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
他始终有一种不扰他人的安静沉淀,一种与人方便的殷殷善意,让我觉得他是不折不扣的君子。
钱钟书在《围城》里说:女人有两种天性,第一种是做母亲,第二种是做媒人。迄今为止就我观测,第一种天性在自己身上体现的倒不是特别充分,但第二种天性简直足得不要不要的!
前天曹总发短息给我:“你给做媒的那人终于回来了,他问你好。”我大喜过望,立刻嘱咐曹总:“替我好好照顾他哈!”
放下手机我掐指一算,至此他已经有一年多绝迹于我们家的餐馆了,我期间每念起他都羞愧难当,曹总每念起他则会把我数落成一块抹布。
他误打误撞进我们店时刚从卡尔加里搬过来,对维多利亚的餐馆还不熟悉,所以在我们店吃了份鱼和薯条就赞不绝口,说话客气含蓄,小费却大方得体。这样的客人如何让人不喜欢?这样的客人必须努力挽留成常客啊!
所以他来了两次之后我就跟他聊得很熟了。他是建筑工地开某种重型机车的司机,脸上虽然有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但是还是能看出年轻时曾经英俊的轮廓。问他为什么从富得流油的阿省搬到薪水减半的BC省,他叹息:春天来过一次,见过维多利亚满城樱花的样子,从此就念念不忘想搬过来。于是我又非常狗腿地赞美了他的远见卓识,有品位!有档次!
我们都穿着可以踢死牛的Timberland大黄靴,当然他穿是工作需要,我穿是要那股子劲,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饱经沧桑已经走形的靴子在他脚上好看得多。他背双肩包,衣服也很旧,一天工地下来未免蓬头垢面,但是不知怎地,他始终还是有着一种不扰他人的安静沉淀,一种与人方便的殷殷善意,让我觉得他是不折不扣的君子。
他每次来都点一模一样的餐喝一模一样的酒,坐固定的位子,洗干净了手看当天的报纸。我们小店虽然生意寡淡,但是却有着一种静谧时光停驻的感觉,悠扬缓慢的老歌做背景音低低吟唱,是他喜欢我们店的原因之一吧?
后来渐渐地他把每次来我们店的日子固定到每周四。春去秋来,他总是如约而至,我也总是给他留着他喜欢的位子和报纸——甚至有个雷电交加的周四,外面狂风暴雨,店里一个客人没有,我们都想早点打烊回家了,他却推门而入,一切只做平常,他用他亘古不变的餐,赞美食物,结账寒暄,下周再见。
若一切一直如此该多好……若我能克服我的第二种天性该多好……若我没有猪一样的队友水姐该多好……
某日,小水同学扭着她那高达二十八寸的水蛇腰来我们店视察工作。聊天时说起她有一综合条件多么优秀的姐姐,高薪醫科女,人美心善,离异无孩,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介绍一下?
我八婆的马达立刻就轰鸣启动了,脑海里把所有的可能的适龄单身男性晒选了一番,最后定格在卡尔加里男身上。跟小水要了她姐的照片后,就在周四遇见他之后开始淋漓尽致地发挥天性了。
先是迂回转折地套出他已经离婚八年目前都不知道前妻在哪儿的喜讯;又套出他也觉得可以开始人生新篇章的开放态度;于是我迂回转折地就把水姐闺蜜隆重推出了。
医科女照片中温婉动人的模样果然也甚得他心。但是他真害羞啊,十分不安地坦诚他已经多年没有约会过女生,脸上露出那种小男孩的惶惶羞赧之意,可爱得我都要使劲忍住笑。
我于是给了他女方号码,并跟拉拉队长一样给他鼓励加油,忽悠着让他主动跟女方联系一下。
可是不好的消息很快就被小水同学反馈回来,女方直接在电话里问他多大,然后觉得他年纪不合适连见面都不肯见。
女方那会儿应该是45岁左右,我猜他应该是差不多同龄的,谁知道眼神不好这事是家族遗传……他真实年龄是53岁。可是,他虽然风霜,还是很帅很迷人的好吧,那有着小男孩一样的羞赧笑容,我坚信如果她有机会见到也会心折的。
于是我把水姐数落了一顿。这都什么逻辑啊?差8岁也还好吧?见见面再说总好吧?先不要这么急于否定人家好吧?这让我好为难的好吧?
小水被我数落得不行,于是把闺蜜搬到店里吃饭,让她自己跟我解释。说实话一顿饭吃完我就觉得她确实是对的,俩人完全不是一路人。医科女的逻辑是他大这么多肯定会早退休,那她就得养着他了,她薪水这么高也没道理找个赚得比她少的诸如此类。
我深以为然表示同意,觉得此事确实没法勉强,因为他俩就算见面医科女也不会看到那晶晶亮的眼睛,感受到如春日迟迟的阳光风范。
谁也没错过什么。
于是我又发短息迂回曲折地传达了她对年龄差的一点儿顾虑;又迂回曲折地透漏了其实她本人也没照片那么好看;又迂回曲折地对自己的不靠谱狠批灵魂一闪念。各种道歉忏悔不一而足……
他短信里还是很大方地安慰了我,说谢谢我的心意,说没有人受到伤害,说改天见面再聊。
可是,可是,可是,他再也没在店里出现过。我满腹忏悔地等了他好几个周四,他也没给我机会让我跪下来赔罪!
我跟曹总嘟囔:“他怎么就这么放不开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曹总翻着白眼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这么没皮没脸嘛?首先他是个男的,第二他是个已经五十多岁的男人,人到这个年纪是要点面子的……”
我竟无言以对。
只能回过头来再把水姐恶狠狠地卷一遍。
我没想到时隔一年多他还肯再回来的。不过,我想我是庆幸自己没在店里与他重逢的……
我的心情,一如济慈的诗所言:
多年以后,再见到汝,
我该如何面对汝?
以沉默?以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