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球
一
古静轩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五星级大酒店的会议室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只蚂蚁。
盛唐伯爵大酒店金碧辉煌的会议室里,大型黄梅戏《小乔戏曹》研讨会正在进行。现在的研讨会,打着研讨的旗号,实际上不过是造造声势,扩大点影响,说几句吹捧的话,没什么实际效果。专家学者们照例是一片阿谀称颂之声,什么新突破新高度新成就,就差点说是又一部《天仙配》诞生了。今天的研讨会,因为有分管文化工作的副省长在场,那些专家学者们吹起来就格外卖力,生怕自己评价低了,惹副省长不高兴。省艺术研究院的副研究员古静轩正在兴味盎然地逗弄着桌上的一只蚂蚁。按理,像这样五星级大酒店二十二层的会议室内,是不可能爬进一只蚂蚁的。那么,这只蚂蚁是怎么进来的呢,很可能是客人无意带进来的,从客人的鞋子、衣服或行李上,都有这个可能。古静轩有点同情这个小家伙,他用指甲抠了一小块苹果,放在蚂蚁面前。这只迷路的蚂蚁显然饿坏了,触须轻轻一碰,就一头扎了上去,胡啃乱咬起来。
待这只蚂蚁吃饱喝足,古静轩又用铅笔逗弄起它来,他玩得兴味十足,旁若无人,感觉自己不像是待在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而是在小时放牛的河堤上。老家的蚂蚁那真是又大又肥,哪像眼前这只蚂蚁,瘦弱得可怜,连个笔尖都抱不住。古静轩有点担心这只蚂蚁的命运,酒店里根本就不是它生活的地方,没有同类,没有水和食物,恒温的酒店里也没有四季,它肯定不会活得太久。又想想这样的担心纯属多余,人有时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他倒为一只蚂蚁担起心来,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古静轩忽然被一阵热烈的掌声惊醒了,抬头一看,原来演艺公司董事长兼《小乔戏曹》总导演韦新开始发表重要讲话了。韦新说,《小乔戏曹》是省里投资两千多万元精心打造的重点文化工程,全国一流的编剧、一流的导演、一流的演员、一流的舞美、一流的灯光,保证了本戏一流的水准,得到了各位专家学者的一致好评。现在,我宣布,《小乔戏曹》将进赴苏州汇演,正式亮相在那里举办的中国艺术节,并竞逐今年的戏剧最高奖——金玉兰奖!又是掌声雷动。韦新在说这些的时候,肥大的鼻子激动得通红。古静轩还发现,自己的妻子、小乔扮演者赵鸢鸢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韦新,那种眼神,是异常灼热的、内容丰富的,作为丈夫的他从来就没享受过那种眼神。古静轩就弄不明白,这个三十八岁的半老徐娘怎么就敢挑起扮演小乔的重任,她在舞台上装嫩卖乖嗲声嗲气的样子让他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自她几个月前接受了小乔这个角色后,公司里的同事,包括她的朋友们,都改称她为小乔了。而每次,她回答的那声“哎”,也显得格外响亮和清脆,有着掷地有声的气势,每次听到她应一声,古静轩都感觉自己又老了一点。
在研讨会召开之前,与会人员集体观看了《小乔戏曹》首演式。剧本是高价约请一名著名的电视剧编剧创作的,具体数字保密,据说在六位数以上。该编剧以戏说历史题材的电视剧出名,接受了任务后,他将这种戏说带到了黄梅戏剧本创作中,将曹操、周瑜、小乔等历史人物来了个不管不顾的颠倒。赤壁之战前夕,曹操施反间计,声称东吴只要献出小乔,便可罢兵。一时间,东吴君臣猜忌,军心涣散。在这节骨眼上,为揭穿曹操的谎言,小乔单身赴曹营,恰逢曹操犯了头痛症。历史上,曹操的头痛症和小乔没有任何关系,可该编剧真敢想,异想天开地让小乔成了华佗的学生,学得了针灸绝技,从而治好了曹操的头痛症。由于曹操未践行小乔来了便罢兵的诺言,东吴因之“士气大振”,奋力反攻曹军,大获全胜。纵观全剧,无非是戏说历史,演绎了一个类似于《美女与野兽》的“救国”故事。从进入剧场开始,到演出结束直至紧接着召开的研讨会,古静轩都觉得自己像眼前这只蚂蚁一样,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看了一场错误的演出,出席了一个错误的会议。他本来是可以拒绝的,可自己的妻子是主演,而身为戏曲研究员的丈夫,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到场的。在演出开始前,尽管古静轩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还是没想到该编剧竟然如此无视基本的历史事实,戏说得如此离谱,他实在忍无可忍。
韦新宣布《小乔戏曹》角逐金玉兰奖话音刚落,古静轩站了起来,向他走了过去。再看他的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一根红吊带,那是他的嘉宾出席证。可是,再看看带子下端,坠着的出席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杯口大小内有方孔的黄色冥钞。这是刚才戏散场时古静轩在剧场门口的马路上捡的,他别出心裁地将它做成了“奖牌”。他拿着这枚“奖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挂到了韦新的脖子上。与会人员个个目瞪口呆,像瞅着外星人一般,瞅着古静轩的一举一动。古静轩在将“奖牌”挂到韦新的脖子上后,像平常我们见到的那些颁奖嘉宾一样,面带微笑,优雅地合了几下手掌。然后,在一片惊愕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古静轩在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车子,发动了,开始逃命般逃离城市。大街上的车子太多了,像蚁群一般密集,这年头,逃命都很难找到一条生路了。古静轩在车流中艰难地穿行着,他想起了會议室里的那只蚂蚁,不知道此时是不是也像他这样在逃生。车子最终还是堵住了,古静轩放下车窗,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古静轩烟瘾很大,医生曾劝诫他为健康着想,不要再吸烟了。古静轩说,我连霾天都吸了,难道还在乎这一口烟。古静轩患有轻度忧郁症,每天晚上要吃一粒氯硝西泮才能睡得着。一开始吃这药的时候,他还有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后来释然了,因为他发现身边好多人也都在吃药,吃这样的药那样的药,有的还是偷偷地吃,高血压高血糖类风湿心脏病肝炎肾炎等等,五花八门的药,吃药像吃饭一般成了日常必需。特别是他们戏曲研究院的岳院长,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将五六个小瓶子在桌上一字摆开,将一大把药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才精神焕发地开始训人,发表重要指示。一想到岳院长,古静轩的心里就有点堵,他多年压着不允许自己申报正高职称,他的理由是,我堂堂的院长是正高,你古静轩怎么能妄想和我平起平坐呢。由于学术成就突出,古静轩经常受邀出席一些高规格的戏曲研讨会,在重要期刊发表论文,最风光的是还登上了央视的戏曲讲坛,连讲一个月,让岳院长羡慕嫉妒恨。所以,岳院长在单位里以整古静轩为乐,整这样的高级人才能让他找到成就感。去年,国家戏曲研究院要调古静轩进京,岳院长竟然以保护地方戏曲拔尖专家为由,抵住不放,让古静轩也没辙。那些天,他每天晚上要吃两片氯硝西泮才能睡着。endprint
