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贼

2017-09-07 18:54张翎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9期
关键词:福利院卡尔

作者简介:

张翎,作家,现居加拿大多伦多。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余震》《金山》等。

May躺在小床上,睡得很沉,也很安静,手脚微微蜷曲着,像一头僵卧在冬日残枝上的虫子。祈雨坐在床前看着她的睡姿,心猛地抽了一抽,便忍不住拿手去探她的鼻息。探着了,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动作,祈雨一天里会重复好几遍。这阵子May总是嗜睡,祈雨的心,就时时刻刻地绷着,总怕她一睡就睡过去了。

“小祖宗,你好歹,弄出些响动啊。”祈雨喃喃地说。

祈雨一抬头,就看见了May床头挂的那张油画,眼睛像被蜂子蜇了一下,眼皮不禁噗噗地扯了起来。那画是萝瑞塔在一家旧货店里淘过来的古董,从右下角一个不太清晰的签名断定,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的遗作,想来值几个钱。她是一家物理治疗中心的老板,萝瑞塔挣的钱不比在银行任职的丈夫卡尔少。不过萝瑞塔挣来的钱,多半还没经过口袋,就已经花出去了——通常在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上,比如这张画。

这画说不上是人物画还是风景画,因为上面有人也有景。大约是年头的缘故,天和云的颜色都有些发乌。一个小女孩捧着一束滴着露水的石竹,行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女孩的裙裾和辫子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在当年极有可能是酒红,只有石竹的颜色似乎还明艳。萝瑞塔决定买下这张画,是因为画上的女孩和May年岁相仿。但祈雨看见的却不是那个女孩,也不是石竹,也不是天空和云彩,甚至不是那条朦胧蜿蜒的小径。祈雨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径尽头那一排影影绰绰的墓碑。小時候阿妈曾给祈雨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男孩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走进了墙上挂的一张画里去,就再也没有走回来。从那以后,祈雨就见不得床头有画。

明天吃早饭的时候,趁卡尔和萝瑞塔还没出门,要跟他们说一说这事。祈雨暗想。

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乡里人的迷信,睡眠时魂魄容易走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祈雨在心里费力地组织着这几个英文句子。可是没用。这几个月在培训班和在May家里积攒起来的英文单词,她原以为能勉强凑齐一个连队,临上阵了却发现溃不成军,只剩下几个游兵散勇。它们被她拉过来扯过去,排成各样的队形,拼来拼去却只够拼成一句语法和语气都夹生的话:“挂,那张画,不要。”这句话经过她破绽百出的口音的演绎,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请求、建议或者商量。她的嘴笨,耳朵却不笨,耳朵知道嘴不知道的事。耳朵知道那句话压在舌头之下时还仅仅是缺乏教养,而走出舌头之后便是无理粗鲁。

May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祈雨早就知道。在第一次面谈时,萝瑞塔就把一张工工整整地写着一串英文单词的纸交给了祈雨。“动脉导管、三尖瓣、紫绀……” 借着字典,祈雨查出了这些单词的意思。祈雨懂了,却又没有全懂。祈雨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May的心脏里,有些零件出了差错,需要大修。

May不是领养机构以次充好硬塞给卡尔和萝瑞塔的残货。从一开始,卡尔两口子就已经清楚地了解了May的病情。“邱小梅送到福利院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估计这是她亲生父母抛弃她的原因。”领养办公室的人告诉他们。邱小梅是May在福利院时的名字,因为她是被人用一根绳子束在福利院门前的一棵蜡梅树干上的——那时她已经会走路了。而她的姓,则来自福利院最大的私人赞助商邱先生。邱小梅来到加拿大后,卡尔和萝瑞塔给她取的名字是梅·邱·史蒂文森-肯尼迪(May QiuStevenson-Kennedy), 史蒂文森是萝瑞塔娘家的姓,而肯尼迪是卡尔的姓。

卡尔夫妻保留了May的中国姓名,因为他们觉得那是May身上几乎唯一一样和她的身世相关的东西。每一次祈雨看到May证件上印的那个长长的姓名,心里就生出些隐隐的凄惶。那连成一串的三个姓,其实哪个也和May的血脉没有一毛钱的关联。它们压在“May”这个只占了一个音节的短名字上,简直像三座山。May的身子骨瘦小,怕是撑不起那样的重量。

“依据你们的家庭条件,你们应该是最适合领养邱小梅的人——你们有能力给予她最好的医治,让她有第二次生存的机会。”领养办公室的信里说。就是这句话,让卡尔和萝瑞塔在一个健康的两岁女婴和身患重病的邱小梅中间做出了最终选择。

