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城三姿

2017-09-07 19:10何也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9期
关键词:刘家

作者简介:

何也,本名何元杰,生于上世纪60年代。现供职于漳州市文学艺术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有中短篇小说二百多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7部。

原刊编辑荐语

故事讲述了一个一穷二白纯洁可言的文学青年“我”,每一次命运的转变都拿文学当敲门砖。因为“我”与香城三姿(三姐妹)的特殊关系,“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个基层的小人物变成后来小有名气名利双收的人。作者用大量诙谐的语言,叙述了三姐妹在官场的生活百态,刻画出了一个个饱满的人物,而“我”始终一直是从中得利的那个人。作者何也的叙述很有张力,小说中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他给我们呈现出了官场生活的一个真实角落,细腻而生动,发人深思。

子 衿

刚到香城那年我三十多岁。我是带点名气来的,当然只限于文人圈子的那些朋友,在新的环境里,实际上是举目无亲。当时我还觉得自己年轻,因为心有愿景,是奔前程来的,多少带了点冲动。履历表上填乡干部,却是混了一个作家的身份才调进报社当副刊编辑的,当时虽有公务员一说,但能脱逃乡下入得城来,内心里总还算一种荣耀吧?再说我不是还单着身吗?不是文学信徒吗?我编副刊也就是编诗歌散文,偶尔也可以化名登几篇文章,不但作家当着,还晋升为文友眼中的编辑老师,我算计着应该是一份美差吧?一次城里的一个文友跑到兜螺镇政府找我玩,在我宿舍里吹牛说,现如今乡下男比女多,所以干瞪眼的男光棍多,漂亮有能耐的女性都跑到城里淘金、钓金龟婿去了,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城里女的严重过剩。文友因此下结论说,只要你脑瓜够灵光,晓得不被死缠烂打,多睡几个女人是没有问题的。那家伙说得我差点流了口水。我一米七几的个头,外貌还过得去,表达也算利索有趣,留了胡子就是一副美髯,不少女人在私下都说我长了一双贼眼,也就是桃花眼,色眯眯勾人的那一种。说实话我没有多少能耐,就身体条件还算过得去。我一向没把人看得有多高尚,大宋皇帝宋徽宗为了泡李师师,借口体察民情出宫寻花问柳,凭什么我就不可以进城去扒拉几个女人?乡下除了山好水好空气好,天地毕竟太小生活太单调,一点点瓜皮小利也会争得憋屈死你。还好我发表了几篇文章,明知爭不来,却可以翻白眼表示不屑,任由那些狗血同僚们去惹领导窝火,这时候与世无争的我,就会拿着笔会、改稿会、创作进修班之类的通知去请假,领导一般都会照准。在基层当领导其实挺不容易的,领工资要福利时就把领导当爹当妈,派任务摊责任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久而久之领导的心不变硬了才怪!这也是我时时感到前途黯淡、绝望透顶的原因。有时候我会恶毒地想,要是都像我一样,有机会就想扒拉一两个女人,世界就会松软得多,就不至于冻结成那样的板块了。当然我这样想也挺可笑的。我混进城里才几天,就去拜访那个跑到乡下向我吹过牛的文友,自然也有要他带个路去扒拉几个女人的意思,不想到他家一看我就乐了,他的经济命脉被攥在黄脸婆的手里,黄脸婆的娘家还有如狼似虎的兄弟姐妹,他在家里低眉下眼的,连脚趾头都被人家看死。跑到乡下在我面前吹的牛,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他见我从天而降时的窘态,一时间猥琐不堪。那个黄脸婆口气鄙夷地说,要是他那样也算作家,我放个屁都能吹爆气球!文友争辩说我这辈子是不行的了,可人家谁谁谁大作家,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的?全国各地都有他的丈母娘!想想文学真是害人,常常被拉来当一回遮羞布。我一听之下害臊得紧,原来文学就是像我和他这些人在追求的,难怪文学一直不怎么景气。我这样胡扯绝非在鄙夷文学,相反文学在我心里一直是至高无上的。你试着这样想想看,如此之大的一个国家,已有个作家协会,同样级别的文联,全称还是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那么多艺术门类拢在一起,还让文学居前,你能说是先贤们弄错胡搞的吗?

话有点扯远了,其实我想引出的话题更应在于,我每一次命运的转变,多多少少都拿文学当了敲门砖。我是个乡下小子,一穷二白还有纯洁可言,瞧我内心藏污纳垢的,一见上点心的女人就心猿意马,就理不直气不壮的,表的态写的决心书你信吗?还有在单位、在周围,除了美女,但凡朝夕相处的,大眼瞪小眼的,把内里看得一清二楚,恶俗难耐还挤兑来挤兑去的。与此相反的情形不知道你有没有体验过?谁和谁偶然间看上的一眼,就有多么的重要,或者多么的意义重大。记得那年一个从省厅到丰浦挂职、括弧正处的女副县长,一天中午路过山区小镇,计划外停车走进镇政府大门,听见她问,赴圩赶市在本省别的地方大多衰落,为何在兜螺镇还会如此热闹非凡?正慌得手足无措的乡长一时答不上来,便指着我说,潘长标你不是作家吗?快给刘县长介绍介绍,说说来由!庆幸的是,我前天刚好为兜螺圩写了一篇散文,便随着骗稿费的文章胡诌说:“兜螺圩虽小,但加入圩市的人群却可以几倍增长。溯猌婆溪而上,有上肆溪口、嘎山、畲厝、响廓山,他们往下走,走到猌婆溪与乌河合流处,就是兜螺圩了。邻乡的鹿鼎湖、仙顶岽、夹石崖、放马沟、歇凤陂,他们要赶兜螺圩,大多只需翻过一座山或一道山岭就到了。途经白松关的罔山门,地处深山密林的打王寨,他们和外界交流,赶的也是兜螺圩。至于居家几步之遥的万家楼、阳茨坪,他们看自己已经是圩底人了。有的乡民一辈子也没有去过丰浦、香城,却逢圩必赶。对于多数乡民而言,他们基本不看报刊,看电视还不如赴圩长见识,方圆数十里地,消息灵通、见多识广的大多是热衷赶圩的乡民。加上一伙走圩的生意人,圩市也就热热闹闹地活了……”要是平时我跟同僚也这样说话,八成会被看作是神经病,从省城来的刘县长就不同了,她听到的,无疑是已有多年写龄的一个乡土作家的一段散文。果然她听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想到穷乡僻壤的,还真有你这样一个秀才哩!刘县长的优雅气质在山区小镇是见不到的,我相信乡长当场就把肠子给悔青了。表面上我装作无辜被乡长拉来应急的样子,望着刘县长上车离去,却幸福地记住了她的名字:刘雅姿,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她看我的那一眼,就像老情人久别重逢对上第一眼时那样的意味深长,最好能像初恋时的那一眼,能留下无穷无尽的念想。

我这个人爱绝望。翌日我便觉得昨天那个一阵风掠过的刘县长,差不多就像午休时做的一个梦,清风一扫就过去了。只是“那一眼”的关系,我便会下意识地通过各种渠道去关注与她相关的消息。八九个月后,父母在香城的刘雅姿挂职完没有回省厅,而是留下当了常委部长。这个消息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同时也恨自己犯贱,“那一眼”不过是官场上的逢场作戏,尤其是女的,你还当真,还拿来当心灵鸡汤,还拿来做美梦!那样想着,就越发感到自己面目的可憎。不想事过多年,年过半百后的我越来越相信人可能就是轮回的,有前世才有今生。如此一来我就会进一步推究,觉得前世我要不是被刘雅姿遗弃的儿子,就是被她遗弃的亲爹,要么就是被她作践过的未婚夫,反正冥冥中有一种因缘存在。果然没过多久,我就接到香城日报总编室的电话,问我想不想离开公务员队伍调到报社。我说调报社我能干什么呢?记者我可干不来。总编室的人说,编副刊,发挥你的专长。我脑瓜骨碌一转就答应了。这世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肯定是她——我一下子就想到刘雅姿部长了,她居然还记着我!

