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木路

2017-09-13 21:56宫敏捷
广州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女朋友餐馆百合

宫敏捷

“教授,”见吃喝得差不多了,我隔着热气氤氲的鸳鸯锅,把手机递过去,“我给你看一张照片。”

教授刚去东京大学做两个月的访问学者回到家,就被我拉到太木路的一家餐馆里。接过手机,教授用右手的食指在屏幕上划拉着,匆匆瞟一眼,又递回我。问:

“抓到了吗?就是这两人?”

“什么抓到了?”

“偷你东西的人。”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我摇了摇头。

最近一段日子,家里总莫名其妙丢东西,早前我给教授说过这事。都是些小东西,剃须刀、润滑剂、火机、安全套、香烟、化妆品等,丢得最多的是书籍和衣服。什么东西,回到家里,该放什么地方,我心里是有数的,可一转眼,却怎么也找不着,客厅、厨房、洗手间,哪怕再狭小的空间,我都翻检一遍,还是寻不着;索性不用管它,睡一觉醒来,再看,他们又都在原来的位置上。

教授不信,说我这段时间,昏昏耗耗,丢了魂一样,一定是患健忘症了。为说服他,我告诉教授,一包烟,抽剩几支,我还数不过来吗?一转眼,就所剩无几了;还有酒,喝剩的半瓶,一觉醒来,就成了空瓶子。教授哈哈大笑,反问我,你一边喝酒,一边抽烟,醉得一塌糊涂,怎么又记得住自己抽了多少支,你连自己喝醉了都不知道,好几次不都是我送你回去,第二天问你,你还以为你自己打的回去的呢。这倒也是,我说,不过,教授,有一晚上,也是跟你喝酒之后;我先说,我没喝醉。远远看着我们家窗户是亮着的,随即又灭了,我紧走慢赶,快要到家门前时,看到一个黑影在窗前一闪而过,我还追了好几里地呢,没追上;回来一看,门锁好好的,家里也没丢什么东西,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也是喝酒后出现的幻觉,你不能把自己的胃当酒瓶,什么酒都毫无节制地往里面倒,再这么喝下去,你会连命都喝没了。我看你还是得适可而止。”

“你不也没少喝,你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有时候会。”

“你家里也会这样丢东西?”

“戴着帽子找帽子的事,谁没经历过呢,不用紧张。”

我本计划搬家的,听教授这么说,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可随后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吃惊不小:我发现,我挂床头的一条连衣裙,连同一些其他女性用品,不翼而飞了。此刻,教授再次提到失窃的事情,我就乘机把这事告诉他。教授不关心连衣裙是怎么失窃的,是否跟之前的一样,一转眼,又回来了。他关心的是,我家里怎么会有一条连衣裙。

“是我女朋友的,还不止一条呢,我经常给她买衣服的。”

“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呢,你先看照片吧。”

听我这么说,教授重新拿过我的手机,点开照片,认真端详着;偶尔抬抬银边眼镜,脸上的神情疑惑中又带几分失落。时不时,还用余光瞟我一眼。

照片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餐桌前,很认真地点菜而已。菜单放在桌上,在两人之间,男人的手指点中菜单的某一处,等待拿铅笔的女人去画一个勾,或者作一个别的记号。照片就定格在这一瞬间。如果用心一点,还能看出,坐实木靠背椅上的男人,身板十分瘦小,这种瘦,不只体现在身高和肌肉上,还有他细小的骨骼和狭长的脸颊;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神,茫然又不失深邃,像一潭浑浊的水,你只要跟他对视一秒钟,就能看见他眼里浮动的沙砾。男人穿格子衬衫,长袖的,格子白一块、红一块、黑一块,交错分布,看似无序,认真辨别,又不竟然。他身边的女人,身高跟他差不多,留齐耳的短发,相衬之间,那张粉白的脸,就分外地圆。她的五官还算精致,说不上漂亮,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人。有的女人,你不会在乎她是否漂亮,她只要给你一个眼神,你就会有潮水汹涌而来的感觉,怎么说呢,这样的女人,从身段到每一个举手投足,都能化身为水,将你淹没;你明知會溺死,也永远不会离她半步。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身上穿的那款长裙,就跟我挂在床头且已经失窃那条一模一样,它有着柔软的质地和不凡的气质,光是看着它,每一次我的小腹都会抽动一下。裙子红底碎花,花是黑色的,似落霞的天空,落满黑色的蝴蝶,蝴蝶的翅膀,都亮着金色,相互呼应,盯着看的时间久了,给人一种晕眩的感觉。这或许就是教授,为什么会感到疑惑的原因。