“最近……脑子……”

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祈雨听见客厅里有一阵低沉而模糊的说话声——是卡尔和萝瑞塔。祈雨的耳膜网眼粗大,上面只留得住几个加重了语气的词。

“对不上……”萝瑞塔说。

“要不要,我…… ?”卡尔问。

“已经……三遍了。”萝瑞塔说。

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有人在翻动纸张。

祈雨知道卡尔在帮萝瑞塔对账。

萝瑞塔的办公室主任兼财务秘书姬娜在休年假,这三周里,每一周的诊所入账都得萝瑞塔自己存入银行。每周四下班后,萝瑞塔会把一个装着一周入账的大牛皮纸信封从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取出来,带回家里,在次日早上银行开门时入存——银行离家不远,萝瑞塔不想一路开到诊所取了信封再折回来。前两周萝瑞塔在诊所核对好的账目,第二天到了银行才发现出了差错,所以这次她决定在家里再最后核对一次。

“两百八十二元 ……”卡尔说。

“奇怪……数目。”萝瑞塔说。

祈雨猜测账目又没对上。

“明天……保险箱 …… 再查……”卡尔说。

即使背对着自己,祈雨似乎也看见了萝瑞塔上唇咬住下唇的模样——那是萝瑞塔自责时的惯用表情。

“……号码……也找不见……”萝瑞塔说。

“仔细,想想 …… ”卡尔提醒道。

卡尔的声音依旧耐心,但祈雨听得出来,那耐心已经磨破了一层皮。

“记忆……筛子……”萝瑞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下周……约……”卡尔的声音渐渐接近耳语。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时,May的身子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梦里被谁推搡了一把。祈雨以为她要醒,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捏住祈雨递过去的两根手指头,又睡了过去。祈雨怕May睡得不安生,又怕May睡得太安生——May睡眠里发出的每一个动静,仿佛都在给祈雨提着醒:没事,我活着,你安心。

May六周前刚刚动了心脏手术,回家才八九天。手术耗了九个半小时,出来时主刀医生的手术衣里外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医生说手术总体是成功的,只是病情太复杂,预后一时半刻还说不准,得看术后半年的康复状况。祈雨听了心里暗暗打了个哆嗦。在当涉外保姆之前,祈雨在医院里做过一年护工——当然是在中国。祈雨听过很多医生说同样的话,而被医生这样说过的病人,有好几个都走了,就在她眼前。她怀疑世界上的医生都相互通过气,该对家属说什么样的话,都参照过同一本教科书。

她看不见May的心脏,也看不见医生到底在里边打过了什么样的补丁。可是她固执地相信心脏也会说话——心脏是通过嘴唇和指甲来给人递话的。从May出院那天起,祈雨就时时刻刻地盯紧着May的嘴唇和指甲,观察着颜色的变化。她盯得太紧,看得太久,渐渐,眼睛就麻木了,再也看不准粉红和青紫之间那三千六百层细微的差别。她也不明白,光线怎么会如此恶作剧,和颜色玩着变幻莫测的游戏。有一回她以为在May的嘴唇上看见了恶兆,慌慌张张地把萝瑞塔喊进屋来。萝瑞塔拉开窗帘,拧开灯,看过孩子之后,笑着拍了拍祈雨的肩膀,说做过手术,就不会再出现紫绀了,你得相信医生。你太紧张了,这样的情绪传给May,对她的康复不利。别以为孩子不懂,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祈雨听了叹了一口气,心想再这样下去,她也要得心脏病。

唰啦,唰啦,唰啦。

暖气启动了,暖器口出来的风在吹拂着挂在屋角的那条横幅。天虽然已经是五月了,却依旧有些阴冷,室内的气温调设在22度的恒温上,医生说那是人体感觉最舒适的温度。横幅是由五个粉红色的气球吊起来的,中间画着一颗红色的心,那是前天给May过生日时布置的。听福利院的人说:May被丢在福利院门前时,身上穿的那件夹袄的口袋里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出生日期。按照那张纸条上的说法,May今天应该是五周岁零两天,比祈雨自己的女儿阿玉小十二天。