对现代人来说,睡觉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没有夜的氛围。既然没有夜的氛围,哪还有睡觉的感觉呢。城里人睡觉不叫睡觉,只能叫合眼,一天奔波下来,又累又困,不得不合上沉重的眼皮,合上了还睡不着,即使勉强睡着了还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那能叫睡觉吗?在古静轩看来,真正的睡觉,应该有安静的夜晚,屋外要有虫鸣,天上要有星光或者月光,照在室内的古琴或打开的书页上,空气中要有草木的气息,这才是最重要的。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夜晚呢,所以,他只有夜夜失眠。
古静轩在高速上以一百二十码的速度狂奔着,他将车直接开到了怀宁县的小市镇。小市位于皖河中游,原名小吏港,是我国古代第一首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故事发生地。小吏港,多好的名字,有古意,为什么要改为小市镇呢,从什么时候改的,又是谁改的?改名者的初衷,可能是嫌小吏这个名字不好听,吏便罢了,还小吏,改成小市,一个乡野小集似乎就有了城市的意味,孰料好心却办了桩坏事。这是一个乱改时代,有些人喜欢按自己的喜好来改造一切,特别是手中握有一些权力的人,改来改去,世界被改得面目全非。
古静轩常到小市来,他来这里是为了凭吊一座古戏台。古戏台位于下街,是小市最早的戏台,上面并没有什么建筑了,就剩下一个大土墩子。土墩四周有几个孔,过去,戏班子一来,就在孔里插几根柱子,一个简易戏台就搭成了。古往今来,无数走村串巷的戏班子在上面演出过,包括黄梅戏第一位女演员胡普伢;还有其后的表演艺术家严凤英,她在进城前,就曾多次来这里登台演出。古戏台位于一片荒草地里,荒草地的边缘,就是所谓的开发区,里面是一片形式各异的厂房。看来不久之后,那些厂房会像牛皮癣一样蔓延到这里,想想这样一座古戏台即将消失于时空之中,古静轩就有一种锥心之痛。
古静轩像一个忠实的观众,在戏台前坐了下来。夕阳西下,荒草瑟瑟,每一棵草都是观众,大家吵吵嚷嚷,孩子们在人群里快乐地穿梭着。突然,一声锣响,全场静了下来。门帘一掀,一位盛装的花旦踩着鼓点袅袅娉娉地走了出来,向观众道了个万福。她用幽怨的眼神狠狠地剜了一下坐在台下的古静轩,一咬银牙,轻启朱唇,唱道:
“你这个砍头的鬼呀……”
“砍头的鬼”是黄梅戏《小辞店》中刘凤英骂蔡鸣凤的话。古静轩一个激灵,她为什么要骂我呢,蔡鸣凤是一个负心的人,难道我也负心了?对谁负心,对赵鸢鸢吗,不可能,外面风传她和导演韦新的一些风流韵事,要说负心,也只能说是赵鸢鸢负了他。难道是负了初衷,负了黄梅戏?虽说自己这些年也鼓捣出了几篇关于黄梅戏的学术论文,被人称为年轻的戏剧泰斗,可这对黄梅戏的传承与发展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还有多少人爱戏、看戏,特别是年轻人。人才和观众在流失不说,仅剩的剧团也在拼命地折腾,命题戏、节庆戏、参赛戏、应景戏、宣传戏,一台接一台地推出,投资不菲,阵容强大,看似热热闹闹,艺术上则清汤寡水,没什么嚼头,像纸糊的灯笼。甚至,他古静轩也为这类戏说过一些违心的话,推波助澜。仔细一盘算,这些年钱花了不少,出过几部精品呢。有人说黄梅戏已沦为老年人的戏,演戏的和看戏的都是老年人。古静轩仰天长叹,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可从哪里改,怎么改,路在何方?
“你这个砍头的鬼呀……”
古静轩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无奈地笑了笑。何不到皖山皖水的深处去看看呢,去看看黄梅戏的源头,看看民间班社,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他想起曾在一个编剧读书班上结识的同学柳叶娘,她是怀宁县一家名叫皖韵的民营黄梅戏剧团团长。在古镇石牌及其周边的皖河流域,历史上有过数百家戏班子。古静轩曾做过考察,在这些戏班子中,有明确师承关系且一直延续到今天仍然坚持演出的,有四五家,皖韵班就是其中一家。皖韵班诞生于清末,说起当家花旦、黄梅戏第一位女演员胡普伢,在皖河流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民间有一句顺口溜,叫“普伢一到,人欢狗叫”,形象地描述了胡普伢受欢迎的情景。
古静轩拨通了柳叶娘的手机,电话是通了,可是无人接听。过了十来分钟,柳叶娘回电话说,她正在演出。古静轩问在哪里,柳叶娘说了一个名字,凤鸣镇。古静轩一喜,这个镇他去过,位于枞阳、桐城和庐江三县交界处,是座古镇,民风淳朴,至今保持着三六九赶集的习俗。旧时,凤鸣是民间戏班子经常光顾之地,柳叶娘的皖韵班今天又在那里演出,说明那里的老百姓爱看戏,有市场。这果然应了一句俗话,黄梅戏在民间。古静轩二话没说,和柳叶娘当即商量好了,立即驱车赴凤鸣镇,他要去看一看黄梅戏的民间生态。
二
天黑时分,古静轩到达了凤鸣镇。皖韵班的演出地点位于一家大型超市门口,商家为了招徕顾客,出资请来戏班子,连天演出。古静轩决定先不惊动柳叶娘,他想悄悄看看他们的表演。
在一家名叫大宏发的超市门前广场上,黑压压地聚集了三四百名观众,一輛演出车搭起了一座简易的舞台,前台演出,后台是化妆间。舞台下面,几个孩子钻进钻出,不时将脑袋伸进帷幕里,偷看化妆间的情景。舞台前拉着一条醒目的横幅,上面写着:皖韵黄梅戏剧团。古静轩不禁暗加赞许,看来柳叶娘还挺重视戏班的品牌宣传。再看台上,灯光音响字幕电子屏一应俱全,几位乐师组成的乐队现场伴奏,乐器中竟然还有一把大提琴。舞台正中悬挂着大幅幕布,不过,上面的内容有点刺眼,写着超市购物抽奖细则,什么一等奖电冰箱二等奖洗衣机太空被之类,有点不伦不类。不过,瑕不掩瑜吧,商家毕竟是花了钱的,他们总要做点广告,现在影视剧里不都插播广告么。当晚演出的剧目是黄梅戏经典剧目《荞麦记》,演员表演可圈可点,观众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听着悠扬悦耳的音乐,瞧着精彩热闹的演出场景,古静轩虽然饿着肚子,心中却大为惬意。谁说今天的观众不需要黄梅戏了呢,谁说黄梅戏没有市场了呢,眼前的事实就是黄梅戏依然有市场的最好的证明。
不过,接下来的情景就让古静轩大跌眼镜了。《荞麦记》选段唱完后,一位男主持上台,扯着嗓子宣布道:亲爱的观众们,接下来,你们期待已久振奋人心的演出即将开始!台下的观众好像知道马上要上演什么似的,人群躁动起来,开始发出尖叫、哄笑,连在舞台下钻进钻出的孩子们也全都跑了出来。主持人宣布道:下面开始人妖表演!endprint
两位人妖,身着泳装,披着大氅,头顶金毛,忸怩作态地边舞边唱:“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让我挣开,让我明白,放手你的爱,狠心把我来伤害,爱这么意外……”
“人妖!人妖!快来看人妖!……”场面开始混乱,台下本来安安静静坐着看戏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几位老太太骂骂咧咧地开始离场,这边的热闹吸引了更多的人向台下聚集,一个个伸着脖子争着往台前挤。人越来越多,人妖扭得越来越卖力,不时伸手要观众打赏,观众开始朝台上扔钱,纸币硬币都有。