其实我挺不争气的。按说调到香城,该拜见的我自然心中有数,不成想最先找的竟是那个跑到乡下向我吹牛的文友,可见我肚子里的那点货色。见识了吹牛文友,几乎刨了我的根底,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尽管如此,我接着还是先去拜谒了一番地处香城南街、香江边上的八角楼。它是香城的地标,是民间用来镇煞的大建筑。不知道为什么,正在写的这篇小说我几次想用八角楼这三个字来命名,又几次作罢。其实我对那座八角楼谈不上景仰,让我最惊叹的是它的生命力。一座大型高层建筑,五六百年间,要么会失之战火要么遭雷电轰毁,可它偏在百姓的呼声中屹立不倒,屡建屡毁,屡毁屡建,还一次比一次金碧辉煌。未见它前,我一直费力地试图去理解它。见了我就哑然失笑了,周围商住高楼林立,它已被严重矮化,在我心里关于它的种种说项,就像被身畔哗哗的香江水带走了。我怅然而返,只觉得时代比我的想象要翻新得快。这一次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去了。我打手机约了多次,终于得到允准,时间被安排在晚饭后。我拜访刘雅姿部长不在她的住处也不在她的办公室,而是她的娘家。我凡事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这一次反而帮了我,我的拖延使我事先對香城刘家有了一定的了解。刘家堪称香城的高门大户,特别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老太太,居然可以在古稀之年活出半老徐娘的风韵来。她居然可以用四年多点的时间,生下刘雅姿、刘贵姿、刘欢姿这三个人尖子,之后守寡多年的老太太,居然葆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乐呵呵的,把来到她面前的,都当作她可以疼爱的后辈。想到聊斋里的狐狸精有种采阳的说法,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采走了你的青春朝气,但我相信你见到的一定是她的慈祥而不见色字,高人呐!一见之下我就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差不多把她当老祖母了。瞧香城刘家这三姐妹,自然而然地,就会让你想起民国时期的宋氏三姐妹、安徽合肥的张家四姐妹来。不同的是,香城刘家三姐妹,她们的丈夫都隐于身后,我竟一个也未曾谋面。我大半辈子的悲哀,可能与我评价人的方式有关。我第一次见到刘家三妹刘欢姿很有点意思,客人来了她也爱理不理的,抱着靠枕侧卧在沙发上看她的电视——我怀疑她同时也有自顾欣赏的意思。估计她的年纪要比我大一两岁的,可人家高贵懂得保养,腰还很细很软,躺着时曲线毕现,抱靠枕拥着胸部,搞的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派头。我知道她那是矫情,偏我即使只瞥她一眼心里也会五迷三道的。相反老太太兴奋得像个小女孩,跟我努一下嘴,示意她的大女儿正在洗澡,便开始跟我唠那些属于小年轻才有的话题。听说我是作家还是副刊编辑,刘欢姿噌地坐起来便跟我热聊,说她最崇拜的作家是莫言,甚是认同莫言那种爆炸式的想象,平常人在心里一闪而过的东西,他就可以写上几百甚至上千字,你还不觉得他啰嗦,你不服他还不行!接着她说她也写过文章,一次向市作协主席请教,主席惊叹她写作天赋之高,一出手就不同凡响。看着她眼睛中突然燃起的那份灼热,不跟她约稿我就太失职了,还表态说只要对得上版面,发表是没有问题的。见目的达到了,她就又躺回沙发恢复原状了。这个时候的刘家三妹是市属一所中学的校长。老太太也是意态满满地跟着嘚瑟,说这个女儿是个疯丫头,你别都信她的。我正想连老太太的马屁也拍了,沐浴后的刘雅姿身着宽松连衣裙,一身清爽地出现在客厅,落座后笑问,大作家潘长标,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场,着了刘姥姥的道还是上了刘小三的套?我把脸偏向老太太,说我跟她老人家聊了聊,天上地下的,真是受益匪浅;又把脸偏向刘欢姿,说我没想到刘校长的文学素养会如此之高!这话可不是你这个当编辑的该说的。刘部长说,一个是老不正经的,一个是见缝插针想捞到好处的,你进了这屋子该当心还得当心,别着了人家的道!这话说得刘校长不高兴了:告诉你刘大,别以为常委部长有什么了不起,有种你弄个教育局副局长让我当当!老太太也说,你教训谁呢?板了一副当官的面孔!刘部长对我说,大作家不好意思了,都不把你当外人了。我连忙逮住机会,一边把一小包见面礼递给老太太,一边对刘雅姿说,今晚是专门登门感谢刘部长来的,要不是刘部长的提携,我这辈子就怕要终老乡下了。刘部长说,报社是有经营性质的事业单位,自收自支是早晚的事,虽说进了城,却也丢了公务员的身份,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痛?我说至少我目前觉得是挺好的,日后有机会刘部长可别忘了继续关照我。

人生要是有状态的话,我的人生状态一定是最糟糕最可恨的。我宁可相信,刘雅姿洗澡后的一身清爽,是在那么美好的待客蕴含之内的。反正你用不着管,我就愿意那样去想象。记得那一天我提的礼物,是兜螺镇圩市里到处可见的笋干,我不怎么担心一离开刘家她们便会把它给扔进垃圾桶,因为我的心意到了。麻烦的是,拜访刘宅的次日,我的邮箱就收到刘欢姿校长——那个刘小三的文章了。哭笑不得的是,打开邮箱一看,千把字一篇文章的八九个段落,分开看每段都写了点意思,凑在一起你就摸不着北了。我给她打电话说刘校长你太强了,竟用一篇文章的框架容纳了八九篇文章的东西。刘小三说是吗?那我就先行谢过,烦请大作家给劳心费力一下,把它修饰成八九篇文章,隔三岔五给发出来……

