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椅子

2017-09-07 18:44普玄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9期
关键词:木匠椅子儿子

作者简介:

普玄,原名陈闯,出生于湖北省谷城县,现居武汉。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后就读北师大作家班。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钟山》《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当代》《芳草》杂志小说奖、湖北文学奖、新屈原文学奖、百花文学奖。

一个八十四岁的老女人,站在黄昏的街角,向周围的人说她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男人骨折了,她说她听见了他腰椎骨折断的声音,有人相信吗?

银行女行长李银多,下班经过社区的街角,她去阻拦这个老女人胡说。老女人几个月没有和她男人联系,消息隔绝,她居然能听到他骨折的咔嚓声,可能吗?花白的夕阳落下来,落在几个老人中间。李银多看不清哪一颗是夕阳,看不清哪一个脑壳是她八十四岁的母亲李巧猪。

这个老女人一生总能听到她男人骨折。李银多记得第一回是在三十多年前她结婚现场,李巧猪听到了她男人的骨折声;十几年后李银多当上行长,在她弟弟李金多的结婚现场,李巧猪又听见她男人骨折;今天李银多退休了,明天她就不是行长了,这时李巧猪又听见了她男人的骨折声。

花白的夕阳飘到李银多面前,太阳如此苍老,四周一片斑驳。一生风风火火、走路如风的女行长忽然慢下来。篮球架、门球场、花白斑驳的夕阳,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李银多想起三十多年前她从婚礼现场跑出来追李巧猪的场景。

那个时候婚礼还不时兴在酒店办,而是在单位的会议室,主持婚礼的是单位领导。李巧猪听到她男人的骨折声,在酒席上如坐针毡,她要回去看她男人。新娘子李银多哪有时间管她?李巧猪在酒席上哭起来,然后起身往楼下跑。李巧猪一步一颠地跑下楼以后,李银多发现这个女人是她母亲。她冲出会议室朝楼下追,追到门球场和篮球场,李巧猪已经跑得没影了。

李银多四十歲当上行长以后,替弟弟李金多主持婚礼。婚礼仪式在酒店,李巧猪从乡下赶过来参加。仪式举行到中间,轮到新郎新娘给父母敬茶这个环节。李巧猪又听到远在乡下的章木匠骨折的声音了。她立即变得六神无主。司仪向李巧猪问话,听到骨折声的李巧猪神色慌张,答非所问,最后干脆在台上哭起来。

婚礼弄得一团糟。李巧猪起身往乡下老家赶。李银多不让部下和孩子们去追赶,任由六十多岁的李巧猪离开。

如今李巧猪已经八十四,章木匠居然活到九十一,骨折的故事又来了。

内心已经相信了的行长李银多强制着不让自己相信。

因为她母亲李巧猪一直关心的这个章木匠,不是李银多的爹,是她母亲李巧猪后来再婚的男人。

我女儿李银多是个厉害角色。她向我走过来的时候,身边听我说话的人哄地一下散开了。这个社区是银行的家属区,李银多在这里当科长、副行长、行长几十年,人们都怕她。不光他们怕,我是她妈我也怕她。再往前,小时候她在村子里,村子里最厉害的村长也怕她。

李银多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暑假回家帮我种菜圃。我们正在平整地垄的时候,从菜圃经过的村长喊我的外号。

李巧猪,村长喊我。

我尴尬地站着。我的名字叫李巧,全村人却都喊我李巧猪。我想答应村长,但孩子又在面前。

你喊谁?李银多忽然从地垄里捡起一块鹅卵石。

我喊你妈呀!村长没有把一个小女孩放在眼里。

你喊她名字,她叫李巧,李银多说。

村长是谁!他偏要喊我李巧猪!他别着脑壳提高嗓门又喊一声。话音没落,李银多一颗石头照村长脑壳飞过去!李银多没有砸中村长,但是把村长吓住了。她是全村第一个敢打村长的人。李银多还不罢休,她抄起地上的扁担追出菜圃。村长撒腿就跑。李银多举着扁担满村子追村长。从我家的菜圃追到山边的桐子树,又从山边一直追到村口的牌坊下面。村长哪里跑得过李银多!李银多在三十里外的镇上读初中,每周来回都是跑。村长气喘吁吁,绕着村子口的牌坊躲闪,最后跑到李银多的爹身边。村长求饶说,李银多,你妈这个外号不是我取的,是你爹取的啊!

李银多不相信是他爹取的。

那到底是谁取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李银多的爹给我取的,但是全村人都这么喊,李银多的爹比别人喊得更厉害。

李银多的爹说我是猪,没得用,说我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妇女连天黑都怕,有什么用呢?

李银多不光打村长让人害怕,她读书也让人害怕。从村里小学读到镇里初中的时候,还有同村的几个人;读到县城高中的时候,村里只有她一个人。后来她考上省城的银行学校,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全村唯一一个考到省城的人。这么荣耀的事,她爹却没能看到,他在李银多读县城高中的时候从窑上摔下来死了。

李银多到省城读书,我又找男人了。我找到了本村的章木匠。

八十四岁的李巧猪现在能听到她几百里外的男人章木匠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叹息声,能听到医生们不敢做手术的商讨声,还能听到护工们不耐烦的埋怨声。不行,这样下去要出事。九十一岁的老人骨折,进医院有什么用?她男人的病只有她明白,只有她能治。但她现在却见不到她男人。她了解她男人的信息,要通过一系列的环节。先要经过她女儿,她女儿联系她儿子,她儿子再联系章木匠的儿子。她要去看章木匠,李银多不同意;她说章木匠骨折了,李银多不相信。她只好绕过女儿去问她儿子李金多。

李银多早上锻炼回来,上午买报回来,都看到李巧猪在客厅里拨打电话。她知道李巧猪这个电话打给谁。她知道这个号码打不通,因为李金多这个号码停机了。

一个人一生只记得一个电话号码,这是真的吗?李巧猪一生只记得她儿子李金多的电话。李巧猪和章木匠在农村住了几十年,他们不用电话。后来儿女们给他们安了电话,章木匠有事是打给他儿子,李巧猪有事也是打给她儿子。章木匠曾经训练李巧猪,让她记住女儿李银多的电话,训练了几十回,上午记住下午忘,今天记住明天忘,最后就放弃了。

李巧猪打不通儿子的电话,她不知道儿子最近换了电话号码。电话里提示说已停机,她也不明白停机是什么意思。从早上到中午再到晚上,只要李银多不在,她就一直拨电话,越拨心里越发慌。

李巧猪刚住到女儿这里时,李银多也不相信她一生只能记住一个电话。她把她的手机号分成两段数字,前半段数字有什么规律,后半段数字有什么规律,但是她越讲解,李巧猪越糊涂。

你怎么记住了李金多的电话?李银多问她。

李巧猪不知道怎么记住的。

半路再婚的李巧猪和章木匠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今年双方生病后,儿女们认为他们不行了,分别把他们接走,李巧猪被女儿接到县城,章木匠被儿子接到市区襄阳。被接到县城的李巧猪一开始和儿子住,但是住了一阵,儿媳妇不喜欢她,李银多接她过来住。李巧猪人住在女儿李银多这里,心却在章木匠身上。

当过十几年行长的李银多看见李巧猪打电话就生气。她要和母亲斗法。她必须让她记住自己的电话号码。但是她一出门,李巧猪就开始给儿子李金多打电话。李银多是什么人!往往李巧猪刚开始拨电话,李银多就回来了,杀个回马枪,让李巧猪措手不及。

李银多明白,李巧猪能记住儿子的电话,当然不是靠记的,她是投入感情的。

估摸着李银多睡着的时候,我摸到外面的客厅给儿子李金多打电话。我不用灯光,不用看,电话机上那几个数字我都熟悉了。我想找我儿子问问我男人章木匠的情况。

我轻手轻脚,不敢让李银多听到,这个女子太狠了,她记仇能记几十年。四十多年前她上高中时偷钱去交学费,我把她打狠了,她从那个时候一直恨我到现在。

他爹死后,我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那时候壮劳力一天十个工分,一般妇女一天八个工分,老弱劳动力一天六个工分。我本来应该拿八个工分,他们说我太笨,只给我六个工分。我每天拿六个工分,饭都吃不饱。买油盐的钱都没得,上什么学。但是李银多学习好,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各个学校陆续恢复上课。有消息传过来,说马上要恢复高考。李银多每天都在做梦,她想通过考试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工作。但是家里穷得没有饭吃,做梦有什么办法。快开学的时候,我挨家挨户去借钱。我只借到一个孩子上学的钱。我当然想让儿子上,虽然他学习不好。我把借来的钱压在一个布箱子的夹层。我夜里连连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没想到李银多会偷钱。

李银多从我借到钱后在门口发呆叹气的样子看出我不想让她去上学,她很害怕。天快黑的时候,她站在门前的大榆树下面,一会儿看看对面的小山顶,一会儿看看我。我不知道她自己背着我也在村子里四处借钱,但她没借到。那个时候家家穷,她一个孩子哪能借到钱。

那天早上起来,布箱子里的钱和李银多都不见了,我的脑壳一阵眩晕,血往上涌。我丢掉手中准备做饭的水瓢去追她,我哪里追得上,她早已飞跑着赶到学校,把学费交了。

我那天气疯了。我决定追到县城,追到她的学校把钱要回来。我们村子隔县城七八十里,我穿山从小路去截她,我怒气冲冲地在山林里穿来穿去,结果在山里迷了路。我在山里碰到一个砍柴的男人。我一个人没有害怕,出现一个男人我害怕了。我不敢靠近他,我担心他是个坏人。他拿着柴刀向我走来时我吓得尖叫,我以为他要强奸我,结果他是个好心的木匠。木匠带着我在山路上穿行,分开灌木丛,把我引到山外的乡道上。我出发的时候没有吃饭,下山时我饿昏了。出发时肚子里石头一样黑而硬的一股气,下山时慢慢稀软。我开始哭。我哭着骂李银多的爹,那个牛×烘烘的窑工,那个在窑上搞野女人,那个经常骂我打我的男人,怎么就死了?他抛下他的两个儿女,他们没钱读书,他就死了?