时间已经不早,天色空茫微雨。我们从午后落座至今,喝下去一斤小糊涂仙,每人又要一瓶金威啤酒,茶一样喝着。两种酒在胃里再次发酵,提升着酒精的劲头,也让教授的舌头打了个结,嗫嚅着,想说点什么,终没说出,又瞟我一眼,继续盯着照片。

我想问他,看出点什么没有,但我知道,教授需要时间,慢慢捋一捋自己的思绪。于是,我转过头,隔着落地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太木路。太木路总长不过五公里,东边连接的是檑桐公园,西边是蝶泰特文化中心,我为之工作的杂志社就在这里。太木路就是我工作和生活的中心,两侧长满高大的大叶榕,枝繁叶茂,遮挡了日月之光,也遮挡着雨水,偶有一两滴从枝丫间滑落,也是几经汇聚,不断壮大,才能穿过密密匝匝的叶片,在昏暗的路灯里短暂飘浮后,又在潮湿的路面上,碎裂成原来的样子。

“这是谁啊?”正出神着,教授说话了,似乎没看出任何端倪。问我:“我认识?”

“认识!”我举着杯,跟意欲痛饮一杯的教授碰一下。据我们聊天的风格,教授知道,我是在跟他卖关子,而这里面是大有周章的。他知道,我是在酝酿情绪,喝那么多酒,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更何况,餐馆里的大部分客人已散去,我们又坐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此刻,已经十分安静了。他挥手叫来服务员,说想再添加点火锅配菜。被我拦住了,我说:

“菜就不要了,每人再来两瓶啤酒吧。”

“好。”教授等服务员开单走开,又怔怔看着我,意思是喝酒也行,你继续吧。

“你就没看出点什么来?”我问。

“看出来了,”教授又拿起我的手机,很认真地看一眼照片,“就是在我们吃饭这家餐馆拍的,对吧?吊灯、餐桌、收银台……全都一模一样。”endprint

“還有呢?”

“就这些,还有什么?还有的我正等着你告诉我呢。”

“也难怪,都过去二十年了,你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我说。

“什么叫都过去二十年了?”

“就是说,事情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发生了,早得比我的记忆还要长久,不过,我还是从一场车祸讲起吧,这是三个月以前发生的事情,就在太木路上,事情就发生在这对情侣身上。”

“我怎么不知道,报纸上,网络上,也没见人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教授。”

我自顾自地喝一口啤酒,略作沉思,想尽可能周详地将那晚的情形还原给教授,却又被教授拦住了:

“等一下,”教授说,“你至少得先告诉我他们是谁吧?你说我认识,可我一点印象都没。”

“等一下你不就知道了。”

“可别,”教授说,“我都急死了。”

我只好暂缓讲诉,反问教授,是否还记得,几年前,他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十分重要,教授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空间物理学研究方向,眼睛不再盯着茫茫太空,在宇宙的浩渺中探求各种规律,而专注于空间与时间的相互作用。几年下来,已出了几本专著,成为国内在此研究领域的第一人;放眼世界,他的研究成果也是可以比肩美国和欧洲同行的。

故事发生在教授报名参加海南五日游的过程中,行程到达天涯海角那一天,看着波涛汹涌一望无垠的大海,看着这个被许多人称之为天尽头的自己打小就向往的地方,教授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既有得偿所愿后的茫然无措,也有行将至此后不知何往的哀伤,眼里渐渐就有了泪意。为避免尴尬,也为舒缓自己的情绪,教授悄然去到洗手间洗了把脸,乘机又小解一回。等他再次回到沙滩上,原来跟他一直走得很近的一个来自安徽芜湖的团友就不再理他了。她说,她刚才想坐在沙滩上的一棵歪脖子椰树上,背对大海照一张相,手机递给教授,教授却不愿意,让教授用自己的手机拍,教授干脆径直走开,不理她。天地良心,教授解释说,自己刚才去洗手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是,我认错人了,我真是看错人了。她说完,给教授一个白眼,气咻咻地走了。任教授跟在身后怎么解释,这个被教授暗自认为是他们这个团里最漂亮的女人,都不再搭理他。内心本就不适的教授,完全败了兴致,无心再看任何风景,把手机交给其他团友,随便给自己拍几张纪念照,就找个有树荫能看海的地方坐下,索然无味地等着旅行团早一点结束当日的行程,回到酒店休息,那时候,安徽女人的火气早该消下去,再好好跟她解释一番。