两个几乎同样大小的女孩,命咋就能如此不同?阿玉躺的不是樱桃木雕花小床,阿玉的床头也不会有一张落了款的油画(所以阿玉不用害怕梦里会走失在某条小路上),阿玉的身上,也绝不会穿着一套绣着名字首字母的丝绒睡衣。阿玉没有自己的房间,阿玉绝不可能睡在22度的恒温之中。阿玉整个冬天都和她阿爸挤在昌平的一间小平房里,靠烧小煤炉取暖。阿玉的五岁生日,祈雨不在身边,她只吃了一牙巧克力蛋糕草草了事。她阿爸舍不得买一整个蛋糕,他们得把每一块钱都捏出水来,尽快凑足那十二万元的费用,让阿玉赶紧进入京城那家专给人工耳蜗术后儿童设置的语言康复中心。

这阵子祈雨的耳朵里老呱啦呱啦地响——那是时钟的聒噪声。医生说每耽搁一天,阿玉正常说话的可能性就会减少一分。那时钟不仅在刮祈雨耳膜上的肉,也是在切阿玉嘴里的舌头。祈雨觉得日头每升落一回,阿玉的舌头就被多裁去一小片。May的一辈子只是开坏了一个头而已,卡尔和萝瑞塔是等在May路上的贵人,他们把走歪了路的May劫下了,把她的命重新扳回到正道上来。May终将熬过这个烂糟糟的开头,长成一个健壮快乐、想什么就能得着什么的大人。而她的阿玉呢?阿玉没有贵人等在路口,阿玉的每一寸路都得赤着脚踩在泥泞的地上苦巴巴地走。终其一生,阿玉的脑勺上将裸露着一个丑笨惹眼的人工耳蜗接收器,做阿妈的,一辈子都得想着给她买什么样的头巾和帽子。无论阿玉怎样努力学说话,她将无可更改地比别人短着一截舌頭。爱上这样女孩的男人,大概只能是个瞎子。

可是阿玉生下来的时候,却是一个看上去完全健康的孩子啊,哭声震得天花板唰唰掉渣。从月子里起,阿玉发出的任何响声,比如喷嚏、比如打嗝、比如呼吸、比如哭喊,都气壮如牛惊天动地。大家都说这孩子心力格外强壮,没人想得到她仅仅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而已。阿玉到了四岁还不会说话,要什么东西时只会跺脚狂吼,一直吼到额角上杠出青筋。祈雨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太担心,因为阿妈告诉过她:祈雨自己也是在五岁时才开声说话的。真正让祈雨警觉起来,是去年过年,邻居的孩子放了一个大炮仗,就在离阿玉一尺远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吓得四下散开,而只有阿玉纹丝不动。第二天祈雨立即带孩子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诊断是严重先天性耳聋,两耳的平均听力损失程度都接近九十分贝。医生说必须立刻去京城做人工耳蜗手术,否则会错过学习语言的最佳年龄。

为十七万元的手术费,祈雨和丈夫已经厚着脸皮找过了多家亲戚朋友。如今亲友们见了他们就像躲瘟疫,他们已经借贷无门。术后语言康复训练的费用,他们只能靠自己挣。有一天祈雨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一则招聘涉外保姆的广告,工资是她在京城做护工的三倍。祈雨想起自己读中学时曾经是英语课代表,就壮着胆子去报了名。

中介给祈雨安排了几次面谈机会,都没有被录用,后来她就遇见了卡尔夫妇。那次中介给卡尔夫妇推荐的人选,除了祈雨之外还有另外七位。祈雨能在八人中胜出,根本不是她那几句烂得像破棉絮般的英语,而是因为阿玉。卡尔夫妇听说祈雨有一个和May同岁的残疾女儿,觉得祈雨比一般母亲更理解病童心理,会有更多的耐心。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是祈雨的老家是在May被收养的那家福利院附近,祈雨和May说的是同一种方言,沟通起来会有许多便利之处。卡尔夫妇暗暗抱着一丝希望,兴许祈雨能逗引May说出一些关于生身父母的信息——毕竟May被扔在福利院门前时,已经快四岁了,兴许能记得些小时候的事情。“May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权利。”在见第一面的时候,萝瑞塔就这样告诉过祈雨。这样的话,后来卡尔和萝瑞塔都反复说过,祈雨听是听懂了,却感觉是真正的外语。

“阿嬢。”

床上的May突然踢蹬开被子,咚的一声坐了起来。

“嬢”是祈雨老家方言里对女性长辈的统称,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姨”。在福利院里,孩子们对保育员一概叫阿嬢。所以May在第一回见到祈雨的时候,一开口就喊她嬢。

