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楠
“你必须尽快融入英国主流社会!”
我的妈妈远在中国,但这会儿正在微信上跟我通着视频电话。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她几乎咆哮了起来,因为过于焦虑,面部表情有些扭曲。
好吧,我必须融入英国主流社会。不过,这该死的“主流”到底是什么?嫁个英国白人、生个混血宝宝?在银行业找份工作、出席高端大气的上流社会派对?我不知道。我猜想在这个国家里,每一个外国人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但就是没人能给这所谓的“主流”下个定义。
不过我倒是时常想用英文写点儿东西。在我来到英国之前,在中国出过几本书,甚至有好心的前辈告诉我“前途不可限量”呢。我还在一间有名的出版社工作过一阵儿。在我来到英国之前,写作就是我心中的“神”。可在这儿呢?我从未尝试过英文写作。我想我是没有勇气。必须得承认,我的英文没好到文采飞扬的地步。
这天早晨,我还没有融入主流。于是我化好妆,整理好手袋,开始朝着伦敦唐人街出发。我在唐人街一家叫做《伦敦华刊》的杂志社工作。它是一家专门针对在英华人群体的免费中文杂志。每天早晨我从位于东伦敦的出租房出发,乘搭四十分钟地铁,在Waterloo站中转一次,然后就到了这里。
一下地铁我就会认出伦敦唐人街,绝对不会出错。
我熟悉这里的气味:饭菜味道夹杂在汗津津的喘息中,混浊的空气仿佛被一只巨大的器皿悬空罩住,从整个伦敦城悄然脱离,浮起;我熟悉这里的街道:大小不一的石块拼凑成坑洼曲折的路线,石缝间流淌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污水,彼此相连,形成一道生生不息的流;我熟悉这里的中国超市:如果你不足够小心谨慎,将很容易买到过期产品;我熟悉这里的人群:他们是年轻的留学生或者欧洲来的游客,使用廉价化妆品涂抹得妖冶艳丽,不时停留在古旧牌坊前疯疯癫癫地留影。
我尝试穿越人群,左避右闪,灵巧穿梭,转到小道上。这时,一个身挎黑色布包的黄皮肤中年男人骤然出现,诡秘地冲我眨巴眼睛:“小妹,迪威迪,迪威迪!”久了我才知道,他喊的是“DVD”,走私盗版DVD。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当然,我也熟悉我的读者。他们是这里的中国餐馆、中国超市、中国律师行(时而帮助“黑”在这里或是希望通过些小伎俩避开主流法制的华人)、中医馆(就在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听说许多中医馆由于周转不灵,已经开始转卖茶叶或瓷器了)。所有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不懂英文。当然,中国驻英使馆的官员们也会例行公事地阅读我们的杂志,据说是为了监管海外华文媒体渠道。再有就是华人社区里的活跃人士:文艺爱好者、同乡会、维权人士,等等——他们是天生的演员,需要时常阅读我们的杂志,以确保自己在社区中频繁的曝光率。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我来到唐人街,走进我的办公室,主编琳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
“小爱,今天下午你去参加一个中国洗脚城的开业典礼。回来写篇文章。”
没错,你没有听错——的确是“中国洗脚城”。我知道琳琳一向不喜欢我,经常发配我去一些连屎都不如的活动(而她自己则频繁出入伦敦市长办公室、中国驻英大使馆,云云),但没想到她厌恶我的程度如此之深。原因很简单——我们在竞争同一纸工作许可签证。我还听说,琳琳曾经和老板睡过觉,所以她现在搞不好认为自己就是这间杂志社的女主人,可以随便下命令。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吧,洗脚城还算不上最糟的。上回我还被发配去采访一个华人“神医”呢。据说他只消看上你一眼“就能知道你将来会死于什么病”。
当时,神医的办公地点是唐人街附近一处居民楼里的某套公寓。神医把住家、办公合二为一,客厅里既能会客又能把脉,房间里既能睡觉又能针灸。居民楼老旧不堪,外墙看上去又脏又乱,原本黄色的砖块已经开始泛黑。
到了神医家里,神医首先口若悬河地一通胡侃,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在本子记下他说的废话。然后,在一个我毫无准备的时刻,神医突然大喝一声:“这位小姐,你站起来!转一圈!”