百无聊赖中,教授把刚才所拍的照片翻出来看了看,却赫然在其中一张上,发现一个让自己大吃一惊的身影,确切点说,是一个跟教授一模一样的人,身板,面貌,不差分毫,就穿着不同。教授穿的是一套浅灰色运动衫,那人穿的是蓝色的T恤加黑色的短裤。就站在离教授一丈开外的地方,斜靠着沙滩上的一棵椰树,目不转睛地看着教授。那神情,有欣赏、似赞许,还有淡淡的悲伤,一如教授在洗手间的镜子上看到的那个带着泪意的自己。他的眼神里有着千言万语,隔着手机屏幕,教授完全都能感受到。一瞬间,教授的心口如一颗子弹穿过胸膛般的疼痛。不由“啊”的一声,手机也掉在地上。他捡起手机的同时,下意识站起身,往刚才拍照的地点跑去。他想找到那个人,他知道,刚才一定有什么自己还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作为一个对一切未知都孜孜以求的高校教授,内心与那人眼神所传递出的信息产生共振后,带着使命般的毅力,在沙滩上四处奔跑,可那人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教授的心不再在那个安徽女人身上,甚至都无心再参加后续的行程,剩下的时间,及到今日,都用来探寻和求证这件事所引发的关于时间与空间的各种思考。在全世界范围内收集相关案例,包括类似的文学及影视艺术作品,但大部分资料都指向了两个字:双生。每一个人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在你存在的同时,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一定还有另一个你。如果幸运,你这一生,就有可能与他相见,或者,在某种机缘下,你看不见,却也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及流露出来的思想感情;有的时候,另一个你的情绪,还会感染到你,为什么我们有时候会莫名地忧伤,甚至还能隐隐听到一些哀伤的旋律在耳畔回响,就是这个道理。但教授觉得这个观点过于主观,缺乏科学依据,是为艺术而艺术,永远也不是一种现实存在。他坚信,自己见识到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他也将用毕生的精力来证明自己。空间是无际的,多重的,也是可以相互融合的;时间,无始无终,随意流动,而被时间记录下的,也会跟着流动,在不同的空间里自由穿行。从这个角度来说,哪怕是一切向死而生的,其实都还在另一个空间里活着。也就是说,教授是在用自己的研究证明,他所看到的,是被时间带走后又穿行回来的自己,在同一个空间里同时出现。到如今,教授已进一步延伸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他最新发表在《自然科学》上的研究成果还说,就因为人类的无知,才会有了妖魔鬼怪神的误解,其实我们所看到的,都是被时间之流所带来的不同空间、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背景里的现实存在,甚至有可能还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不同物种。

我让他回忆他曾经给我讲诉过的故事,就是告诉他,他所遭遇过的,而今我也正在遭遇,但教授却不以为然。

“你这完全不是一回事。”教授说。

“怎么就不是了?”

“照片明摆着的嘛,”教授没有邀我,自己喝了一杯啤酒。“对了,你这照片拍多久了?”

“三四个月。我跟几个文友在这儿吃饭,一抬头,就看到他们坐在我左前方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我装作刷屏看新闻,偷偷拍下来。我当时就想到了你给我讲过的事情,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当晚还偷偷跟踪他们了,后来我又见过他们好几次;就算没有最后这场车祸进一步佐证,我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某种巧得不能再巧的机缘,而你的那些研究理论,也不是没有现实依据的一套玄而又玄的东西。”

“你说照片上这个男人就是你?”

“对的。”

“那我问你,这个女人是谁?”endprint

“他,这个男人的女朋友,也可以说是我的女朋友。”

“也跟你一样,两个女的也一模一样。”

“是的,她身上穿着的这条裙子还是我买的。”

“对了,你说你家里的裙子丢了?”