折腾文字多年,我当然知道文字的厉害。认得几百个字的,翻得了书的,多半就会觉得自己的了不得,自己的见识有多非凡。他可能为写几句情话挠破了头,却可以在读你的文字时,心里头冒出各种各样的不屑。文字挺高贵的,运用时也可以充满奴性。有人说文字系劳动者创造,我却不敢苟同。文字可能起源于企图与天地的对话——比如占卜,也可能起源于意识管制的记事等,那创造者就是巫师或管理者,而不是真正的劳动者(当然你要强行说那也是广义上的劳动者,那就算是吧)。还有文字的诗意、文字的玄奥(如《周易》),都可以是佐证。当文字用于朝野清谈、用于江湖颠倒时,看作意识形态、视作上层建筑的特征也未尝不可。有人为推敲一个字白了头,更有人把拉杂的文字堆放在一起就自觉是雄文华章,文字也就因此拥有某种蛊惑人的内质。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追求文字的表达,一下子有了这样发泄式的联想恐怕还是第一次。但愿校长刘小三,应不至于在考验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捂着心口,在支离破碎的八九段文字里,草拟了八九个命题,然后在脑瓜里搜刮记忆留存,或在旧稿堆里——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关系,都往千把字的一篇文章里拼凑,一旬半月写一篇或涂改一篇发表在副刊上。这期间我接到刘小三的几次电话,说大编辑辛苦你了,然后她在电话那头啵了一下,表示对我的嘉奖。

我宁愿刘小三宜人的雅致停留在我第一眼见她的时候。这样的感觉表明我一定还有所保留。过后刘小三把副刊上发表的八九篇文章拼凑成三组,发表在几家期刊上。不知道刘小三是不是故伎重演,另一个被她擒获的人是谁,反正过后她在杂志上发表了别的文章。那八九篇文章在副刊上发表后她就加入市作协,一年后她又加入省作协,再过一年她調离学校,成了市教育局副局长。刘小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令我内心五味杂陈。文字在多数情况下是没有印记的,不过是普世用度而已。但如果用于欺世盗名呢?那段日子,我一直在感受原有价值观念在稀里哗啦地破碎。但也为自我作新的推定,那就是环境变了,价值观念也要随之有新的定义。

因家在省城,刘雅姿部长调回省厅去了。临行前一天,我第一次跑到刘大的住处帮她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当然用不着我收拾,随后自会有人用小货车将这些东西打包送往省城,哪用得着我操那个心!这一天在场的还有我很少见面的刘家小二刘贵姿。当时刘小二是临港区主任。香城的刘家三姐妹,外形长得挺像,因性格各异,其美貌却成了三位一体的互动。刘小二刘贵姿不像刘大也不像刘小三,她的风格属于因率性而快刀斩乱麻的那一种。见我到来,她正眼没瞧一下,就借口忙跑掉了。没有旁人了,我闪过一个渴望,就想那样专注地看一眼刘大,她对我如此用心过,我居然不曾握过她的手。刘大似乎一眼便看穿了我,伸手和我握上说,好你个潘长标,动什么歪心思了?慌乱中,我脑子一下蒙了,竟上下牙打架说想和刘部长拥抱一次。话既已出口,加上我这人一向有破罐破摔的劣根性,好像也有受了被拉过去的一点点外力,便紧紧抱住她,还放任自己陶醉其中,十几二十秒都不愿放开。刘大贴着我的耳边说,小杂种,晚上你到我妈家,我要你好看!我似乎一下子就不齐整了,刘大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第一个印象一直在作祟,我不怎么崇拜权力,奇怪的是内心深处却对刘大无条件地着迷。我经常在探讨,除了她的漂亮、她的气质,我还着迷她的什么?此刻的导火索是,若不兑现,她就要离开香城了,她位高权重的,一旦离开香城,以后就难说得很了。这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是属于街头恶少的行径。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说不定一辈子仅此一次。让我大为意外的是,刘大不但纵容,还另有所约。一个地方要员要调离,而且是高升,饯行酒自然少不了要喝的。那天刘大近午夜才回到娘家。她喝多了,我直接将她搀进卧室,转而搀她进盥洗室嗷嗷呕吐,大概把她肠胃的苦汁也清空了。未曾预料的是,这个夜晚我会充当一个保姆的角色,而且尽心称职。呕吐时刘大说,晓得我为何要对潘你好吗?我说这个问题,恰恰是我一直在思考并且需要答案的。刘大说,那是因为,只有你我这样的关系才用不着伪装,才会彼此心贴着心。眼前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这种关系的本质经她的口说出,自觉迟钝之时我也涌起一股势不可挡的冲动想去亲她吻她。刘大说,我调离前协调筹建了一个“文创中心”,我走后有人会通过组织程序将你调进该中心,以便发挥我们大作家的专长。我知道“文创中心”虽然属于事业编制,却是参照公务员管理的单位。这也就是说,把我的陶饭碗变成正儿八经的铁饭碗了。平时我也一肚子坏水,还不停地贬损自己,内心阴暗蹿毒成了惯性,比如佳丽入眼就下流地想到要做好事,见到升官发达的,在心里揣测的自然是黑幕交易,而非见贤思齐。这一天我与刘大,是纯粹的美好或是某种交易,是属于身体或是意识上的,我一概不管也不想去管。刘大说,潘你日后若有什么疑难,就找刘小二刘小三,两个脾气要么坏要么冲,刘小二逮谁都想玩命,刘小三黏谁都想玩世不恭一回,可她俩都是一点就通的东西,要紧关头不含糊的。我不要有别的心思,只顾一头窝在刘大柔软的怀里。刘大年纪老大了,她的柔软可能掺和着我想象的成分,可当时的那种麻醉偏就贯注了我的身心,畅快淋漓地拥有了一种幸福。潘,我被掏空了,我没有力气恨这个世界了。这时候的刘大,居然魂魄出窍冒出小姑娘才会说的一句话。还好刘大喝醉了,否则我在她眼中也不知道是什么货色!我心里这样那样盘算着,直到夜已五更刘大酣然入梦。不消说刘姥姥也应在鼾声中,稀奇的是,刘小三竟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蹑手蹑脚要离开刘宅时,身后的刘小三梦呓般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可一直是醒着的?我听了仓皇而逃,思忖着——难不成这是刘宅的一次共谋?可我又想管它呢,她们都如此用心、如此努力,共谋就共谋吧。还明确对自己表示,我就喜欢这样的共谋。次日刘大打电话对我说,下次回香城定饶不了你!我说好吧好吧,我投降了。刘大的这一句话,明显暗示她也是享受其中的,想让我放心。我那样回她的话,也就有点调情的意思了。想到这里,我就让自己握了一个加油的拳头说,潘长标,好意思吧你!然后嘿嘿干涩地笑了一下。