我赶到县城找到李银多读书的那个高中已经是晚上了。七八十里路我居然走了一天。我不敢进学校大门。那么威风的大门把我镇住了。我围绕着校园外面的栅栏转来转去,校园里面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教室里灯光明亮,我的女儿坐在某一间教室里。中间下课的时候,学生们一窝蜂地拥到操场,个个充满青春朝气,像一棵棵盯着天空往上生长的树苗。我趴在栅栏上朝里面望,我看着看着眼泪又出来了。我的女儿是这些树苗中的一棵啊,我为什么不让她生长呢?我哭完了,决定不找她了,连夜回去。

往回走的时候,我又累又饿,走一走歇一歇,我就这么放过李银多了吗?就因为她上这么好的学校,因为她想考学,我就放过她了吗?一个声音说饶了她,另一个声音却说一定要收拾她。

我在家里等着李银多。粮食吃完了她总有回来的一天。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敢回来,她在学校里向同学们借饭票吃。第二个月她撑不住了,她回来了。

我用准备好的刺条子打她。她胳膊上肩上全是刺条子刷出来的血印子。她不再躲闪。她早知道这顿打是跑不脱的,她倔强地看着对面的小山顶,不服气的样子。我一直打,不把她打服不行。我把刺条子打断了。她如果哭一下喊一下,喊我一声妈,我可能就住手了。她这个样子,偷了钱还有理吗?我重新扯了一根刺条子,一根刺扎到我拇指里去了。我打疯了,打得忘记我是谁了。我的面前是一堵墙,这堵墙逼得这么近,这堵墙这么黑这么沉,我呼吸都不舒畅,我已经憋得太久了,我今天非把它推倒不可。李银多的爹,这个又打老婆又搞野女人的死鬼;对面的小山,小山上种不出粮食的荒地;两个能吃能喝一天天往上长的娃子。我承受不了,憋得呼吸困难。这么沉这么黑这么近的墙逼着我,我今天和它拼了!

村子里好多人围观,几个老人在边上劝。我打不动了。她还是不哭不喊,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我进屋找了条绳子,我把她拴在门前的一棵大榆树上。围观的人纷纷让开。我平时是最无用的一个人,人们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脾气。有老人在旁边拉我劝我,越拉越劝我越生气。我非要推倒这堵墙不可。我用绳子拴她,她不吭声默默地配合我。旁边的老人喊她,说娃子你跑啊你跑啊。她不跑,她让我拴着打她。她越这样,我越要打她,今天非把这堵墙推倒不可。

最后村长来了。村长被李银多拿着扁担追,丢尽了面子,不当村长了。但人们还习惯性地喊他村长。村长喊,李巧李巧你要打死孩子吗?大家不明白喊谁,大家喊李巧猪习惯了,谁还记得李巧?村长最后猛喊一声,李巧猪!众人和我才明白,他在喊我。他说,这么有出息的孩子,你还这么打,你瞎了眼吗?

我清醒了。

我丢掉刺条子,我拇指里的刺开始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说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我一直喊天。

李巧猪在暗夜里摸索着给儿子打电话,李银多知道她打不通。李银多还知道,李巧猪和章木匠恐怕到死都见不了面了,因为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十几年前就想把他们分开了。

李巧猪七十三岁的时候,章木匠八十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喊自己去。那一年李巧猪果真病了。病在床上的李巧猪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希望死后能和章木匠在一起。李巧猪和李银多的爹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和章木匠在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了。哪个男人对她好,她和哪个男人有感情,她自己知道。但是李银多不同意,章木匠的儿子也不同意。

李银多当行长后,把她爹的坟移到她工作的县城公墓。在她爹的墓位边上,专门空着一个位置,那就是给李巧猪留的。章木匠的儿子远在襄阳,是一家国营工厂的副厂长,他也将他母亲的坟移到了他那个城市的公墓,情况和李银多这边一样。李巧猪七十三岁病得不行,银行行长和副厂长两个商定,各自接回自己的长辈,死后也各自安葬,与原配夫妻合坟。

他们准备把两个老人分开的时候,李巧猪病好了。

那就朝后等等吧。

一等四年。

李巧猪七十七岁那年,章木匠八十四岁。这一回章木匠病倒了。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商议着又准备将两人分别接走的时候,章木匠病好了。

两个老人不愿意分开,只有朝后再等,一等又等七年。

今年,李巧猪八十四岁,章木匠九十一岁。两个人都病倒了。他们有时候一整天不吃饭,不活动,不说话;有时候一整天趴在床上不下床,像乌龟一样面对着东方抻着脖子呼吸。得到消息后的李银多当机立断,和章木匠的儿子商量,各自把自己的老人接走。

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赶到乡下的时候,天色傍晚。那一天李巧猪和章木匠没吃饭。从早上到晚上,他们一直趴在床上,从微微敞开的门往外看太阳。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以为他们快死了,没想到这是他们的扛病方法。

一個人想扛病,最好的方法不是吃,是饿;一个人想长寿,最好的方法不是每天去跑步锻炼,而是抻着脖子学乌龟。这是李巧猪和章木匠几十年来总结的经验,但是李银多和章木匠儿子这些人,谁相信呢?

一群人分别帮李巧猪和章木匠收拾东西。有什么东西呢?只有三间土坯房。这三间土坯房李巧猪他们住了几十年。还有什么?还有门前两棵大榆树。这两棵大榆树夏天长满了榆钱,有成群的知了在上面欢叫。村子里这几年静悄悄的,年轻的、壮年的、有力气的、有文化的都到很远的城里面打工去了,只有这些知了还在树上。

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带来的人进屋看了半天,不知道该收拾什么东西。

他们最后决定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

但是两个老人不同意。房子带不走,没办法;榆树带不走,也没办法。要带的东西多了,给老头子治腰的麦麸袋,要带吧;后檐下还有一笼仔鸡,那可是治腰的最佳良药,仔鸡的骨头大补。门带不走,门上的门神,那可是防止黑夜鬼怪进门的,要给李巧猪带上。

李巧猪和章木匠站在屋里数,越数要带的东西越多。

李银多和章木匠的儿子不让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车上装不下不说,带到城里去,放在哪里呢?

那就只有椅子了。

别的东西不带行,椅子不带不行。椅子就是他们的命和魂,椅子不带,他们的命和魂就扔在这里,和他们的人分开了。

现在椅子在门口的夕阳下。椅背弯曲,三条腿,合在一起。但是这把椅子可以从中间拆开。拆开之后的两把椅子,各自还是三条腿,椅背仍然弯曲。合起来是一把椅子,分开来是两把椅子,这不是章木匠专门做的,光靠手工做不出来这么精巧的天然弯度,这是他在山里面偶然发现的一棵天生弯曲的鸳鸯树枝。这棵花梨木的鸳鸯树枝,上面的枝杈像一个环抱,是天生的椅子材料。

这个环抱椅背,抱着他们两个坐了几十年啊。

现在,两把椅子分开了,不,是一把椅子分开了。分别的时候,章木匠拿了一把,李巧猪拿了一把。分开后的李巧猪每天盯着这把椅子看。某一天,她看见这把椅子突然倒了,她惊叫了一声。她出门看看阳台,阳台没有风,屋子里面也没有风。她立即断定她的男人章木匠在另一个城市摔倒了。肯定是腰又出了问题,肯定是又骨折了。

她要去看她的男人章木匠,她女儿怎么都不同意。

街角停着一辆长途巴士,一个卖票的小伙子站在巴士门口揽客,他高声喊着,襄阳,襄阳!这个地名拉扯着我的心。一个八十四岁的老女人独自去几百里外看她的男人,有人相信吗?起码在巴士门口揽客长着黄毛的小伙子不信。他半个身子侧在外面,一条腿悬着,他在那里大喊,襄阳,襄阳!昨天这个时候,他在这里喊,前天这个时候,他也在这里喊。他们这辆车每天一个来回。他喊得我心里发毛。我男人就在这个黄毛小伙子大声喊的这个城市,他躺在医院里快死了,我能听到他在喊我。

我要去看我男人。

这个揽客的黄毛小伙子,他不相信我会上车。那我就要做给他看看。我叫李巧猪,人们都这么喊我,是说我胆小没用。只有我男人章木匠知道,我有多么胆大多么有用。

我曾经有好多次想杀人,有人敢吗?

