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我永远的亲人
1983年7月,二十岁的我从哈尔滨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地处边陲的黑河师范专科学校教书。那时,黑河全市只有两万多人口,确切地说更像一个标准的小镇。学校又坐落在市区东部几里之外的郊区,与周边的农田接合,再往前走一小段,就到了略显冷清的黑龙江,对面俄罗斯远东阿穆尔州的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同样透着一丝荒凉。由于透彻骨髓的孤独作祟,我正儿八经地开始写诗,有几个月甚至没日没夜,痴迷得很,组诗《父亲》还获得了地区文学创作一等奖。由于这种潜在动因的作用,两年后我奔赴山东师范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新诗自然成了我的研究方向,而写诗则慢慢变为副业了。虽然诗歌零星地总有发表,不时有些作品被收入各种选本,加起来數量也比较可观,后来也出过《挥手浪漫》等诗集,但在《挥手浪漫》的《后记》中仍然非常清醒地写道:“我从不敢自诩为诗人,因为我深知:诗乃宗教,它需要付出绝对的虔诚;真正的诗人少之又少,出诗集和诗人的称谓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我只是写过诗的人,并且短暂的涂鸦也纯是青春心理戏剧使然,毫无自觉可言。所以一俟戏剧闭幕,我就识趣地退到诗门之外,任浪漫的鸽子定格为心灵深处一尊圣洁的雕像。对它我除了凝望,还是凝望。”至于诗歌创作谈,更没有写过,倒是今年3月8日一家电视台播出我刚刚写完的作品《妻子的头发》前,让我谈谈该诗的写作经过,于是我写了下面一段话:
不知不觉,和妻子相爱已经三十二年了。其间,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自不必说,就是我文学研究和写作方面的些许成绩,也凝聚着她很多心血。在我最难的时候,是她帮我肩起了生命的天空;虽然我很少表白,但内心始终对她充满了依恋和感激,她为我和孩子做出的一切,或许是一生也无法偿还的,尽管她并不需要。
2016年的冬天,我们的内心深处都经历了一场强烈的地震。单位一次普通的身体例行检查,医院的X光胸透大夫发现她右肺下叶有一阴影,怀疑长了肿瘤。我爱人表面镇定,实际上内心非常恐惧,单位领导十分着急,那一天是黑色的星期四。而我当时正在太原讲学,知道消息后几乎是魂不守舍。因为儿子和儿媳帮她预约复查的时间是下周二,我考虑再三,让她周五下班后坐高铁去太原,免得周六、周日她在家胡思乱想。
见面后,我们好像变得客气、拘谨了许多,都不愿谈她的体检。周六,我的博士和同事带我们去参观乔家大院,她可能怕我压力太大,故作轻松,接受秧歌队一位老者的邀请,跳起了东北大秧歌,舞动的扇子和她穿的红色大衣、红红的脸颊相映衬,美极了,可是我乐着乐着,却突然想到她胸透的结果,心又揪了一下。之后,在平遥古城观看大型情景剧《再见平遥》,剧情十分震撼,她因为光流泪了,出了剧场,只记住剧中刚生下孩子就故去的年轻女子说的“生都生了,死就死吧”。我想安慰她,可不知怎么说,只好拍拍她肩膀,借故去洗手间方便,任泪水流了出来。
周二,我们一家人陪她去复查,讨厌的是周四一早才能看到结果。周三晚上,儿子和儿媳轻描淡写地跟我们说:“你俩明天正常上班吧,我们下课后去取结果就行,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实际上,当晚他俩是彻夜未眠,想到万一得了不好的病,该找哪个大夫、如何治疗等等。周四七点半,我俩刚到单位门口,儿媳打来电话,问:“爸,您和我妈在一块儿吗?”我回答:“在一块儿,怎么啦?”心要跳到嗓子眼儿,腿也软了。这时,儿媳才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了。CT检查结果是右肺中叶及左肺下叶条索,考虑陈旧性病变。”我让她把报告单拍照发我,之后,马上念给肿瘤医院当医生的朋友听,对方说:“结果挺好,没啥事儿,连药都不用吃。”
那一瞬间,我拥着爱人,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看到她头上的白发,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几幅情景:谈恋爱时,她一头乌丝,亮而有光泽;成家后,我得了股骨头坏死,她为照顾家、我和孩子,决然将心爱的长发剪掉;中年的疲惫,让她添了白发;如今,白发更多了。想到这些,我又高兴,又难受。于是,我对爱人说:“剪个短发,去去晦气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写下这首《妻子的头发》。
