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桢
回望近几年的诗歌创作,文本与理论互证、感性与理性融合的诗评家写作已成声势,人们对这一现象关注日甚,各大诗刊杂志也纷纷推出专栏,还有相关诗集渐次出版,使其文本规模持续扩大。黄礼孩曾撰文《诗歌创作是诗人批评家的“飞行器”》,言及一个优秀的诗歌批评家首先是一个诗人,在其绵延的诗歌评论生涯中,因为有过或正在从事诗歌创作的经验,对诗歌艺术内在的逻辑关系便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对作品的发展也有脉络可寻,他们可以看到诗歌不一般的面相,那个中私人的滋味,那些奇异美妙的写作体会,对于一个诗歌评论家来说就是飞行器,可以带着他进行一场绝妙的飞行1。在他编纂的《诗歌与人·诗人批评家诗选》中,我们读到了罗振亚先生的《晾晒场》《他真是想山》《恩师来信》等早期作品,而近期《诗刊》上刊登的组诗《和家人说话》,既让我们观测到写作者创作风格的内在变化,也让我们在阅读文本的同时能从中深切体悟到一位诗评家是如何以写作抵达内心、践行其诗歌观念的。
上过罗老师课的弟子大都了解,他非常支持学生参与创作,还经常为之睿智指点。记得他说过,写过诗的人再去评论诗歌,无论是理论视角还是语言感觉,肯定都会与那些没有创作经历的人不一样。回望他的诗学批评谱系,罗先生早已在职业批评和作家批评之间建构起属于自己的一条有效言说通道。大学教授的精英身份,使他的研究彰显“职业风范”—资料翔实、论证严密、语言精准,这是罗先生虔诚恪守的学术精神;同时,诗歌创作的经历,又使他能够以内蕴饱满的笔致和轻逸洒脱的文辞从容“破译”文本,不加矫饰地串联起创作与批评的血缘联系。不过,跟随罗老师读书多年,每每与他聊天,却很少听他谈论自己写诗的经历,即使在二十岁出头便已凭借组诗《父亲》获得地区文艺创作大奖,也有诗集《挥手浪漫》出版,但他却经常揶揄说自己很庆幸从一个“诗人”变为“正常人”。如果不识其中因由,或许还真以为罗先生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诗人。其实,他所戏讽的“诗人”,应该是指那些只会高喊空洞口号、精神极度羸弱贫血、沉溺在“大词”与“圣词”之间无可自拔的写作者。他从不敢自诩为诗人,因为他深知:“诗是宗教,它需要付出绝对的虔诚。”2无论是写作者还是研究者,都应在缪斯面前怀有一颗敬畏之心,这是他的精神信条。
近年来,一些刊物频繁收录罗先生的诗歌,其中大都出自他的诗集《挥手浪漫》。这些诗歌多写于20世纪80年代,缘于对故乡风物和亲情的怀恋,诸如山谷中的炊烟、故乡七彩的小路、秋色浓浓的小溪、母亲厚实而枯瘦的手掌……构成他着力打造的意象谱系和情感空间。“乡土”既是罗先生的写作资源,也是他的精神原点。诗人笔下的泥土极为贴近现实,那些对农事家事的细腻描绘,分明都来自诗人耳濡目染、亲力亲为的生存现場,他的呼吸早已与黑土地上清新的气息融为一体,这为他的诗歌镀上一层“自叙传”的色彩。自投身新诗批评以后,罗振亚先生的创作势头有所放缓,新作不算多,但也诚如他的导师龙泉明教授所言:“那种创作实践甘苦自知的体验,使他更容易准确地深入文本,提供一种价值经验。”3他的诗歌批评,往往源自诗人内在心灵的情感激荡,他希望实践对话式的批评方法,以一颗诗心去体会、理解另一颗诗心,在跨时空、跨文本的交流中实现创造性悟读,使经常显得枯燥无味的理论文字富含诗意、跃动灵性。当我们已经习惯通过导师的批评文字抵达他的诗心时,他却出人意料地迸发出创作的冲动,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搁了三十年,最近居然又写起了诗。”一系列承续固有创作理念又独具突破精神的系列组诗,将我们重新拉回充满浪漫情意的诗歌年代,这些文本也让读者充满了惊喜与好奇。
罗振亚先生的诗人专论文章经常探讨的一个话题,便是写作者在持续的美学演变中恒定不变的精神质素和写作向度,这构成一位诗人专属自身的艺术风格,诗人正是能够利用这些质素并在其激励下实现持续性的写作。在罗先生的一系列诗歌新作中,这个“恒定性”的特质便是抒情者在岁月轮转、人间悲欢、生命聚散中对“亲情”和“故土”的眷恋与依赖,泥实于生活、直面人生的情感运思方式贯穿创作始终。父母、妻儿、姊妹生活在诗人的文本空间里,成为与他亲密“交谈”的对象,而紧贴着地面行走的“诚”与“真”,往往能够生发出动人心魄的魅力。《和老爸聊天》一诗便蛰伏着能够引起所有人共鸣的情感机制:“爸 起来吃点饭吧/话音未落 发现/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谁说阴阳分属两界/您走后的梦里/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如果有来生/我会从众人中一眼把您认出/然后还做您的儿子/听您喊‘振亚 扶我起来/即便是瞬间的幻觉/哪怕是梦里的灵光一闪。”