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变形记

2017-09-07 19:25郭曼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9期
关键词:麦冬荔枝城市化

郭曼

邓一光曾说:“城市不乏另一种隐结构中的森林、河流、草原和沙漠,不乏遮天翳日、浪淘风簸、一碧千里、动物凶猛。”的确,城市是一套生态系统,不同的人处于食物链的不同环节,上演着不断翻新的戏码。读过邓一光作品的人大都会明白,这里的城市具象化大抵就是他笔下的深圳。数量庞大的人们自五湖四海拥向深圳,希冀在这座包罗万象、瞬息万变的城市完成自己生命的华丽转身,这些人类奋斗史构建了城市的进化史,然而,城市进化史又多多少少诱发他们肉体和精神的扭曲及变形。生活在城市的人们,不仅是在为自己活着,在某些因素的催化下,他们注定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些人,当然,不仅仅是人类,还有动物、植物、花盆、建筑及其他。

本期小说《坐着坐着天就黑了》,邓一光依然把人物故事匯聚在南方的都市。这座城市曾经充满活力,成为大量内地人向往的地方,那里有梅林水库,有梅林公园,有龙尾路,还有荔枝……很显然,文章所指依然是深圳,作者的隐晦无法掩饰这座城市的魅力及其特殊的文学书写价值。除了深圳之外,邓一光还提及了另外一个大都市——武汉。小说中两位男性主人公其中一位从内陆武汉迁徙至深圳做保洁,另一位从内陆麻城迁徙至深圳做保安,两种不同的生活轨迹及变化路径产生于不同的生存状态,不同的人生信念也造就了完全不同的人物命运,最终在深圳这座大熔炉得以交汇碰撞。

麦冬,一名保洁员,在此之前是生活工作在武汉的一名正义凛然的人民警察,婚姻失败后,独自抚养女儿荔枝。麦冬无法向年幼的荔枝解释他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用暴力手段尽可能多地解决掉麻烦。每天晚上,荔枝总会在门口等待晚归的麦冬。五岁以后,荔枝不再和人说话,时常把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弄破,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自虐的忧伤,想以此来换取麦冬更多的守护。这是在城市化进程中,人民警察麦冬注定面对的命运。麦冬听从命运,他必须要侦破特大刑事案件,必须要替挨了枪子的战友出口气。他也决心挑战命运,做荔枝的守护者,做一个好父亲,却没能做到。侦破失手,他开始陷落,用廉价的玻璃葫芦瓶吸食冰毒,身上布满了令人呕吐的针眼,后来,一辆泥头车从荔枝身上碾过,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

麦冬是城市化进程的守护者,同时也是牺牲者,牺牲了自己,也牺牲了女儿,麦冬的故事是千千万万城市家庭的缩影——工作繁忙,婚姻破裂,孩子失语,内心孤独……麦冬面对生活,不知所措,一位父亲,变形成了扼杀女儿的恶魔,于是,他逃离了这个城市,来到能够守护荔枝的城市,甘愿成为一名另类的城市守护者——清洁工。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无形中却还是沦为了正在实施“变形”计划的杨铿锵的杀人帮凶。

作为一位老资格的保安,杨铿锵在保安公司有良好的星级记录,有公益心,看见谁有困难都忍不住伸手帮忙。但只有他的教员麦冬知道,杨铿锵给人帮忙的时候,身体里活着一位虚拟的大富翁,内心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存在感。

杨铿锵出生在麻城,上初中那年,杨铿锵和哥哥完成了头一次对女人身体的探秘。女孩告发了他们后他们被学校开除,在挨了父亲的一顿痛揍之后,哥哥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为了这个,他非常愤怒,发誓要让哥哥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要成为成功人士,成为真正的富翁。杨铿锵来到了这座城市,辗转反复,终究一事无成,城市让他的梦想幻灭,城市也让他最终选择了“奇迹”——努力学习让自己成为大富翁。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来实施这个变形计划,他认为只要有足够的决心和毅力,总有一天,他会从自己的身体中消失,化身成另一个人。他是一只等待配型的知更鸟,最终,配型成功,他取代了一位富翁,这个急速的变形踏在无辜者的肉体和生命之上。而这个过程,是在对他一知半解的麦冬的协助下完成的,一个一心维护城市秩序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一名犯罪分子扼杀了城市的文明,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

杨铿锵是想要改变自己去创造历史的人,而麦冬是不肯从人生失败中走出来的人,他俩在“生存还是死亡”的城市进化十字路口注定要分道扬镳。麦冬拒绝自新,对命运毕恭毕敬。而杨铿锵相信奇迹,原本孱弱的内心在拒绝外部力量主宰的过程中日渐强硬。

无疑,在急遽的城市化进程中,他们都失去了自我。虽然杨铿锵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变形计划,但这是建立在人格的扭曲和对文明的反叛之上的结果,放弃通过合理的奋斗和累年的经营来实现自我价值,用冒险和走捷径快速成为“成功人士”,用以摆脱普通人逼仄的生存空间。杨铿锵,就是众多在城市化进程中缺失自我而走上不归之路的“奋斗者”的缩影。

至此,杨铿锵和麦冬又形成了城市化生物链上最紧密的闭环。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讲述了城市化进程中另外一类无处安放的灵魂。

她,是麦冬唯一的女人,他们太爱对方,他们拼命守护爱情,他们害怕从对方的世界里消失掉,或者对方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掉,他们被这样的害怕所困惑,于是关闭了所有的语言通道,他们在相爱中一点点用失去语言的绝望来杀死对方。她选择了皈依,选择了信仰。但是似乎,这并没有让她得以解脱,她六神无主,目光空空,魂魄不再,仿佛只剩下一张消却的皮囊。不久之后,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位恰如其时地出现、能在精神世界里指导和陪伴她的冥想师身上,然而,她并没有解脱,相反,她固执地认为药水才是结束走投无路的挫败者的最好媒介。

被主流文学或者影视作品视为一剂良药的“爱”与“信仰”在文中被解构了,这是城市化最为残酷的现实。因为恐惧,他们要拼命抓住点什么,因为恐惧,蒙蔽了伤害,也挡住了温暖与爱,女人从追求爱情者,变成了逃避爱情者,变成了杀生偏执狂,神都救不了她。

寻找本真的自我和精神的皈依理应是一条自我救赎的可选之路,但也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只是因人因世而异罢了。至此,整篇小说就似一个巨大的隐喻——我们该如何守护心中的“荔枝”?到底如何面对“变”?似乎一切都是虚无的——邓一光说只能坐着坐着,天就黑了。

我看见一位在深圳打拼的女同学在朋友圈晒出一张幽蓝的照片并定位为“梅林水库”时,我准备卸下我厚重的面具,跟她好好谈谈……原来,这就是邓一光的意义,这就是文学的意义。我们无可选择地行走在世间,在你冷眼旁观后回归到文学中去感受它,就像和一个老朋友侃侃而谈,在这对话中唤醒我们那沉睡而濒临消失的真实灵魂,让我们重新思考自己的精神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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