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考古与灵魂重铸

2017-08-30 02:42詹冬华
创作评谭 2017年4期
关键词:陶侃名将小说

詹冬华

最近,徐观潮先生推出其历时数年打造的四十万字长篇历史小说《名将陶侃》1,读罢启发感触良多。陶侃(259—334),祖籍鄱阳郡枭阳县(今江西都昌),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的曾祖。作为晋朝的名将,陶侃为东晋政权的建立巩固立下了汗马功劳。唐德宗时,他位列武成王庙六十四将之一;宋徽宗时,又被奉为宋武庙七十二将之一。该书将陶侃的生平功绩与两晋兴亡的历史进程结合起来穿插叙写,在塑造陶侃这一历史人物的同时,较为全面真实地展现了晋代政治倾轧的历史场景与人性本相,读来不禁让人掩卷而思。有关两晋的历史小说,此前已有明代杨尔曾的《东西晋演义》(又名《绣像东西晋全志》)、近代蔡东藩的《两晋通俗演义》、今人孙峰的《两晋风云》等2。相对来说,近年来所出版的历史小说,所描写的时段多集中在明清时期,如二月河、唐浩明、熊召政、刘斯奋等人所撰系列小说。有关两晋的历史演义类小说不太多见,而专叙陶侃的历史小说则一直阙如。单从这一意义上说,徐观潮的《名将陶侃》就具有填补空白的意味,其价值不可小觑。

一、历史理性的“阑入”式书写

著名学者吴宓曾将小说比喻成“固体化的人生”3,可见小说与人生(放大了就是历史)的关系非常紧密。但小说何以是固体的?人生也好,历史也罢,就好比是一条时间的河流。这条河从过去流向未来,它流动不居,本无定数。小说作为文学的一种特殊样式,从人生历史之流中截取一段,设定时空的开始与结束,从而筹划并规约了人物的行为、性格、命运等诸多方面。使得读者能够对这段原本瞬息迁改的生命时间之流进行审美静观,从而反观并印证自己正在或将要体验的生活与历史。因此,小说必须先将人生(历史)进行固化处理,才有可能在有限中见出无限。吴宓的比喻当然也包括历史小说,但不同的是,历史小说不能仅仅止于将生活与历史固态化,因为历史已然具备坚硬的史实基础,历史小说家不可能像其他作家一样任由想象在历史场域中驰骋。展开了的翅膀只能在高垣厚壁的历史迷宫中小心穿行,可见历史小说的创作难度。

创作历史小说,有点类似于房屋装修,设计师必须依照房屋的结构进行规划装饰。哪里是承重墙,哪里是排烟管道,哪里是玄关,等等,都不可随意更改,否则就可能破坏房屋的结构,影响房屋的整体安全。正如毛宗岗点评《三国演义》所指出的,该书的优点就是“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因此“堪与经史相表里”。毛宗岗还比较了《三国演义》与《水浒传》:“读《三国》胜读《水浒传》。《水浒》文字之真虽较胜《西游》之幻,然无中生有,任意起灭,其匠心不难,终不若《三国》叙一定之事,无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为难也。”4 清人谢鸿申也持类似的观点:“识者无不以《水浒》胜于《三国》,愚谓《水浒》非《三国》匹也。《水浒》笔力固推独步,然注意者不过数人,事迹皆凭空结撰,任意而行,似易为力。《三国》人才既多,事迹更杂,且真迹十居八九,如一团乱丝,既不能寸寸斩断,复不能处处添设,若自首至尾有条不紊,固极难矣,而又各各描摹,能不遗漏,似觉更难,乃作者好整以暇,安置妥帖,令人不觉事情之繁多,而但觉头绪之清楚。”5 关于《三国》与《水浒》谁优谁劣的问题,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6。我这里想探讨的是,历史小说的创作难度及其可以拓展的书写空间在哪里?正如前人所指出的,《三国演义》堪称历史小说的范本7,它给后人提供了许多可供借鉴的东西,包括史料剪裁与虚构的搭配,形象塑造的辩证法,叙事方法的巧妙运用,等等。众所周知,《三国演义》的创作有《三国志》可供参照,所以其中所叙述的事情有“七分是实的,三分是虚的”(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其他的历史小说也可以或者也必须这样做。