May坐在床头,脸颊上泛着乍醒的潮红,两眼满是惊恐,鼻翼微微地抽搐着——这就是May的哭法。见过阿玉惊天动地的哭相,祈雨几乎无法断定May是否真的在哭,直到她看见了眼泪。福利院的规矩大,在福利院呆过的孩子,胆子都小。

祈雨把May抱过来,坐到自己身上。May的身子很软,软得像发得太过的面团。May的鼻尖湿漉漉地顶着祈雨的心口,呼吸在她的胸脯上凿下一个个温热的洞眼。

“阿玉,莫怕,嬢在。”祈雨轻轻地拍着May瘦骨嶙峋的背,轻轻地说,说完了才猛然醒悟,她叫的是女儿的名字。

“Rain, 我可以进来吗?”有人在轻轻叩门。

这就是洋人的规矩。这里是她的家,门又没有关严,可是每一次萝瑞塔进祈雨的屋之前,都会先敲几下门。

早在生出领养一个中国孤儿的念头时,卡尔和萝瑞塔就已经开始学习中文。只是洋人的舌头硬,绕过来绕过去怎么也发不出汉语字母里Q的那个音,最后只能按照祈雨名字里那个“雨”字的意思,管她叫Rain。

“May睡得怎样?乖不?”萝瑞塔问。

“大概做了个,坏的,梦。”祈雨想说的是噩梦,可是祈雨搜遍了脑子,发现她的英语单词库存里没有这个词,于是她临时抽调上了“坏”和“梦”两个字。

“Rain, 我和卡尔都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在电视遥控器上裹保鲜膜。”萝瑞塔说。

“怕脏,手,油。中国家里,都这样。”祈雨说。

萝瑞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加拿大没人这样做,遥控器又不是食品,脏了擦一擦就是了。”

萝瑞塔的话说完了,却不想走。祈雨不用抬头,凭硬木地板上那个斜长的影子,就知道萝瑞塔还靠在门上。她还有话说。

“马利森医生对复查的结果很满意,所有指标都正常。现在可以带May做些轻微的户外活动,比如去公园散散步,坐坐秋千,只要速度不太快。”

这话在复查回来的当天,萝瑞塔就已经对祈雨仔仔细细地重复过了。萝瑞塔是个干练的人,萝瑞塔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她能一遍说完的话,绝不会重复第二遍。祈雨明白,萝瑞塔之所以啰嗦,是因为萝瑞塔在为真正想说的那句话铺着路。

“Rain,我想问你,一件事。”终于,萝瑞塔迟迟疑疑地开了口。

片刻的沉默之后,祈雨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想问,那个信封里的事。”

祈雨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从萝瑞塔敲门的那一刻,不,从卡尔伏在桌子上帮萝瑞塔对账的那一刻,她就想到了那个问题迟早会来的,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已经把回话想好了。

萝瑞塔的嘴半张着,嘴唇颤了几下,似乎是想合拢,又似乎是想打得更开。

“哦,不,天哪,Rain,你想到哪里去了?信封的事和你完全无关。我只想问你,看没看见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

祈雨绷得很紧的身子猝然松弛了下来,她一下子觉出了累。今天一天,她的心脏在一松一弛中已经抽过了几次风。

“什么样的纸?”她疲惫地问。

“上面记着一个名字,尼尔逊,还有一个区号是905的电话号码。”

祈雨闭着眼睛,蹙紧眉毛 ——这是她寻找东西时的习惯。别人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她的眼睛除了眼睛之外,还是脚,甚至是手。她得把白天经过的每一个角落都像地图似的归整铺展到脑子里来,用眼睛里的脚细细走一遍,再用眼睛里的指头掸去上面的灰,看能不能翻到那張埋得很深的纸。

“你仔细想想,因为那个号码很重要,对你。”萝瑞塔说。

“我?”祈雨惊讶地睁开眼睛。

“是的,你。尼尔逊先生是我们这个辖区的国会议员,我们想请他为你写一封信,一封呈情信,给北京的使馆。他的话很管用。”

看到祈雨一脸茫然的样子,萝瑞塔知道她没有完全听懂,就换了几个简单些的词。

“就是,让这位议员先生,跟大使馆解释,你的情况,请求,帮助。”

“使馆?为什么?我的签证,出问题了吗?”祈雨惊惶地问。

“Rain,是这样的,自从,你来了之后,我们心里,都不,嗯,不很舒服。”

