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辛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我爱这土地》
在臻精臻美的瓷面前,所有的人和物都有黯然失色的感伤。谁能美得过瓷,谁又能活得过瓷?
在炼瓷的匠人面前,无论“过手七十二”中哪一手,都会有一种浅浅深深的生命感悟,人类创造物质的同时其实更在修炼自己,你不能不为之触动。而正是七十二双手通力合作,才赋予了瓷永恒的生命。
在以古陶瓷研究为生命的专家学者的灵魂里,其实就蕴含着陶瓷的灵魂,你充满了敬畏,唯有仰视。没有他们,哪来世界陶瓷史的还原充实?一切浑沌未开。
而关于陶瓷,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探源所有的解谜,都不得不指向一座至今也算偏远的山镇:景德镇。她虽不是瓷最早的处女地,但世界上以陶瓷这一种行业维系一千七百余年的城镇唯有她,而陶源万年距她亦不过百公里。她具有无可更替的神圣与崇高。
一个普通的女子,将最美花季八年留在了那里,是生存生活的八年,毫无功利心,更无奢欲求,平常日子平常心,无知无觉间,古镇血脉便渗进这个女子的身心,或曰瓷魂附体。那种爱,我属于你,你属于我,延绵今生今世。
1983年,离开古镇,她已三十八岁,竟以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不短,纪实在虚构中穿行。村小女教师柳青的感觉,源自距古镇一百六十里仍属古镇的兴田公社,学生送别老师的情景,与2004年西班牙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片尾何其相似乃尔,人类情感的确相通。助产士魏玲玲的原情节细节,来自古镇程家山老革命根据地,为抢救从更深山坳龙塬抬来的子痫产妇,兴田医院下放医生就在与她一板之隔的卫生所擎着四盏马灯做的手术。《昌江情》可当纪实散文阅读。《瓷城一条街》《地上有个黑太阳》《河·江·海》《百极碎启示录》《陶瓷物语》《怀念瓷香》《惊艳陶瓷》这些长长短短的小说,无论纪实虚构意识流魔幻,到底还是生命深处说不尽写不尽的景德镇之恋。拍摄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九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是谁让这个影视圈外的女人胆大包天撰稿又跟拍?依旧是大爱成就了中国第一部关于景德镇的大型纪录片。2004年建镇千年时,又一部九集系列片《瓷都名流》问世,无非将激情和思辨淋漓尽致于瓷与人,留下笔墨的凝固摄影、摄像的流动历史。应是勉为其难,但苍天眷顾,总有文字的留影、声画的文章。足矣。
或许有此种种积淀,她才欲罢不能,有底气和勇气面对《瓷行天下》。那是2015年春寒料峭时,江西出版集团和美术出版社约这位七十老妪撰稿,告知为普及类的文化读物,雅俗共赏,而非学术论著。那么,将故事与专业嫁接,将外销瓷从皇帝的瓷和民间用瓷中提取,是远嫁的公主还是生离的女儿?新千年强调新闻故事化、故事纪实化,无非张扬可读可看性和真实性。还真不好写。虽言非学术性,但没有学术研究为基础的基础,“瓷行天下”从何说起?没有遗址古墓传世之器海下沉船的寻觅,没有烈日寒风没日没夜的发掘考古,没有书山学海的查阅分析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哪来历史一隅一角渐渐揭开的拼图粘贴还原?她不是古陶瓷学者,不是外销瓷研究者,不是外销瓷收藏者流通者,她退缩,她犹疑,虽然她作过《小说视野中的景德镇陶瓷文化》《论景德镇陶瓷文化题材影视剧崛起》等关于景德镇的文化探研;虽然人生苦短,总是希冀能多开几扇窗,在不同的窗口见到与以往不同的风景……但难度太大。
中国瓷为什么能领先世界一千七百年而独步天下?中国瓷为什么曾经征服过世界,又为什么在西人逆袭中溃于一时,乃至今天依然落伍?外销瓷史属中国陶瓷史且与之同步,从中依旧能寻觅出活着的精神?从主动的瓷行天下到被动之行天下,幸耶不幸?幡然猛省何以为戒?瓷里瓷外的人的故事,能否引起阅读共鸣和感悟?