也就是说,对我而言,写诗绝非像有些人那样属于“无病呻吟”的产物。什么也没经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被触动,完全靠想象力铺展笔下生风的事我是做不来的。尽管在新诗研究领域内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一直固执己见,以为诗歌没有直接行动的必要,更不愿意将诗作为“匕首”“投枪”,夸大其功能;可我还是视诗歌为永远的亲人,每逢自己生活中遇到什么大事,在最幸福或最悲痛的时候,总会适时地把心里的话向她倾诉。三十多年前和爱人谈恋爱那会儿,《迟到的星星》《他真想是山》《流程》等不自觉间从心中汩汩涌出;前几年父亲的病逝和对他在乡下艰辛时光的回望,催生了组诗《父亲的季节》《我的父亲啊》《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最近对远在哈尔滨的母亲的思念和挂牵,则玉成了《过了年,您就七十七了》《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等作品中缠绵的情愫。或许是平素里都力图使所写的诗歌成为自己生命和生活的栖居方式,觉得只有从心灵里流出的情感才会再度流向心灵,若想打动读者的灵魂,首先必须打动自己,所以对那种刻意向心灵内宇宙和现实外宇宙找诗的“硬写”行为,是极不认同的,常常是“敬而远之”。因为说穿了,诗歌的灵感不是随时随地都存在的,她来造访的瞬间应该迅速捕捉下来,而没有情感的驱动却为了写诗而写诗,非但写不出好诗,还可能从本质上对诗歌造成可怕的伤害。
不用人教,写诗久了即会悟出,赤裸的情感就像赤裸的人一样苍白,无需说也无美可言。因此,我每一次写诗都尽量地顺应现代诗的物化趋势,给情感寻找一件相对合体的衣裳。诗不比白开水和说明文,总该给人一点儿回味的嚼头嘛,太直接太明白就是散文了。如果能够在情绪和外物结合的过程中,再有些理趣、思想或经验渗入,那就更为令人满足了。随着中外诗歌视野的拓宽和自己年龄的增长,我也愈发相信,诗歌似乎和以往教科书上说的并不完全一样,它不仅仅是情感的抒发,也不仅仅是生活的表现,还不仅仅是感觉的状写,它有时更是一种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学,这种观念也是我数年来衡量他人诗歌的一个理论视点和评判标准。最近发表在《诗刊》上的《过了年,您就七十七了》等三首诗,就已经有了许多人生的观察和体验的成分,这也是最近写诗的一个变化。
说到用什么样的语言形态去定型自己的情感,我以为它的风格最好与情感的性质类型相应和。一般情况下,我愿意启用朴素的言语态度让诗安身立命,让人能够沿着语言走近诗人的生命内部,如果新诗人都能够学会亲切地说话,新诗就有福了。如今不少人瞧不起诗人,其中一点就是觉得有些写诗的人不说人话,故作高深,哗众取宠,假模假式,读者不被吓跑才怪呢。无论怎么说,诗首先得让人看得懂,再把晦涩当作审美境界追求也该有一个度,如果一首诗写得人人都难以接近,还不如搁置山林。当然,这与在诗歌里面运用远取譬、虚实镶嵌、反讽、佯谬等现代技术手段并不矛盾。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刚刚大学毕业时写的那首诗《也是秋天》,其中第一句就是:“一群黄皮肤的日子/聚集在阴雨纠缠的窗边。”刊物编辑予以发表前还有些不解,什么是“黄皮肤的日子”啊?我说如果不好懂就别发了。实际上,这种手法并不新鲜,诗歌发表后没有几年,这种手法就成为人人熟知的常识了。
经常听人讲,自己最精彩的诗歌是下一首,我可不敢这样想,下一首很多时候也许还不如上一首呢。尤其对我这样搁笔数年再重操旧业的写作者来说,只要写作每一首诗时都能认真地对待,就足够了。
深挖一口“井”