主持人见场面有点混乱,赶紧结束了人妖表演,下一个节目是黄梅戏《窦娥冤》,表演者正是团长柳叶娘。舞台上光线暗了,雪花飘飞,一束追光照着柳叶娘,她唱道:
“媳妇命薄是一张纸,
怎经得起官府衙门用力撕。
橫也是死,竖也是死,
丢下人间伤心事……”
唱到这里,只见刚才已经下了场的一位人妖蹑手蹑脚地上了台,好像是要捡什么东西。古静轩仔细一瞅,原来她捡的是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是刚才观众打赏时扔到台上的。人妖的出现再次引起了骚动,台下突然扔上来一挂燃着的鞭炮,直接扔到了人妖的身上,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着,人妖一声尖叫,一个抖落,那挂鞭炮直接甩到了正在表演的柳叶娘身边,她正在唱“冤啦,我窦娥冤啦……”柳叶娘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演员,她只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动了一小步,坚持唱完了全段,赢得了满场喝彩。
表演结束了,观众全部散场了,广场上又恢复了空旷,留下一地垃圾。古静轩独自抱膝而坐,头埋进了双膝间,好像整个夜色都压在了他的背上,让他抬不起头来。刚才的情景深深刺激了他,这就是当前黄梅戏的民间生态吗?这场景甚至比白天五星级大酒店里的那一幕还要让人揪心。
古静轩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也懒得去接听,任它响去。这时,他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抬头一看,原来是“窦娥”站到了他的面前。柳叶娘见直到演出结束,也没有看见古静轩的身影,就拨打他的手机,循着铃声,发现广场上蹲着一个人,猜测是刚才受了演出刺激的古静轩。
柳叶娘说,古教授,刚才的演出你都看见了?古静轩表情木然,半点反应也没有。柳叶娘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为了混一口饭吃,我们有什么法子哟,我一个弱女子,手下带着二十多号人呢,容易吗?你也晓得民间班社的难处。
古静轩知道柳叶娘自丈夫几年前病逝后,这些年一直单身,带着个戏班子到处演出,虽也料想到她很不容易,但没想到会支撑得如此艰难。他摇了摇头说,柳叶娘,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这戏还怎么演啊。
柳叶娘淡然地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朝超市努了努嘴说,鬼才知道老板从哪里弄来了两个人妖,非要和我们同台演出,我们当然可以拒绝,但生意也就黄了,没法子哟。
停顿了一会儿,古静轩问道,现在的老百姓还爱看黄梅戏吗?他直视着柳叶娘的眼睛,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鼻孔里喘着粗气,好像柳叶娘的回答事关他的生死大计。
柳叶娘肯定地说,爱看,不过,大多是中老年人。
古静轩松了一口气,他生怕柳叶娘说现在再也没有人看戏了,那他真的就完了,戏就是他的命。
那些老百姓不但爱看戏,还懂戏呢,可不好糊弄,我们要是在台上唱错了,或者唱漏了词,散场时他们就会指出来,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所以平时演出时,我们半点儿不敢马虎。柳叶娘继续说道。
古静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真的吗,真有这样的情况?
柳叶娘见他兴奋得像个孩子,笑着说,真的,经常有这样的事。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古教授,你从省城大老远地跑来,不会就是为了专门来看看我们戏班子怎么演出吧,肯定带了研究选题。
古静轩想,对啊,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逃避?城里暂时是回不去了,他也不想回去,不想去面对在外柔情似水在家冷若冰霜的“小乔”。下午在小市古戏台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暂时不回去,他要追寻黄梅戏历史上第一位女演员胡普伢的足迹,到皖山皖水之间,去寻找他心目中的戏。想到这里,古静轩说,选题是我自己定的,很简单,归纳起来就两个字,找戏。然后,他将自己的设想简单说了一遍。
听说古静轩要考察胡普伢,柳叶娘异常兴奋,她说,哎呀,考察我师祖……有意义,有价值。为了戏,她一生几经生死,太值得一写了。这样吧,为了表示支持,我送你一样东西。说着,在舞台下面的一个大箱子里一番捣腾,拿出一个生了锈的铁匣子,递给了古静轩。
古静轩说,这是什么。柳叶娘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古静轩揭了揭盖子,没揭动,估计锈死了;他用力掰了一下,盖子弹开了,里面是一个绒布包裹;再打开,三枚古钱露了出来;再一细看,古静轩的眼神突然直了。
这是一组三枚以《天仙配》故事为题材的清末古钱。一般的人也许会把它当成普通的旧币,但古静轩太熟悉它们了。清光绪二十八年,当时的安徽巡抚奏准在省城安庆成立安徽铜元局,开炉试铸时,即以安庆地区广为流传的黄梅戏故事《天仙配》为题材,铸造了首批新币。这三枚新币正面的内容分别为“槐荫为媒”“夫妻归家”和“进宝获封”,是老版本的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由于是试铸,数量少,据传,这款新币当时至多铸造了五套,主要送给了工部和宫里收藏。如今,这套黄梅戏古币存世极为罕见,仅北京和海外几家大型博物馆里尚有收藏,但都仅为单枚,从未以完整一组面世过,不知柳叶娘从何而得。
见古静轩愣神的样子,柳叶娘指着铜元上翩翩起舞的七仙女说,你不知道吧,当时铸造这组钱币的时候,这上面的七仙女造型,就是以胡普伢为原型的。就因为这个缘故,铸币厂才送了皖韵班一套,经过三代班主,一直传到我手上。
古静轩小心翼翼地收好古币,轻轻合上盖子,将它又递给柳叶娘。柳叶娘挡了回来,说,你研究我师祖胡普伢,我拿出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
古静轩说,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endprint
柳叶娘说,放在我们戏班里也没有用,给你说不定还有研究价值。再说,让这组古币天天陪着你,说不定能激发你的研究灵感呢。
古静轩迟疑着说,那……那暂时放在我这儿吧,以后再还你。
柳叶娘说,送给你了,收好吧。我这几天正好没演出,可以陪你先看几个地方。
古静轩说,那太好了。
晚上,古静轩和戏班子的演员们住在镇上一家简陋的旅馆里,他吃了两片氯硝西泮,还是无法入睡。男演员都是七八个人住一个房间,他们照顾他,给了他一个单间。这是家旧旅馆,墙上新刷了涂料,发出刺鼻的气味。隔壁几个房间的演员们早已入睡,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古静轩睡不着,倒不是嫌旅馆的条件差,而是他实在无法静下心来,今天一整天,发生了好几件他始料未及的事。戏有病,天知否?