我第二个想杀的是我们村的村长,第三个想杀的是李银多的爹。我第一个想杀谁?后面再说。

我们村的村长想占我便宜,有一天午后,我正在猪圈外面给猪喂泔水,村长从后面抱我。我当然不从。他就告诉我,说我丈夫李窑匠在窑上搞野女人。我也听说了。李窑匠搞野女人我就找野男人吗?我不干,他就喊我李巧猪。

村长反复骚扰我。我终于忍不住,警告他说,你再喊,当心我杀了你。他怎么会信?第二天刚好李银多放假回来,帮我种菜,他又来喊。没想到李银多砸他一石头不说,还抡着扁担追了他半个村子。他的锐气一下子没了,我也就不想杀他了。

李银多的爹搞野女人。我劝他。我说那个女人长着六个指头,天生克夫,她男人都被她克死了。他听不进去。我又劝他。我说那个女人当裁缝,她整天在村子里这一家那一家做针线活,她和好多男人搞过你不知道吗?他听不进去。

他听不进去不说,他还要和我离婚。他离婚要和六个指头的野裁缝结婚吗?那我的儿子不是天天要挨后娘的打?他天天不回来,还找理由打我,他打得我受不了,我心里想着要杀他。

我正想着怎么杀他的时候,他死了。别人通知我他死了我还不相信,有人把我领到窑上,几个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已经吓白了脸。我看着他从窑上摔下的身子,仍然不相信。这么牛气烘烘喝酒搞女人打老婆的男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我上车了。

我要到襄阳城去看我男人。老太太您去哪里?襄阳。您去哪里?襄阳。这个黄毛小伙子,他不相信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单独跑襄阳。我上车的时候他问我一次,车快上高速的时候他又问我一次。这就是我,我会干出别人不相信的事。比如我找章木匠。

我找章木匠的时候,他五十一岁了。死了老婆,有五个娃子。他的腰骨折过,看着像一把散架的椅子。我那时候四十四岁,守寡三年,应该找男人了。我们村里有三个单身汉纠缠我,一个秃子成,一个地主保管,一个白老五。我没看上三个单身汉,却看上了死了老婆的章木匠。

我是在章木匠给我家做椅子的时候和他好上的。李银多考上省银行学校,把她弟弟也带到了省城,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我请章木匠给我做椅子。当时他正在邻居家做木活,傍晚时分,烧着很大的火堆,他在火堆旁边揄木料。章木匠有一个绝活,他做木工不用钉子,用木头楔子和弯度解决一切,我在旁边看他干活,完全忘记了天黑,身上热烘烘的。他在邻居家里干了几天活,快完工时候,我突然跟他说,我家里要做几把椅子。

车在高速上跑,我面对着车窗外大片大片荒芜的田野发呆。在这一大片一大片田野背后,是一个一个村庄。村庄里有树有房有狗有老人孩子。有村长,有寡妇,有五保户,有鸡零狗碎。有章木匠,有我。村庄多好啊。房屋上的炊烟多好啊,门前的猪和鸡多好啊。您要去襄阳吗?襄阳。

世道变了。农民都不种地了,土地都扔在家里,老人都扔在家里,孩子都扔在家里。地里的野草瘋长,山上的野树疯长。村庄成了动物和鸟儿们横行的地方。我和章木匠住在村子里这些年,我们眼看着村子里的人变少。村里的小学,原来全是孩子,后来招不到学生了,只好和乡里的小学合并。

我请章木匠做椅子,可我连木料都没准备好啊。章木匠四处给我找木料。他在对面的卧牛山上居然找到一棵鸳鸯树枝,这棵奇怪的鸳鸯树枝刚拖回来的时候很不起眼,但是眼光独到的木匠却看出它的用处。它最终成了一把我们坐了几十年的奇怪椅子。

我们在做椅子的时候拉家常说闲话,有一天,他说着说着,哭起来了,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他了。

章木匠老婆死了十年,十年里他一个人怎么拉扯大五个孩子的?他的大儿子,是村子里早几年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人,这多了不起啊。怎么轮得到了章木匠呢?那个时候推荐上大学,可是村干部的特权啊。章木匠在外地做木匠活,听说有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他动心思想让儿子去上大学,他凭什么呢?他只会做木活。但是章木匠这么想了,他一想就收不住。他只会做木活,只会做木活儿子就不能上大学吗?他最后想明白了。他要凭他做木活的手艺改变儿子的命运。他准备给村长家里送一套他自己做的家具,有人敢想吗?有人敢做吗?那个时候,一套家具值多少年的工分?章木匠想好了,就开始拼命,四处疯狂地干活。有钱的人家干活给钱,没钱的人家干活给木料也行。那些边角废料,那些疙疙瘩瘩、坑坑洼洼不好看的木头,在别人眼里没用,在他眼里都是宝贝。他攒木料成了瘾啊,屋角檐下,都堆着他四处捡来的、换来的木头木料。啊,这些东西,里面藏着他儿子的命运啊。他攒了一年,正准备打家具的时候,出事了。他的几个女儿在墙角玩火,把一堆木料烧光了。

章木匠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哭起来。

我在那个时候爱上他了。

您要去襄阳吗?

襄阳!

我决定嫁给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身子松垮,像一把散架的椅子,但是他松松垮垮的身体里面,却藏着巨大的内力。他的四个女儿把他攒的一堆木料烧了,他气得把她们痛打了一顿,他又重新开始攒木料。他甚至当起了小偷。夜很深的时候,跑到对面的卧牛山,偷松树或者花梨木。偷木料抓住要捆起来游街啊,他又不敢偷。又一年过去了。那一年大队推荐了一个村干部的女儿去上了大学,章木匠默默攒着劲,他的腰弯了很多。他累垮了。撑不住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树林里看那些树,看那些木头,那些树和木头就是他儿子的前途未来啊。再过一年他儿子的年龄就超龄了,他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他错过了一年,如果再错过一年,儿子就没有机会了。眼看时间快到了,推荐上大学的风声再次吹过来,他的木料还没攒够。他嫁出去一个女儿,几个月后,又嫁出去一个女儿。他嫁女儿收不到彩礼啊,那就给木料。木匠拼了,他只有这一条路走,他养不活这么多娃子,他要用女儿换木料啊。

木匠嫁二女儿,二女儿不同意,二女儿还不到十六岁,好说歹说同意了。他在夜里挑灯干活做家具,堂屋里一片刨花和木屑,一堆长短木头。五屉柜、穿衣柜、床头柜、桌子、椅子、盆子,一样一样有了形状。他的二女儿、三女儿、四女儿夜里都围着看他做家具,她们都以为是二女儿的嫁妆,上上下下给他帮忙。木匠一言不发。给村长送家具那是要保密的,走漏风声可真不得了。只能夜里干,关着门干。最后他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把家具送给村长了,几个女儿才明白过来。出嫁的时候,二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退休女行长李银多顶着花白的夕阳在汉江边发呆,一个忙碌了几十年的人突然没事干了,她的单位,她的部下,她的办公室,都不再需要她。她觉得好多好多事还没开始干,却突然失去了再干的权力。她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李银多从江边回家没看到李巧猪,感觉不妙。她在社区街角寻找,又跑到弟弟那里寻找,都没有李巧猪的影子。李银多在夕阳下站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李巧猪会去哪里?她深呼吸了一下,命令自己镇定。一丝心慌冒上来,她努力压着,却反复压不住。她突然跟弟弟要章木匠儿子的电话,她给章木匠的儿子打过去,电话打完,她惊呆了,章木匠真骨折了。

李银多顶着夕阳朝襄阳城赶。

章木匠双下肢呈八字瘫痪在病床上,脑壳歪向一侧,完全成了一把散架的椅子。医院走廊的墙上有斑驳的光影,外面的枯树枝能伸进窗户。室内的灯光很弱,铁架床锈迹斑斑。但是这所老医院里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章木匠这把散架的椅子更衰老。

章木匠已经退休的儿子在给李银多介绍病情。章木匠在儿子家里扶着床头走路,看到有只鞋带松了。也就是弯腰系了下鞋带,腰椎忽然咔嚓一声骨折了。医院一开始拒收,好说歹说找了关系才住进来,却没有人敢给九十一岁的老人做手术。老人一开始喊痛,腰痛肚子痛,拉屎拉尿在床上,后来不喊痛了,屎尿也拉不出了,腰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了。