在获得“扬子江诗学奖”的获奖感言中,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走近新诗之初,从本心讲更想成为一个诗人。可是,后来一系列偶然与巧合的因素,却改变了我的命运方向,让我搞起了诗歌批评的行当。也许有人会说,这恐怕是圆不了诗人之梦、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吧。其实,我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心有不甘。但是,现在我越来越清楚,新诗批评同样是一项高难度的精神作业,它对从业者的要求很高,唯有那些既深谙诗歌的肌理、修辞、想象方式,又兼具渊博、厚实、深邃的学养,更耐得住经常面临劳而无功困境的寂寞者,方可真正入其堂奥。不少人从诗人到诗学研究者角色的转换,实际上是在用另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为新诗的发展尽着自己的责任。
当然,必须承认,新诗研究之路是冷清而充满困惑的。对象本身的纷繁复杂,学术风气的无常多变,经济大潮的冲击与挤压,加上研究瓶颈的不时阻碍,也曾造成学术信念之舟的几度飘摇。好在多年的熏染与浸淫,使写诗、读诗、品诗、评诗,早已成了我生存的基本方式和安身立命之本。虽然多年坚持独立、自由的思想言说,并非一路顺畅;但我却从不加入任何学术帮派或学术圈子,始终以“边缘”为苦,以“边缘”为乐,坚守着公正客观、实事求是的批评底线。因为,我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无损诗歌的健康与尊严;只有这样,才会无愧于一个学者的称谓和良知。
从事学术研究三十多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明智的,所以一直无怨无悔,并且对深挖一口“井”这一理念也有了越来越深刻的体会。专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拥有广博的思想视野、坚实的理论修养和出色的言说能力,这固然十分重要;而自觉的“阵地”意识更不可少。一个人的学术研究生命是极其有限的,一辈子有两三次成功的学术领域转型就已经相当不易,同时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源非常有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现代时段的三十二年时空里,要找块别人没有摸过的“石头”已经相当困难了。所以,选择一个与自己的个性结构、知识积累相契合的研究课题和方向,直接关涉其是否能够取得令人满意的学术成就。或者说,当你深挖了一口“井”,有了充足的水喝后再去挖第二、第三口“井”,才能保证学术研究的持续进行,不然漫山遍野到处乱刨坑就是没水喝,不渴死才怪呢,这也是一些学者文章没少写但就是产生不了任何学术影响的根由所在。正是秉承着这样一种认识,三十多年里尽管我也写过小说、散文研究的文章,写过文学理论方面的文章,但关注点却始终未敢离新诗左右,不敢心有旁骛。先是硕士论文以九叶诗派为题,之后上下延展至象征诗派、现代诗派和朦胧诗、第三代诗,在1993年出版《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而后又相继出版《中国三十年代现代派诗歌研究》《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中国新诗的文化与历史透视》等专著;接着,从博士学位论文《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开始,学术研究的重心向当代时段特别是新时期、新世纪诗歌位移,《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与先锋对话》《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大陆当代先锋诗歌论》《雪夜风灯:李琦论》《与诗相约》等著作都是该领域的思考成果,它们对不同时段诗歌特质及其嬗变规律的揭示,实际上在内里已经建构起了新诗中先锋诗歌的逻辑谱系。