古静轩一夜未眠。
三
古静轩和柳叶娘首先来到太湖县新仓镇。新仓是长河边的一座古镇,长河发源于大别山,它自西向东,一路逶迤而来,掠新仓而过,最后注入皖河。胡普伢九岁时被送到新仓的何家作童养媳,她在这里一共生活了六个年头。何氏是当地望族,逢年过节必请戏班子前来演出,苦难中的胡普伢就此喜欢上了黄梅戏。在她十四岁那年,为了学戏,她在一个午夜逃离了新仓。
古静轩和柳叶娘向新仓老街走去。街口有几棵古树,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老街已荒废多年,都是上个世纪的老房子,也有少量清代古建。那些废弃的老房子,无一例外,门上都挂着一把锁,各种老式的锁,都是现在难得一见的铜柱挂锁。这些锁都锈死了,烂在了光阴里,任何钥匙都已经无法将它们打开了。三人沿着老街默默地走着,仿佛走进了清末的时光里。当时,胡普伢娘家的何记药房位于这条街上。这里是胡普伢生活过的地方,古静轩仿佛看见了一个扎着羊角辫、身着蓝布衫的小女孩,挎着一大篮猪草,她刚刚转过一个屋角,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新鲜的青草气息。两人一路无语,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底。这里有座废弃的古渡口,当年,这里是进出新仓的必经之路。渡口直通长河,过了长河,不远处就是香茗山了。当年的渡口如今成了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沟,沟底杂木丛生,成了居民倒垃圾的地方,几只野狗在悠闲地寻找着食物。据有关资料记载,胡普伢当年从新仓渡口出逃,渡过长河,翻过香茗山,直奔望江蔡家畈,加入了蔡仲贤戏班,从此走上了艰难的从艺之路。
再坚固的铜锁,也没能锁住一个戏魂,古静轩在心里感叹道。渡口边,一位妇人见几位陌生人在这里指指点点,就过来问是干什么的,古静轩说寻找胡普伢的踪迹。妇人摇了摇了头说,没听说过这个人,不知道呢。古静轩说,这里是新仓老渡口吧。妇人说,对啊,我家爹爹过去就是摆渡的梢公,我家里还有块碑呢。
听说有碑,两人就来了劲。在妇人老房子的披厦前,果然躺着一块石碑。古静轩急不可耐用手拂去碑上的浮尘,上面的字露了出来,只是风化严重,字迹漫漶,不易辨认。柳叶娘拎来一桶水,古静轩将碑面洗净了。碑上字迹渐渐清晰,一共六个字:奉宪新仓义渡。毫无疑问,这是一块清代的古碑。古静轩激动得身子有点哆嗦,水瓢里的水泼了出来,将皮鞋都弄湿了。柳叶娘也兴奋地说,古教授,您的运气真好,我多次来过这个渡口,发现这块碑还是第一次。古静轩点了点头说,是呢,它知道我要来,一直在这里静静地等着我。
晚上,古静轩坚持住在新仓镇,他们找了间小旅馆住下了。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柳叶娘发现古静轩的房间早已人去室空。古教授人呢,怎么会不告而别?她略一思忖,笑了,如果猜得不错的话,昨天夜里,古静轩应该是模仿当年的胡普伢,也从新仓渡口出逃了。他这种体验生活的方式倒是让人未所未闻,也只有他才能做得出来。
柳叶娘拨通了古静轩的手机,果然,古静轩在香茗山上,他让她到山顶去与他会合。
昨天晚上,在新仓的小旅馆里,古静轩躺下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内心里躁动不已,他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设想着当年胡普伢逃离新仓的情景。最后,他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悄悄地起了床,来到新仓古渡口边。天上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星,这里白天人迹罕至,晚上更是几里地也不见一个人影,连白天见到的那几条觅食的野狗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夜风中,古静轩依稀听见有锣鼓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唱戏的声音,从香茗山那边隐隐传来。那一瞬间,古静轩觉得,他找到当年胡普伢出逃的感觉了。他开始拼命地奔跑,向长河南边的香茗山方向跑去,跌倒了就爬起来,接着跑,一路上也不知跌了多少跤。他就像是发怒了的长河水,冲破了河堤,翻转着,沸腾着,一往无前,什么都不管了,把河床甩得远远的,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天明时,古静轩发现自己终于离香茗山不远了,他感觉手上、脸上火辣辣的,皮肤上是道道血痕,身上也到处疼痛,鞋都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终于到了香茗山脚下,仰望主峰,主峰的山崖像一扇巨大的磨盘,那里是翻越香茗山的必经之路。当年,胡普伢要去山南的蔡家畈,必须将那扇磨盘踩在脚下。现在,古静轩也要登上磨盘石。
经过一上午的攀爬,中午时分,古静轩终于来到了那扇巨大的磨盘边,他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站到了磨盘石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将它踩翻。
当柳叶娘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古静轩面前时,他正在磨盘石上使劲地跺着,忘情地大吼大叫。古静轩说,柳叶娘,你追来了吗,当年,胡普伢要是发现有人追来,恐怕吓得魂飞魄散了。
柳叶娘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累死我了,你这样考察真让人受不了。古教授,注意安全,什么事让你这么兴奋啊。
古静轩大声地说,我终于逃出来了,像一只兔子,钻进了皖山皖水,原来,一个人活着,就要学会逃跑。有时,逃跑是为了胜利!他狠狠地跺着脚,继续说,我终于逃出来了,终于把命运的磨盘踩在了脚下,我就是胡普伢,我就是戏魂!说着,他用假声模仿女人的腔调唱道:媳妇命薄是一张纸,怎经得起官府衙门用力撕……
古靜轩沉醉的样子逗得柳叶娘哈哈大笑。柳叶娘揶揄说,哟,文人本性出来了,好酸好酸,比酸菜帮子还要酸。endprint
四
下一站,古静轩来到了皖河畔的古镇石牌。
石牌是一个水窝子,皖河的三大支流潜水、皖水和长河于此交汇,形成了一个繁华几百年的水码头;石牌也是一个戏窝子,有无石不成班之说,明清时期,这里活跃着数百家戏班子,走出郝天秀、程长庚、杨月楼等著名艺人。胡普伢在蔡家班学戏不到年余,她的婆家闻讯后,派人赶到蔡家畈,找蔡班主兴师问罪,她不得不再次出逃,来到石牌,开始搭班唱戏。
石牌分上石牌和下石牌,共有二十四条街道,其繁华可想而知。上石牌由于毗邻皖河水口,繁华尤甚。弹丸之地内,集中了数百商家、七家会馆、三家剧场和九个台基。剧场是徽剧的天下,当时,作为难登大雅之堂的黄梅戏只能在台基上演出。由于水上交通的衰落,如今的石牌,成了偏居一隅的普通集镇,早已繁华不再,也很难找到昔日戏曲之乡的踪影。更令人惋惜的是,当初建防汛大堤时,将毗邻河道的上石牌置于大堤之外,并将居民全部迁入新镇区。上石牌彻底衰落了,断壁残垣,杂木丛生,成为一片废墟。
古静轩独自在这片废墟上走着。这里残存着一些老房子,可都是铁将军把门,看样子,平时都是无人居住。前方忽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塑料颗粒加工厂,地上到处是待粉碎的塑料瓶子,让人无处下脚。机器吃进一个个塑料瓶子,那些瓶子在被粉碎的一刻,发出刺耳的尖叫。古静轩喊了几声,半天才出来一个老人,问他昔日的戏院和戏台旧址,他理也不理,就像没听到一般。古静轩猜测他可能是个聋子,因为只有听力有障碍的人,才能忍受这里单调的破碎声。