“啊呀!”神医拍案而起:“这位小姐将来很可能死于心脏病呀!但是,只要吃了我自制的药……”
最终我按照琳琳的要求写完了那篇文章,但死活没把自己的名字署上。
而今天,我将要去参加洗脚城的开业典礼。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這家洗脚城的老板名叫“阿南哥”,在伦敦唐人街里小有名气。根据传闻,阿南哥当年偷渡来英国,离开生他养他的小山村,跑到伦敦来闯世界,刚开始靠搞走私和洗黑钱起家,挖到第一桶金后风光满面地衣锦还乡,一进村就大喊,要娶全村最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后来他为了“洗白”,金盆洗手,开始做起了餐馆生意。
现在,这个全村最漂亮的女人就站在我的面前,脸上带着礼貌的标准式微笑,欢迎每一位到场来宾。说实话,这间洗脚城的门脸极不显眼且条件简陋不堪,坐落在唐人街一个很容易错过的小角落里。但即便如此,据说想要在那里洗个脚还需花费不菲价格,原因是洗脚所用的水里加入了什么名贵的中草药。
开业仪式倒是简单,在店铺门口剪完彩就算完事。不过别误会,接下来的吃吃喝喝其实才是正事。
于是一干记者通通来到附近一间阿南哥打理的餐馆里陪吃陪喝。吃饭的时候,阿南哥不停地操着一口家乡普通话拉着众位记者聊天,唾沫横飞:“……我架你讲哈,跟你们一样唉,你阿南哥想当年很爱好文艺……电影、电视剧……《环珠格格》你阿南哥全部都有看过唉,第饿(二)部我也有看唉……”
阿南哥把自己聊得口干舌燥,速度极快地喝光了面前的一壶茶水,随后转到这层餐厅的洗手间里。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餐厅里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了巨大的音乐声,是韩国歌曲《江南style》。
音乐一响,原本坐在餐桌旁吃饭的人里,大约有一大半,如同被施了法术般骤然跳起,跟随音乐冲到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兴奋至极地手舞足蹈起来。那情形令人目瞪口呆,仿佛这里摇身一变,成了城乡结合部里的某某夜总会。endprint
就在这时,阿南哥突然跳到我面前,咧开嘴笑,两排杂乱不堪的牙齿暴露在空气中:“哎哟——小爱记者啊,你高兴一点嘛!热情一点嘛!”
我的天哪。
妈妈对“主流人”的定义:在英国公司里找一份工作,交英国朋友,用英文写作,用英文消费文化产品。
第二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感,感到急需“融入主流社会”。我已经受够了我的工作,不想再忍受一天。
不过,“融入主流”的第一步是什么?我決定开始尝试不同的东西。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买了张“国际诗歌会”的门票。诗歌会将在伦敦Southbank Centre艺术中心举行。
于是我来到活动现场,高端华丽的大厅里人满为患。当时我穿着我的毛衣和牛仔裤——直到来到了现场,我才意识到自己穿错了衣服。那儿的所有人都穿着相当体面的服饰:男人穿着西服套装,甚至燕尾服,女人则穿着各式各样的晚礼服,好像他们才是一会儿要上台表演的人。(我曾经一度不解:何以英国人都不怕冷?即使在大冬天里,他们也穿着短裤和裙子。后来我猜想,这多半是因为这里的夏天太短,人们还没有过够,冬天就来了,于是他们只好不分季节地“过夏天”。)
很快,活动开始了,50位来自不同国家的诗人在舞台上坐成一条直线。每个人朗诵一或两首有名诗人的作品,依次朗诵。每当一个人朗诵完毕,台下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掌声。人们起立,人们吹着口哨喝彩。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坐在那儿,却什么也听不懂。怎么说呢?诗歌语言恐怕是文学中最主观的语言运用了。即便我有时阅读别人写的中文诗,都感到困惑不解——情绪的流动、人们自由联想的方式,等等——何况现在是英文。
除了台上一位女诗人的诗歌,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听懂了!在诗中,她写道:
“……巨大的谦卑充满了我 / 巨大的纯洁充满了我 / 我与我亲爱的人交融 / 如同我将要死去 / 如同我正在祷告 / 泪如雨下 / 落在我的手臂和他的手臂之上 /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快乐 / 抑或悲伤;我无法理解 / 我感受到的事物,我在哭泣 / 我在哭泣,这是谦卑 / 就像我已经死去 / 感激,我感激你,我的命运 / 我的生活比我本人 / 更加美丽……”
(... Great humility fills me / great purity fills me / I make love with my dear / as if I made love dying / as if I made love praying / tears pour / over my arms and his arms / I dont know whether this is joy / or sadness, I dont understand / what I feel, Im crying / Im crying, its humility / as if I were dead / gratitude, I thank you, my fate / Im unworthy, how beautiful / my life...)