这是卡尔的声音。祈雨不知道卡尔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祈雨才醒悟过来,卡尔在说中文。卡尔的中文和祈雨的英文一样烂,一个句子被剁成了好几段,每一个断茬上都留有生硬的毛边,把空气拉出丝丝条条的伤痕。卡尔其实是想说“不安心”的,但他的中文疆土太过窄小,他几步就踩上了边界。他并不知道在中文里“安心”和“舒服”两个词中间,是一个不太工整的等号,那样的等号有时会领人进入险象丛生的歧途。

“为什么?”祈雨的眉毛警觉地竖立了起来。

“因为,我们觉得,我们家,有贼。”卡尔磕磕绊绊地说。

“贼”。

对,卡尔说的就是“贼”。

祈雨听见了自己身上格格的响动,起初她以为是骨头,后来才明白是牙齿。她的上下排牙齿在当当地相撞着——那是她的愤怒在寻找出路。

“我,不是,贼。”她听见她的声音在挤出两排相互厮打的牙齿时,也在格格颤抖。

“哦,天,不是这个意思。”卡尔捉襟见肘的中文终于撞到了南墙,头破血流,他无可奈何地退回到了英文。

“我是说,我们,我和萝瑞塔,都从你那里窃取了最宝贵的东西。为了May,我们窃取了你跟你女儿在一起的时间。你的女儿,现在应该是最需要你的时候。”

“所以,我们想申请你女儿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和这里的病童医院联系好了,你女儿来了马上就可以进入语言康复训练。只是遗憾,得先从英文开始,以后再慢慢学习中文。”卡尔说。

“…… 免费…… 人道主义…… May……作伴……”

卡尔的声音渐渐地像烧过了的纸钱那样飘浮在了半空,单词和单词之间失去了相互牵连的纤维,成为互不相干的残片。祈雨听见了,却没有听进去。

“所以,Rain,你得仔细想一想,有没有看见尼尔逊先生的电话号码。”

萝瑞塔拍了拍祈雨的肩膀,祈雨这才回过神来。

“尼尔逊先生很忙,你很难直接和他说上话。我打听到了他的手机号码,你知道这有多难。一个手机号码可以绕过秘书,绕过电话录音,节省多少时间——他的约会现在已经约到三个星期以后了。”

“我们本来是想拿到信再给你一个惊喜的,现在只能求你帮忙了。”

祈雨闭上眼睛,眉头再次蹙成一团乱线。可是没用,无论她多么急切地呼唤,地图不再出现。白天走过的那些房间角落,在她的脑子里猝然失去了线条和形状,变成一坨坨模糊的泥浆。她的眼睛不再是脚,也不再是手。她的眼睛甚至也不再是眼睛。

祈雨睁开眼睛,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怪你,这张纸条极有可能还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 萝瑞塔说。

“我连写在什么纸上都记不清楚了。最近记忆经常出错,卡尔建议我看专科医生。”

卡尔夫妇走后,祈雨两脚踩在床沿上,身子拱缩成一头虾米。直到听见轻轻一声呻吟,她才醒悟过来怀里还团着May。她觉得脸上有些刺痒,拿手一抹,才发现是眼泪。

第二天早上,待卡尔和萝瑞塔上班之后,祈雨领着May出门散步。卡尔的家在一条缓坡上,从坡上走下去有两条路,左边一条通往公园,右边一条通往街市。May一出门便往左走,那是她走得最熟的路。

“乖,咱们,去公园荡秋千。”祈雨说。

祈雨的嘴是这样说的,可是祈雨的脚却没听嘴的,她牵着May拐上了右边的那条路。其实她的脑子和她的脚早就串通好了去哪里,只是她的嘴不知情。

“秋千。” May轻轻扯了扯祈雨的手,怯怯地表示着抗议。

“好,好,公园,秋千。”祈雨心不在焉地应承着,脚仍然在走着自己的路。

天依旧是阴沉的,太阳只是云层之间一些隐晦的光影,但风已经失去了牙齿,吹在脸上隐约有些暖意。街边的枫树芽叶已经撑开了手掌,樱花粉粉白白地落了一地。

“你姐要来了,你欢喜不?”祈雨低头问May。

May抬头看了她一眼,一脸茫然。

“姐是谁?”