一把椅子散开后,腿是腿,头是头,身体的骨架已经管不住四肢,管不住血肉,身体各个部分都要相互离开了。

老木匠已经昏迷,呼吸忽而急促忽而轻浅。李银多终于等到他睁开眼。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盏越来越远的灯火。章木匠望着她,他看清了,李巧猪没来。他的眼泪渗了一滴出来。

所有这些情况都和李巧猪在女儿家里的预感相同。

这把椅子终于散架了。李银多第一次看到章木匠就觉得他是一把快散架的椅子,她以为他很快会散架,没想到他摇摇晃晃,过了四十年架子才散。

李银多面前站着章木匠的儿子,这个用一套家具换取大学资格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大学通知书拿到后,他到省城上学,毕业后分到襄阳城。由技术员一步步干到副科长、科长、副厂长,退休。他父亲章木匠要和李巧猪结婚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他给他父亲两条路,要么到襄阳选择他,要么在乡下选择李巧猪。他父亲选择李巧猪后,他前二十年不和父亲来往,后二十年每年在春节礼节性地看望一次。

章木匠的儿子给李银多介绍章木匠和李巧猪分手之后的情况。

章木匠被儿子接走后,在襄阳城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在儿子家里,有空调有暖气。每天有人把饭做好端上,章木匠吃完就睡,睡起来又是吃。但是这么好的生活章木匠过不惯,每天过得唉声叹气。他每天都想给李巧猪打电话,每天都闹着要回到村子里去。不叹气不闹的时候,他每天都盯着他带回来的椅子发呆。

在椅子的中央扶手处雕了一个鬼脸图案。某一天,章木匠看着鬼脸图案,忽然说李巧猪病了。事实上,那天李巧猪在李银多家里确实病了。

她病了,章木匠说。

她在几百里之外,人家那里条件好得很。你怎么知道她病了?章木匠的儿子说。

章木匠确信李巧猪病了,他弯下腰去摸那个鬼脸图案,腰悬在空中。他听到了一声脆响。他骨折了。

李银多站在和她母亲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男人面前,感慨万千。四十年前,还在省银行学校上学的李银多接到邻居二叔的信,说家里出大事了。那时候不通电话,没办法核实。家里出了多大的事?李银多以为李巧猪死了,来不及喊弟弟李金多,飞跑着赶到火车站。她从省城坐火车赶到市里,又坐汽车,换拖拉机,从市里转到县里、乡里和村里。一路都在流泪。她是发了誓不回来的。离开家乡、带着弟弟去省城之前发誓永远不再回来的李银多,到省城读书后,却挖心掏肝地思念家乡。她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想,不让自己回去,她发了誓的呀。她为什么这么快往回跑?

到村里之后,她感觉不对。夕阳飘在对面的小山顶,门前的两棵大榆树一片金黄,她家的房屋上正冒着炊烟呢。她确认李巧猪没死之后,拉下脸来。

她看到了门口的章木匠。

李巧猪对李银多突然回来吃了一惊。

李银多在灶台边上的凳子上坐着,李巧猪在案板上压面。压面,下面,烧火,李巧猪偷偷看李银多,几次准备开口,看着李银多沉着脸填柴烧火,不敢开口。面下好了,李银多低着头吃面的时候,李巧猪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手搓着衣角,又害羞又胆怯。李银多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的情形。

谁让你回来的?李巧猪先试探一句。

李银多不说话。

我知道谁让你回来的,李巧猪气愤地说,他们四处谣传我,说我做几把椅子,做几个月做不完。说做椅子是假,找木匠是真。

李银多不说话。

刚才在门口做椅子的木匠怎么样?你爹死了三年了……李巧猪语无伦次起来。

李银多吃完面,在黑暗中走出廚房,摸着进堂屋,找到自己的床。她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思考着是住下来还是趁天黑离开。后来她摸着被子,抖开,睡下。

我们有爱情,我爱上他了,李巧猪忽然提高声音说。

我现在才明白你们年轻人说的爱情是什么,李巧猪说,爱情就是夕阳快落山的时候,别人都觉得寒气下来,你身上却热烘烘的,那种感觉,一直在身上燃烧。

下车的时候我还硬撑着,我在卖票的黄毛小伙子的目光下稳稳地踩着挡板下车,跟着人流朝车站大门口走。走到车站门口,我就迷糊了。人太多了,比下山的羊还多。我害怕人。一群一群的人,他们都朝哪里去?他们为什么都匆匆忙忙?天色有点晚了,城市的灯光还没有亮起来。我站在街头,不知道朝哪里走。车进城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不知道找谁。我不知道章木匠在哪里,不知道他儿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儿子的电话,我只知道章木匠,他躺在病床上快死了。

车站里密密麻麻的人一下子散开了,我站在车站大门口,望着快要暗下来的天空,害怕起来。我努力想着,这是襄阳城,对,这是襄阳城。这是汽车站,对,这是汽车站。章木匠在这个城市,对,章木匠在这个城市。章木匠的儿子是个副厂长,对,章木匠的儿子是个副厂长。没有了?没有了。

我想起来了。四十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我等我的章木匠。我和章木匠在我家堂屋的门槛前相爱了。夕阳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燃起热烘烘的爱情。但是我们的儿女都不表态。我的女儿李银多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什么话也不说,从村里到乡里到县里,转火车到省城去了。章木匠的儿子也不表态。章木匠带着我赶到襄阳城和他儿子商量。我在车站一直从中午等到下午等到傍晚,他还没和儿子商量好。

章木匠傍晚还没来,我以为他选择要儿子不要我了。

我害怕起来。我望着天空,天空里藏着白天和黑夜。天空里的黑夜是一块一块掉下来的,黑色的云彩那样,黑色的雪那样,黑色的烟那样,沉甸甸地往下落。

我要走吗?我往哪里走?

汽车站的大门和村头的牌坊一样高。在我们村子里面,哪家丢了孩子,丢了老人,丢了猪、羊、牛和鸡,不要家家户户找,那么多树,那么多房子,你怎么找?大家都到牌坊那里。捡到孩子的送孩子,寻到牛羊的送牛羊。现在我就是一只脱了桩的猪,脱了圈的猪。猪必须有圈有桩才行,没有圈和桩,猪就没有魂。我的魂是章木匠。

我哭起来。

我在汽车站的大门口听到有人唤猪的声音。巧猪!巧猪!巧猪!有人唤猪,猪就有家!有人在天空快暗的时候,给猪喊魂。

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章木匠和儿子没商量好,他从儿子家里跑出来,气迷路了。他一路朝汽车站问,一路小跑。他到汽车站找不到我,因为我朝街上走。我以为他不要我了,我以为他要他儿子。我在街上边走边哭,看见黑夜一块一块地从天空往下掉。我走着走着,听到有人在汽车站的大门口唤猪的声音。巧猪!巧猪!是我!我就是猪啊!

我回头朝汽车站的大门口走,我看到我男人,我看到那个老木匠围着车站四处喊。他以为我丢了,嘶着嗓子喊他的猪。

你不要你儿子了?你这个死木匠,你喊什么喊?

我已经做到了,我为他尽全力了,我要为自己活了!

你想好了,你要我吗?

我想好了,我要你。

死木匠,你这个死木匠啊,你真的要死了吗?

八十四岁的李巧猪在襄阳汽车站迷路了,她在汽车站大门口来回徘徊,她正迷茫不知道朝哪走的时候碰到一个放学晚归的孩子。她盯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盯着她。李巧猪看着这个孩子觉得很面熟,很像当年在村口牌坊下牵她手的儿子。她以为时间在往回走,走回四十年前,走回那些苦难的日子。但是,她分明是来找章木匠的呀。她不知道哪个时间是对的。她凭着感觉左边走一段,右边走一段,始终不敢离开车站大门太远。天空继续黑,迷路的李巧猪望着天空开始流泪的时候,一直跟着她的孩子开始喊她。

姥姥!