如同又一次出发,无论是心与身,去寻觅,去探索。
在今日与昨日的迷蒙交错中,相隔半个世纪的时空,依然铭刻着她二十二岁的青春记忆。那是第一次来到景德镇时的遥乎未遥的黄昏。出了校门,离了家门,经历过了轰轰烈烈纷纷扰扰的岁月,在狂热的追求与迷惘的失落中,那颗已有伤痕的心仍然怀着梦的碎影。
从第一眼烙刻进脑海的“森林的天空”和“昌江东岸浣衣图”,到兴田、程家山、石岭、东郊等远村近郊的平凡又传奇的生活工作,她曾一次次领着学生步行回市区,将古镇方圆百里打了数个磨磨圈,又曾一次次伫立于罗汉肚古柴窑的红彤彤的窑门前—这“母系社会”的图腾呵,见证了自清代以来为皇家与对外赏赉烧炼颜色釉瓷。1949年后,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的颜色釉礼品瓷也出自此窑口。她曾几回回徘徊于仄仄的古旧小巷里,古屋废窑砖砌就爬满青苔—夹墙中冷不丁就爆出一条条考古新闻,或永乐或宣德或成化年代的御瓷或碎片藏于其间!更不要说地底下沉睡着瓷的千年堆积层。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历史。在天后宫坍塌的20世纪末,她曾傻傻地仰望仅剩下的八根石柱,它们像硕大的惊叹号直刺苍天。景德镇载运瓷器的船只,无论是起程还是归家,都要到这里跪拜祈祷。她知道,外销瓷绝不仅仅局限于从前。她在景德镇教书的日子里,与一中毗邻的为民瓷厂、宇宙瓷厂,就是专门生产外销瓷的瓷厂,其产品与國内用瓷迥异,大家都说“洋”。尼克松访华时,为民瓷厂生产一种尼克松杯,就是由日后颇有名气的秦锡麟设计的,其器型纹饰在那封闭年代的确让人大感奇异。
1984年,应福建文学笔会之邀她去到厦门鼓浪屿,当晚几个作家编辑一块闲聊,其中有《青年文学》的编辑小马。那晚几乎是小马一人的单口相声,他特会侃,且不动声色,大家笑得直不起腰。后来他成了著名的收藏家,尤对古陶瓷情有独钟,实始料未及。近看他怀念刘新园的文章,可能就是那前后去了景德镇的。岁月如流,就看你是不是有心人,你仍在门槛外流连张望,怨不得别人。
感谢生活,让她的人生轨迹与古陶瓷学者刘新园有过几个交集。如果不是江西电视台邀她拍摄《瓷都景德镇》,他只是传闻中快意江湖的侠者。正是在集祥弄明代商人的古宅中,在他手书“品陶斋”的横匾下,她聆听他的滔滔不绝,在醍醐灌顶的陶醉中,渐渐对陶瓷从感性走向理性。第一次是大学校友邹国旺领着去的,大约邹与他有私交,加之她在江西大学教书,那是刘新园的母校,故而狷狂的他待她蛮热情,一次次滔滔不绝传授许多古陶瓷知识。后来她很喜欢读他的论文论著,边读边想起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自信满满的话:我的论文可以写得像金庸的武侠小说那么好看。她想,论文论著的可读性实在是将理论普及的重要渠道。又想起国外一篇论文的结语:电影让人们走出家门,电视让人们回到家里。文学语言让人终生难忘。还想起他说:陶瓷是我的衣食父母,而文学是我的初恋情人。将真情灌注于研究,方是真正的学者。20世纪末,她又因央视小卢之邀去到景德镇,原本是为了撰稿。这期间,他摔断了腿,谁也不见,但见了她与小卢。他说:这辈子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唉,眼下不能跑了!原来他的“休息”,指的是“不出行”。干古陶瓷研究的,田野调查不可或缺,伴随苦累脏忙和没日没夜。著述在他可能是“享受”,然,他对她说:写一篇万字论文,起码要看百万字的书!首都图书馆的门槛都被他磨得锃亮。不“竭泽而渔”,他无从下笔。他瞧不起“辗转抄袭”,要的是原创。可有多少人有他这样的脑瓜子?当她编著此书时,犹觉百味杂陈。