徐观潮创作《名将陶侃》,显然要参照《晋书》等史料,其中也应该是实多于虚。问题的关键在于,其中的“实”与“虚”以什么面目呈现出来,两者各自扮演什么角色?无论“实”还是“虚”,都是为了“还原”历史的真实场景。当然,文学“还原”不同于历史“还原”。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比历史更具有哲学意味,更能表现事物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因而更接近事物的真理。也就是说,文学(小说)也可以还原事情的真实。这里的真实不一定是历史事件本身,而是超越历史现象之上并引发、推动、规约着时世治乱的内在规律,也即历史理性。所谓“历史理性”,包括两种内涵:一是指“人类历史过程中所固有而可以为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所领会和揭示的规律、目标、动力机制等”;二是指“人们在面对过往历史时所凭藉和展示出来的认识、领会和把握过去的精神结构和智力装备”8。前者是历史自身发展的规律(历史理性),后者则是人们研究历史所秉持的理性姿态与智识结构(史学理性)。细读《名将陶侃》,可以发现作者所要揭橥的历史理性,实际上包含了上述两个维度,且前者为隐性,隐藏在情节的编排、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方面;后者为显性,直接显现在小说的叙述话语之中。可见,作者在创作时,就携带了一种非常自觉的史家眼光与历史感,这种历史感产生于作者与历史展开的每一次对话,并且集腋成裘,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最终影响到他的小说创作。试举几例:

该书第四章“伐异己权臣互捧杀 马孝兴自荐平胡叛”9,叙述晋武帝司马炎刚登大宝,一直努力思忖着如何当好皇帝的问题,作者代替人物展开了大胆的想象性思考:

司马炎当初没有当皇帝挖空心思想当皇帝,现在当上了皇帝才知道这个皇帝不好当。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大事,闭上眼睛梦里想的还是大事。其实也不是事大,而是小事到了皇帝这里变大了。

……

当皇帝,如果就是下下诏书,那也好当。怕就怕大臣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把一个小事说成了大事,把一个简单的理说成了复杂的理。

……

司马炎当皇帝还琢磨到了一个理:凡事反其道而行之。

……

当皇帝难,还不是琢磨理,而是琢磨人。

以上内容虽挂名司马炎,但未必有文字史料作依据,由作者發挥的可能性更大。稍作留意就不难发现,该章中出现了一个高频词—“琢磨”,由此也产生了一个涵盖历史理性的关键句:“做皇帝就是要懂得琢磨人。”章节的大部分情节也经由“琢磨”连缀起来:

琢磨别人难,琢磨贾充司马炎能琢磨死。

……

贾充靠琢磨司马炎而得到宠信。

……

司马炎终究没有琢磨过任恺和庾纯,命贾充讨伐秃发树机能。

……

司马炎原来早琢磨过这个事。

……

司马炎经不住这么多人琢磨,便点了头。

……

司马炎没办法再琢磨过这道坎,就把任恺免职了。

……

司马炎琢磨,这事越玩越新鲜。你们这是把朕当成挡箭牌呀!

……

司马炎越琢磨越恼火,大怒:“众卿都在朝堂上争斗,谁能为朕讨叛胡,通凉州?”…… 司马炎琢磨这时也应该是鸦默雀静。朝臣对秃发树机能已经是谈虎色变。可是司马炎又错了。司马炎这阵子琢磨事老出错。

……

司马炎不听群臣的议论,也不去琢磨。再琢磨又让满嘴是理的大臣作了自己的主。

……

司马炎后悔啊,看来琢磨人没有错,错在如何琢磨上。

……

朝堂上一片欢呼,谁也不去琢磨谁对谁错。司马炎终于琢磨对了一回,心里高兴,把朝中朋党之争的事又丢到了脑后。

福楼拜曾说,作者不应在作品中露面,就像上帝不会在自然中露面一样。在传统的创作经验中,作者确实也不作过多的议论,而只将精力匠心用于小说情节的叙述、人物形象的打造方面。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议论性叙事带有鲜明的“阑入”意味,亦即擅自并掺杂进入,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在《三国演义》等传统历史小说中,这种由作者发出的直透历史理性的话语极为罕见。但是,我们在阅读《名将陶侃》的时候,并不会因为作者的介入而显得突兀或多余,反而会自觉地跟着他的指引往下走,一点点领略两晋时代的历史风云。这些蕴含历史意味的话语就好像阿德涅之线,帮助我们走出幽邃难测的历史迷宫。在《名将陶侃》中,类似的句子俯拾皆是,这实际上构成了作品叙述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与史料相对的那部分是“实”,这种“阑入”性叙述连同虚构的情节就是“虚”。或实或虚的情节是文本的“能指”,作者对历史理性(有时候是人生事理)的“阑入”书写就构成了文本的“所指”。两者密切配合,水乳交融,将小说文本连接得天衣无缝。在小说第二十九章“乱纷纷枭雄争霸业 浑噩噩王马共天下”中,作者讲到晋室南渡,王导辅佐司马睿在江东士族中建立威望。先是简要叙述王导先祖王祥、王览如何行孝奉母,接着跟上一段极富智慧的理性发挥:

积阴德就好比是家里存钱。前面用了钱,后面还要记得存钱。只用不存,家底就空了。富不过三代是只会挥霍不会存钱,穷不过三代是既会用钱又会存钱。司马睿南渡是想为司马家“存钱”,王导辅佐司马睿也是想为琅琊王氏“存钱”。司马睿到了江东,江东士族都冷眼旁观。司马睿想“存钱”,却找不到“钱庄”。10

后面就叙述王导怎样设法巧妙地拉拢顾荣、纪瞻、贺循等江南望族。琅琊王司马睿坐着八抬大桥摆开阵势看禊祭,王导像侍从一样跟在后面。顾荣等人见状甚为惊异,像王导这样有将相之才的名士竟然屈尊于琅琊王门下,更何况区区江左士族!加上司马睿放下身段,温言软语、情恳词切地邀请顾荣襄助他振兴江东,顾荣焉有不动之理?王马成功合演双簧,使得二人及时找到了可以为日后隆盛的功业“存钱”的“钱庄”。

《名将陶侃》在外在形式上采取了传统的章回体,全书将两晋政权更替过程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如贾后专权、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西晋灭亡、南渡中兴等,与陶侃的成长立业、平乱忠君、功成身退等情節放在一起交错叙写。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分后合,有条不紊。在内在形式方面,该书则基本上突破了传统历史小说的叙事窠臼。以历史理性及人生事理的大胆阑入为叙事纲目,将纷繁芜杂的历史人物与事件串联起来。在书中,作者大大拓展了传统小说所缺乏的心理描写功能,不仅尽可能呈露人物的内心世界,还进一步将心理描写向历史的精神来路与走向方面加以推进,使得全书的精神血脉连成一片,彼此相互沟通。因此可以说,作者所要实现的,实际上是对两晋时期人物、历史的精神考古。相对于传统历史小说而言,这种新的叙述范式打破了读者对于纯粹情节的阅读期待,形成了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效应,可以进一步激发小说的可读性。特别要指出的是,这种理性“阑入”的叙事方式是一种可贵的形式探索,显示了作者在历史的文学演绎方面的深湛功夫。

二、桑梓情怀与“名将”典型塑造

毛宗岗认为,好的历史小说要仰仗奇妙的历史事件。《三国演义》之所以比其他演义要高妙,是因为三国时期的历史本身就奇幻绝妙:“三国者乃古今争天下之一奇局”,而“异代之争天下,其事较平”,“古事所传,天然有此等波澜,天然有此等层折,以成绝世妙文”,“幻既出人意外,巧复在人意中,造物者可谓善于作文矣”11。毛宗岗虽然过于强调历史小说对于历史事件的依赖性,但包含了深刻的道理。比照两晋时期的历史,毛宗岗此论不诬。自司马氏篡魏以降,晋武帝为防止江山易主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将王室宗亲分封到各地,并委以军政大权。此后,惠帝司马衷暗弱,皇后贾南风弄权,朝纲崩坏,最终导致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晋室诸王,各怀鬼胎,离心离德,权欲熏心,荒淫残暴。永嘉五年,五胡乱华,中原沉陷。北胡刘聪、刘曜、石勒之流,大肆屠戮汉人,其凶残血腥较诸晋代宗室未遑多让。这段历史虽混乱惨烈,但奇幻之处洵无多见。除少数名士清操特异、风流一代之外,多数王侯将相并无特别的人格伟力与精神境界。三国时期,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关羽、司马懿、周瑜等人,皆是旷世英雄、绝代将才,可谓群星灿烂,各领风骚。有英雄贤能出场,方有奇幻妙异之事。这是《三国演义》之所以精彩的关键原因。所以,相比之下,两晋的历史风云就难于叙写,这也可能是许久以来小说界未曾垂青两晋的根由。《名将陶侃》以“阑入”法叙写两晋政治战乱,将枯燥乏味的正史进行深度加工,文学的况味汩汩而出。如此,“阑入”性书写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名将陶侃》以晋朝中流砥柱陶侃为主人公来再现两晋的历史画卷,是果断英明的选择,而且作品中写陶侃的部分也显得尤为出彩。在这里,作者的文学才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原因有二:第一,《晋书》中有关陶侃的传记不过寥寥数千字,这为文学创造留白甚多,而虚构正是小说家的胜场;第二,陶侃恰又是枭阳(今都昌)人,虽远隔千载,但与作者存在地缘上的情感维系。这使得作者在塑造陶侃这一形象时始终保持着一种认同感与使命感,因此也倾情甚多。陶侃对都昌儿女的影响深远,其文韬武略、胸襟雅操泽被万代,已然潜藏在都昌人的精神血脉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写陶侃也是“抒写作者自己的心志”12 。