“是的,还丢了一些别的东西,内衣、化妆品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几天了,我以为过几天,它就会回来的,又跟往常一样,出现在我的床头,但到现在,我都还没看见。”

“那你家里真的经常丢东西?”

“我给你说了,你还说是幻觉,根本不信。”

“你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来家里拍了照,还把我叫到所里做了笔录。他们说,小区和街道上,都有监控,如果真的有人进到家里偷了我的东西,就一定会被监控拍下来的,除非监控坏了,又或者,那个人会飞。”

“那你还是小心一点,丢东西不怕,人得确保安全。”

“怕什么呢,教授,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你的研究涉及到这方面没?”

“别瞎说……我问你,按你所说,他就是你,你就是他,那见这么多次面,他们认出你来了吗?”

“没有,我要不说,就光看着我,他们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

“为什么?就因为你的模样发生变化了吗?”

“教授,照片上这个人,他其实是二十年前的我,我二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我那时候没拍过照片,不然我马上给你看,你就明白了;当然,脸型的变化也是很大的原因。”我一边说着,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

我左脸的髋骨整个被削平了,脸颊平平的,从眉梢以下,一直到下巴颏,都是一个相对垂直的平面,要不是吃饭,我除了睡觉的时候,都是戴着口罩生活。在别人眼里,我就跟怪物一样,偶尔见一下朋友,也都是教授这一类关系好到如血脉兄弟一样的。我们专挑餐馆生僻的角落坐,也是因了这个。

“你也知道,”教授说,“越是权威的专家,就越得对事实予以事无巨细的求证……”

“我跟你一样,所以才想到要告诉你那场发生在三个月前的车祸。”

“好吧。”教授说着,想给我添一杯啤酒,却发现刚才叫来的两瓶啤酒已经空了。他说:“没有了,不过我也差不多到位了。”

“再来两瓶吧?”我说。

“还喝?”

“心里痒痒的,感觉还差一点,再来两瓶吧!”

“你继续,”教授说,“我来叫服务员。”

“是这么回事,教授,”我说,“那一晚,正好是我女朋友去世二十周年,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心里堵得难受,就想一个人找一个地方喝几杯,这个念头一起,就不由自主走到太木餐馆。这里就像是我的根据地,我来这个城市第一次下馆子,就是在这个餐馆,我们第一次文友聚会,一起见面吃饭,也是在这个餐馆。”

“对,太木路,太木餐馆。”教授说。

“我一个人点了一盘铁板土豆,一盘水煮牛肉,还点了一盘空心菜,边吃边喝,心里无限地伤感。我想了很多,甚至有时候都会有轻生的念头;每次去海边玩,站在悬崖边,我都会有纵身一跃,在大风大浪里瞬间消失的冲动;情绪更坏的时候,在街上走着走着,我就直想往别人的车轱辘下钻……”

“我感觉到了,”教授说,“看你最近的诗歌,全是死亡的气息。你喜欢用百合做意象,但每一株百合都开着黑色的花朵,散发着黑色的气息,将你引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说得对。教授,我今年四十五了,就算我是个高寿的人,能活九十岁,就是说,我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半,可回首一看,四十五年的烟尘里,我手心里什么都把握不住,空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什么荣誉啊,成就啊,对我这个孤苦无依的人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很早就死了,他是个挖煤工,在我们内地的那种小煤窑里;还是个酒鬼,曾因跟人打赌一次喝下去四斤白酒。我们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后事都安排好了,他在棺材边的一块门板上躺了七天,又活了回来。喝酒不怕,一喝酒就发酒疯,跟村里人吵架,打人,谁惹他就打谁,没人惹,就打我的母亲,我曾经好想杀了他,要不是他把自己喝成了肝癌死翘翘了的话,我真有可能会这么做的。他的死对他自己,对我们家都是一种解脱。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告诉我,让我借点钱,带他去医院看看,他的意思是,只要听医生的话,好好吃点药,他又可以活过来,又可以喝酒,又可以打人了。我没理他,我恨他,但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心里还是有些受不了;我的母亲晚他几年死,得的是些莫名其妙的病,医生说,她的内脏全都坏掉了。我也没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自己感受到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让我天天陪在身边,也是眼巴巴地看着她,身体从又白又胖,变成了几根又黑又瘦的枯骨,最后就死了。我还有一个姐姐的,但是她生完孩子从医院回家当晚,请乡村医生打消炎药,不知道医生用了什么鬼,一针就给打死了。教授,我是一个被亡灵环绕着的人,身上怎能没有死亡的气息呢——这些东西,根本抵挡不住,孤独对我生命的无情侵蚀。”