那个夜晚的刘小三,一定是刘姥姥交代她替刘大望哨的。只是她幽幽的梦呓吓了我一跳。说到这个刘小三,我算是与她打过交道的了。刘小二却是正眼没瞧我一下,就在刘大的住处借口忙跑掉了。只是在后来的另一个场合,她竟毫不掩饰我就是她自己人的意思。一天刘小二打电话要我用心去了解清楚临港区一个刚去世的画家——重要的话她说了三遍,反复强调了“用心”这两个字。让我服气的是,刘家三姐妹能力不同,但她们只要认定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干得不错,至少在我身上就是如此。看得深看得透不好说,迅速看得懂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却是我多年写小说给自己开发的一种能力。刘小二要我了解的画家叫卞曼寂,就生活在临港区,也就是说他一辈子都生活在香城市区。此刻他已化为骨灰,我能找的只有他唯一也是关门弟子焦尔。这个焦尔也是经历过苦难的,而且用心多年。在焦尔十八岁那年初夏的一天,他骑摩托车送一个摔倒在地的老头子回家。独居的老头子性情古怪,在府埕的家一贫如洗,自号“寂堂居”,墙上挂着几十幅画。老头子对焦尔说,我的画是从不面世的——既不买卖也不送人,今天见后生你实在就破个例,喜欢哪一幅你就取走吧。焦尔摇了摇头,他觉得老头子的画与街上卖的年画不一样,还让他隐隐涌起某种渴望,对于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小年轻来说,喜欢一时还谈不上。但过后焦尔经常跑府埕去看老头子挥毫泼墨,久而久之他便也买了颜料、纸笔学老头子的样子作起画来,还时不时地骑着摩托车驮老头子到八角楼、云顶岽、香江边上写生。随着学画,一老一小越发贫穷,却不觉得有多苦。焦尔发现自己对老头子是越来越恭敬,心目中对挣钱的路径已经相当模糊,送货拉人或扛活挣来的几个钱,差不多都拿来与老头子“共度时艰”。老头子临死时对焦尔说,好你个焦尔,别说拜师礼,你一个子儿不花就当上了我的学生!焦尔挺有点难为情的,说我可不是故意的,学着学着便全学上了。老头子叹口气算认了,接着说,人的一生或贫或富并不十分紧要,紧要的是要有一件能让你专心致志干一辈子的事。说完老头子就闭眼去了,样子安详,没有任何割舍不了的留恋。焦尔给老头子披麻戴孝,处理了身后事。给府埕那个破败的家上了锁,依其嘱托,焦尔抱走了老头子穷其一生的几十捆画作。

说实话我对国画并不在行,但一见之下却领略了一波又一波惊世骇俗的冲击。刘小二相信我的鉴赏能力,听后两眼放光。很快,临港区举办了“临港籍卞曼寂先生国画作品首展”,接着在香城、省城、京城连续举办了“临港籍卞曼寂先生国画回顾展”,各路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不断地引起美术界的惊叫。除了那个弟子焦尔,这个自号“寂堂居主人”的草根画家卞曼寂先生一生都无人问津,却在死后得享盛名,其画作从每平尺标价五百元飙升至五万元,焦尔还严防死守,分毫不肯退让。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只因冠了“临港籍”,举办了几次画展,香城刘家的刘小二都在开幕式上唱了主角。这个刘小二,让我非常吃惊地感受到了她的运作能力。同时也让我颇费琢磨,她这样做到底为的是什么?

我发觉自己对刘小二是无法琢磨的,特别是半年后刘小二升任丰浦县县委书记的时候。一个百无聊赖的夜里,刘小三悄悄溜到我的住处。我的住处是一个大统间,天气很冷,她首先把我暖和的被窝给占了,让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挨冻。但事情显然不能全都这么看,人家好歹也是个在位当官的漂亮女人,要不知根知底她能这样吗?漂亮女人来睡你的被窝,怎么想都觉得是我占了便宜。我的头脑转得有些不着调,觉得不太对,我虽然为她撰写并发表了九篇短文,后来为她效劳的也大有人在啊!我心怀惴惴,不知她要对我施加什么大动作。“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可一直是醒着的?”我想起那天五更临离开刘宅时,身后的刘小三梦呓般说的话。说实话我挺笨的,至今没能弄清刘小三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当时以为是刘宅的共谋,事过许久,我才觉得不像。也许什么意思也没有,就像这个夜一样,她料定我不敢拿她怎么样就是了。既然是送上門的,我就希望能发生点故事。可我又在担心,万一我理解错了怎么办?这样一想我的胆子又虚了,坐在床外头的椅子上便越发地冷。刘小三在被窝里焐热了,打着呵欠说潘长标你这个混账东西,居然敢搞通吃!我说这话从何说起,我哪能够?刘小三说,你为刘小二效死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争辩说我哪敢贪功?除了为她了解了一番那个已过世的画家卞曼寂,别的忙我一概没帮上。刘小三说,告诉你吧,刘小二从来就是无利不起早的。她借打造本地文化名片之名,花了近两百万公款炒作那个已过世的画家卞曼寂,私底下和那个焦尔是有协议的,也就是说刘小二只要花自己很小一笔钱,要么四分之一要么三分之一的画作就会落入她手中。潘长标你想过没有,把画价炒高后,落入她手中的几十幅画值多少钱?把这几十幅画送出去了,能打通多少关节?我的确不曾想到这样的背景,这死天冷得我上下牙直打架,说话都有点困难了。刘小三接着说,再说了,刘小二还成天把那个已过世的画家卞曼寂挂在嘴上,装疯卖傻迷信他的画,那些功利之徒还不去焦尔那儿买画孝敬她?我说刘小二不是已经有了卞曼寂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画作了吗?那就意味着她至少有近百幅,还会稀罕谁孝敬她一幅两幅的?刘小三说,人家都形成产业链了,瞧你潘长标这个混账东西还傻在那儿卖萌!眼下卞曼寂的画每平尺已飙到五万甚至更高,私底下的交易,一幅也就一万或八千左右,比如一幅画为十平尺,有求者跟焦尔买五十万,然后这幅画落入刘小二之手,画又暗中卖回焦尔,刘小二得四十五万,那幅画就像游客一样毫发无损地兜一圈回到柜中,焦尔也能坐得五万。我尽管惊叹,却心存疑问,说直接给刘小二提五十万得了,干吗还要那样大费周章?刘小三说,潘长标你翻来倒去就是猪脑,送五十万和送一幅画,在证据上能一样吗?再说把卞曼寂的画价弄虚高了,焦尔也被割肉了,不给他甜头能封住他的嘴吗?我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说那你说说,有求者指的是谁?刘小三说,刘小二手下想升官的,想拿地、拿工程、拿项目的。我说这是你们刘家的内部事务,撕给我一个外人看算怎么回事?不怕我往外揭了,露了你们刘家的大底?刘小三说,你潘长标不是共谋共犯吗?都一锅煮了,你还想置身事外?你当真会拿自己往枪口上送?