这时,古静轩的手机响了,是远在北京的某传媒大学戏剧戏曲系主任方管教授打来的。方管是戏剧界的泰斗,由于古静轩经常和他共同出席一些学术会议,自然就熟悉了,他很欣赏古静轩的学识。按理,人们在称呼方管时,按他的姓氏应该叫他方教授,可让古静轩不明白的是,凡是熟悉方管的人,无一例外地都称他为管教授。管与官谐音,可能是这样叫起来管教授更像是一个官员吧,反正他听着很受用。管教授在电话中说,由于他的顶力推薦,古静轩光荣地当选本届金玉兰奖的评委。得到这个消息,古静轩的心头一阵狂喜。金玉兰奖评委是一项崇高的荣誉,能进入评委会担任评委的,都是当前戏剧界的权威专家,他的单位戏曲研究院的岳院长年年托人找关系,想弄个评委当当,可还是一次也没有成功。古静轩一不寻门路,二不送礼,评委却送上了门,这是对他学术成就的最大认可,这怎能不让他备感欣慰呢。
黄昏时分,古静轩来到一家小酒馆,炒了几个菜,决定喝几杯庆祝庆祝。店老板特地给他烧了一条桃花鳜。这是一种石牌本地产的鳜鱼,因桃花水涨时肉质最为细嫩鲜美而得名。眼下虽是初夏,可这条桃花鳜肉质并不显老。古静轩边吃边喝,兴起时,手端酒杯,哼起了黄梅小调:我家住在大桥头,起名叫做王小六……
手机响了,一看名字,是妻子赵鸢鸢打来的。古静轩一想,他离家有七八天了,这还是她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他嘴里仍在唱着,摁下了接听键。赵鸢鸢嗲声嗲气地说,亲爱的老公,我想死你了,看样子你状态不错啊。
古静轩模仿着赵鸢鸢的腔调说,小乔啊……
老公,你也这么叫我吗,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妻子。
古静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说,哦,要不是你提醒,我差点忘了。
老公,你这么说就有点不厚道了,我们可是原配夫妻,同甘苦共患难的。我前阵子忙,对你照顾不周,向你说声抱歉。
哟,你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你现在是小乔了,大都督的爱眷,金枝玉叶之尊,怎么能说这样低声下气的话呢。
老公,你就别损我了,为了表示歉意,我明天专程过来看你,好吧。说完,还故意咯咯地笑了几声,明显意味深长。
听说赵鸢鸢要来,古静轩急了,她真要是来了,会严重干扰他眼下的考察活动,那前期所做的工作可能都白做了。古静轩说,鸢鸢,我亲爱的老婆大人,你千万别来,我正忙着考察呢,再说,你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来哪儿啊来。
赵鸢鸢哈哈大笑说,老公,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你的行踪我一清二楚,你不是在古镇石牌么。你怎么能让我别来呢,做妻子的来看看丈夫,天经地义啊,就这么说好了,我明天就到。
挂了电话,古静轩喝酒的兴致也没有了,好好的一盘桃花鳜,刚动筷子呢,也没有胃口了。这个女人。古静轩的心里又开始烦躁起来,他草草扒了几口饭,回到了小旅馆。赵鸢鸢的这个电话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刚刚得知担任金玉兰奖评委的时候来了呢,不能不让人生疑。虽然她是他的妻子,两人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可古静轩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这也很正常,这个女人变化实在太快了,让他根本来不及了解。
本来,古静轩的睡眠近日已经恢复正常,可黄昏时分的两个电话,再次将他生活扰乱了。外面下起雨来,一股雨水顺着墙上的罅隙执拗地渗了进来,在墙上留下了一个闪电状的图案,斗折蛇行,大起大落。而且,这个奇怪的图案还在向前延伸着。它像什么呢,像胡普伢走过的道路?好像有点联系,又好像完全不相干。
胡普伢到石牌后,不久与一位陈姓艺人结婚成家,只可惜好运不长,丈夫患病先她而去。旧社会艺人的地位本就低下,又失去了丈夫的庇护,胡普伢的命运越发凄惨,美貌和才艺让她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劫难。一次,她在演戏时被一名恶霸强抢去,为其病危的儿子冲喜,虽经戏班师兄弟搭救,但仍落入魔掌,被卖入安庆北门迎春院为妓。由于她坚持卖艺不卖身,屡屡得罪贵客,惹恼了妓院老板,最后被捆成一团,弃于大龙山荒山野岭喂狼,幸被龙山寺老尼相救,再次躲过一劫。老尼见胡普伢身世凄苦,劝她出家,被她婉拒了。过了一段时间后,胡普伢又坚持下山唱戏。都说苦尽甘来,按理说,尝尽了人间苦楚的胡普伢此后的命运应该会有转机了吧,可命运有时偏偏就是如此无情,胡普伢是才脱魔掌,不久又陷虎穴……
整个晚上,古静轩都是昏昏然的,望着墙上的水印出神,也不知道究竟是几点才睡着的。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墙上的水印也看不见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根据考察安排,古静轩准备今天到胡普伢曾栖身过的龙山寺去看看。endprint
刚上高速,古静轩就接到了赵鸢鸢的电话,说她快到石牌了。古静轩无奈,只好叫她将车子直接开到安庆城北的大龙山麓,他们在山中的龙山寺会合。来到龙山脚下,古静轩抬头一望,只见群峰巍峨,草木幽深,看不见一个人影。这里至今仍是荒郊野外,他无法想象身为一介弱女子的胡普伢当年被扔在这里的情景,那该是何等凄惨。古静轩一打听,得知大龙山中有七八座寺庙,到底哪一座才是胡普伢当年栖身的龙山寺呢,这可真把他难住了。他先是就近到了龙王寺和龙王庙,说起胡普伢,两寺的僧人们都是一脸懵懂。也难怪,毕竟时间已过去了百余年。独行山中,道旁的野蒿草长得比人还要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能再生,人不如草。古静轩不打算继续在山中找下去了,胡普伢来过这里,他也来过,他已经体会到了那种被扔出人世的绝望感,这已经足够。
下山的时候,古静轩发现路口等着一辆崭新的奥迪A8。车门打开了,赵鸢鸢从车里走了出来。古静轩说,小乔,车子都换了嘛,很好。我们不是说好了在龙王寺会合吗,你怎么不上去?
赵鸢鸢说,别叫我小乔,告诉你多少次了,我是你的老婆,你最亲的人。她望了望龙山说,这山高林密的,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有点害怕,没敢上去。
哟,知道吗,胡普伢当年就是因为坚持卖艺不卖身,结果被妓院里的那帮混蛋捆成了粽子,扔在这里喂狼。
真的吗,赵鸢鸢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轻轻嘟哝说,唉,苦命的女人,后来呢,她被救下了吗?
古静轩点了点头说,幸亏被庙里的老尼发现了。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路上再也无话。赵鸢鸢直接将车开进了安庆城中的一家高档酒店,她开了一间客房,而且还是个单间。看来,她今晚是打算要和古静轩同榻而眠的。
晚上,赵鸢鸢穿着吊带睡衣,在床上躺了多时。古静轩还在灯下不紧不慢地写着他的考察日记,她已经催过他好几次了。见古静轩还是没有动静,赵鸢鸢实在忍不住,她赤着脚走下床来,一把夺过他的笔,将他拉到床前。古静轩有点恼了,说,三国大战正酣,军情紧急,还指望着你这个小乔去救国呢,在这节骨眼上,你大老遠地跑到这儿,是有什么事吧?
赵鸢鸢的小手在古静轩的胸脯上轻轻摩挲着,说,老公,你这么说就生分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到哪,我就到哪,难道我非要有事才能来找你吗,我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来看看你。
真是这么简单吗?在那天的研讨会上,导演韦新不是宣布说《小乔戏曹》要角逐今年的金玉兰奖吗,自己又是刚刚当选评委,难道赵鸢鸢来不是为了这事?打死古静轩他也不信。可这个赵鸢鸢,真耐得住性子,她越是避而不提,古静轩就越是着急。
赵鸢鸢温存了半天,可古静轩的身体就是没有半点反应。她有点沮丧,看来,古静轩对她兴趣不再。
她只好自找台阶下,说,老公,你这阵子是太累了,我认识一个老专家,回去让他开点中药给你调剂调剂,包你生龙活虎的。接下来去哪考察呢,我陪你跑几天,免得你以后说我不支持你的事业。
难道真是自己误会她了?古静轩有点想不明白。见古静轩半天不吱声,赵鸢鸢又问道,静轩,问你呢,接下来我们去哪?
