夸张地跌进脚下的无声烟水,一会儿悠然地飘进远山的婆娑树影;看远山连绵起伏、静穆慈祥,心里陡然就宁静了,清澈了。从童年的一瞥,到多年后的小居,这一片水岸注定有我的梦。
苏子曾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立于这样空旷寂静的水岸,万物无声地在我的心中缓缓铺展它的写意画轴,这一方花鸟骨气端凝,那一方山林氤氲缥缈,一不小心,清芬墨渖就真的攻占了我的世界,阔远而丰盈。
独立于这样一个连“人语响”也稀有的水岸,只觉天地大美,生命安详。
后 山
后山是芙蓉树院的围墙,它把外界的所有车马和人声喧嚣成功阻隔,把山林的空灵毫无保留地留在了院内,留在我和邻居们的窗台上、屋子里。
每天黄昏,我总喜欢往后山走。
绕着屋子上一个小斜坡,整座后山便连绵在眼前,伸展在去处。
常住这里的人本来就少,夏天的黄昏来看后山的人,我几乎从没遇见第二个。整座山林似乎只是属于我。我可以恣意地踢着小石子,一路向西,走到尽头,仰望苇草中的夕阳,累了再踩着满地落叶一路向东,等待新月升起。我也可以弯下腰来,听风拂过满地野菊花的私语,可以噘起嘴唇逗弄一只不知名的小雀,细听它的啾啾鸣叫。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去翻找“芙蓉石”。
基于对山林里有可能出现的爬行动物的恐惧,我是不敢走到草木深长的地方去的。我只是停留在山脚或偶然沿着小路走到半山腰,用随手捡起的小树枝扒开草丛或树叶来寻找。
“芙蓉石”非芙蓉石。芙蓉石是粉色精灵,和紫晶、黄晶一样,被赋予了太多美好的寓意。这里的“芙蓉石”只是山上表面着烟墨色,状如芙蓉花的大小石头。因其数量多,故有人将这连绵数十里如屏障般护着几万平方米的水库的群山美其名曰“芙蓉嶂”。endprint
后山的“芙蓉石”不多,许是造物主在造此山之时偏重于林木,让它长得更高,守护这一方浩渺水域,保证方圆的人们有水喝,保障干旱季节的农田有水可灌溉。
但,山与石自古血脉相连。即使少,也会有惊喜发现。
那些桉树的底下,细碎的石头比较多。我细心翻找,看见不远处那块石头似“芙蓉石”,急匆匆走过去,却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一下,回首细看,那正是我千百度寻找的“芙蓉石”,惊喜拾起,拿携带着的麻布拭擦再拭擦,自是一番快乐在心头。偶尔,翻到小虫子,惊叫一声,或数说石头不该藏在这样隐秘的树角,或拍打几下。石头如烟轻笑,如墨沉默。
心头咯噔一下。
石不能言最可人。
精 灵
树院的小动物们总是以恣意纵横的方式告诉我:它们是这片天地的精灵。
一只鸟倏地从木犀花树飞了出来,它墨黑色的身影就像湖岸上摇曳的柳叶,那样的纤小,却又那样夸张地在我头上的天空滑出一个弧度,似是郑重其事地宣告:我是这个领域的主人,你不要来干扰我。
我呆立。如一根被废弃的电线杆。
直至它调皮地飞进那丛翠竹中,我才敢迈脚继续游荡。
我常常迎着晨光在树院里徘徊。没有目的,目光却总追随着那些早起的小动物们。
一片树叶“啪”的一声坠地,横亘在那队早起觅食的蚂蚁中间。突遭树叶横祸的小蚂蚁一时惊慌失措,向左爬一下,向右爬一下,牵头的那只回头看看队友,在原地打几个转后竟然跨越那片叶子,带着队列继续前行。我一直以为,蚂蚁的智慧不足以使它们想出冲破这一层屏障的办法——事实上,儿时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把树叶或纸张横亘在蚂蚁队列中,最终结果是后半队的蚂蚁散作一团不知所往。但树院的小蚂蚁们为了不改变设定的行走,似乎有超出寻常的谋略和勇敢——或者说,人类所认为的障碍,于自然万物而言, 有如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是简单不过的事件。