这也太那个可怕的了。我详细打量了自己,还好天冷得很,无论如何也吓不出冷汗。刘小三说,相比之下,我刘小三是不是厚道一点?我说现在定论似乎早了一点。刘小三说,我打算自费出版一本散文集,这一次你潘长标要有心理准备帮我一把。我说就算是自费的,也要有足够的篇目足够的字数啊!刘小三说,我已有十来篇五六万字。我一听便要冒火,说开什么玩笑,实字数至少也要十二万!刘小三说,这就是你怎么帮的问题了。我的头大了,说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从半本书帮成一本书!刘小三说我把话撂这儿了,潘长标你信不信过后半个月,我每天夜里都来占你的被窝,活活冻死你?一时间我说不出来话,想起九小段话变成九篇文章的憋屈,就感到控制不住的自己正在筛糠一样颤抖。刘小三还火里浇油说,瞧你潘长标,到底是冷了还是怕了?我一受不了劣根性就又上来了,把自己三下五除二之后一头扎进被窝,我必须来个鱼死网破,以极端手段逼走刘小三。我扎进被窝强行动手,对刘小三说,我平时蛮温良的,但到危急关头我就会用劣根性来武装自己!刘小三说,我原本以为你对刘大是守身如玉的,现在看来不太像。我说刘大不但对我有恩还是我的偶像,我对她除了尊重就是景仰。刘小三突然爆发出大笑,我有点担心整座楼上的人都听得见。为了保护自己,不能再任由刘小三作为了。我发觉自己这一次企图想维护点什么,简直就是在玩命,经过一番搏斗刘小三终于在招架中精疲力竭,受暴力摧残那样败下阵来。我的内心也随之坍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同时像是惨遭了大难。等喘过气来,刘小三这才幽幽地说,在香城响当当的一个作家,还租住这种狗窝似的大统间,想想都替你脸红!我说我本来就是胸无大志的,此刻又被逼成无赖坯子,什么面子什么尊严滚一边去吧!刘小三说这样好了,我有个房产商姐妹,她开发的“红铜小区”有一套八十平的房子,超高的楼距可作跃层式,实用面积超一百二十平,还附送一个露台,给超大优惠的促销价,花你同等条件下三分之一多点的钱就能到手,算割我的肉,忍痛让给你了。刘小三说完便呼呼大睡,摆的就像在她家里的那种睡姿。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好像是得了自闭症,又像是得了抑郁症,挺漫长的,漫长到如同天生如此。也可能是少儿时期延续下来的毛病,反正在少儿之前根本没有清晰的意识。试着这样想想看,当你拥有意识的初始,便发现别人有的你都没有,或者很差,不管是钱还是粮,可怜的娘亲长年累月地大气不敢喘一口,以最卑微的姿态向四邻告借。记得我身上的一件绒衣,从六七岁一直穿到十五六岁,都被撑成羞于见人的抹胸了,所谓的自尊心早就掉在地上被踩烂了。我最终能爬出那道深不见底的黑洞,首先要感谢的就是文字的魔性,正如李约瑟、黄仁宇在《中国社会的特质》中说的,“从来就没有一种文化,能够像中国文化这样可以自我控制与自我平衡”。其次就是刘大,她使浸淫在文字魔性中的我有了相应的看得见的结局。看看他人的人生,可能从适应、征服、开拓外界开始,不幸的是,我一直都处于认识、清理到摆脱这个过程。我小说里的人物差不多个个都在被撕裂的人性中挣扎。并非我认识到位,事实是作者自己就一直挣扎在里面,只要把忧郁而倾向于悲剧的一点家底付诸文字就可以了。认识刘大,无疑为我窥见另一个自我打开了一扇窗。出身卑微的人,一般人生格局都不大,这正是我迷恋刘家三姐妹的原因之所在。我一方面挑逗与生俱来的惊惧,一方面迷醉于刘家三姐妹敢作敢当的能力。刘家三姐妹的外在是正式的场面化的,私下却是肆无忌惮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某种快感,我进入她们的内里,见识了她们天生就能撑死的人性。为了我能专心“编辑”那本散文集,刘小三动用了几个关系,给“红铜小区”那套房子搞装修、添置家具,她就是要那样高调地让我看见,两件事正在同时合理地并行。书稿出来了,并且很快出版了,我也住进了新房。双方似乎都很满意。刘小三没有想到我会为她修改了原有的十篇,补足三十篇,实字数达十八万字的量。增加的二十篇,过后被刘小三寄到各地报刊发表,四面风光了近两年。我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百万字,知者寥寥。刘小三发表的文字,四处转发宣传,嚷嚷着要人家指教,得到的阿谀奉承可以装满几箩筐。

我住进新房,迎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刘大。这一天夜里刘大悄然而至。这个厅级高干,几年后就将退休,年老色衰的了。可她的高雅还在,当初见她时的感觉还在我心头汹涌。我关上门,这一次的空间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拥抱了刘大,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往下滑,她丰满的胸脯已有扁平的倾向,腹部虽没有突出却着实松弛了不少,就算隔着衣服,我也能幸福地感觉到她耻骨上毛茸茸的表层。刘大说,潘你一个单身汉,住这么大的房子,还配有露台,是不是刘小二、刘小三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择手段为你搞的?刘大给我的感觉一向是,她大风大浪经历过了,在我面前心态平和,却可以把远近上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在想,刘大生来就是干大事的,能让她真正上心的事已经不多,但对我而言是个例外。她对刘小二、刘小三两个小妹,只是看在眼里,却懒得多管闲事。我不想刻意隐瞒刘大,就说这房子是刘小三的资源,只花了我几十年来的三十几万积蓄就轻松入住了。刘大说,我就说嘛,这样的地段还配露台,内置跃层,香城的房价再不济,没有百万也拿不下来。我说刘局长要我帮她编辑一本散文集,她就忍痛割让了这套房子的优惠权。我接着说,说实话,在我眼里,她这一次挺不值的。刘大说,你这可是小看刘小三了,出版散文集只是个引子,好事应该还在后头。我不相信,说出一本散文集,凑热闹而已,后头还能有什么好事?我都出版八九本了,虱子多了不痒,我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刘大说,潘你不一样,你是一个埋头苦写的作家,刘小三一直就是一个投石问路的投机分子。

刘大在我面前不客气地贬损刘小三,让我有了与刘大更为贴心的感觉。想起第一次见刘大时,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她看我的那一眼,就像老情人久别重逢,对上第一眼时那样地意味深长,最好能像初恋时的那一眼,能留下无穷无尽的念想。此刻深情相处,时间让那时的祈祷变现了。实际上我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家伙,也不想要别的,唯愿这一夜刘大的温存能让我终生收藏。我在想,在刘大心里,我已经非常纯粹地演变成她的一个亲小弟。被她搂进怀里的亲小弟,可以温情地心疼而受用。我静静地想,人世间的友情再好、感情再好、爱情再好,之间的关系也是各取所需。我想起对付刘小三的那一次,我那时也是没有办法,我借口摆脱她的催命索取,却成了我野蛮的一次入侵。我说刘大——这一次我自然而然就没有称呼她的官阶了——我说有一个疑问我憋了十几二十年——你那一次路过兜螺镇,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走进镇政府的?刘大说,我在香城日报读过你的文章啊!“缘分就那样奇迹般地使不可能成为可能”,那篇文章就这句话特别好,至今我还记得。我暗叫阿弥陀佛,那篇文章,还有她记得的那句话,我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可事实的确是,只要缘分一到,你有意无意遗留在外的信息,就会被有缘人捕捉到。当然从缘分到结识,与所有事情类似,同样必须面对得与失。认识刘家三姐妹后,我对自己所谓的终身大事便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我可能在企图利用独身在平衡自己的犯罪感。另外还有我与生俱来的导致漫长自闭与抑郁的鄙下,一直让我对现实感到无所适从,哪来能耐成家立业、拖家带口的?我很清楚,独身虽不能与自由画等号,却可以避免诸多道德方面的质询。反正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只要刘大对我的状态感到宽松而惬意,我就此生无憾了。刘大将很快退休,与她的话题也将变得更为散漫而宽泛。我对刘大说,其实前前后后我和你见面也就十多次吧,可我觉得,要是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状态就可能变得异常无趣。刘大说,潘你知道吗?我是一直活得风光体面的,可心中最柔软最甜蜜的那一部分,却是潘你这个小杂种。我对刘大说,你我是不对称的,可我生活中最坚实最支撑的那一部分,偏就是刘大你。然后两个人不说话,开始细细检寻对方属于自己的皮肉与灵魂。刘大说,潘我服你了,表面上看你是残缺的,却可以把自己的所需推向极致。我说,社会太功利了,人性太贪婪了,多数人看不到自己真正想要怎样的一个活法。刘大把我搂紧,说潘你就是我的小心肝。日常威风八面的刘大变成小女人了,我找不到更好的词,便随口说,刘大你就是我心目中的星星和月亮。因为说话的彼此依情设景,也就不觉得有多肉麻。要么是世事经过了,偶尔来一次小猫小狗的情调也无不可,也挺好。