景德镇,胡普伢最后一个落难的地方。古静轩说出这句话后就有点后悔了,他真的不想带着赵鸢鸢一道,碍手碍脚的不说,重要的是,他不明白赵鸢鸢怎么突然对他的考察来了兴趣。
五
在清末至1926年之间,官方以淫秽低俗为由,禁止黄梅戏公开演出,特别是进城演出。也就是说,在胡普伢生活的时代,黄梅戏尚完全活跃在民间。至于黄梅戏闯进当时的省会安庆,后又进入大城市上海,得到官方认可并在更大的范围内得到传播,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是由胡普伢的弟子辈们完成的。既然官方禁演,剧场肯定是进不去了,只能利用节庆、庙会、集市等机会,偷偷摸摸地搭个草台,演完后,再匆匆奔赴下一个场地。草台班子就是这样流动演出,居无定所,其艰辛可想而知,遇到流氓和恶霸骚扰也是常有的事。一次在景德镇附近演出时,貌美的胡普伢被盘踞在鸡公山上的土匪们看中,将她抢入山寨,逼迫她做压寨夫人,她死活不从。当时的班主名叫张庭玉,他冒死潜入匪穴,杀死强盗后,带着胡普伢潜逃,辗转于苏浙沪鄂等地,继续演戏为生。古静轩此次要去的地方,正是胡普伢的又一个落难地——鸡公山。
鸡公山并不难找,它位于景德镇附近的乐平市涌山镇境内,凭车载导航就能很方便地抵达。到了山下,古静轩一看,哟,这山的形状还真有特点。山虽不高,但山势陡峭,几乎是壁立而上,像一个蓄势待发的鸡公,准备随时要啄你一口。在鸡公山的周边,簇立着数十个百米来高的小山头,就像是一群小鸡正朝拜老鸡。古静轩一打听,得知山中有好几个溶洞,其中最大的一个叫仙岩洞。难怪当年这里是土匪们盘踞的地方,有险可守,有洞可住,可谓福地。
古静轩坚持要上山看看,赵鸢鸢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好跟在他后面上了山。赵鸢鸢竟然还穿着高跟鞋,一路上,古静轩为了等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有时还要拉她一把。爬了半上午,两人终于来到了仙岩洞前。洞口位于一处绝壁上,上面挂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成形的,尚未成形的,绝壁像一张狰狞的鬼脸,洞口像张开的大嘴,阵阵寒气从洞里飘出,让人汗毛直竖。
山洞里阴森森的,光线昏暗,古静轩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突然,他听见身后的赵鸢鸢发出一声惨叫,可能是她被眼前的鬼脸岩吓着了,一不小心,站立不稳,竟然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古静轩赶紧伸手去拉,哪里来得及,幸好赵鸢鸢在滚了几个跟头后,身上的长裙被松树挂住了,不然,要是从这几十米高的山岩上滚落下去,非死即残,肯定要彻底告别舞台。赵鸢鸢哭得梨花带雨,她坐起来后的第一次件事就是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幸好,没有破相。对演员来说,一张脸太重要了,况且她正承担着重大演出任务。尽管如此,赵鸢鸢的腿上、手上还是有多处划破了,好几个地方渗出了血。
等赵鸢鸢哭够了,人放松了下来,古静轩才扶着她下了山。到了车上,瞧着她衣衫不整惊魂未定的惨样子,古静轩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鸢鸢,都这样了,我们就都别装了,说吧,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话一出口古静轩还是有些后悔,我为什么这么贱呢,怎么能由我先提出来呢,这不是正中她下怀么。哎,人家都摔成这样了,算了,还是配合点吧,谁让我是一个男人呢。endprint
赵鸢鸢的泪又出来了,她强忍着,没让它再滚落下来,她说,静轩,你知道的,一个女演员,能有一次担纲的机会很不容易,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我也不年轻了。这台戏省里投资了两千多万,领导要求力争金玉兰奖。为了取得你的支持,前不久,我们演艺公司给了你们院里一笔研究资金,韦新导演和你们岳院长说好了,一定要帮助你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古静轩说,哟,你们真是良心大发现,帮我解决什么问题呢?
赵鸢鸢说,我来之前,岳院长让我转告你,你的正高问题院里已经研究了,同意你申报,而且,为了尊重人才,院党组还决定,向组织上推荐你担任业务副院长,组织部门已初步研究,基本同意院里的意见。当然,这些都是你应该得到的,你是实至名归。
听说自己久拖不决的正高问题即将解决,古静轩不禁松了一口气,又听说岳院长还要推荐他担任副院长,这是他往日想都不敢想的事,这真是西方出了太阳。这些戏剧性的变化,原因还在于一个钱字,赵鸢鸢说演艺公司给了研究院一笔资金,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想来这笔资金肯定不菲,没有百万以上岳院长是不会动心的。
沉吟了一会儿,古静轩说,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赵鸢鸢说,金玉兰奖我们是志在必得,你又跻身评委,这把握就更大了。现在有一个问题,我们是夫妻关系,这肯定是要避嫌的,要么我们放弃参评,要么你放弃评委之职,但这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都是无法接受的。
对呀,我倒没想到这点呢,你们考虑得真周全,这可如何是好。古静轩挠着头说。
赵鸢鸢说,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的戏可以顺利参评,你也可以继续当你的评委,问题是,这个方法有点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古静轩着急地问道,快说,你有什么好方法,只要能解决问题,损点就损点吧。
赵鸢鸢说,我们办个假离婚手续,所有难题就迎刃而解,而且,为了避免有人说我们是为了评奖而离婚,可以把离婚日期写为去年,这个我可以办到。
古静轩听得一愣一愣的,赵鸢鸢貌似说得很有道理,无懈可击。对啊,只要有了一张离婚证书,所有问题将不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自从赵鸢鸢接受小乔角色以来,他们聚少离多,感情每况愈下,夫妻关系名存实亡,这在圈子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说他们办了离婚手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只是,这么做,不是视夫妻感情为儿戏吗。
见古静轩不吱声,赵鸢鸢摇着他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静轩,我们是假离婚,只不过办个假手续,应付一下评奖而已,我们仍然是货真价实的夫妻,你就不肯为我,为这个家庭付出一次吗?这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婚姻不婚姻的,古静轩倒真无所谓,那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至多是一张贴了合影照片的纸。现在的问题是,就算他们办了假离婚手续,《小乔戏曹》这部戏就一定能获奖吗?
现在的评奖,不乏暗箱操作,有时评奖就是评关系,许多本不该获奖的作品也堂而皇之地获奖了。这就更加助长了不正之风,为了获奖,在评奖工作尚未开始时,有些人就四处活动,拉关系,走门路。《小乔戏曹》这样的戏能获奖吗,从艺术水准上来说,肯定不能。但是,凭导演韦新等人的活动能力,要说获奖也不是绝无可能。要是古静轩以评委身份参加评奖,并设法阻止,那么,《小乔戏曹》获奖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古静轩决定将计就计,设法阻止《小乔戏曹》获奖。
想到这里,古静轩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这么热情,安排这么周密,我好像不答应都不行,不答应就是我不识抬举了。
赵鸢鸢激动地说,静轩,谢谢你的支持,那我们赶紧回省城把手续办了吧,这事宜早不宜迟。
古静轩说,当初结婚你也没这么急啊,离婚倒是痛快。
六
回城后的当天晚上,赵鸢鸢在起草离婚协议书。她问古静轩说,财产怎么分配?古静轩笑了笑,又不是真离,你爱咋写就咋写吧。赵鸢鸢说,虽然是假离,但也要弄得像那么回事,不要让人看出破绽,这样,房子归我,存款归你,行吧。古静轩说,存款有多少。赵鸢鸢说,不少呢,三十多万。古静轩说,是不少,够买个卫生间的。赵鸢鸢嘟着嘴说,别以为你吃了亏,这房子还欠着几十万的房贷呢,要是将房子给了你,我怕你有一天将我扫地出门,女人嘛,没有房子就没有安全感,请你理解。古静轩说,哦,懂了,要是有一天你将我扫地出门呢。赵鸢鸢说,不会的,男人是越老越值錢,我哪舍得呢。签字时,古静轩说,为了评个奖,把夫妻关系都解除了,犯得着吗。赵鸢鸢说,为了这次金玉兰奖,就是付出再大代价,我都要冲一冲,我都奔四的人了,在舞台上还有几年时光呢,静轩,你一定要听我的安排,签了吧。说着,她将笔塞进了古静轩的手里。古静轩的手有点抖,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名字。赵鸢鸢说,写得真难看,哪像个教授的字,不行不行,重签。她重新拿来一张白纸,让古静轩先签好名字,满意了,才将离婚协议又抄了一遍。