游荡到水岸的琴台,我总会迎着风,背倚阳光,把椅子安放在木栏杆边上,就像史铁生当年把轮椅安放在地坛里的某条小道上,安静地阅读一棵树或一些路人一样,我不动声色地阅读着琴台附近的精灵们的动静。
琴台倚着一个小山坡,护栏下面是密密的草木。我可以见证许多小精灵以独特的方式打开新的一天:一只背负着红黑壳子的甲虫慵懒地醒来,在水岸一片偌大的散尾葵叶子上窸窸窣窣地爬动,如绕球场晨跑一般;一只青蛙从一池水草中跳上一块石头——那是一块远古时代的大岩石,老迈愚钝地横卧在那里,青蛙总是很不乐意地在石头上蹦一下,跳几下,似乎想召集一个营的青蛙来搬走这块石头,好让它可以直接从这片水草跃到那片草域中;成队蝴蝶迷芳,绕着琴台的紫薇花粉翅翩跹,其中一只分飞独出,飞入水中那朵芙蓉之上;那只翠鸟这时就会从芦苇枝上跳到那块石头上,低叫几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里,尋觅早餐。
这些小精灵们,没有谁会注意到我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在这样一片古老的山林水域之中,它们早已习惯了旁若无人的生活,绿树翠竹、亭台楼阁,还有我这个闯入者,都和天光云影一起被推进了背景,若有若无地,充当着这些精灵们的底色。
有了这些精灵,世界就有了热情而宁静的内涵。在这里,我甘愿成为它们的底色。
收 获
告诉我收获时节已到的总是那些闯入我家阳台的蟋蟀们。
“西风乘夜敲小窗,穿透素帘几许凉。坐起披衣倾耳听,何来蟋蟀待寒霜。”入住芙蓉树院的第一个初秋,我对季节变更不太敏感。凉风入户,吹乱案上书帖,也只觉是山中之夜本该凉爽些。直至讶异于蟋蟀叫声近在咫尺,披衣循声而觅,见得两只一大一小的蟋蟀在阳台花木旁“啾啾”和鸣,才相信,秋天到了。翻看日历,已至立秋。
于是,我清晨的散步便多了一个小阴谋:“摘”熟透了的蔬果。
树院的入住率很低,当年买了房的户主兴冲冲地在院子里种下木瓜、杨桃、龙眼、苹婆等果树后,几乎就没有了下文。一些长期荒废的院子,被退休来此常住的人家开辟来种花种果,既为院中增添几分生机,又提高土地的实用率。但即使这样,一到八月,那些熟透的果实还是会因为没有人采摘而落满院子。这就便宜了我这个馋嘴的女子。
树院一街的果树是最多的。我会先小跑一会儿,然后悠然地在一街转悠。那棵杨桃树挂满黄彤彤的果实,在晨光与清风中摇摇欲坠,我的手不伸过去似乎就对不住它们的热情了。推开满是锈迹的院门,小心地在那条早被荒草占据的路径上走三五步,杨桃就直接点到我的头顶了。朝阳下,果实上的露珠在闪光,让人甚是垂涎。我摘下最大最黄的那个,乐滋滋地继续往苹婆树走去。
苹婆树长得太高,我是够不着的。不过,因为主人长期不在,无人采摘,八月的苹婆早已在树上熟透,果实全裂开,经过一夜的风吹,早晨的地面总散落着几个。我只需过去捡起来,乐呵呵地在手中把玩着,等着回去清煮来吃即可。
二街的木瓜最多。那个独居的老翁,比谁都起得早。他先走到那些没有人住的院子里捡起刚掉下来的木瓜,然后就在路口等我走过,招呼我去他的院子帮忙摘木瓜。这样的好事,我是不会拒绝的。我的敏捷身手都是在摘木瓜的过程中练就的。如今,我只需两手一撑,两脚一跃,便立在院墙头上,洋洋得意地挑那些黄熟的木瓜来摘。有时,我们可以收获十数个木瓜。老翁自己也不怎么吃,他说种木瓜只为打发时间,派给街坊吃。于是,我就抱着木瓜,招呼那些新认识的邻里,围坐在他家旁边的亭子里吃木瓜。大家嘻嘻哈哈的,喧闹好一阵子。
在城里,习惯了回家就关门,出门最多点个头的街坊邻里关系,在树院被轻易打破,有种穿越回陶潜笔下的桃花源村的怡然与亲近。
能守着这方世界安居的人,心里至少会看得见春花明丽秋月澄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