她终于接手,只因为她依恋第二故乡景德镇,至今温度不减。且当作一次刻苦学习的机会,迎难而上。她很想追随行天下的瓷,去到沿海各港口,再沿着海上陶瓷之路的航线看天下行天下。然而,她很快明了,这一切都只是奢望。要在短短的半载一年,完成一部《瓷行天下》的书,在她而言,真有荒诞之感。时间轴上,从古至今;地理视阈,除却南极洲、澳洲,亚洲、欧洲、非洲、美洲乃至北极洲,都要有所涉及!域内古窑口古港口域外古港口博物馆总得踏访一二,沉船海捞航海线路外销瓷个案等等,不是异域神游闭门造车轻而易举之事。老妪应做独行侠,千里走单骑,万里行天下。可是,时间又太紧迫,心境、时间、空间,哪一样有呢?萧红说:我总是一个人走在路上。说到底,哪一个心向远方的女人,不是独自行于路上呢?远行是孤独的,却也带给行者视野、智慧与生命的丰盈。一点点认同、一点点理解、一点点爱、一点点激赏,都会给她莫大的勇气和坚持。
幸而,与景德镇血肉相连之外,海上陶瓷之路一些关键点,在逝去的岁月里,她或随中国作家代表团或于高校学术交流中,有幸去过几地。
1996年,到越南下龙湾。海蓝蓝天蓝蓝,一片片红帆娇美且壮观,一座座海峰千奇百怪,这里被称为“海上桂林”。据传以往是海盗出没之处,那么,与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有何关系?
1997年夏,她第一次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美访问。那时,出国还很稀罕。参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之前,访问团让大家分开活动,数小时后再在门口集中。就在进馆的一刹那,她发现粘于胸前的团徽不翼而飞了,一下傻了眼,这可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进不去,那就只好补票。幸好身旁还有位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向前,可她俩英语都不行,好不容易比划着,又有位热心者帮着翻译,对方听了个明白,人家笑了,耸耸肩说了一通,热心人翻译过来:买了票就不用补票,进去就行了。竟这样高度信任?她见到中国瓷器馆中绝大多数瓷器是明清的且都来自景德镇时,真的弯下了膝盖顶礼膜拜,热泪盈眶,为中国瓷器远行天下而骄傲,为她曾经生活过的景德镇而感动。人不如瓷,生命丰沛的她们,行至大洋彼岸,谦卑又傲岸。2004年,应纽约大学电影学院邀请作学术交流时,大都会博物馆中国瓷器馆所藏已更见丰富,但她的激越之情不改。
2002年12月,赴马来西亚访问。那一次意外不断,先是行李箱在北京没有发到广州,再是在雅加达,大家分享一只菠萝蜜,第一刀切下去的两片,她与对方秘书长食后染上了急性肠炎,他住院,她却执意跟团。在马六甲郑和亲自凿的水井旁,她将一竹筒水一饮而尽。虽还是病怏怏,但精神气不短。回国后,人们都说,她变清丽了。
2004年,出訪捷克等欧洲国家。她从玻璃器皿的精致想到景德镇瓷器的今昔。
2005年、2012年两次去到埃及,她发现埃及与中国这两个古文明国家还真有许多共同之处。参观比景德镇手工作坊还要原始许多的陶瓷作秀,有别样的亲切和熟悉。走访埃及的各大港口,特别是亚历山大港,那高高耸立于海港的灯塔,岁月仿佛倒流,朦朦胧胧中,中国古瓷器就从这里卸货进港……
2012年, 随团到美丽的土耳其。进到大名鼎鼎的托普卡比宫博物馆。在井然有序的参观队伍中,她不敢贸然扑通一声跪下,但是,她的心里已然跪下。
2012年,来到南非。风和日丽登上好望角,也只有任凭呼啸的海风欲将人刮走,思绪却逆向大航海时代。想当年,如若遇上暴风雨,要让战舰式的商舶绕过好望角,是九死一生的。人在大自然面前无比渺小,然而,人又总是用生命的极限去挑战大自然,或许,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
……
莫非上苍早已安排她接手写此书?