这个放学晚归的孩子把李巧猪当作姥姥了,因为他没见过姥姥,他根据他妈妈讲述的姥姥形象写的作文《我的姥姥》在全校得过奖,他想象中姥姥的形象就是李巧猪这个样子。

姥姥!孩子牵住了她的手。

小多?李巧猪不敢认。这个孩子如果是她的儿子,应该喊妈妈。手都是温软细嫩的,目光都是明亮的,耳朵都是肥厚的,他分明就是她的儿子李金多。

你为什么哭?孩子问。

我怕天黑啊,李巧猪说。

大人也怕天黑吗?孩子问。

所有的人都怕天黑,李巧猪说。

当年她的儿子李金多就是这么问的,她也是这么答的。那就是她的儿子又来找她了!她儿子不会扔下她不管,她儿子曾经在她迷路的时候找到她三次,现在又找她来了。

李巧猪当年在村子里迷过三次路,都是在李银多的爹和她闹离婚那段时间。第一次是他们为离婚后谁要儿子吵架,李银多的爹打了她一耳光,她跑到汉江边后迷路了;第二次她听到那个和李银多的爹搞皮绊的六指裁缝在生产大队的场屋里跟几个女人说她没用,笨得像头猪,她跑到小山下面的藕塘边,迷路了;第三次她听说李银多的爹和六指裁缝在窑上睡觉,她气冲冲地去捉奸,奸没捉成,她却在村子里的树林中迷路了。

三次迷路,都是儿子把她找回来的。

当时儿子读小学,和眼前这个孩子一样大,一样高,一样的目光明亮,耳朵肥厚,手一样的温温软软。

姥姥。

小多。

你为什么不回家?孩子问。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迷路了。李巧猪说。

大人也会迷路吗?孩子问。

每个人都会迷路。李巧猪说。

我知道回家的路。孩子说。

李巧猪不哭了。

就这样,在襄阳城迷路的李巧猪,被一个孩子牵着手,朝孩子的家里走去。

当年孩子就是这样牵着李巧猪回家的,每迷路一回孩子都救她一回。

李銀多的爹搞六指女人还要离婚,他用他搬泥瓦的手掌打李巧猪耳光,李巧猪朝汉江边跑。她跑到汉江边想干什么?她想跳江死吗?她看见江边的云彩乌鸦一样在水面上飞。乌鸦布下一张网,把四周都罩住了。东西南北,四处都是天罗地网。她跑进了大片大片的沙滩和芭茅地。铺天盖地的乌鸦追着她。沙滩前面是宽阔的汉江水,背后芭茅地有扑扑簌簌的声音。江面上一片灰白。她前面只有一条路了吗?她只有朝江里面走吗?她在沙滩和芭茅地里转来转去,却不想朝江里面走。她看见江水分开一条缝,江边有一列穿黑衣服的小鬼准备拉她进去。后面的乌鸦在推她,冷风也在后面推她。

妈妈!妈妈!快到江边的时候,李巧猪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她爬到江边,她忽然明白她不能死。她还要活下去,她还有儿子。她只晓得前面一大片有树有房子的地方,是她的村子,里面有一户是她的家。

她在村口那个牌坊下面碰到寻找她的儿子。

那个六个手指的女人,偷别人的男人不知羞耻,她还敢对李巧猪说三道四。大队的队屋里面,一群闲嘴女人做针线纳鞋底掰苞谷。外面下着小雨。下雨天在队屋里干轻松活,原来每天八个工分变成一天六个工分。李巧猪因为比较笨,平时每天六个工分,下雨天四个工分。李巧猪要挣这四个工分。她走到队屋外面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鸭子一样的嘎嘎笑声,她们在说她。六指女人在说她笨。喂猪猪不长,喂鸡鸡不下蛋,做衣服总穿错针眼儿。她说李巧猪哪方面都笨,在床上不会侍候男人,男人只有揍她。李巧猪可以冲进去,扯住那个女人的衣服打她;可以扒掉她的衣服,让全村的男人来看她;可以扯住她的第六根指头,让那些和她一起哄笑的女人们看看,这六根指头也可能去抚摸她们男人的胸膛和下身。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却冒着雨跑到了小山下的藕塘边。

她为什么要跑,做错事的人是她吗?

她看着天空,天空在流眼泪。天空看起来那么可怜,像一个没人养的孤老。

她在桐子树下面转迷路了,她是怎么走到村子里的牌坊下面的?她离家门口更近,她怎么没进去?她从哪里去了村口?她从天上走去的。天空和她挽着手。它哭来哭去,她就訓它。你哭什么哭?你的名字叫天空,你还有脸哭?天空哭得可怜,她只好哄它。他们手挽着手走。原来天空也那么可怜,他们成了好朋友。它给她开了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孩子在那里站着喊。他喊妈,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还有。

有人喊她去窑上捉奸,传信的人说得千真万确,她男人和六指裁缝正在窑上胡搞。她披着褂子朝窑上冲,快跑到窑上、爬斜坡的时候,她忽然爬不动了。她怎么一下子就没劲了?斜坡上有一块大石,她坐在石头上喘气。

她怎么离开斜坡离开那块石头的?她在村子里迷路了。满村子都是树。有榆树、杨树、香椿、皂角、楝树。每一棵树都黑着脸,每一棵树都是盘陀路。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向右向右一直向右。向左向右,向右向左。天黑下来了,看不见了。

树拦着她。一棵树拦着她又一棵树拦着她。它们以为她要上吊。村子里想不开的女人总喜欢在树上上吊。榆树有脖子,刺槐太扎人,椿树有味道,杨树有枝杈。它们都喊她在它们上面去上吊。都说在它们上面吊着舒服。她的脖子如果挂在它们的枝杈上面,腿吊在下面,肯定像一块腊肉,像一条熏鱼。她从小心疼树,她摸着树走来走去,树们犹犹豫豫,最终给她让路。树们纷纷传信,孩子喊她了!一棵树、又一棵树传话。孩子喊她了!孩子喊她了!

孩子拉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不是没人要的人。孩子要我。城市好大啊。城市怎么和村里成片的树林一样大,和汉江一样大,和天空一样大。我喊孩子。孩子喊我。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走。

孩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十一

孩子兴高采烈地牵着李巧猪回家,他的父母却大吃一惊。他们先问李巧猪姓名、年龄,在哪里住,儿女叫什么名字,儿女的联系方式。他们问到仅有的几个信息,对这几个信息进行分析。他们又问孩子在哪里碰到的老人,周围有哪些人,什么环境。他们对李巧猪的女儿和儿子叫李银多和李金多也将信将疑。他们打李巧猪提供的她儿子的号码,已经停机了。

屋子里灯光明亮,鞋柜前面是热水瓶,热水瓶前面是沙发。李巧猪站在灯光下,双手紧张,左右摆动。孩子突然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爸爸妈妈赶紧转向孩子。

你们怎么这么对姥姥?孩子哭着说。

我们怎么了?孩子爸爸妈妈说。

你们不是好人!孩子继续哭。

怎么这么说爸爸妈妈?

孩子的爸爸妈妈意识到问题了,立即给李巧猪倒开水,让她坐沙发。取暖器红彤彤地亮起来。

孩子不理爸爸妈妈。

孩子早先有个哥哥,长到上学的时候出事故夭折了。爸爸妈妈中年再得子,格外溺爱。

孩子爸爸给孩子解释说,你在汽车站碰到姥姥,我们要问清楚是不是?现在外面的社会复杂,万一这个姥姥背后有什么人……怎么办?

孩子说,姥姥后面会有什么人,有坏人吗?

孩子妈妈立即抢过话说,没有,都是好人。

孩子高兴起来。孩子的爸爸妈妈在做饭的时候,孩子把作文本找出来,站在客厅朗读。他念着:我的姥姥住在乡下,我没有见过姥姥,我所有关于姥姥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的……他们那里吃红薯,吃南瓜,他们那里有成群的鸡和羊……姥姥一头花白的头发,白多黑少,她的嘴巴像一只核桃,她穿着一双宽口布鞋……

孩子扬着作文本问正在做饭的妈妈,你看我写的作文,和姥姥像吗?

正在做饭的妈妈听到了,忽然眼泪汪汪,说,像,真像。

李巧猪对着灯光自言自语。孩子的爸爸一直守着李巧猪,耳朵伸到她旁边,仔细收集分辨她话语里的信息,却始终听不明白。吃完饭准备睡觉的时候,孩子的爸爸得出结论,他认为面前的老人患有老年痴呆症,是哪家的老人走丢了。

孩子兴高采烈,拉着李巧猪一口一个姥姥地喊。孩子要和李巧猪睡,他要李巧猪给他讲故事。

夜开始了。

夜一滴一滴从空中往下滴,一股一股从四周弥弥漫漫。夜一滴一滴滴在桌子上、茶几上、地板上,夜滴在被子上枕头上。夜把梦境包围,一股一股细流,一股一股洪流。

孩子的妈妈在梦中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的爸爸推醒她。

我梦见老家的一只大南瓜。孩子的妈妈说。

另外一个房间里,一开始孩子还不停地问,李巧猪却自言自语。后来孩子睡了,李巧猪仍然自言自语。她对着夜空说话。夜一滴一滴朝她身上滴。

十二

这孩子身上热气腾腾,阳气十足。他要我给他讲故事。我的故事他能听懂吗?他一直纠缠我,他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他已经听过了。他说《西游记》他在电视里看过几十遍了。他要听我讲乡下的真实故事。他问我猪、牛、羊、鸡、狗。没有在乡下生活过的孩子真可怜。