诗学研究和文学创作是一样的,任何花哨、漂亮的技巧在永恒的时间面前都不堪一击,真正能够存活下去的只有思想,思想是诗学研究的立身之本。所以,新诗研究中对某些独特思想发现点的坚守是很重要的。一般说来,在一个学者的知识结构中,对前人和同辈的学术借鉴占据着不小的比重,能够完全称得上属于自己的思想发现并不多,如果能够认定的确是自我发现,最好就以之为圆点向四周辐射,围绕它去读书、思考、写作,最终建立起一套自己相对完善严谨的思想体系和逻辑观念,可能这是比较有效的研究路径。否则,一味地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恐怕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建树。还是在硕士研究生阶段,我发现抒情诗中有大量的叙事成分在,而它们又与叙事诗的叙事完全不同,当时的研究水平也不足以将之说清楚,就在《朦胧诗后先锋诗歌印象》中谈及,文章发表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文学自由谈》上。待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研究第三代诗歌时,则在抒情方式上以“从意象到事态”的视角,重点研讨了事态问题,文章发表在复刊后的《诗探索》杂志上。但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所以在新世纪之初又专门写了一篇《1990年代先锋诗歌的“叙事诗学”》,发表在《文学评论》上,将之上升到诗学的高度加以认识,也成为我研究当代诗歌的一个理论支点。再有,2008年我去日本爱知大学做访问学者,在阅读中国20世纪20年代“小诗”的日文材料时,猛然意识到,以往学界对小诗源于泰戈尔的《飞鸟集》和日本俳句的说法是欠妥的,因为泰戈尔的《飞鸟集》也是受俳句影响才写下的,也就是说,中国小诗严格说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日本的俳句。以此为出发点,我广泛搜求材料,仔细论证,钩沉中国小诗和俳句之间的关联,后来写成《日本俳句与中国“小诗”的发生》一文,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并被《新华文摘》等媒体全文转载,产生了较好的学术影响,改变了文学史中渐趋固化的认识。这也使我愈发相信,真知灼见和思想发现对学术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在学术研究上一则新材料的发现,有时比一种研究方法的革新或文本的深度阐释更为重要。
不止一个研究生跟我说:“老师,您的文章语言自带防盗功能,别人不好模仿。”的确,我是在学术研究中追求着这样一种独特的语言表达效果。这些年,学术界的许多诗学论著好像成心不让人读似的,或者通篇贩卖西方的话语名词,甚至语法句式也高度欧化,被有些批評者视为“不说人话”,没法读懂;或者能淡出鸟来,一点不讲究文采,它只能叫人昏昏欲睡。究其可读性差的根源,大概一是作者的语言功夫薄弱,一是作者缺乏语言美的意识,以为语言只是工具,把意思表达清楚就万事大吉了,这是一种必须废除的偏见。其实美是诗的别名,诗歌的语言是美的,诗歌研究的文字也应该是美的。记得几年前在接受年轻诗评家刘波的访谈时,我就说过:“我对研究语言总是心怀敬意,从来不敢怠慢,基本上要字斟句酌,选择哪个词语,用什么句式,都费一番掂量,写成之后再反复推敲,尽量让它贯通酣畅的文气,看起来舒服,读起来也上口,畅达,自然而有一定的诗意。这种追求使自己的书和文章语言相对来说比较美,但是也有那种语词过于华美淹没思想的时候,在语言美的表达问题上不及或过都是应该避免的……最好的评论语言应该把具象和抽象、感性和理性、美和思辨结合得恰到好处,孙玉石的语言就达到了这种境界,我从他那里悟出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多年对导师吕家乡先生、龙泉明先生论著的参悟,让我更清楚了这一点。或许正是基于此,诗评家邢海珍先生在《文艺评论》2006年第1期撰文《深入解读中的历史性清理和总结》,称:“读罗振亚的学术研究著作也如在诗中行走,颇具艺术气质的语体方式,长于情境化的描述,追求语言的美质效果,他的议论充满了灵动机敏和诗性的感悟,这大约与他当年写诗,与他有着很深厚的文学修养有关。一个容易陷进抽象枯燥中的理论问题到了罗振亚的笔下就可以妙趣横生、诗意盎然,既能保持一种优雅从容的叙述风度,又能在提炼和概括中保证说理的准确和严谨。也正是因为诗歌创作的实践及文学上的艺术性陶冶,强化了罗振亚作为一个文学学术研究者的内功,他具有了比一般人更容易领悟和进入文学深度的条件……他的艺术感悟能力和足够的文学修养使他能够驾驭先锋诗歌内质的复杂性。”当然,近几年我的研究语言也在变,我在努力去除文字中芜杂的修饰语,远离雕琢,遏制才情,以使语言干净自然、洗练枯瘦,达到只剩下灵魂枝干的程度,至于是否达到理想的效果就不好说了。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