晚上,古静轩在床上生龙活虎的,姿势也换了好多种,两人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激情了。他们亲热一次之后,古静轩又要了一次,而且质量还非常高,和此前考察途中的表现完全判若两人,弄得赵鸢鸢都有些受不了。好不容易等他静了下来,赵鸢鸢仍气喘吁吁,小脸通红,她非常纳闷,怎么签了个离婚协议,古静轩就像彻底变了个人呢,就问他什么原因。古静轩说,从理论上说,你现在不是我的妻子了,老婆是别人的好,我现在睡你就像睡了别人的老婆,睡一回赚一回,自然是越睡越有滋味。赵鸢鸢啪地在古静轩身上打了一下,说,男人就是这么坏,色鬼。古静轩一挺身又将赵鸢鸢压在身下,说,小乔,我还要。赵鸢鸢说,要你的大头鬼,从理论上说,我现在也可以拒绝你。古静轩说,你怎么敢拒绝我呢,我现在是评委,你的戏在我的手上攥着呢。赵鸢鸢用手指点了一他的额头说,那你这是索色。古静轩将她抱了起来,抱到落地窗前,赵鸢鸢趴在玻璃上,外面是城市斑澜的灯火。古静轩紧紧地抱着她,再次进入,说,小乔,这场三国战争本来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你为什么要卷进来呢,你这是犯贱。古静轩就像报仇雪恨一般狠狠地顶着她的身体,赵鸢鸢的身子将玻璃碰得砰砰直响。赵鸢鸢说,静轩,我知道你有情绪,对不起了,人都有无奈的时候。古静轩心想,呸,你这是无奈吗,胡普伢那才叫无奈呢。想到胡普伢,他突然就不行了,从赵鸢鸢的身上软了下来,像一个掉进了水里的落汤鸡。endprint
婚姻登记处,一对对前来办理结婚手续的男女个个笑靥如花,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和他们相比,古静轩感觉自己就像做贼一般,猫腰缩首,机械地跟在赵鸢鸢身后,来到办理离婚手续的台前。里面坐着一个发了福的妇人,洋梨脸,画着猩红的嘴唇,一身赘肉挤在工作服里,快要将衣服撑爆了。赵鸢鸢将古静轩安顿在一边坐下了,她带着材料走到那个胖妇人面前,胖妇人本来面无表情,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机,可一看见赵鸢鸢,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赵鸢鸢和她小声嘀咕了几句,她连连点头,显然,两人此前已联系过了。胖妇人例行公事地问了古静轩几句,很快就办好了离婚手续。赵鸢鸢将一本离婚证书塞进了古静轩手里,以前的证书是绿色的,新版的改为红色了,不过,是暗红,以区别于结婚证书的大红。离婚也是一桩喜事,毕竟双方都有了解脱,改为红色是对的,而暗红,就是红中有了黑色的底子,像一张勉强高兴而高兴不起来的脸,布满了阴影。
出了登记处,古静轩问赵鸢鸢说,我现在还能到你的家里去吗?赵鸢鸢一把抱住了他,说,静轩,我现在心里慌得很,怎么有一种快要失去你的感觉呢,任何时候,请你记住,我们不过是办了一个假手续而已。古静轩说,我只希望不要弄假成真。赵鸢鸢说,别瞎说,这些年,为了演戏,我们一直没有要孩子。我知道,你一直想有个孩子,我答应你,等这次评奖之后,我们再把手续办回来,一定要个孩子,再不生年龄都不允许了。说着,赵鸢鸢的眼睛红了。赵鸢鸢的话说到了古静轩的心坎上,那一瞬间,他的心中甚至有了点感动,情不自禁地将赵鸢鸢搂在了怀里。
古静轩发现,柳叶娘给他的古钱不见了,家里都翻遍了,怎么也找不着。放古钱的铁匣子一直放在行李包里,行李包一直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回家后就放在家中,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古静轩隐约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古钱就是在鸡公山。每天晚上写考察日记时,古静轩都要将它放在案头的。这几天忙着离婚,考察日记也落下了,自然也忘了古钱。问赵鸢鸢,她说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古钱,见都没有见过。古静轩懊恼极了,后悔没有将它小心收好,如此珍贵的董永遇仙古钱,恐怕全天下再也找不出完整的第二套了,就这样在自己的手里没了,这将来向柳叶娘怎么交差。
办妥了离婚手续,赵鸢鸢放心地到剧院里排戏去了,剧组不日将赴苏州,参加在那里举办的国家艺术节汇演。家里空荡荡的,小乔初嫁,远走高飞了,古静轩每天都要不知不觉地吟诵几遍苏东坡的那阕《念奴娇·赤壁怀古》,他觉得自己都快成苏东坡了,不,比苏东坡更能理解词中的况味。
七
三年一度的国家戏剧节在戏曲之乡苏州开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六十多台剧目同台竞技,争夺本届金玉兰奖。评委会的九名评委统一住在某园林大酒店里,他们日夜忙着看戏,品戏。每个评委的门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概不会客。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尽管如此,评委们在出门散步、去食堂吃饭甚至会间上洗手间的间隙,总会和某些人“巧妙”地相逢,大家心照不宣地嘀咕几句,甚至做点小动作,彼此就心里有数了。特别是担任评委会主任的管教授,他“偶遇”熟人的频率就比旁人格外多,不过,他打哈哈的时候多,要想从他嘴里打听出有点含金量的消息,绝非一件易事。
初评讨论会上,古静轩发现,差不多所有的评委都在为《小乔戏曹》说好话,让他大跌眼镜,这种情况倒是他始料未及的。这绝对是不正常的现象,古静轩没想到韦新和赵鸢鸢一班人的活动能量如此之大,看来,他们的“工作”做得很到位,情况比他预料的要复杂得多,也严重得多,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小乔戏曹》完全有可能一不小心捧得大奖。古静轩再也坐不住了,在所有评委发言完毕后,他站了起来,历数该戏“三大罪状”:一是戏说历史,无视基本史实;二是故事发展缺少内在逻辑,生编硬造;三是该剧除了在小乔和曹操的情感尺度上有所“突破”之外,在表演、舞美、音乐等诸方面均没有任何突破。他发言结束后,进行初评投票表决。古静轩以为,他刚才的那一番应该有点效果,至少可以影响部分评委。可是,初评投票结果,《小乔戏曹》还是顺利入围,这让古静轩气恼不已。
当天晚上,赵鸢鸢就来到了古静轩的房间。她首先自责了一番,说整日忙着演出,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说着,拿出一个保温桶,打开了,里面是热腾腾的馄饨。古静轩淡淡地说,你没有错,我们不是离婚了吗。赵鸢鸢说,这是我刚从观前街一家老字号买的,是你最喜欢吃的蟹黄味,快趁热吃了吧。虽然古静轩白天在初评会上细数了《小乔戏曹》的三大罪状,有点翻脸不认人的意味,可这么好的馄饨也没有不吃的道理。古静轩吃着馄饨,好像想起了什么,問道,对了,记得你们的戏中有个细节,你在曹营里亲手给曹操做了碗馄饨,也是这个味吗?赵鸢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静轩,你太小心眼了,累不累啊,那只是在演戏而已。古静轩直视着赵鸢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戏比现实重要,我从不认为戏是假的。
待古静轩吃完了,赵鸢鸢说,看来,我们误会很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样吧,我对你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只求你不要公开提出反对意见,好吗,静轩,就算我求求你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你是成心要我好看吗。古静轩说,恐怕很难,你们的戏要是得奖了,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赵鸢鸢说,静轩,别忘了,我是你的妻子,那不过就是一台戏而已。古静轩说,戏连着人心呢,对不起,我没法帮你。
赵鸢鸢气呼呼地站起身,临出门的时候,她啪的一声重重地关了门口的开关,黑暗像沉重的冰瀑哗的一声砸了下来,古静轩晕头转向,他独自坐在黑暗里,有一种被扔到荒郊野外的感觉。
第二天,管教授将古静轩叫到了他的临时办公室,神情严肃地交给了他一份材料。古静轩拿起一看,原来是自己病历的复印件。古静轩懵了,这是自己私人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了管教授的手里?管教授说,《小乔戏曹》导演韦新、主演赵鸢鸢联合向评委会递交了一份紧急报告,说你患有严重的忧郁症,有癔症型人格障碍,这种病的特点就以自我为中心,以夸张的言行吸引人注意,有病历为证。他们还反映,在上个月召开的这部戏的研讨会上,你当场发病,竟然将一枚冥钞挂到了韦新导演的脖子上。这些情况此前我毫无所知。为了公平起见,他们请求免除你的评委资格。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他们还威胁说,要是评委会不对你采取措施,他们将把你的病情公之于媒体,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事情将无法收拾。非常抱歉,古教授,请你理解我的苦衷,为了保护你的隐私,以及避免引起更多的非议,我以评委会主任的身份,建议你以健康的原因,主动辞去评委之职。这样,我们,包括你,对外界好歹还有个体面的台阶下,请你务必配合。endprint