这一次刘大回香城,是奔着参加刘小三出版的那本散文集首發式的。首发式在香城酒店一间中型会议室举行,人不是很多,但各路媒体闻风而动。看来是香城刘家的一件大事,刘家三姐妹聚齐露脸,人脉也就一下子显得多面,分开扎堆与来宾熟络。首发式由市文联、文广新局、作家协会联合举办。我以作协秘书长的身份出席。首发式还附带搞了作者刘欢姿与市区某书店联合的签名售书,给市直中小学赠书,分别接受市电视台、电台、日报的简短专访。想象得到的是,有关刘小三出书的消息,不多时便会出现轰炸式的满天飞絮。刘大在首发式上露面后就乘车赶回省城。热闹过后没多久,刘小二就调到郐市当副市长去了。刘小三调到一个市二级局当局长,虽然还是副处,却是一个单位权力不小的一把手,还时时处处被称为作家局长。

一次我代替报社副总编参加在郐市召开的全省新闻工作表彰会,我伺机找到刘小二。刘小二约我在一处私人性质的茶楼见面,她有点煽情地说老家来人了,当时和我算是有了一次礼节性的几乎脸贴脸的亲昵举动。茶楼很隐秘,泡的是功夫茶。刘小二说,不错啊潘长标,小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的。我说我很感恩的,托刘市长的福。刘小二说,刘大习惯放长线钓小鱼,刘小三是每一次出手都要刀口舔血,而你潘长标是吃了麻药的。至此我总算明白,刘家三姐妹只是在表面策应彼此,内心里却是相互拆台的,至少在我面前不加掩饰。但外界肯定不这么看,外界称刘家三姐妹为“香城三姿”,姐妹仨是履带式推进的“铁三角”。实际上“香城三姿”各凭各的能耐,虽然外界那样的认定起了积极的效应。我顿了一下,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很想听听刘市长对自己也作个评价。刘小二说,外界以为我爱率性而为,其实我是迂回的,挺拖累人那一种。我说我猜不透刘市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刘小二说,老实说我很想知道,潘长标你对我炒作那个已过世的画家卞曼寂到底有何看法?我说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就不必对此有什么看法了。刘小二说,我相信刘小三一定在你面前嚼过舌头根子,就她那张喷粪的嘴巴!我非常吃惊刘家三姐妹彼此间的一针见血,只好说我看人有我的方式,刘小三说的话我未必就能相信。刘小二说,不,潘长标你要记住你是相信的,万一哪天有人问起,你就认定说那样的炒作是有价无市,炒作价与实际交易是两码事,别忘了你要跟焦尔互通一下交代清楚,一旦有人问起,焦尔就咬定他师父只是个草根画家,后来办了几场画展也是一阵风刮过,对价格并没产生多少影响,到头来一平尺也还是百来元钱。我说这对已过世的画家卞曼寂,特别是那个焦尔不公平。刘小二说,公不公平不是你该管的,你潘长标就说你潘长标该说的话,别跟我弯弯绕绕行不行?我迟疑一下答应了。老实说我摸不透刘小二到底意欲何为,却也不愿意刘家三姐妹中任何一个出现任何纰漏。刘小二松了一口气,伸手跟我握上,就像达成某种协议说,这就对了,你潘长标对香城刘家的胡作非为,我刘贵姿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本以为香城刘家三姐妹,一定是三位一体互动的,此刻看来错了;以为刘小二的风格属于因率性而快刀斩乱麻的那一种,此刻看来也错了。刘小二做事看起来率性,实则是迂回的,不但具有远见还具有很强的防御性。可以说在三姿中,和我最隔膜的就是这个刘小二。你在她面前,只有被蒙在鼓里,一旦了解就意味着责任和付出,岂是随便闹着玩的。

我虽然采访过焦尔,对炒作那个已过世的画家卞曼寂,也算是始作俑者。但也仅止于此,我一贯的姿态是置身事外的。回香城后我找到焦尔,焦尔听了我特别的交代时显得非常吃惊。本来他也就是中间一个不知内情的传递者,突然又冒出一个口气神秘的潘长标来,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其次是,焦尔气急败坏地说,若是我师父的画一平尺才百来元钱,被来人一次性买走了,我岂不是血本无归?我说你就说画差不多卖光了,要不你干脆模仿你师父的画,我知道你焦尔别的本事没有,模仿你师父的画已可乱真。焦尔的慌乱是因为被我看穿。实际上焦尔舍不得师父的遗墨,早就悄悄这么干了。模仿、做旧,基本一模一样,外人哪看得出来?

我住在“红铜小区”那套实用面积超过一百四十平、配大露台的房子里,更多的时候感到的是空荡荡的虚幻。我希望经常出现的刘大,也就露过那唯一的一次面。不知道她是不把我放在心上,还是另有苦衷?刘小三倒好,理所当然配走了这套房子的钥匙。她去来没有准点,要么因为失意,要么她在某方面大有斩获,要么就是身旁站着我一个欣赏的——她专门跑来挖空心思想坏主意的。不瞒你说,就安全感而言,我是被刘小三这样的绑架给摧残了。刘小三也年老色衰的了,只要开着灯我就会厌恶地看到她。她冷不丁的撒娇或发嗲,就像鬼上身似的让人寒毛倒竖。可她有光环有淫威,只要能赶回少女时代,她拉皮、护肤、焗乳(大概是一种泡在温热的牛奶里,类似水疗的东西),没有她不愿干的。她刻意追求外表光鲜,并不在乎皮肉里头的枯朽与不堪。不像刘大,虽然年老色衰,内里却是满满的温情。香城刘家三姐妹,我的立场已经足够坚定,懂得分开来对待。想想跟年纪其实关系不大。我要么自虐成性,要么有恋母情结。在“香城三姿”中,也就刘大是我的星星和月亮,随着世易时移,也随着性情,才把刘小二、刘小三也放在一起想想罢了。