这是波兰女诗人安娜·斯沃尔的一首诗。
在诗中,诗人写到,她“哭泣”了。而在现实中,我端坐在这间华丽、庞大的演出厅内,远远望着坐在舞台上的诸位诗人,亦感到我的眼眶愈加湿润,最终有泪水流出。
我无法告诉你我为什么流泪。是被这神圣的氛围所感动了吗?(我从未想过,诗歌在现实中可以如此神圣地存在。)是否因为当我听懂这首诗的那一刹那,我瞬间感到了在这个国家中我与文学之间的联系?我不知道。我的泪水一定很复杂。
我只能说,我羡慕那些站在台上的诗人。我羡慕那些被朗诵的诗人。我多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啊——而不是坐在伦敦唐人街狭小杂乱的办公室内,写着关于一位神医或是洗脚城开业的文章。
于是当晚,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了家,打开我的手提电脑,新建一个Word文档,打算用英文写点儿东西。
但是,太难了。
我尝试着用英文翻译我自己写的诗歌、小说,可无论我多么努力,我总是无法抑制地感到自己所使用的每一个英文单词、句式都不那么对劲。众多的选择令人感到困惑。举例来说,当你尝试描写一些人的沉默,你如何说?是“沉默”“无语”“寡言”还是“无声”?等等,等等——天哪——字典里的选择太多了。我毕竟不是本土人。
也许我永远无法在这个国家里成为一名作者。
也许我永远无法在这个国家里成为一名作者。于是我再次回到唐人街上班,就像以往一样。
我感到痛苦,绝望和迷失。如果人们从今天就可以看见自己的一辈子,如果人们永远无法实现自己毕生的梦想,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的心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来改变现状。此时此刻,我只能说,我还活着,但并没有过上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充实的生活。
于是,我坐在办公室的书桌旁,努力集中注意力。正在这时,我们的业务总裁走了进来。
他来自香港,60岁出头,时常使用他那带着严重香港口音的普通话和人交谈。他有一个口头禅,叫做:“唉呀——我挪(拿)一份退休工资咋——你唔好比(给)我搞嘎么(那么)多事啦——”他这样说,他也这样做。他从来不关心杂志的质量,不关心你的文章是否直接抄袭过来,不关心杂志是否能吸引足够的阅读量……总之,只要每周有一份杂志按时出版,就万事大吉了。说起来,我们的大老板倒是也不关心,他只想着这份杂志能给他的旅游主业打一份免费广告。
业务总裁看上去今天心情不错。他径直朝我走了过来,咧开嘴笑,一张老脸挤出了褶子:“又系斗(在这儿)努力工作,哈?”他的香港普通话在此刻听来是那么惹人厌烦。
“吾晒(不用)努力工作啦!嫁比(给)我啦!吾知帮你憨翻几多功夫啊(不知帮你省多少事啊)!我有英国护照啊!”endprint
“嫁比(给)我,你都可以成为英国人啦!”据说他早年离婚了。
他继续着他那充满褶子的微笑:“你嘎么后生(你这么年轻),我中意young bodies(年轻身体)啊!好似奶油嘎么(那么)新鲜……嗯嗯……你自己谂谂(想想)啦!”