他身上燥热,阳气滚滚。当年我儿子就是这样。他爹天天在窑上和六指女人睡,他姐姐在学校住校,每天晚上,我不搂着儿子睡我害怕。我搂着儿子一直睡到他小学毕业,睡到他爹从窑上掉下去摔死,他不让我搂着他睡了。他说他长大了。我儿子长大了,他不读书了,他说要挣钱养活他姐姐,供姐姐读书;我儿子长大了,他说他爹死后,他就不是孩子了,他是男人了,他将来会养活我,他不希望我改嫁别人;我儿子长大了,他学会偷东西了。

我儿子偷东西干什么?他说他姐姐在县城里上学太苦了。别的同学都穿的确良衬衣了,他姐姐还是粗布褂子;别的同学夏天都有新凉鞋穿,他姐姐的凉鞋后面的搭扣坏了,却没有钱补,只好用订书机钉着。走路要慢慢腾腾,随时都可能断掉,出尽洋相。

李银多偷钱被我打狠了,她赌气不回来了。每个月她弟弟给她送粮食。那一天,我儿子背着粮食走在乡路上,太阳在头顶贴着照,他正热得烦躁的时候来了一辆拖拉机。那个时候没通汽车,拖拉机是我们那儿最快的交通工具。他想把粮食扔在拖拉机上,自己轻松一点。拖拉机手看出他的心思了,加快速度不让他上。我儿子背着粮食追,拖拉机手在前面跑。他故意弄出尘土和乌烟不让我儿子上。我儿子那时候陽气十足,每天上山砍柴上树捉鸟,拖拉机手哪里是我儿子的对手。但是我儿子背着一袋粮食,他只和拖拉机手跑个平手。他们在乡道上互相追逐,跑过一排又一排树,过了一道小河,又跑上斜坡。两个人互不相让。后来我儿子把粮食扔上了拖拉机后车箱,拖拉机手才放慢速度。我儿子翻身上车,他以为胜利了,但是拖拉机手一会儿就停了,不走了,我儿子只好下来。他刚下来还没取回粮食,拖拉机手又启动了,疯狂地跑。我儿子摔倒了,他追不上了。

我儿子要给他姐姐送粮食,送不到粮食他姐姐就会挨饿,他四处打听拖拉机手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他一定要找到他。他沿着乡道上走,乡道上一家一家把稻谷晒在路边,他打起了那些粮食的主意。他边问拖拉机手边盯着路边的稻谷。中午的太阳很大,稻谷上面,偶尔有麻雀叽叽喳喳。人们都在吃饭或打盹。我儿子认为这是个空当,他想搞一点粮食先送到县城再说。他瞅准一户人家稻谷旁边有个麻布袋,附近还扎着一个草人。他突然蹲在地上抓着稻谷朝麻布袋里装。他装到一半的时候,几个人从天而降,他被四面围住,无处可逃。

我儿子成了小偷,被痛打一顿,送到我们大队部,关进大队部的小黑屋子。我去小黑屋子给他送饭,他不吃。我问他为什么偷,他不说话,他的目光阴森森的,让人害怕。他出来后开始大胆偷。那时候人们开始偷砍对面卧牛山上的树,我儿子是先锋。我用刺条子打他一回,他把我的刺条子夺去扔了。我打不过他,也不忍心打他,怎么办?他每天晚上出去,我都要在屋子里哭。

我管不住这个儿子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管住他。但是我更知道,一旦我把儿子交给这个人,我就永远要不回来了。我就真正变成一个人了。

能管住他的人只有他姐姐李银多。

十三

李银多面前站着当年当过小偷的弟弟,他们在深夜里四处寻找他们的母亲。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离开家之后,她会去哪里?她是在县城走失了,还是去了几百里外的襄阳城?她如果在县城走失了,会在哪里?她如果真的去了襄阳,会在哪里?

弟弟站在姐姐面前。姐姐说有可能去了襄阳,弟弟说有可能。姐姐又说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不可能一个人去襄阳,弟弟马上说不可能。姐姐说有可能在县城丢了,弟弟说应该在县城。姐姐认为应该马上报警,弟弟说好。姐姐认为首先应该找报社和收容站这些地方,弟弟说对。

这个昔日追过拖拉机当过小偷蹲过大队部黑屋子的人,如今成了一个应声虫。在家怕老婆,在外怕姐姐。岁月让他五十多岁的脑壳上已有半头白发。近十几年来,他多次代表姐姐回乡看望母亲。他对母亲和章木匠的头发一直不变化感到惊奇。李巧猪对他这么快头发变白也感到不解。

你是个男人吗?这么多年你除了说好说是,你有什么用呢?你当年还敢偷东西,偷粮食偷树,这么多年,你怎么越变越没用?

李金多低着头,他承认自己没用。

有用没用,都是李银多管出来的。

当年弟弟不读书了,学会偷东西,成了乡里一害。李巧猪管不住了,把他交给正在县城读高中的李银多。李银多让弟弟过了几个月讨饭和捡大粪的日子,高中就结束了。

在省城上银行学校的时候,李银多又带着弟弟上学,成为学校的传闻和奇观。毕业后分配工作,李银多带着弟弟上班报到,也成为传闻和奇观。李银多上银行学校,让弟弟白天在周边做帮工,晚上到男生宿舍和男同学挤着睡。李银多上班分到单身宿舍,一开始让弟弟和自己住一间,后来全楼都是女职工,不方便,李金多也在单位有了宿舍,才分开了。

李银多工作后直到当上行长,一直想改变弟弟的生活境况。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大的起色。主要原因是李金多没有文化,只会干苦力。刚开始他想让弟弟读个夜校拿个文凭,弟弟读不进去;后来她想让弟弟去搞装修,弟弟不懂图纸,不懂计算。李金多会什么呢?他只是听话,干苦力,没什么用。

从弟弟交给李银多的那一刻,她就给弟弟规定了一条纪律,不许见李巧猪。这条纪律后来有所松动,变成没有李银多的同意不能见,到后来李银多慢慢当上银行官员又有所松动。每年春节,李金多可以代表他们姐弟俩到乡下去看望一下李巧猪。

李银多参加工作以后,最头疼的是弟弟的婚姻。李金多没有文化没有正式工作,却想找个城里人。他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近四十岁。李银多当上银行行长后,才有一个人看着她的面子嫁给李金多。快结婚的时候,女方居然不知道李金多在乡下还有一个母亲。大家都认为他只有一个姐姐。

李银多回到家里呆坐。她终于坐下来了。她的面前是李巧猪带来的那把怪椅子。她现在产生了心思观察它。她知道这把椅子和章木匠那把椅子合起来是一把鸳鸯椅子,之所以能分开,是章木匠和李巧猪两个人身高不一致,一个瘦高,一个平矮。椅子刚做好的时候出现一个矛盾,要么李巧猪脚下面垫一块砖头,要么章木匠蜷着腿坐。章木匠认为,李巧猪脚下面不能垫砖头,人坐着要接地气;李巧猪认为章木匠不能蜷着腿。

章木匠自有办法。

章木匠把一把椅子改造成了两把椅子,他从中间把鸳鸯椅子仔细锯开,变成了一把高低椅,但是中间鸳鸯树枝上的鬼脸图案却不变,只用一个。两把椅子怎么合一呢?他采用了凹凸技术,榫卯结构,顺,贴,连,空,错,一样不少。不用一颗钉子。椅子做好了,既可以合一,又可以分开。

这把椅子用上了章木匠一生的本事。章木匠在山上发现鸳鸯树枝的时候还在想做成了鸳鸯椅子谁坐。椅子做成之后,没想到他和李巧猪成了这把椅子的主人,他和李巧猪结成夫妻,共享了这把椅子几十年。

李银多在自家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转到李巧猪带来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她想比较两把椅子的区别。一个人能在椅子上真正坐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李银多,这位昔日最不喜欢坐下来的行长,现在不得不坐下来了。

退休前,她认为像她这样能力强的人,退了休也会很忙,单位还会有各种事情找她。谁知道并没有人来找她。又上一个行长,一套班子,按自己的运作方式在运作了。

她只好坐下来了。

李银多上班时期很少坐椅子。她创造的“无椅子工作法”在银行界传为奇谈,差一点作为经验在全省推广。李银多在银行系统从普通信贷员做起,一直做到县建设银行行长,还差一点调到市建设银行当行长,全得益于她这套“无椅子工作法”。

李银多多年跑存款,跑放贷,一直在银行里的主要业务部门。她是一个工作狂,是一个让竞争对手害怕的人。她跑存款的时候,年年是县银行系统的存款冠军;她跑放贷的时候,年年是放贷冠军。李银多的业绩是全县所有的同行都无法企及的。

她当科长的时候,全科提倡“无椅子工作法”,当行长时照样推广,把办公室和会议室的椅子全换成凳子。县级银行哪个行长不是特大的办公椅呢?只有她例外。

十四

孩子上学的时候他爸爸妈妈为寻找我的来历忙碌了一天,孩子放学以后一切归于平静,屋子里温暖祥和,热闹非凡。孩子在吃饭的时候问妈妈一些问题,让他爸爸妈妈惊奇。

孩子说,妈妈,舅舅小时候在乡下,追过拖拉机吗?