刘姥姥做八十大寿时,我订制一袭喜气的旗袍作贺礼,还主动为刘宅跑上跑下。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出现在刘宅的场面,还是差点把我给震翻。刘家的三个女婿西装革履,不但个个身材魁梧还肥头大耳,女婿女儿官职相当,是一种凛凛生威十分匹配的场面。最不济的三女婿也是国企老总,正处级。我猜想,当初应该都是女婿的官当得大,不想后来三个女儿官升得更快。三个男女外孙更是了得,一个已是正科级公务员,一个在国内名校读博士,一个留学英国牛津。虽然没有行跪拜大礼,但鞠躬的三个女婿送的贺礼都是砖块一样的红封现金,其分量至少十万打底。刘姥姥笑得合不拢嘴,说只要谁去亲她一下,她就将贺礼如数返还。这样一来,女婿、外孙们便有序向前去亲她,返还在外孙手上的贺礼,又由女婿再度虔诚送回。三个女儿送的是各种首饰。刘小三说,妈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看你这副玉镯子还要不要?刘姥姥哈哈大笑,指着刘小三对大伙说,让小三出了点血,就像割她的肉一样痛了。我不禁咋舌,刘姥姥做个寿,单贺礼就收四五十万之巨!我堂堂潘长标,平时门都抠到家了,加上稿费,几十年下来也就三十万左右的积蓄,要不是刘小三施以援手,我连房子都住不上!那样的场合,我自惭形秽,还睡了人家刘大、刘小三,简直就是个人渣!刘家三姐妹默契地忘了向她们的夫君和孩子作介绍。我承认自己不但不起眼,站着都觉得猥琐,还有什么好说的!

回到“红铜小区”家里,我将喷头开到最大,淋浴了半小时。擦干后抱着靠枕坐在沙发上慵懒地发呆——我将自己这时候的状态定义为“空洞而无望的等待”。我的心绪在不确定的似是而非之中,响起了门铃声,但我对天发誓叫门的百分百是刘大。三个小家子一齐回刘宅,也不知道刘大怎样才脱得了身。我的劣根性又上来了,掐掉以前试探式的铺垫,直接带她去卧室,然后将她抱上床。刘大的顺从让人挺满意的。她说潘你看见了吧?别觉得委屈,种种现象都是一定历史时期形成的产物。刘大想安慰我,但她故意把话讲抽象。一切都是物质的,庸俗化的。我在心里冲着自己叫嚷,动手将刘大脱滑溜。这一天我的内心充满了戾气,我必须有前提地确认她的身体。刘大说,眼见我就要退下来了,潘你日后要多帮大姐的忙,刘小二欲壑难填,刘小三喜欢走极端,你有距离之便,不妨多盯着点,时不时便开口劝劝她俩。听口气刘大是心先退下來了,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上大姐这两个字。刘家的事岂是我能介入的!我不想答应她去管太多刘家的事。刘大说,潘你知道吗?我已经二十年不曾和你今天见到的那位先生亲近了。只有在潘你这里,我才能感到自己身体真实的存在。身体要有真实的存在感,才能调动其愉悦,幸福才能从天上掉下来。刘大就像一处景点的导游,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进去了,的确感到她下面的湿润,还有战栗。刘大比刘小二、刘小三好多了。刘大见识高超,但她的身体却单纯得很。她让我顺着一条路径去摸索,逐渐去认识她。这个过程的丰富多彩也只有我潘长标方能理喻。刘大说,潘你知道吗?在大姐的眼里,职务、财富、体面算什么呢?大姐每见你一次,回去都能幸福几个月,甚至是半年。此刻的刘大就像坠入爱河的小女子,在自说自话、灌自己的迷魂汤了。我说,要不拥有职务、财富和体面,哪来你的气质?若没有你的权势,让我潘长标终老乡下,就怕连认识也谈不上。刘大说,潘你说得对,说穿了没有谁脱离得了某种形势下的时态。不同的时态用以表示不同的时间与方式。刘大用了时态这个词。刘大就是刘大,只放任一下自己,就又回到理性。但我必须继续引导她。我一直有种恐慌,觉得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说香城刘家难得欢聚一堂,刘大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摆脱出来的?刘大说,我快退休了,行将失去时效性,他们便一起挤兑我,让我陪老妈,等他们将当大姐夫的、二姐夫的拥簇走,老妈就怂恿我出来找找自己的乐子,我就出来了。其实心里比谁都急,我都快赶上小姑娘了!我说刘大你就要退休了,不用再紧绷表面,感觉好多了。刘大说,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年在兜螺镇政府第一次见你时,我就意识到自己的一颗心瞬间软了,连身上的肌肉也软了。那种感觉真好,一下子就把我给击垮了。我笑道,说起来像是真的,可你把我调进城差不多已是一年后的事了。刘大说,身在官场,要时时记得顺势而为,我再蠢也不能生吞活剥把你调进城来吧?潘你难道还不清楚,凡事唯有不显山不露水才能做得长久?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老女人,是一个缜密的小心翼翼的老江湖。我说,可问题是刘大你偏偏看中我这样一个小瘪三。可潘你是我刘大爱得发疯的一个小瘪三!刘大说,几十年来我接触各色人等,最感叹的一条经验就是,人的意识真的是分阶层的,只有意识处在同一阶层才能真正交流或者对话。潘你身处乡下,本来没有这个条件的,但你是一个作家,你对世情的洞察和来自文字的训练,突破了你的意识阶层。我说这也正是困扰我的问题,原来用“意识阶层”来划分就解决了。这个夜,我与刘大就这样不着调地说着话,招来她一浪比一浪激扬的情欲。人老了,步态就会失去弹性,身体就会因为损伤或者淤积而浊重,变得僵硬甚至板块一样不相协调。我一直在观察周围,回过头细细琢磨刘大,觉得她还有极其难得的清爽与轻软。在她这茬年纪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偏她葆有比少妇还要柔嫩的姿态。此刻的我,极有可能把她的一点一滴都往好的方向想。可这又有什么呢?在她面前,本来我带着充满戾气的报复心理,被她三言两语就调和成甜蜜的互动,几下就被玩没了。刘大说,不行了潘,我该走了!我挺不舍的,但也只能说好吧,刘姥姥怂恿你出来找乐子,你毕竟单枪匹马,她一定会担心的!