“还有一些东西,我没告诉过你,我跟任何人都不说。你知道吗?多少次,你送我回家,哪怕喝醉了,我心里都绷紧着一根弦,那就是一定不能让你进到屋里。教授,我谁也没往家里带过,哪怕是警察,我也是先收拾一番,才放他们进去的;不管关系有多么好,一旦踏足,不但会知晓了我的秘密,还会破坏了我苦心营造的某种平衡。”

“你家里还隐藏着秘密?”教授说。

“谁没点小秘密呢,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教授,是關于我一个人的孤独的秘密。”

我告诉教授,除了跟要好的朋友偶尔坐坐,平时下班了,我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有我的方式去消遣从指间流走的每一寸光阴。他在我的诗歌里看出来了,我喜欢百合花,百合花会以不同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它代表着不同的意象,而这些意象,又在我的家里,组成了一个独立于世的王国。每周,我都会在电视柜上的花瓶里插一束刚采摘来的百合。我喜欢这种花纯净优雅的香味,换水的时候添加点啤酒,就能延长花期。在家里,我时常喝着酒,闻着花香,陷入冥思,其实脑袋里空空如也,一句诗都想不起来。坐在靠背椅上抖动小腿肚子的肌肉、研究掌上的纹线,也能让我轻松消磨掉一个晚上。虽然发表过一些诗歌,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诗人,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比诗歌本身还要虚无缥缈,哪怕窗缝里的一丝风,也能把我吹得无影无踪。只有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身体时,我的思想才会深刻一些。我不喜欢我的圆脸,不喜欢我的板寸头,还有我浓黑的眉毛下深邃的眼睛;怎么说好呢,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喜欢的人,是根本无法喜欢上这个世界的。endprint

我还告诉教授,我不是一个人生活,我们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时时刻刻陪着我,我给她取的名字,就叫百合。百合是一个硅胶娃娃,我在网上买的,她已经陪伴我两年多了。失去照片上这个女人后,百合就成了我唯一的女人。

我们家里丢失那条裙子,我珍藏了多年,现在它是属于百合的,小偷连百合的一些蕾丝内衣、睡裙也偷走了。每一天早上起来洗完脸,我就把百合的衣服摊在床上,让她自己挑一套喜欢的,再给她穿上,抱她下床后,跟她开一个小小的玩笑,问她喜欢看电视,还是玩电脑,如果她选择看电视,我偏偏把她放到电脑前的靠椅上,打开音乐给她听,反之,就把她放到沙发上,开了电视,把遥控器塞在她的手里。然后开门出去,假装上班去了,却并不真走,而是站在门外,过个五六分钟,听听她会有什么动静,再冷不防地打开门,笑着满足她的要求。

百合很安静,会一整天待在家里等我下班,我一进门就会给她一个拥抱,端详着她的脸,盯视她的眼睛,看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整天过得是否开心,直到确认她没什么不快,才放心坐下来,肩并肩地一起看电视,我会问她最近都流行什么电视剧,然后陪着她看一两集。我们偶尔还喝点红酒,每人一杯,舒经活血,有助睡眠,她喝不完的,我帮她喝,然后一起去洗澡,用沐浴露仔細洗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用毛巾揩干了,再给她擦爽身粉,保持她皮肤的活力和弹性。早上穿什么衣服由她做主,晚上穿什么睡衣就完全听我的;穿街过巷时,在橱窗里看到喜欢的女性内衣,我就给她买一套。用清水洗净后,就给她换上,看看效果怎么样。