我知道他这无非是半开玩笑。我也知道他时常对着办公室里的所有年轻女孩说类似的话。我本不应在意。事实上,我也确实不在意。
然而这一次,不知为何,我看着他,竟微笑了起来。在此之后,我開始收拾一些重要的东西,不紧不慢。收拾完毕,我带上这些东西从办公室走了出去,留下老头子站在那儿目瞪口呆。
是的,我离开了我的办公室。并且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回去。我甚至没有上交一封辞职信。
我的学生签证还有将近一年才过期,所以我暂时不必担心签证的事情。于是,我开始了“融入主流社会”的第二个实验——在一间真正的英国公司里找一份工作!
首先,我热爱中文语言,我热爱写作及与之有关的一切(例如在出版社里工作)。其次,我先前所有的写作和出版社经验看起来都没什么用,因为在这个国家里,人们根本不阅读中文。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将我的中文技能与这个国家里所需要的其他技能结合起来。然后,我有了一个想法:做翻译。
好在我曾经翻译过两本书,并且翻译了大量的媒体文章,这样我总算有些东西可以写进我的简历。但很快,我又意识到了这里的人动作有多慢——在我连续不断地发出了将近50份简历后,一切杳无音讯、如沉大海。我在第一个月里没有接到任何一位雇主或是猎头中介打来的电话。
当第二个月到来的时候,我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开始试着找一些其他的工作。我不想找一份跟中文无关的工作。我不想找一份跟文学或是创意毫无关联的工作。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眼下,我只有妥协。我需要赚钱。我需要活下去。
我打开求职网站,在“工作种类”中输入“中文”,又在“地区”中输入“伦敦”,点击“搜索”,页面上顿时跳出无数的职位空缺。其中,有一个职位“急需人手”,那就是:以中文为母语的电话调查员。于是我又更改我的简历,删去了相关的翻译经验,转而将我大学时代做客服和销售的兼职经验填补了上去。我将简历发出,很快便收到了猎头公司打来的电话。
好消息是: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并且用不着去办公室,从家里远程工作即可;坏消息是:我必须凌晨4:50起床开始工作,为的是迁就中国的时间。简单来说就是,这儿有人对中国餐馆和中国食品感兴趣,并且愿意付钱请人帮他做调查。他需要的就是一个母语为中文的调查员,不停地给中国的餐馆打电话并回答问卷。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在每天凌晨4:50起床,给自己冲上一杯咖啡,然后在5:00准时开始工作。
四周,是死气沉沉的深夜,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而我,则顶着乱蓬蓬的脑袋和尚未梳洗的残败面容,手忙脚乱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没完没了的问卷调查……并且,你知道吗?那些问卷设计得既愚蠢又无趣至极。我来举两个例子:
问题1:您的餐厅使用干面(最长有12个月的保质期)吗?选择:1.用过;2.现在使用;3.每天都使用;4.从未用过。
如果一间餐厅每天都使用干面,则表示我需要圈出所有的1,2,3选项。你觉得这不愚蠢吗?
问题7:贵餐厅/外卖店使用以下哪几种干面?(所有买过的品牌都打勾)选择:1.1号什水面;2.2号炒底面;3.米粉;4.河粉;5.粗面;6.日本拉面;7.乌冬面;8.粉丝。选择:1.用过;2.现在使用;3.每天都使用;4.从未用过。
真的假的?你能认出所有这些该死的面条种类吗?“1号什水面”和“2号炒底面”是什么东西?我甚至搞不清“什”在这里是念“shi”还是“za”。
并且,在电话上,我需要从头到尾保持着充分的激情与能量,如同打了鸡血。原因是我必须用我的态度去带动那些原本根本不可能有兴趣做问卷调查的餐馆员工们。
我很确定这份工作跟“主流社会”没什么关系。我感到疲惫。
通常电话调查员的工作都是按项目走的,我这一份也不例外。一个月之后,项目结束,猎头又向我介绍了另一份电话调查员的工作,被我拒绝了。然后,就在此时,另一个猎头打来电话:我的翻译职位申请有了眉目。
终于,这个好心的猎头看中了我的简历,决定将它推荐给一个做商标的公司。据说是商标公司里原来这个职位的员工要回家生孩子,需要找人替补9个月。简历发出不久,商标公司给我发来了一张问卷,算是面试的第一轮,上面是一系列的技能调查问题。
如果你和我一样看到了这张问卷,你就会明白我有多郁闷。举个例子:他们给出五个选项,你必须从中选出一项“最接近你的性格”。但实在太难选了。我是承认自己“缺乏领导力”?还是“不关注公司的需求”?是“缺乏职业规划”?还是“不喜欢团队合作”?还是“没有独立工作的能力”?该死。是谁设计了这么奇葩的问题?