既然刘大要面对退休,也就意味着刘小二的临近,刘小三的行之将至。刘小二是否发急我不得而知。刘小三进入更年期却是可以确定的。刘姥姥八十大寿后,意识被触动的刘小三开始焦躁不宁,对我造成无尽的骚扰。我渐渐从刘小三没完没了的纠缠中理出头绪,退休行之将至,她在担心若不未雨绸缪,她的命运恐怕就得和四邻五舍的老婆子一样,看家、买菜煮饭、带孙子。刘小三精确地算计了她退休前的这个五年。于是她落实了第一个筹划,调任正处级副部长,“文创中心”正好由她分管,直接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一招胜算,打了鸡血的刘小三每一次来到“红铜小区”都让我懊恼。她的第二个筹划是加入国家级作家协会。不用刘小三开口,我也猜得出她要实现的第三步就是在临退休时当上香城市作协主席,这样她就可以再干上一届五年,比一般女干部多干十年。被我戳穿,刘小三竟得意忘形地说,知我者潘长标也!我说算了吧刘小三,你难道不知道党政机关领导不得在社团任职的规定吗?刘小三说,我搞擦边球,临退休前当上,退休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有啥可怕的?我说刘小三你犯得着吗?遍观香城市有几个女的能混上正处,还冒领了一个作家的头衔?你那本散文集出版后就一个字也没再写,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加入国家级作家协会,还想当上市作协主席,这等行为不是找抽是什么?气急败坏的刘小三在我“红铜小区”的住处,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叉腰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潘长标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账东西,我叫那个谁摸过底了,别以为你就是下届主席的不二人选!早着哩,别以为不让我当你就能当上!

香城作协若换届还真有点凑巧,从主席到副主席几个全过退休年龄,按惯例就不再当了,论资排辈的话,由我这个秘书长顶上似乎也顺理成章。问题是,揣有刘小三心思的大有人在。另外我业余在市作协端茶送水近二十年,作协其实也就是个名头,是个没有人员编制没有经费也没有办公场所的“三无”单位,开个会搞个什么活动,还要找钱为文友们开饭。平时只是圈内人口头上的自娱自乐,需要时是作家是主席,不需要时谁也看不见你。当然不管有形无形到底是个凑堆取暖的圈子,多少还拴着作家心中的那一点信仰。如果让刘小三这种投机分子当了主席,香城文坛会是什么样子还真难说得很。我心平气和地对刘小三说,我当不当无所谓,求你还是穿上衣服再说好吗?刘小三依然叉着腰不依不饶的,说你们作协这一届班子都干了些什么?静悄悄的连个响动都没有!要是选我当主席,我立马让香城的文坛热闹起来,立马就出成果!我想起第一次见刘小三时,她抱靠枕曲线毕现侧卧在沙发上、腰肢很细很软、在搞那一副少女怀春的派头。我那时候对她曼妙的姿容五迷三道的,都拿她当女神看了。我虽然不太相信刘小三像外界传的,她的风光是靠滚大床滚出来的,可眼前的刘小三,实际上身材变化不大,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张牙舞爪、面目可憎的了?我想起刘大曾说过刘小三出版那本散文集只是个引子,好事还在后头的话。只是我没有想到刘小三后头的好事,竟会让我感到无话可说。我说刘小三你要当就当,但我要事先声明,我态度中立,不反对也不赞成,也不为虎作伥,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刘小三穿回衣裤说,有潘长标你这样的态度就可以了,剩下的瞧我的!

几天后我被一个不容置疑的权威电话叫到香城宾馆一栋独立小楼。进小楼时有两个彪悍的小伙子开门。上了五楼,房间门口有个站岗的,房间里两个人两张桌子,一个问话一个记录。我当然明白他们是干啥的。他们首先问我是否认识卞曼寂、焦尔、刘贵姿等人,与之交往的深浅。那人对细节的兴趣不厌其烦,其中一个中心问话是——潘先生你是第一个报道卞曼寂这个画家的,过不久就由临港区主导,在香城、省城、京城连续举办了“临港籍卞曼寂先生国画回顾展”,引起各路媒体的关注报道后,你觉得其画作的价格由每平尺标价五百元升至五万元可信吗?或者你了解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我估摸着刘小二怕要出大事了,很可能有人想借此搞死她。于是我说我是偶然听人提起临港区有一个已过世的草根画家卞曼寂,如何如何了得,对他的弟子焦尔深入采访后,我就撰写了登在香城日报上的那篇通讯。此后我再没有直接参与,对其了解都是通过媒体報道的那一些。在我看来,其画作的价格由每平尺标价五百元升至五万元,应该只是对此炒作的一个噱头而已。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碰见焦尔,打听起此事,他说媒体的炒作害死他了,有价无市,眼下他连一幅画也卖不出去(幸亏对已过世画家卞曼寂那些画作的买卖只是兜了个圈子,我不禁为刘小二暗暗叫了一声侥幸)。问话的说,你觉得刘贵姿炒作卞曼寂的画作动机何在?她有可能借此收受贿赂吗?我说我从各路媒体了解到,对其炒作是为了打造当地的文化名片,至于是否有其他动机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也不懂得官场收受贿赂是怎么个途径,但我觉得,如果一幅画也就值几百上千的,还不如拿现金更省事些。不知道是因为我显得外行、说话直白,还是被看出肚子里没有多少货色,反正问话至此便结束了。他们要我在笔录上签字、按指印,然后就放我回家了。

因为猜测和不确定性,一连几天我都处在惊吓之中。我没有贸然去打听,但一直注意郐市那边与刘小二有关的消息。由于刘小三的冒进,躲在刘小二背后的潜流暗涌,我渴望刘大能悄然到“红铜小区”找上我,推心置腹地聊一聊。由于刘小二刘小三的缘故,我也明白不该再接触或打电话,以免节外生枝。我想我与“香城三姿”就怕要缘尽于此了。也就在这时候,我在网络的任免公示上看到刘大离职退休的消息,接着又听说刘姥姥生病住院了。我敢确定刘大应该回到香城了。这是个非常时期,我没有去刘宅,也没有去医院看望刘姥姥,因为我知道最理智的方式,就是在“红铜小区”的家中静静地等待,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一次我等到的并非门铃声,而是用钥匙直接开门,我在想即便来的是刘小三也好,她已经好久不登门了。谁想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刘大!我很意外刘小三的钥匙会转移到刘大手上,觉得香城刘家三姐妹当真是拧成一股绳了。刘大一向云淡风轻的,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异样。喝过我泡的茶,我试探地向她汇报了刘小二好像正在被查的情况,以及刘小三正在实施的全盘筹划。刘大叹口气说,潘你就让她俩折腾去吧,留下的烂摊子也由她俩各自收拾,只要潘你不去蹚她俩的浑水就行了。无论如何,刘大的淡定让我对此前的提心吊胆感到一种失落。刘大说,潘你这一次做得好,刘小二要我代她谢谢你。我说,我是据实说的,因为我了解的也就是那一些。刘大说,这一次你没有受到任何惊动,说实话我也觉得潘你是好样的!我就在得到刘大肯定的那一瞬间明白,撇开情感范畴不说,实际上我对刘家三姐妹的了解应该万不及一吧?看穿我心思的刘大说,潘你晓得吗?其实你对她俩知道得越少越好,而且任何担心都用不上,她俩能混到今天,这几十年滚打下来,什么世面没见过?让你看到外界看不到的她俩的另一个侧面,是因为她俩信任你。

这是私下相处少见的、既像在谈心又像在谈公事的一个夜晚。刘大越是安慰我,我就越觉得自己不行,谈着谈着我就不着调了,没来由的泪水就流下来了。刘大这个老女人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这一次她是反客为主把我抱上床的。我吃惊地看到,由于我的不争气,这一次的主动权完全易位。

选自《飞天》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子 矜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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