百合细腰肥臀,个头比我矮二十公分,体重也轻三十来斤,齐耳的短发衬着白净精致的瓜子脸,朱唇微启,浅笑盈盈,饱满又性感。她是别人制造的,我无法确定她长什么样,但我可以尽量将她打扮得跟我的女朋友一模一样。我还知道,女孩子都爱美,我也会想尽办法,将她打扮得漂亮一些。走在街上,我会给从身边经过的靓丽女孩偷偷拍照,回家后把照片输入电脑,放大,一张一张地研究,看百合适合穿哪些女孩的衣服,才会气质出众,妖媚动人。确定下来,我就开始上网逛服装店,竭尽所能地给她买到。我也为她的妆容,花上不少的心思,也是在网上,为她挑选假发,给她买眉笔和各种颜色的唇膏,这成了我生活中的最大一笔开支,给她化各种妆扮,也成了我最大的乐趣,占去了我晚上的绝大部分时间。至于那条裙子,我只有跟她做爱的时候,才会让她穿上,因为这样一来,她的身体就会具有了一定的人气,而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才能感受到温暖和短暂的满足。

当然,许多方面,我还是有所保留的,不想向教授讲述得那么详细,不过我希望他能理解,这一切,事关肉欲和本能的发泄,却排遣不尽我内心长期郁结的苦闷。尤其是在女朋友二十周年祭日,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当我酒后走出太木餐馆,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太木路上时,内心的绝望与无助,教授可想而知。所以,听到这里的时候,教授把他的手从火锅上伸过来,轻轻地握一下我的手,以示安慰。问我:

“酒喝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买单边走边聊吧,我送你回去。”

我同意了,趁机看看窗外,雨已经停了。

“那走吧,”教授说,“我都买过单了。”出得门来,教授又问:

车祸也是这一晚发生的?”

“是的。”我说,“一切都是情景再现。”

二十年前的这一天,在我们所住的城中村出租屋里,女朋友刚刚答应了我的求婚——我没有送她订婚戒指,没有钱,而她也不会计较这个;此前,她告诉我,在街上看到过一条红底碎花蝴蝶翻飞的连衣裙,很是喜欢。我就偷偷买来送给她,还藉此向她求婚,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连衣裙穿在她的身上,艳而不谄,俗而不媚,本就柔软的身段变得更加飘逸而又灵动。我抱住她,舍不得撒手。那一晚,我第一次跟一个女人做爱,激动得不行,还哭了。我说,这回我们就变成一个人了,你是我唯一亲人了。她说,是的,一辈子,死也不会分开。我们说了许多没完没了的傻话,说到动情处,又做了一次。然后精疲力竭地爬起来,去太木路的太木餐馆吃饭。那晚,我们还点了啤酒,我喝三瓶,女朋友喝一瓶,两个人都有些晕。回去的时候,两个人搀扶在一起,还觉得像在水上漂。太木路就像一条大河,波浪滚滚;我们不是在走路,而是被涛浪推着走的。我用右手环在她的腰上,

她笑着说:“手再高一点。”

我的手就往上,移到她的背上继续箍住她的身子。

“再高一点。”她又说。

我就把手继续往上移动,伸到了她的腋下,她顺势抓住我的手指往前一扯,我的整个手心就正好合在了她的乳房上。这一举动,把我们两人都逗笑起来。我说:

“同志,变坏了哦!”

她就恼了,用拳头使劲捶我,我就躲,跌跌撞撞往前跑,她也是,跌跌撞撞在后面追。就是这时候,车祸发生了。我只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刚回头看到一片刺眼的灯光,人就整个飞了出去。身体腾空的瞬间,我能意识到自己出车祸了,但根本不知道自己伤到什么地方。这一次,我算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酒后走出太木餐馆,也是凌晨时分,太木路沐浴在月光下,似一条银光闪闪的河流;我顺河而下,快要走到太木路与西茛路交汇处时,也是一抬头,又看到他们二人,就在我前面两三百米的地方,先是相互搀扶,随即又打闹嬉戏,一点也意识不到西茛路上,一辆泥头车左转弯后,狂奔而来。 路段有一定的弧度,又被许多的大叶榕遮挡住视线;我知道车祸是一定要发生的,不管这样做,会不会破坏某种平衡,我还是力图这样去做。我紧跑一程,朝他们大喊,他们听不到,玩得太投入了。我只得立住身子,不停朝泥头车招手。司机注意到了,立即采取制动措施,轮胎在白白的月光下,刹出了两条长长的黑黑的冒烟的痕迹,但我们谁都不知道,泥头车后面还有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一个躲闪,绕开了泥头车,就那么一瞬,就与他们二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电光石火间,我还看到,女朋友推了他一把,而自己,正好顶在摩托车的前轮上,飞出去好远,好远。