祈雨忍不住笑了:“来了你就知道了。”

祈雨嫌May走得慢,就一把抱起了May。这不是祈雨第一次抱May,当然,每一次她都是背着萝瑞塔的——卡尔和萝瑞塔都觉得五岁大的孩子早已过了被大人抱着走路的年龄。可是今天第一次,祈雨觉出手臂上的这团肉有了重量。

“嬢疼你,你疼姐,好不?”祈雨对May说。

May没应声。May的眼睛在看着别处。顺着May的目光看过去,祈雨看见一棵杉树的枝杈上歇着一只松鼠。松鼠很小,还是个皮毛稀疏的嫩娃子,身子趴在树干上,双手团在胸前,似乎捧着一颗松果。

这里的松鼠多得像麻雀,萝瑞塔的后院里常常可以看见它们成群结队地撒欢。只是这只松鼠不太一样——它的背上,骑着一只红脯的鸟儿,也是个雏儿。松鼠不动,鸟儿也不动,像是怕吓着彼此。

May咕地笑出了声。

两人走到街上,右手边第三家铺子,是一家花店。祈雨放下May,推門进去,门铃叮咚一声,从柜台后边站起一位白人老太太。

“早安!”老太太说。

祈雨一辈子既没收过花也没送过花,一进花店她有点蒙。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花:玫瑰、石竹、百合、向日葵…… 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都包在透明挺括印着花边的塑料纸里,五颜六色的,哪一捆都好看,哪一捆都贵。

祈雨不知道该选哪一种。

老太太走过来,和善地问:“给谁买的?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出点主意。”

祈雨指了指站在地上的May:“给她的妈。”

老太太呵呵地笑了,说我还以为你就是她的妈呢。

祈雨摇了摇头。

“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吗?”

祈雨又摇了摇头。

“我可以把各样的花都挑几朵,混成一束。这样,什么都有了,颜色也丰富。”老太太提议。

祈雨点了点头。

“你的预算是多少?”老太太问。

祈雨没说话。老太太猜想她没听懂,就换了个说法。

“你准备,花多少钱?”

祈雨伸出五个指头。想了想,又收回两个。

“三十。嗯,三十也可以是挺漂亮的一捧。”老太太说。

老太太开了屋角里的冰柜,从水桶里挑挑拣拣了一小会儿,出来时,手里就捧着一个用深紫和浅紫两样颜色的塑料纸包成的花束。

老太太从墙上扯下一条白色的缎带,在塑料纸外边系上一个蝴蝶结,又用剪刀的刀刃在缎带的尾巴上轻轻一刮,瞬间有两股白色的波纹从刀刃之下流泻出来。

“我可以问,是什么场合吗?需要我给你写一张卡片吗?”老太太把花捧起来,举得远远的,像是在端详一个她亲手穿戴停当准备出门见客的孩子。

祈雨一怔,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祈雨接过那捧花,凑到鼻子跟前闻着。每一朵花都从塑料纸里伸出脖子,争相用舌头舔着她的鼻尖。哪一根舌头都是湿的,哪一根都香。

祈雨搂着花,领着May走到街上。云破了,太阳挣出半张脸来,天一下子就热了。满街都是割草机的轰隆声响,空气里充满了青草的气味。

“这儿咋就没有春天呢,一下子就是夏天了。”祈雨对May说。

“秋千。”May扯了扯祈雨的裤腿,犹犹豫豫地说。

祈雨这才想起了应承过May的事。

“秋千,嗯,秋千,我阿May啥都能忘,就是忘不了秋千。”祈雨轻轻拧了拧May的脸蛋。

“冬瓜滩,秋千。” May含混不清地说。

祈雨的心突然停跳了一个节拍。她蹲下来,把May搂过来,夹在两腿中间。

“阿May,你刚才是说,冬瓜滩?”她急切地问。

May被祈雨的样子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嗫嚅地说:“冬瓜滩,哥哥,秋千。”那神情怯怯的,仿佛在遮掩一个已经被大人拆穿的谎言。

天。祈雨直起身来,腿有些软。

冬瓜滩。

她小姑子嫁过去的那个地方叫新泽,小姑子说起过新泽边上有条河叫冬瓜滩。莫非,May是那里的人?

或许,May家里还有一个哥哥。

“赶紧回家,给你妈打电话。”祈雨抱起May,急急地走上了归家的路途。

花铺里,老太太在接待一个挑花篮的顾客。打开收款机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刚才收进来的那张五十元纸币上,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字。那是一个叫尼尔逊的名字,还有一个以905区号开始的电话号码。字迹很小很潦草,斜穿过纸币的左上角,遇到那块枫叶标记的时候,抖了一抖,然后跳了过去。

“上帝,不知道这号码,是不是很重要。”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

她捏着那张纸币跑出门来,四下张望,可是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那个领着一个不是她女儿的女孩子、说话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国女人。

选自《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8期

原刊责编 冯祉艾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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