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说起四川小吃,就是担担面;现在一说起重庆小吃,就是重庆小面。当重庆还是四川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俩就是一回事。《少年文艺》上有篇文章,重庆小朋友的口吻:有一天晚上妈妈重感冒,头痛鼻塞,难受极了,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正在烦恼的时候,他的外婆听到外面传来担担面的叫卖声,赶紧出去买了一碗热乎乎的担担面回来,嘱咐卖面的人,多加花椒辣椒多放醋。酸辣刺激的味道让感冒的妈妈胃口大开,吃过后出了身大汗,第二天起来病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故事要是放在养生公号那里,标题应该是:“惊天真相!不看不知道,你天天吃的东西居然如此神奇!”不过我的推理却是,小面跟担担面,其实就是一回事,只不过川渝分家以后,小面在名分上求了个独立。
两年前去重庆玩,终于亲身体验了一下重庆人“一碗小面开启一天”的著名饮食模式。酒店就在市中心,解放碑附近。亲戚安排我们入住后特别把我们领到街头一家小面馆,说这是重庆最有名的小面,早上才做生意,嘱咐我们第二天一定要来吃——早点来,来晚了得排队。我们起了个大早,到著名的小面馆摩拳擦掌地等着吃小面。深秋的重庆,雾霭沉沉,潮湿而寒冷的早晨,热气从大汤锅里升腾而上。老板娘麻利地招呼我们:要不要豌杂?重庆话硬邦邦的,听起来总像在热情地约架。
面端上来,油汪汪的一坨豌雜,油汪汪的一坨辣椒油。我用筷子挑了一下,菜底不是豌豆颠,是生菜。顿时觉得没多大胃口了。食客太多,需要拼桌,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对小年轻,听口音是本地人。看我们食不下咽的样子说,你们不要点带豌杂的,豌杂都比较油腻。我点头谢过他们,可是心想,不管有没有豌杂,在四川,没有豌豆颠的面条,那还有什么吃头。
老话说:“南米北面”,甚至有个做厨师的朋友跟我说,南方的所谓面,都是米线米粉。这个说法不确切。其实对于很多南方人的肠胃来说,小麦制的面条,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比如说我,长江支流边的小城镇长大的四川人,对于家乡美食的执念当中,“担担面”就占了一个神圣而独特的位置。可以叫“担担面”,也可以叫“小面”,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涵。当年,我们都朴素地把它称作“街上的面”。
所谓“该(街)上的面”,就是街头小摊卖的面。这种小摊在中国各地我都见过,类似南京的“街头小馄饨”。一副担子,一头是锅灶,一头是材料,架子上放着调味品,簸箕上放着干面条、洗干净的豌豆颠。城管来了,摊主扛起来就走,一样家当都不落下。我对这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设计常常叹为观止,有时候吃面不是为了吃面,是为了看摊主魔术师一样从小小的摊子上有条不紊地变出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汪曾祺写过一篇小说叫“三姐妹出嫁”,三姐妹的父亲就是个摆摊卖馄饨的。汪老极写馄饨担子的“做工精细,巧妙玲珑”。我常常怀疑,这不过是手工作坊时代中国民间手艺的平均水准。
“街上的面”有一种独特的香味,热腾腾的,朴素真诚,在喧哗的市声中越众而出,抓心挠肺地香。后来到南京上学,听人说“柴片馄饨”,才明白那是柴火加碱面加花椒面辣椒油加葱花的香味。热力一催,香飘四海,难怪这种香味在自家厨房永远无法复制。高中上完晚自习骑车回家,路上已经行人稀少,车轮子嗖嗖嗖地转,夜风送爽,忙碌的一天结束,心里觉得畅美无边。快到家的时候,转角是个太婆在摆摊卖面,灯火橙红,像个温暖的路标。每次看到张爱玲写的“烟火红尘”四个字,就会下意识地在头脑里回放老家街头的面摊。面的香味从摊子上钻出来,钻进我的怀里。我贪婪地吸着鼻子,真想坐下来吃碗面啊。心向往之,脚下却不能停。没觉得这种“求不得” 有多遗憾和辛苦,倒是常常有奇异的幸福感。
大学假期回家,特地拉着我妈去吃过一次。都说很多东西是“吃着的不如吃不着的”“闻着不香吃着香”。我觉得老家街上的面,可以说无论“吃着吃不着”,都是好的,闻着香,吃着也香。我娘不吃这种街边的东西,笼着手坐在一边陪我,看我狼吞虎咽地吃,摇着头笑:“唉,这种东西,有啥子好吃的啊。”
暑假去峨眉山玩,旅行团除了我跟娃,都是东北人。东北游客说在成都吃了不少东西,锅盔就是“大饼子”,肥肠粉儿就是“粉条子”,还有担担面,可那都是“啥玩意儿啊”“忒难吃”了。他们知道我是四川人,怕我脸上过不去,补充一句:“都是导游的错,没带我们去好地方”我大笑,不要怕伤四川人的自尊,我同意你们,饭馆里的担担面,都是“啥玩意儿啊”。老家街上的面,是带汤头的碱面,虽然不是手工制作,也面香十足。汤宽,面细,有韧劲,又不费牙口,脆嫩芬芳的豌豆颠是标配。现在饭馆里卖的担担面都是干拌面,很多还放糖,没有蔬菜,顶多放几根黄豆芽几片生菜,有的居然还放芝麻酱。芝麻酱!我跟你拼了。那是武汉人吃的热干面好吧。
在家虽然做不出“街上的面”,但是做凉面还是很容易的。我经常把“写不出名堂来就改卖凉面”这句话挂在嘴边,也不知道是在威胁谁。其实口头禅这种事,没有人会当真,不过我做凉面的确有一手,倒不是吹牛。凉面这么简单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吃过我做的凉面的朋友要用那么崇拜的目光看着我。带凉面去参加公司里的爬梯,立刻有同事找我要菜谱,还掏出个小本本来做笔记。我觉得非常为难:“意面适量,小葱一点点,大蒜一丢丢……”我知道他们美国人的菜谱都要精确到盎司的,我这个“一点点”那个“一丢丢”,给人感觉我是为了保守自己的“独家秘方”而在故意敷衍。
其实,区区凉面,何至于此呢。李安当年在电影圈一度混不下去,想随大流改行学电脑,李太太说:“这么多学电脑的人,不缺你李安一个。”话是好话,却不够动听。我的凉面秘方随时可取,话可需要说得更甜美一点:“这么多卖凉面的人,但是凉面做得那么好又那么会码字的,全世界就只有夏安你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