晋代士族多倚重门阀登高位据要津,养尊处优,行止放诞。他们素以清谈为尚,但临危自乱,实为社稷蠹虫。名士如王导者,拥立琅琊王司马睿立足江左,确有功于东晋;但他志不在社稷黎首,而着意于王氏一族的名望利益,委蛇自保,庸惰误国。其他如庾亮、苏峻、王澄、王敦之流,多为逆臣佞子,不足以论。与这些人相比,陶侃可谓辉光熠熠,如皓月当空,众星隐匿。陶侃出身江南寒门,被北方名流鄙称为“奚狗”“貉奴”。但正是这个地位低下的寒士陶侃,心寄天下,砥砺苦行,平乱救危,力挽狂澜,堪为晋朝之守护神。

陶侃饱览圣贤之书,博古论今,文采华滋,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拜师学艺,勇武过人,善用兵法,远谋卓识,但他又非一般的勇士将才可匹。他真可称得上是文韬武略、文质彬彬,是真君子、大丈夫。像陶侃这样文武兼备、彪炳千秋的真名士,前有曹操、诸葛亮,后有文天祥、辛弃疾、王阳明等。与之同时的尚书梅陶赞曰:“陶公机神明鉴似魏武,忠顺勤劳似孔明,陆抗诸人不能及也。”13在陶侃身上,凝聚了“孝”“忠”“仁”“義”“信”“勇”“智”“敏”“敬”“公”这十大道德品格。这些品质,既不是自我标榜,也不是外人吹捧,而是建基于陶侃一生的亲身躬行。陶侃年幼丧父,陶母湛氏倾尽心血哺育教养。母亲的言传身教,陶侃点滴不忘,时刻恪守母训。陶侃儿时贪玩,陶母以梭为喻,示之光阴似箭,不可虚度。陶侃终生谨记,严禁下属聚众赌博玩乐,并告诸众人说:“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14陶侃为渔梁吏时,托下属给母亲带去一坛鲊鱼(腌鱼),陶母责备儿子:“尔为吏,以官物遗我,非惟不能益吾,乃以增吾忧矣。”15陶侃感母高义,以此自勉自束至终老。以孝为根基,陶侃对君上也是忠诚不慝。且不说他如何忠于朝廷,但举一例即可证之。陶侃在范逵大力举荐下,被庐江太守张夔召为督邮,领枞阳县令。张夔夫人病危,众人无措。陶侃冒风雪远行数百里请来神医治好太守夫人。其言感人至深:“资于事父以事君。小君,犹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尽心乎!”16陶侃声名渐著,荆州刺史刘弘甚为赏识,委以重任。陶侃奉命讨张昌、平陈敏、伐杜弢,所向无敌。在平陈敏之乱前,有人挑拨刘弘与陶侃之间的关系,陶侃闻后立即遣儿陶洪、侄陶臻到刘弘处作人质,是为信。在攻打陈敏弟陈恢时,陶侃部下朱伺用火攻,烧死士卒数万。陶侃不忍,率众祭江,亲撰祭文,祷告亡灵;杜弢降陶后,广州刺史王机南逃病死途中,督护许高为立功,掘尸枭首,杀王机二子,陶侃因此不再重用许高。斯为仁。陶侃穷苦困厄时曾受范逵、张夔、刘弘、梅陶恩遇,发达后未敢稍忘,遂命张夔子张隐为参军,范逵子范珧为湘东太守,辟刘弘曾孙刘安为掾属,并上表推举梅陶。一饭之恩,皆不忘报,是为义。张昌作乱,以其弟张放镇守襄阳,陶侃佯装投张放,席间见张放酒酣命陶洪瞬时拿下,又故意放走张放,命人暗随张放,连克三城。陶侃智勇,非常人可匹。陶侃聪敏行事、勤于吏治,尝于广州任上运甓自励,以报社稷。所到之处,道不拾遗,百姓称颂。行至暮年,以功高拜为大将军,都督东晋八州军事,位列三公之上。陶侃居功不傲,其公心可嘉。其身处高位,手握重兵,纵有窥窬之志,每思折翼之梦、母训之言、前车之鉴,终未有犯上欺主之心。弥留之际托夫人告诫子嗣,务去兵权,远祸全身。陶侃戎马一生,至奇至伟,阅尽穷达荣辱,悟透天理人事。深知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唯有天命是遵、诚敬用事,方可行险无虞。可惜陶侃几个儿子不听父言,多应验伤命。