并且做这份问卷还有个时间限制。我必须在12分钟内完成所有的选择。于是我随随便便选了个“缺乏领导力”。爱谁谁吧。
两天以后,我竟然出乎意料地接到了下一轮面试的通知。但紧接着,我就在面试中做了一系列的蠢事。当然,在面试结束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首先,我穿了一件印有许多小绵羊作为背景图案的白色衬衫出席面试。此前我从未尝试过在真正的英国公司里找工作,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商用衬衫。上一回我穿着这件衬衫去面试,是在《伦敦华刊》那儿,并且当时我成功了!我得到了杂志社的工作!所以,要不是这家商标公司的面试官在看见我的一刹那就皱起了眉头,我不会意识到自己穿错了衣服。
其次,我没有提前准备所有的面试问题,还以为只要怎么想就怎么说便是。我在《伦敦华刊》的面试上就是这么干的。真不明白背答案的意义何在。这和说谎有什么区别么?于是,当面试官对我说:“跟我讲讲你的大学生活吧”,我答道:“我的大学里有很多美国人……”当她叫我跟她谈谈“香港繁体中文和台湾繁体中文的差异”,我答道:“有很大的差异……”然后对话就死在那儿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所做出的最糟糕的面试回答了。endprint
最后,商标公司的人给了我几段简短的文字,让我英译中、中译英。在做英译中的部分时,我认为自己干得还不错。但说起中译英的部分,我又犯了个愚蠢的错误——错将“宣传文案”(marketing documents)翻译成了“政治宣传文件”(propaganda documents)。我的天……我能说什么呢?我非常确定我曾经从某本著名的字典里看到说:这两个词是同一个意思。现在我倒是知道了,字典也不可全信。
毫无意外,我没有得到这份工作。
我仍然没有“融入主流社会”。我对此感到焦虑。
正在此时,第三个面试机会来了。这一次,是在一家奢侈品时尚公司内的客户服务职位。
一个女猎头打来电话,用她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文向我解释职位的要求,并建议我按照职位要求修改我原本的简历。我按照她说的做了。
我不愿再犯和上次相同的错误,于是我花费300镑买了一套正式西装和一件正式白衬衫。然后,就在我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那位意大利女士打来的电话:据说我的简历被选中了。这家时尚公司将在后天早晨的9点钟先给我一个电话面试。
第二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用来准备面试。这一次,我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为的是不再像上次那样说出愚蠢的答案。我用笔记录下了所有可能的问题和答案,就像个骗子一样,将之背得滚瓜烂熟。详情见下:
1.你为什么想来我们这里工作?2.你对我们的产品/服务有什么看法?3.你了解这个职位的主要任务和责任吗?4.你为什么希望从事客户服务?5.跟我谈谈你从前的工作经历吧。6.你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7.你对自己的五年计划是什么样的?8.你在工作中的动力来自于何方?9.你认为一个良好的团队成员需要具备哪些素质?10.你如何描述你自己?