妈妈说,当然追过,拖拉机哪里是舅舅的对手。

孩子说,妈妈挨过姥姥的打吗?

妈妈想了一下,说,挨过打。我们那个时候,可不像你们现在,那个时候每个孩子都挨打。

孩子给妈妈做鬼脸,说,我还知道。

妈妈催他说。

孩子说,我还知道姥姥走丢了迷了路的时候,是舅舅去村口的牌坊把姥姥找回来的。

妈妈想了一下,应该有这事。孩子的舅舅最疼爱孩子,每次来都和孩子说笑,给他讲故事,难道是舅舅说的?

我还知道,孩子说,舅舅小时候偷过东西。

你怎么知道?妈妈紧张起来。她望着孩子爸爸。两个人又望着我。白天里他们分工,孩子爸爸到报社查找,孩子妈妈浏览网站。报社和网站收集了很多丢失老人、寻找老人和遇见迷路老人的消息。他们把我的消息发出去之后,立即有几个丢失老人的家庭和他们联系。孩子的爸爸妈妈希望我一天中间某个时段会清醒,会准确说出自己的家庭住址和子女情况,但我一直就这么自言自语。他们一天下来,毫无突破。

姥姥告诉我的,孩子说。

孩子的父母相互看看,他们又看着我。我坐在灯光下还在自言自语。

孩子说能听懂我说话,孩子的爸爸妈妈不相信。

我知道孩子能听懂。

晚上孩子缠着我让我讲故事,那就讲吧。孩子的父母也围过来听,但是他们听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他们不明白我在讲什么。

我继续讲我儿子。

我那个聪明可爱充满阳气的儿子啊,我那个可恨可恶爱偷东西的儿子啊,我管不住他了,他再偷下去怕是要坐牢啊。我只有把他交给他姐姐。

我把李金多交给李银多,李银多只用一招就把李金多降住了。

我不读书了,李银多说。

你为什么不读书?李金多大吃一惊。

你偷东西,要坐牢的,你坐牢我读书考学又有什么意思?

李金多想了一想说,那我不偷了。

李银多要李金多砸掉一截手指头发誓。

夜又深了,被窝里不需要热水袋,孩子热气腾腾,阳气十足,那就继续讲吧。

李金多不愿砸一截手指头,他在街头流浪。他讨过饭,当过小工,拉过板车,但从此再也没有偷过东西,为了能见到姐姐,他偶尔溜进校园。但是他姐姐李银多不见他。她一定要他一截手指头。

我儿子舍不得一截指头。毕竟十指连心。他在街头游荡讨饭。每天却在晚上想去看他姐姐。他趴在外面校园的栅栏上,看着里面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他知道他姐姐的脾气,没有这一截手指头,这辈子姐姐恐怕不会认他了。只过了几天,他就明白他姐姐是对的,他当乞丐讨饭,但是乞丐大多都偷东西。他和那些郊区的淘粪青年混熟了,淘粪青年们也都偷东西。学生宿舍的偷盗案大部分都是他们干的,只不过偷的东西太小太少。没有饭吃的时候,不偷东西是很难的,那只有断一截手指头了。

我儿子怀揣着一只手指,在校园外面走动,从灯光明亮一直走到深夜。他每天睡乞丐窝,几个乞丐偷了一只鸡烧着吃,他不吃,几个乞丐把他轰走。他只好又在校园外面走。他每走一段都把手指头掏出来看看。他哈着气扯那根指头,感觉到把那根指头扯得很长。他一直扯,感觉越来越长。他感觉指头就像菜园里的韭菜一样,在一节一节地生长变长。

黑夜又深了一截。黑夜是种在地里的东西,像山药、花生、麦冬,黑夜朝地里面一截一截生长。地心吸引拉扯着黑夜,所以夜越来越黑。

孩子睡着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

十五

李银多带着弟弟李金多走遍全县找李巧猪。他们去警察局,去收容站,去报社和网站。他们从白天找到晚上,从晚上找到深夜。他们开始找老人后,才注意到报纸、电视、网络和手机微信四处充斥老人走失的信息。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城市里,这么多人有老年痴呆症,关于防止痴呆老人走失的小办法小招数,报纸上微信上到处都是。

他们在城市的深夜寻找,看见环卫工人在清扫腐烂的树叶,看见出租车司机在路边打盹,看见医院门口有病人熬夜排队等专家号。他们在深夜里寻找到三个老人。第一个是女疯子,倒在一家百货商场门口,满头脏泥头发蓬松。第二个是老頭,手上戴着一个家里专制的手环,但是上面没有任何记号,他们打电话报了警。第三个差一点就是了,也是花白头发的女人,也是宽口布鞋,也是嘴巴核桃一样,但不是。妈是不会认错的,像是有点像,却不是妈。

他们在这个倒在地上的老女人面前站了很久。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李巧猪现在是不是也倒在某个街头。他们想把这个像他们母亲的流浪老人弄回去,但最后又没这么做。他们想立即走掉,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天气很冷,树上的枯叶偶尔往下飘,夜空中的寒气一股一股往下压。

离开这个老人的时候,李银多的弟弟李金多哭起来。

哭什么哭?李银多说。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说。

李银多在前面快步走,她弟弟李金多跟在后面,一溜小跑,他已经跑不动了。上午找到中午,他们没吃饭;中午找到晚上,他们又没吃饭。夜里他啃了一个面包,李银多没吃。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又哭着说。

李银多不许弟弟说,弟弟却又说,李银多一把抓住弟弟的头发,这个没用的弟弟也有五十多岁了,头发也已灰白。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无用的男人!你哭,你哭!你是个男人吗?

姐姐开始打弟弟。她用拳头朝弟弟头上打,朝身上打。弟弟不跑不躲,索性坐在大街上哭起来。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说。

姐姐不允许弟弟说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是她说过的。

当年在省城读银行学校的李银多赶回村里,看到李巧猪找章木匠后,彻夜不眠,整夜流泪,第二天早上匆匆返回省城,见到弟弟李金多后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没有妈了。

弟弟不相信。他们在那个暑假里赶回老家,家里面多了一个人。

章木匠和李巧猪开始忙,捉鸡择菜烧火,李银多和弟弟像客人一样看着他们忙碌。一大桌菜弄上来,李巧猪和章木匠一直劝他们吃,目光和口气里有讨好和乞求,但他们很少动筷子。饭后李巧猪和章木匠开始给他们收拾床,支蚊帐。都收拾好之后,他们却不在家里住。

他们要去一个亲戚家里住。

李巧猪流着泪劝他们留下他们都没留下。

亲戚家并不远,他们非要趁着暮色走。他們走到村口,远远地看着他们曾经住了多年的三间土坯房,在暮色中变成一堆灰影。他们仿佛不认识了,好像是别人家的房子,看起来那么陌生和别扭,看起来那么垮,那么丑。

弟弟李金多的眼泪流出来。

我们没有妈了,李金多开始哭。

李银多不让弟弟哭。但是她越不让李金多哭,李金多越哭得厉害。

李金多说,姐姐,我忍不住啊。

李银多在家里的椅子上又坐下来了。她太累了,没有力气找了。她的面前还是李巧猪带回来的那把椅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家里有几把椅子?一,二,没有了?在这个四室两厅的宽大的行长居室,只有两把椅子。大客厅里倒是有一组宽大的沙发,却很少有人坐。李银多曾经有一个丈夫,不过很早离婚成了别人的丈夫,她有一个儿子,现在在国外读大学。

让李银多想不到的是,她的儿子像她对抗李巧猪一样对抗她。他折磨母亲的第一种方式是不学习,第二种方式是不参加高考。

儿子高考的时候,李银多请假腾出时间来,要每天给儿子做饭,陪儿子看考场,儿子不干。这个看起来沉默腼腆得像个女孩的小伙子平时由保姆和家教带大,很少见到母亲。他记忆中母亲对他好的方式就是给钱。

李银多不知道孩子怎么了。她只好参照别人,把孩子送到国外。

孩子出国后每年飞回来一趟,帮母亲找对象。

所有的人都忌讳在李银多面前提这件事,儿子却逼着她办。两个人每年都要大吵一次,每吵一次,都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李银多需要一个丈夫、一个男人吗?单位里的人,客户、领导、部下,都觉得她似乎不需要。出门有司机,开会有秘书,早餐午餐都在单位食堂,每天都有饭局,她要丈夫要男人干什么呢?

你想让我和你姥姥一样,再嫁个二婚男人,让人说一辈子吗?李银多和儿子吵架的时候说。

你不如姥姥,儿子和她针锋相对。

十六

我儿子为他姐姐得到一件的确良衬衣和一双凉鞋,把一截手指头砸了,我讲给孩子听,他会相信吗?