小说围绕主人公陶侃还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如陶母、龚红玉、韩玲儿、陶洪、陶瞻、陶臻、陶舆、龚登、龚胜、范逵、周访、朱伺等,其中以陶母、韩玲儿等人着墨最多。陶母截发延宾、封鲊退鱼,可谓深明大义;韩玲儿知恩图报,与陶侃相知相惜,堪称其贤内助。就是反面人物如贾南风、司马诸王、王澄、王敦、苏峻、刘聪、刘曜、石勒、石虎等,虽未大写特书,一经作者勾勒,便生气灌注,跃然纸上。千载之下,后之览者亦感慨系之,此全赖作者的艺术重塑之功!

三、“自放手眼”的抒情话语

创作历史小说,不仅要讲好历史故事,塑造典型人物,还要在抒情上多下功夫。读叙事与抒情并茂的小说,让人感觉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徐观潮的文字具有一种别样的魅力,时而爽利劲截,直指心尖;时而千回百转,婉媚动人。特别是他写的历史文化散文17,读来似嚼橄榄,字里行间有千百况味。由于作者事先做足了实地调查及史料考证功夫,临到操觚驰情,便是春机满眼。这种抒情话语在《名将陶侃》中得到更为充分的展示,试看几例:

送走母亲和妻儿,陶侃便带着范珧和龚胜动身去庐江。南方的梅雨,说下时细雨烂漫,说不下云缝里便钻出一片阳光。枞阳城内的百姓听说陶县令要离任,心中不舍,在雨中等了一个时辰。陶侃一走出县衙,天就开了。陶侃走在人巷里,被热辣辣的目光熔化了。众人目光说,陶县令别走,我们都是过你的日子,你走了,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呀。陶侃的目光说,我也舍不得走,但得走,日子是过自己的。众人目光又说,五年了,我们习惯了过你的日子。陶侃的目光说,等你们真正过上了自己的日子,才知道陶侃是多余的。众人的目光说着说着被梅雨打湿了,陶侃的目光也说着说着被梅雨打湿了。抬头看天,天上是一片阳光。不是梅雨,是眼泪。眼泪有情,人却无奈。18

陶侃将去庐江赴任,临行与枞阳百姓依依话别。作者没有写父老乡亲如何相拥饯别,陶侃如何道谢嘱咐,而只写两者热辣辣的目光,因为目光中有千言万语,目光中有款款深情。这种化动为静的叙写,目的就是要将叙事抒情化,让故事的关键环节变得更有质感。此段有关梅雨的描写也颇显功力。“梅雨”这一意象内涵丰富,原可以大展身手,但作者只说梅雨打湿了目光。杜甫诗云“晨钟云外湿。”声音眸光都可以被雨水淋湿,这就是所谓的“诗家语”,看似悖谬于常理,却给人以意想不到的“陌生化”效果;且造语精准,冗余尽去。一个字能恰到好处传达的决不用两个字,经济耐读。反过来,如果叙事需要,抒情也可以尽量延展。譬如正史中有关陶侃植柳一事不过寥寥数语:“尝课诸营种柳,都尉夏施盗官柳植之于己门。侃后见,驻车问曰:‘此是武昌西门前柳,何因盗来此种?施惶怖谢罪。”19《名将陶侃》对此事展开了饶有兴味的敷演20,在讲故事之前,作者还以一大段富含诗性的抒情话语描述了陶侃的柳树情结:

陶侃在湖边长大,最喜欢水边的垂柳。春天来了,随手折几根柳枝,又随手在湖边一插,一年成树,二年成木,三年成林。陶侃在彭蠡湖边上插种过无数个这样的柳林。陶侃种多了柳树,觉得自己就是柳树。柳树是君子树,既柔情万种,又风雨不改其节。垂柳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柳条如鬓,柳叶如眉,柳絮如花,再配以四季的春雨、夏风、秋水、冬雪,柳不醉人人自醉。柳树不光像女人一样柔美,还能化解男人心中的戾气。不光落地生根,还百折不挠。陶侃到哪都喜欢种柳树。有水的地方种,没水的地方也种。太守府里种,武昌城里种,连军营都种满了柳树。太守喜欢柳树,就等于一个武昌郡的人喜欢柳树。喜欢柳树也不等于一定能种得好柳树。武昌郡里种柳树最好的还是陶侃。21