可以说,是女朋友救了他一命,也可以说,是女朋友救了我一命,她不推上一把,这一天,也就是我的祭日了。也不知道是谁报的警,在警察拉起警戒线之前,我走近前,看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上,脸上血肉模糊,一只手不停地颤动,还略微向上扬起,似乎是在招呼我,把他拉起来,他要去看看女友,伤得怎么样了。从他的角度,在泥头车灯光的照射下,我只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一如他游移不定的魂魄。而女朋友,她躺在另一边,身体蜷缩着,要不是嘴角有一抹血红,我还以为她是醉酒后睡着了呢。那条红底碎花的连衣裙,在空中如蝴蝶般迎风舞动,又在她跌落的瞬间,极有尊严地将她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endprint

“如果你要什么确凿的证据的话,教授,”我说,“第三天,我还跟到去医院看望他们了。那个男人的病历本上,写着的就是我的名字,而那儿女孩,她病历本上,写着的也是我女朋友的名字。”

“真的吗?”教授说,“你这是第一份……”

见我意犹未尽,教授没把话说完,只是扭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前面不远处,就是我的住处,教授还怕我没时间讲完呢。我继续告诉他,从医院出来后,我就径直去了殡仪馆,女朋友死了,我得去送她最后一程,送我最后的亲人一程。她的父母和老家的一些亲戚来了,但我没有与他们相认。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最后的遗愿,反正躺在棺木里的她,也是穿著那一条红底碎花的连衣裙,如深入睡眠的梦境里一般。我围着棺木走了一圈,于众目睽睽下,在她的腰际处,放了一束百合。从殡仪馆出来后,我又径直去了城中村,就是他们的出租屋里,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房门钥匙就在门前的一个花盆底下,二十年前我也是这么藏的,而他们的房间里,布置得也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旁盛开的红掌,移栽成四盆,全都成活,一周之后,又长出了新的嫩芽,绿里泛红,还有一层淡淡的油光。昨晚吃剩的半盘秋葵,放在冰箱里,冰镇得恰到好处。我把晾晒在户外的床单收回来,重新铺垫好后,又去到村口的小店,买了几瓶啤酒,一管芥末,就着半盘秋葵,解决了那一天的晚餐问题。

“教授,”我说,“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否感到震惊、悲伤、惶恐或无助。我喝完啤酒就睡下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还冲动地想到,去到医院,把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的自己给杀了,早日结束这一切,不让他一个人再遭受,余生里,无法回避的种种难以言说的苦,但是,试问,人世间,又有谁能做得到呢。”

教授的脚步略作停顿,还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的最新研究理论里面有没有写到这一点,”我说,“时间不仅仅是在空间里自由穿行,时间还能在时间里自由穿行,更重要的是,教授,我们谁也无法改变。”

教授紧紧抓住我的手,表现得十分激动。

“教授,二十年前,我们所遭遇的也是摩托车,不是泥头车,可见,三个月前的这一场车祸,不管有多少个我同时出现,都无法阻拦的。”

“我的研究也正好到这个层次了,”教授说,“刚才你说的这些,还有一点,我没弄清楚,那就是,那一晚,你在太木餐馆吃饭,他们也在太木餐馆吃饭,你没有见到他们吗?如果你想过,要计划避免这一切发生的话,在餐馆里,你有想过要告诉他们你是谁,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吗?”

眼见着就来到我门前,我调整一下思绪,意欲抓紧时间,回答教授的问题,却看到从路边的草丛里,走出两个人来,一前一后,把教授和我堵在路上。定睛一看,都还是警察,不容分说,就把我给铐上了。教授吃惊不已,他们要把他和我隔离开,而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道:

“怎么回事?你们要这是干什么?”

“先生,”一个警察对他说,“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他还当着我们的面,给一个人打电话,说:

“先生,我们通过查监控,锁定并抓住了嫌疑人,你这两天赶快回国,到派出所配合处理下吧。”

我急了,但不管我说什么,另一个铐着我的警察都置之不理,他只是向我出示证件,并告诉我,我犯了入室盗劫罪,而他们已经在此,候我多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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