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千里之外

2017-09-02 02:15白峰赵真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寒山寺香炉光绪

白峰++赵真

此香炉何以独自流落俗世,不得而知。

插畫_沐春风

白峰,当过警察,做过书店,至今还当着某杂志编辑。无学历、无专业、无职称,属于三无人员。好读杂书,对蟋蟀文化情有独钟,曾出版《中华蛩家斗蟋精要》《蟋蟀古谱评注》等偏门杂书。

古玩行有个说法,“这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讲究的是缘分。

千里之外,有件东西就等着你,你信吗?

1998年逛苏州古玩市场,一件带纪年款的青花旧香炉,我还真觉着像是专门在等我。香炉遍体蒙尘、落寞孤寂,偏居货架一隅。上手细看,口沿数处磕碰,炉体又有数道鸡爪炸纹,显为撞击所为,炸纹沁满土色,似乎诉说着自身历经的劫难。古玩行俗语说,“瓷器毛了边,不值一文钱。”十年前,行里抢眼的东西尚多,此物无人问津,亦属正常。而这款香炉让我在意的,恰恰是这分孤寂与沧桑。

香炉正面书“敕赐 隆庆寺”,背面书“罗汉堂”,两侧纵列分别书“光绪癸卯榖旦”、“住持炯庵 立”。

隆庆寺,苏州古刹。始建于明隆庆年间,光绪时重修,毁于二战,今已不存。

“敕赐”,应当是皇上御赐或是奉皇上诏书而专门烧造,应视为官器或准官器。但其做工、青料、书写皆显民窑器特征,不似官窑所为。虽有光绪纪年款,此时光绪帝已遭软禁数年,主政的当是慈禧。但于外间来说,光绪仍是皇帝,政令依然要用光绪帝的名义。此器物自身所反映出的诸多矛盾,折射出当日的混乱和匆忙。

光绪癸卯,为光绪二十九年,是为西元1903年。我也生于癸卯年,不过是一个花甲轮回之后的1963年,这是我和此香炉的第一层缘。再一层,我中学时就读的母校——济南一中,正是始建于1903年。那是一个新旧交替、并存的时代。是年初,晚清重臣张之洞《奏定学堂章程》折获准,史称“癸卯学制”。一批仿日本学制的新式学堂得以建立,济南一中的前身“山左公学”亦是其中之一。而斯时,科考仍在这一年如期举行,而且考生众多,此前因1900年庚子之乱而耽搁了一期科考,此次会试,两期乡试举人同期参加,景象颇为壮观。

这一年,胶济铁路尚未贯通。津浦铁路还仅在规划之中,可以想见,各府县的生员到济南参加乡试,山东的举子们进京赶考,还需乘坐马车,抑或是雇了挑夫,徒步行走于漫漫长路。

仅一年后,济南就有了几件大事。

一件是朝廷的事,慈禧70大寿,增开恩科,不料就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一期科考,刘春霖据说是因为名字吉祥而被慈禧钦点了状元。刘春霖本人也很优秀,出身贫寒的他曾刻印“平生之志不为温饱”;但是同科当中另有两人风头却盖过了状元,一位是二甲三十五名的谭延闿,后来曾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另一位则出任共和国建国后的第一任最高法院院长,并担任民盟中央主席,这就是沈钧儒。

第二件大事是济南主动开埠。此时去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清廷被迫五口通商,过去了六十二年。济南开埠系自主开埠,并且拥有自主税权,这在当时的大城市里尚不多见,足见当日的自信和胸怀。于是济南于老城之外又多出了一个新城,并以“经、纬”命名了新路。直至今日,许多外地人初到济南时,见到这样的路名,仍感诧异。

第三件大事是胶济铁路贯通通车。这是济南步入近代社会的重要标志之一。此后围绕着胶济铁路的路权、沿线矿产开采权,近代史上的大事,诸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凡尔赛条约、五四运动,都与这条铁路以及沿线的权益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这一年,济南人还见识了电影,说起来比慈禧领略域外风情,还早了几个月。

有了这样一些大事的跟进,山东省立一中的建立才更彰显出领了风气之先。后来,邓恩铭、楚图南、胡也频、李广田、季羡林、臧克家、贺敬之、冯毅之、欧阳中石、旅美数学家王浩等人,都曾先后在这里读书或是任教,一中脱胎于旧时代,培育的却是新时代的人物。

二战起,一中师生不肯苟且,由校长带队,师生长途跋涉,辗转西南大后方。一所中学,有如此的担当,实属罕见。及至1976年我进校时,张家璇、戴思明、山青、严蓉仙、庞德治诸先生尚任教职,此皆教育界闻人,一代名师、贤达。

有如许的渊源和背景,隆庆寺这只香炉对于我就有特殊的意义了,它提示着社会巨变之际,新旧交错的纵横开合,以及大时代到来的滚滚浪潮。遥想当年,隆庆寺领受了皇家的御赐,也是隆恩浩荡,风光无限。未料世事沧桑,不及十年,大清朝颓然倒地,此后经历二战沦陷、经历文革,同年生的济南一中尚存,而隆庆寺再一次颓靡,终不再起。

据说,隆庆寺劫后余存的一批木雕罗汉像,迁移至城外之“寒山寺”。寒山寺因张继的《枫桥夜泊》而广为人知,当日盛唐经历了安史之乱而式微,张继途经姑苏,写下了这首羁旅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自此伴随着夜半的鸦鸣而名满天下。隆庆寺的罗汉像归并于此,也算是个好归宿。香炉上题记表明是为罗汉堂而烧造,本当随罗汉像而迁移,此香炉何以独自流落俗世,却不得而知,想来另有一分可悲可叹的故事。于我却是一分缘。

其实任何一件器物,都承载着各自的历史、文化信息。哪怕千里之外,遇到了,识到了,即是缘;经手了,走心了,便是福。我真希望哪天隆庆寺再次重修,我能完璧奉还,依然供奉于罗汉堂。倘如是,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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