经过这样肆意无碍的渲染,柳树已和陶侃的精神人格融为一体了。在这里,陶侃是不是真的喜欢柳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柳树能够成为陶侃这一典型形象的一个诗性注解。作者善于在叙事的间隙抒情,收放自如,机杼自出。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在正史这棵枯树上绽放的一朵明丽耀目的小花,读来柔婉可喜。

作品中像这样的句段还有很多。有些句子在锤炼的时候,可能还自觉或不自觉地考虑到了声韵效果:

陶侃没想到自己也会流眼泪。五年来,一人两袖清风换得众人满面春风。临别,以泪相送。陶侃想通了一件事,女人流泪是为了让男人感动,男人流泪是为了让自己感动!自己感动了,心里就能装下苍穹。22

这个句段采用了散文的形式,但读下来就感觉诗味盎然,其中“风”“送”“通”“动”“穹”均押ong韵,这就把本来较为松散的散文句式暗暗勾连起来,使之形成一种各部分均可发力的抒情文本整体。显然,这种抒情话语的锤炼对于典型人物的塑造也有着重要的助力之功。

作品中还出现了许多诗文,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抒情性。略举两例:其一,陶侃与范逵、周访一见如故,酒酣处纵情而歌:

大雁北来兮问如何?风吹残阳兮落微波。北雁南来兮催人泪,狼烟胡尘兮掩城廓。戎马关河兮生死劫,荻花飞起兮千层雪。拔出长剑兮向天啸,踏遍青山兮空蹉跎,白发三千兮系宫阙。23

其二,陶侃在荆州城中与韩玲儿邂逅,听其即兴作词弹奏洛阳西风古调:

名堂西向客,帝王杯中戏;露花不识愁滋味,媚影伴残躯;鼙鼓动地衰,歌息人相离;伶人不欲他乡老,飘零落楚地;此去烟尘几重,泪散漫天霏;曲终已失乡梦,芳魂怎归去?24

书中所撰詩词文赋,不仅文采斐然、韵味十足,而且与对应人物颇为熨帖,与人物的性格、学养、脾性等非常吻合。对于创作者来说,没有深厚的诗文修养与多年的文字功夫,仅凭临阵磨枪是无法做到的。

综上,《名将陶侃》在历史叙事之外,有意识地在抒情话语方面下足功夫。这不仅可以渲染典型环境,营造独特的历史氛围;还可以为描绘人物添墨加彩,使得原本依稀难辨的历史人物瞬间变得活色生香、可触可感。

1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

2此外还有一些有关魏晋时期的穿越或戏说类小说,严格来说不能归为历史小说,故不在讨论之列。

3吴宓:《文学与人生》,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6页。

4毛宗岗:《读三国志法》,转引自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28页。

5谢鸿申:《答周同甫》,转引自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29页。

6关于这个问题,金圣叹与毛宗岗持相反的态度。金圣叹认为,《三国演义》太拘执于史实,其作者成了替“官府传话奴才”。胡适也认为《三国演义》的想象力太少。参见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27—129页。

7郑振铎认为,讲史难出上乘之作,写到《三国演义》这个样子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参见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下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10—811页。

8参见彭刚:《历史理性与历史感》,《学术研究》2012年第12期。

9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25—32页。

10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222页。

11毛宗岗:《读三国志法》,转引自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26—127页。

12摩罗:《陶侃,一位伟大的都昌人》,《名将陶侃·序》,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5页。

13房玄龄等:《晋书·陶侃传》,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172页。

14房玄龄等:《晋书·陶侃传》,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168—1169页。

15房玄龄等:《晋书·陶侃母湛氏传》,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680页。

16房玄龄等:《晋书·陶侃传》,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164页。

17参见徐观潮:《最后一湖清水之失落的文明》,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3年。

18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72—73页。

19房玄龄等:《晋书·陶侃传》,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172页。

20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235—236页。

21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235页。

22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73页。

23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70页。

24徐观潮:《名将陶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138页。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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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俭的陶侃
倾斜(小说)
陶侃运砖头
大将军小细节
文学小说
初唐名将
岳母刺字
不在小说中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