我儿子向他姐姐发誓不当小偷了,哪怕讨饭挑大粪也不再偷东西。他姐姐要他砸一截手指头发誓。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她弟弟真给她拿了一截手指头过来了。

我儿子在砸手指头之前动了一个心思,他和几个淘大粪的小伙子打赌,他说如果有人给他买一件的确良衬衣和一双凉鞋,他可以把手指头砸了,那几个小伙子都不相信。那几个小伙子表面上淘大粪,其实他们抽空偷学生宿舍的东西,饭票菜票盆子碗,我儿子不参与他们,他向姐姐发了誓的呀。

他们的赌博在县城一中对面的河滩上进行。我儿子把左手放在一块鹅卵石上,右手举着一块鹅卵石。河滩上游很远的地方是公路桥,下游是铁路桥,两边是开阔的堤岸,岸坡上面长满了青草。天空灰白,云彩高远。几个淘粪的小伙子围观我儿子。

我砸了,他说。

你砸,一群人说。

你们要给我买的确良衬衣和凉鞋。

买!你只要砸,我们就给你买的确良衬衣和凉鞋。

我儿子望着灰白的天空,他在看一只飞过的麻雀,他的手指头很快就会变成天空的麻雀。一伙人以为他犹豫了。他们也朝天空观望的时候,我儿子开始砸了。

众人都尖叫了一声。

我儿子的手指头没有完全砸掉,骨头砸断了,筋还连着,红红的指头变得灰乌。我儿子大叫了一声。他捂着左手在河滩上跑。他跳着喊着朝下游跑,一口气跑到铁路桥下面,他才看清楚手指还有半截耷拉着,还没有砸掉。

夜已经深了,孩子睡着了,他浑身燥热阳气十足,他能听懂我在讲什么吗?

我儿子立即朝回跑。不行,他要当面向那一群人证明他砸掉了一截手指头。他不许他们反悔。反悔了一件的确良衬衣一双凉鞋怎么办?他跑回来的时候,几个人还在吃惊发呆。他又找到一块鹅卵石,把那截乌指头一下一下砸下来了。

夜又深了一截啊。

孩子的妈妈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做梦醒来?

我能听见他们在黑暗中对话。

孩子的爸爸说,这个老太婆长得真的像你妈吗?

孩子的爸爸没见过孩子的姥姥。孩子的妈妈奋斗到城里,正准备接母亲进城享福,母亲却在乡下积劳成疾死了。这个老太婆长得像不像孩子的姥姥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有几乎相似的故事:一个单亲母亲、一个奋斗的姐姐和一个调皮的弟弟。那些年那些事,哪一件不扯疼人心呢?

孩子的妈妈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接着讲吧,孩子。

我找章木匠的那年暑假,我没想到俩孩子回来了。我在吃饭的时候看见我儿子的指头少了一截。我想留他们住下来,我想问问他怎么回事,还疼不疼。我想抱着我儿子的手看一下,但是他们不给我机会。我们都把蚊帐放好了,床收拾好了,他们也不在家里睡。

我朝村路口上送,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在暮色中变小。我知道孩子们永远走了,永远走了。

我有好多话没说开,谁都不给我机会说。我想给儿子说,他砸手指头的那个时候,我的手指头也在疼,天空中有一只麻雀把他的手指头叼着飞过来了。

十七

李银多带着弟弟又在深夜里寻找母亲李巧猪,找到凌晨,李银多调转车头,沿着国道开到他们老家的乡镇,又沿着乡道的土路朝他们的老家开。

李巧猪会回到村里吗?

汽车沿着汉江缓缓慢慢地朝上游开,这条乡道几十年不变,没有人愿意投资翻修。这座两个地区交界的古老陈旧乡镇,因为交通不便,因为汉江流过,依旧古朴安静,它似乎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开发的热点。

那三间土坯房依旧在,门锁着,像一堆巨大的黑色坟墓。里面没有李巧猪!

李银多在门口走动,李金多在后面一步一步跟着。这个当年他们住过的地方,现在如此陌生和荒凉。房子是要人住的,没有人住的房子如同坟墓。李银多走过门前的大榆树,用手摸一摸。李金多以为姐姐会在当年她挨打的那棵榆树下面停下来,但是李银多没有停,她又走过一棵楝树,过了楝树之后,有一个空当,李银多蹲在这个空当里哭起来。

这里原来有两棵椿树,一棵是给李银多种的,一棵是给李金多种的。李巧猪在孩子出生那一年,找一棵红椿树来种,孩子长大了,树也长大了,孩子结婚的时候用红椿树做家具。

这两棵树在李银多结婚的时候都伐倒了。

李銀多刚参加工作第二年就结婚了,在当时属于早婚。李银多要结婚了,李巧猪和章木匠准备送一套家具。按照当时的时尚,五屉柜、穿衣柜、床头柜,八仙桌、茶几、椅子、凳子,甚至还送圆盆腰盆。李巧猪和章木匠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杂木,不要,杨木,不要,榆木,不要,他们砍倒仅有的两棵长了几十年的红椿树。红椿树天生有香味,天生防虫,天生高雅贵重。他们用最好的带有香味的清漆。他们在门口搭着棚子,日夜加班赶活。他们向来往的过路人炫耀,说在县城银行工作的女儿要结婚了。但是等到即将结婚发亲的前一天,李银多赶回来说不要他们的家具。

李银多随车带回来几把椅子,红软皮坐垫,钢支架椅子,时尚,高雅,鲜艳。李银多看着堆在门口棚子里的一堆家具,充满鄙视。她用脚踢踢柜子,踢踢盆子,踢踢桌子。不要!不要!

这是好东西。章木匠说。

李银多不理章木匠,她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说话?这个男人是谁?她的目光越过他略弯的腰背,感觉他是一把要散架的椅子。

李巧猪夜里给李银多解释,反复介绍章木匠的手艺,介绍红椿树的好处。这两棵红椿树原来是给姐弟两个人准备的,现在都砍倒给李银多一个人。但是李银多不要。

第二天早上,要发亲的时候,李银多突然宣布,结婚现场章木匠不能去参加。

李巧猪看见章木匠身子摇晃了一下。

当时章木匠撑不住了。接亲的汽车走了之后,他望着一堆家具发呆,他坐下来吸烟,一支一支烟吸着,一直起不来。

他坐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起来的时候,他身子撑不住了,一头栽下去。

李银多上的是银行学校,工作又在银行。银行是干什么的?银行是管钱的。李银多上银行学校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总爱围着李巧猪家门前的大榆树坐。那时候乡里没有一家银行,刚开始有信贷员。人们刚刚土地承包到户,人们对银行还很陌生。银行里的人每天枕着钱睡觉吗?人们互相问,都不知道,有人肯定,有人质疑,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为了搞清银行里的人是不是枕着钱睡觉,李巧猪在乡亲们的怂恿下到省城看望女儿。李巧猪坐车赶到省城,还好,省城只有一个银行学校。一个更大气开阔更威风凛凛的大门,一个更大的和汉江沙滩一样大的足球场。李巧猪在学校大门口徘徊了整整半天,她没有勇气进去。她觉得自己太寒碜了,太无用了,太没有眼光了。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她居然看不出来,她居然不想让女儿上学而让儿子上学,她居然用刺条子打她。她觉得无脸见人。

她要寻找一个机会给女儿道歉。

她要寻找到的机会,就是在女儿结婚的时候,给女儿做一套红椿树家具。

在李银多拿到省银行学校通知书的时候,李巧猪就准备给女儿道歉。农村人道歉不是凭空口说的,总要做件什么事才行。李巧猪想做件什么事呢?她去找村长,想组织一个锣鼓队欢送女儿上学。原先村子里有人上学当兵招工,村子里都要敲锣打鼓,一家的喜事成为全村的喜事。但是李银多考上学的时候,村子里准备分田到户,集体生产队即将解散,人心散了,很难组织起来。李巧猪天天去求村长,等李巧猪张罗好,锣鼓队集中在村口牌坊时,李银多已经悄悄离开了。

她不给李巧猪一个道歉的机会。

李银多工作中也经历过一个磨难期,她差一点晋升为市建设银行行长,她没想到,她最终没有成功,原因却是因为椅子。

那个时期刚好章木匠在县城里干活,他给一个在县城里投资的台湾老板修大班椅。那个台湾老板多重视他的大班台和大班椅?别的东西都可以在内地买,在内地置,但是大班台和大班椅却要从台湾空运过来。他的大班椅在台湾坐了多年,坐出了感情。没想到他的大班椅在空运中受了损,腿折断了,他四处寻找一个不用铁钉就能维修椅子的老木匠,最后找到了章木匠头上。

章木匠在县城里干活,听说了李银多的消息。

几乎是一夜之间,县城的工业园里招商引资弄来的那些老板,受金融危机的影响,一个接一个跑了,留下一些空厂房和一些烂摊子。那些老板里面当然有李银多所在银行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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