古静轩完全没料到韦新和赵鸢鸢还给他来了这一招,这是见血封喉的绝招啊,他毫无还手之力,为了这次评获,他们该动了多少脑筋,各种突发情况都做足了预案。虽说自己是有点忧郁症,但程度不重,而且一直坚持吃药,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根本不影响他行使评委职能的。面对着满脸冰霜的管教授,古静轩结结巴巴地说,管,管教授,我没,没有病……这,这是一个圈套。管教授举起手掌,以一个坚定有力的手势制止他说,不要再解释了,堂堂三甲医院的病历在此,还会有假吗,你的行李箱中应该随身携带了治疗忧郁症的药吧,你能说没有?他们说你患病已经好几年了,虽说一直在治疗,但效果并不明显,时常发作,发作时胡言乱语,甚至行动异常,古教授,你让我非常失望,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赶快写辞呈吧,还好为时不晚,我差点捅了一个大娄子。说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古静轩出去。
古静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管教授的办公室的,他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院子里。这是座园林酒店,是按照园林的布局来设计的,山石、河道、亭台楼阁、花墙彩廊,里面像迷宫一般,暗藏机杼,别有洞天。古静轩像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结果四处碰壁,他找不到回房间的路了,索性在一个亭子里歇了下来。现在还用急着赶路吗,他已经不是评委了,眼下再也无事可干了。眼前,到处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古静轩想起了柳叶娘,想起了她的失落和寂寞,该和此时的他差不多吧,他索性唱开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这“奈何”一句唱得真好,良辰美景,无可奈何,苦也。
古静轩写了一封辞去评委的报告,压在了客房的办公桌上,然后不辞而别。
八
古静轩失踪了。
电话联系不上,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还有传言,说他忧郁症发作,说不定已悄悄寻了短见。古静轩所在单位艺术研究院通过警方在媒体上发布了寻人启事,寻找他的下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岳院长在落井下石,加重古静轩的心理负担,因为启事一发布,就等于将他患有忧郁症的消息昭告于天下,这叫他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皖江之滨的小镇石矶头,一个清癯的身影在江堤上悠闲地走着,不时地伸手拂去挡路的柳枝,他正是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多日的古静轩。石矶头是胡普伢晚年隐居的地方。胡普伢进入暮年时,已不能再登台演出,就和当初从鸡公山中舍命救她的老班主张庭玉一起,流落到石矶头,在这里结伴定居。在当地百姓的支持下,他俩因陋就简地开了一间“舍义馆”,传授黄梅戏,兼营茶楼。由于胡普伢的到来,石矶头周边五里八乡村村唱起了黄梅戏。胡普伢死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连日来,古静轩到处打听胡普伢的墓地。遗憾的是,他一无所得。有人说,胡普伢在贫困交加中溘然离世,乡邻们将她草草掩埋后,当时并没有立碑,随着知情人的陆续离世,墓地的具体位置也就无从得知了;但更多的人说,胡普伢根本就没有死在石矶头,她在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后,将平时唱戏时穿的七仙女戏服挂在江边的柳树枝头上,在一个夜里悄悄乘船,沿江而下,不知所终。古静轩情愿相信后一种说法,唱了一辈子戏的胡普伢,在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后,她累了,不辞而别,像七仙女一般悄悄地回到了天庭。
古静轩租住在当地百姓家的民房里,断断续续地写着他的考察报告,到江边散步,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课。一天,他照例在江边行走,忽然发现前方的柳荫中站着一个身着戏服的女子,只不过,该女子背对着她,古静轩看不真切。只见那女子挥起了水袖,翩然而舞,邊舞边唱道:“小女子本姓陶,呀子依子呀,天天打猪草依嗬呀……”古静轩听得痴了,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看花了眼,这是谁啊,难道是归来的胡普伢?他的心狂跳起来,紧走几步,来到了那个女子身边。这时,那个女子明显听见脚步响,正好回过头来,她对着古静轩嫣然一笑,古静轩松了一口气,她原来是柳叶娘。
哎哟,古静轩说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胡普伢从天堂里又回来了呢,你是怎么找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柳叶娘笑道,我猜的啊,而且一猜就中,这么说吧,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要是还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你,那这个人无疑就是我。
好好好,我服了你了,知我者,叶娘也。见到柳叶娘,古静轩就想起了那套丢失的天仙配古币,他尴尬地搓了搓双手,说,叶娘,告诉你件事,那、那套古钱丢了,怪我太粗心大意了,没有把它保管好。
柳叶娘微蹙秀眉,说,丢了就丢了吧,我也不是来向你讨回的。不过,我有一种预感,它很可能不是被你弄丢了,而是被人拿走了。
你为什么会如此确信呢。古静轩问道。柳叶娘说,也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不过是凭一个女人的直觉罢了。
真要是如柳叶娘所说,那么,这套古钱很可能就是被赵鸢鸢拿走了,除此之外,断没有第三个人的可能。柳叶娘的直觉是对的,赵鸢鸢是在偷看了古静轩的考察日记之后,得知他有这套珍贵的天仙配古钱,彼时,她正在愁着没有有分量的礼品送给评委会主任管教授,就悄悄拿走了。不过,这已是数年后管教授东窗事发后的事了。
两人在江边的沙滩上默默地走着,风从宽阔的江面上吹过来,让人备觉凉爽。江浪一波一波地冲涮着沙滩,持久而执拗,每一次都是重头再来。古静轩蹲了下来,垒起了沙子。还是柳叶娘打破了沉默,问道,古教授,你倒是淡定得很,像个没事人一般躲在这里逍遥,你现在可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啊?
古静轩并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在沙滩上垒起了沙雕。垒、切、削、雕,一番流利的动作下来,一座简陋的戏台出现了,人物出现了,董永和七仙女在鼓声里联袂而至,翩翩起舞,观众像恒河沙数,掌声潮水一般,盖过了身边的江浪……
好久,古静轩仿佛才从眼前的沙滩情境中走出来,想起了先前柳叶娘的问题。他说,给单位的辞职报告上周就寄走了,想必岳院长已经收到了,我现在是无处可去了,柳叶娘,你的戏班子愿意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吗?我不会白吃饭的,我可以写剧本,导戏,甚至跑跑龙套,都是可以的。
我的教授,你,你不回家了吗,你和赵鸢鸢不是说好了假离婚的吗?
望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古静轩意味深长地说,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没把它当假的,我只是在配合她演戏而已。
柳叶娘说,你真的愿意加入我的戏班子?你可想好了,演戏很苦的。
早就想好了,我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们好好演戏,好好教戏,下一步还要办戏校、开戏馆,我这是二次创业,重新登台,下决心干一把大事业呢,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古静轩郑重其事地说道。空旷的江面上,一群鸥鸟正向他迎面飞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