或许在她也是一种厚积薄发,就像去泰山朝圣回来的穷和尚一样,富和尚还在做没完没了的准备呢。短处有时就是长处,弱点有时就是优点。只是为了学习的一部读书笔记。应该是一本外行人写给外行人看的书,外行人将中国瓷外销梳理清楚,不愁外行读者看不懂或了无兴趣。书中并无一件件外销瓷的说明书,写者今生今世挚爱景德镇,读者亦应不为收藏不为致富不为进入此专业,只是纯粹的爱。懂瓷,爱瓷,走出专业的深奥与枯燥,从中得到人生之悟。将瓷人化,将人瓷喻,瓷有了生命,人更应珍惜生命。虽然毛姆说过,爱财富和爱听故事都是人的天性,但她难以兼顾。
外销瓷虽只是中国陶瓷之一部分,但谁能穷尽她?哪怕穷其一生,可能也只能取一两瓢而饮之。因而,淡定,坦然。反过来说,如若藏品浩若烟海,收藏成了全民性的,那么外销瓷收藏的价值意义又何在?
张爱玲说:生命自有它的图案,我们唯有描摹。外销瓷亦如是。
瓷行天下,拟还原外销瓷历史。历史是已然翻过去了的日月。将翻了过去的又翻回来,美其名曰还原历史。然而,因了岁月如流,历史页岩破损而难以复原,还有种种主观的缘由,如立场、视角、目的等的不同,解读便会有种种差异乃至迥异,虽然,历史本身仍静静地安身于过往的岁月中。外销瓷历史亦如是。
时间是有重量的。空间是要质量的。她已如苍老的浮云,以老弱之躯,兼种种病痛折磨,焦头烂额心身交瘁几次欲打退堂鼓,但总算坚持到底,她自己都为自己感动。收获还是巨大的,那就是在年逾七十的日子里,还能像高考的乖女生那样,全心全意埋头文字中畅游,时光就这样清晰地倒流。暮霭沉沉亦有落日融金的辉煌。丹青不知老已至,富贵于我若浮云。浮云对浮云,什么皆浮云。生命,总是积累了阅历后方有彻悟。很多事并非只存在应该与不应该。
她知道,人生许多的梦可以省略。唯有赣南、南昌和景德镇的梦无法省略。她生在瑞金,童年在赣州,学生时代在南昌,青春八年在景德镇,接下来五年在乐平,乐平今属景德镇,后终回归南昌。走千里,行万里,还在江西的怀抱里。张爱玲说:“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艰难的事。”说到底,“作家的地域视野是受控于自己的精神类型和文化心理的”。
江西省冠以“中国历史文化名城”者,至今也只有景德镇、南昌、赣州和瑞金。独特的地域感、厚重的文化感,当长久鲜活于江西的文字和图像中。
陕西作家柳青曾对路遥说: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
年逾七十的老妪想,江西的作家是否该拷贝且因地制宜改为:从人类第一个陶罐的发现地万年,到千年瓷都景德镇,再到第一面军旗升起、第一个革命根据地建立、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建立的三地,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的今天,有一天的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江西自己人写出两三部江西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
感谢从事中国古陶瓷研究的一代代学者专家。如若书中关于外销瓷的阐述有几分道理的,对瓷的性灵有所感悟的,那是一代代古陶瓷学者们辛勤研究的启迪,谢谢他们;如若阐释中有硬伤或从根上立不住脚的,那是她理解和解释的错误,在此说声对不起。
感谢江西美术出版社为七十老妪搭建了这么一个高难度的平台,让她挑战生命的高度。痛,并快乐着。
感谢助手蔡海波、王小娥和何静的无私付出。
2016年元月元日完稿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影视艺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