我准备了以上所有的问题,还有一大堆所谓的“行为面试问题”,例如:“举一个例子,你曾经如何将某位客人的情绪由悲转喜?”还有一大堆的“情景面试问题”,例如:“如果客人错了,你会怎么做?”等等,等等。
一整天我都在背答案。这天结束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安全了。我认为对于得到这份工作已經有了很大的把握。现在,我似乎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我是指——在英国公司里找工作的信心。
然而,第三天早晨9点钟,没有人打来电话。9:15,没有人打来电话。我数次确定了自己的手机并没有出现问题,然后,在9:30,我给那位意大利女士打去了电话。
她听上去感到事情难以置信,然后又在电话上手忙脚乱地查询时间表。最后,她万分抱歉地对我说:“噢,小爱,电话面试应该是10点才开始……我的错,我的错……”
于是我又继续等到了10点钟,没有人打来电话。10:15,没有人打来电话。
我再次打电话给意大利人,她向我解释:“可能他们是太忙了,有很多的候选人需要电话面试……我非常抱歉他们错过了你的电话。但你知道吗?我会直接让你进入第二轮面试——面对面的面试……因为这是我们的错……”
但很显然,这位女士的话没有兑现。因为接下来我又蠢头蠢脑地等了一周,然而,我的电话再也没有响起。
这大概是我今年以来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周了。我的心情就像坐了几趟过山车般上下起伏。我感到沮丧与绝望。现在,那套300镑的西服就挂在我的衣柜里,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凌晨5点起床、给人们打无数的电话询问面条的种类必定不是“主流”生活。而“主流”的商标或是时尚公司就是不打算录用我。我没有“融入主流社会”,从来没有融入过。我所做出的所有愚蠢的努力现在看来就像一个笑话。即使我已降低我的标准——我不再徒然地寻找和文学或是创意相关联的工作,但它们仍不打算录用我。
我就是一个笑话。
一周以后,在一个下着微雨的天气里,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我将要去往哪里。但我需要这样的漫步。
与此同时,我给远在中国的妈妈打去电话,向她解释我目前的状况。
“唉……我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到教会里去。神会为你指明道路的……”她说。
2008年的时候,妈妈去了趟瑞士旅游。回来后据称,那里鸽子成群,天空很低,教堂遍地,教堂里传出的钟声如影随形。于是她骤然受了神的拣选,站在某教堂内听着唱诗,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泪流满面,遂信了基督。
可是,真的么?上帝真的存在么?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为什么我们会受难、悲伤?如果上帝就在高高的天上或者在我们身边,为什么我们仍旧会哭泣?为什么我们会感受痛苦?就像我现在正在感受到的一样。
我们继续在电话上说话。妈妈不停不停地说,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给我带来安慰。这时,我发现我来到了Canada Water地区,因为我看见了Canada Water地铁站的正门。
我站在那儿,然后,就在一个瞬间,我的手机被抢了。
我知道当时有人站在我的身后,但我不知道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当然,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对我的手机感兴趣的打劫犯。那是一部iPhone 4。
情况就是这样:他飞快地骑过我的身旁,与此同时飞快地从我的手中抢过了手机。然后,就10秒之内,他已经远在距离我500米之外的地方。我甚至都没必要去追他,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追上他。他的脸严严实实地遮在一件套头衫的帽子里,所以我也没必要报警,因为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把他认出来。
于是,我只是震惊地站在那里,半晌发不出声音,就像一个傻子。“呼呼”的巨大风声传入我的耳畔,我感到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它们始终没有落下来。我抬起头,望向远远近近或高或矮的楼房,在心里问自己:在这个国家,我究竟属于哪里?
不远处,一个东欧模样的人在拿着器械吹出巨大的肥皂泡泡,一群群儿童涌向他,在泡沫中奔跑,发出清脆刺耳的笑声。为什么其他人都那么快乐?为什么我不能依然做一个孩子?如果能够一辈子做孩子,那该有多好呢,便不需再面对这个残酷、虚伪的世界……
一个年轻的男子背着一把吉他和一个音响从地铁站里走了出来。他在离我仅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将音响安装好,抱着吉他,开始弹奏、歌唱。
他先唱了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歌曲。然后,突然之间,他唱起了Oasis的《任意我为》(Whatever):
“……我随心所欲地做我自己 / 无论我选择什么 / 只要我喜欢就可以随时歌唱蓝调 / 我自由自在地说着我想说的一切 / 只要我想说 / 是对是错也没有关系……无论你做了什么 / 无论你说了什么 / 是的,我知道都没有关系……”
(… I'm free to be whatever I / Whatever I choose / And I'll sing the blues if I want / I'm free to say whatever I / Whatever I like / If it's wrong or right it's alright… Whatever you do / Whatever you say / Yeah I know it's alright…)
……歌曲结束时,我终于发现自己的脸上盖满了泪水。
是的,我们生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我们自己,无论我们选择什么、是对是错,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所以,见鬼吧,那些该死的面条种类;见鬼吧,那些无止境的面试问题。如果我想要在这个国家里成为一名作者,那么,我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拿起我的笔,然后,开始写作。
今天,当我回到家,我将要用英文写下一个故事。它就叫:主流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