曾读到过一个小说家的创作谈,她说多年以来最害怕父亲突然去世,因为她无法确信自己是否能够摆脱那种痛苦和孤独,这大概也是中年危机的一种。我也步入中年,亦深怀与那位作家一样的忧虑,而罗老师则用充满确信的语气告诉我,一切痛苦都是暂时的,时间久了,你会觉得亲人并没有走,他就生活在你的精神里或是梦里。比如这首《和老爸聊天》,抒情者依靠能动的主体精神将痛苦沉潜、转化为温暖的心灵力量,生活在作者梦中的“父亲”既是记忆中的真实影像,也是从作者心灵内部分化出的又一个“精神主体”,“他”随时与抒情者展开内部的心灵对话,如父辈一样滋养哺育着诗人的精神世界,正所谓父亲活在儿子的身上。读到这首诗的每一个人,应该都会立刻联想起自己的父亲,你是否也在父亲的行止中窥见祖父乃至曾祖的音容笑貌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人至中年,既要承受长辈离去的痛苦,还要时常为妻儿挂心,乱心的琐事仿佛随时都会袭来。读《妻子的头发》一诗,文本以一系列事态化的抒情组构而成,记述了诗人与妻子经历的一场虚惊:“秋天的一次X光误读/引发了一场生死‘对话。”从最初怀疑是肿瘤,到复查结果显示健康无碍,诗人在经历死生的瞬间突然凝视到妻子头上的白发,触发他写下这首诗:“自从认识妻子的头发/愈觉在云端舞蹈的诗人浮华/明明是带着体香的一缕青丝/却被隐喻为黑色的瀑布/甚至比附成茂密的草原/殊不知瀑布会断流/草原只有一季能举起温暖与花/以发传情不过是唬人的神话。”罗振亚先生在这首诗的创作谈里曾说,当医生确诊妻子身体无碍时,他看到妻子头上的白发,脑海里便迅速浮现出几幅情景:谈恋爱时,她一头乌丝,亮而有光泽;成家后,她为了照顾家人而决然剪去心爱的长发,中年的疲惫让她平添了许多白发。想到这些,他百感交集,于是才有了诗歌中那句:“看着她头上飞雪的瞬间/我说‘理个短发,去去晦气吧。”三十二年相恋相守的情感丰富厚重,生活的苦难与欣悦在诗歌中凝华为平静的语调和简短的言语,沉潜着令所有人动容的神力。这不由得让人想起穆旦“丰富的痛苦”,也唤醒我们对别林斯基那句箴言的记忆:“我们饱受的苦难和享受快乐的能力越是强大和深刻,我们就生活得越多。”4
亲人的形象、长辈的话语在罗振亚的诗歌中被反复咀嚼、持续发酵,形成一个稳定的抒情向度。文本中的“父亲”既是诗人投射感情的具体对象,也是“父辈”的象征,指向诗人与故土在精神上的血脉联系。有着由乡入城经历的诗人,始终无法全然接受都市,早年间曾写下一首《街上》,叙写“异乡人走在异乡的街上”的陌生与隔膜。尽管在《自行车畅想》和《脚手架思绪》等诗中表露过对现代文明的希冀,但总体而观,抒情者依然无法融入喧嚣浮华的都市现实,因而他的诗篇才会不断闪回双亲的话语、儿时的记忆、家乡的小溪、农忙的耕作等事态片段。龙泉明先生说他的诗歌形象就是一个北方原野上大手大脚奔跑的少年,是侨寓都市的“农民浪子”5,可谓一语中的。在他的近作中,这种与现实经验的“不融”与“逃离”情结依然清晰可见。看《在海景房窗边想起村前那条黄土路》:“站在美丽的海景房窗边/老家村前那条黄土路又在眼前一闪。”无论抒情者身在何方,都难以割断他对故乡的思恋。也许在久居都市的诗人视界中,眼前的实景愈发难以看清,而乡村的一草一木反倒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清晰起来,因而才会产生身在南国海滨却与“黄土路”记忆的遇合。现代人难以言明的痛苦,便是困居在都市这座城堡里难以逃离。打开《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简洁有力的意象呈现出诗人对都市的感性体验:“日子像疯狗在身后狂追/不知啥时太阳患了红斑狼疮/姑娘穿的少得让人不敢睁眼/性病广告贴到幼儿园的门上/小鱼儿不断浮上水面喘气/岸上人的表情阴晴无常。”当诗人想在精神上摆脱这一切时,却发现久居都市多年,“故乡”竟成为一种奢望,他的灵魂早已无法觅得回乡之路,地理的迁徙和代际经验的嬗变,使家族的文化记忆改变了方向,从“蓬莱阁旁的满院桃花/讷莫尔河畔的两垧高粱/被置换成哈尔滨天津卫间的高铁/钢筋水泥中的一团雾霾/和十七楼一百多米变质的阳光”, 于是诗人发出“孩子 在都市的车海里学游泳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的喟叹。与早期文本对比,写作者对精神内部世界与现实外部世界的关系发生了感知变化,早年间他笔下的乡村物象多是具体而现实的,如今的“故乡”却是被都市文化整合后的抽象存在,被诗化成为带有明显理想主义意味的精神喻体,指向让人类繁衍不息的代际经验传承、稳定的人伦结构与健硕的精神人格。它非某时某刻的真实存在,而是融合作家童年记忆与理想人文想象之后育成的“精神原乡”,曾经清晰的故乡形象却在混乱的记忆中变得漫漶不清,成为抒情者“遥不可及的内伤”。如此一来,抒情者应该如何将实情转换为诗情,建构自我与故乡的内在联系呢?罗振亚先生采用了“退回自己”,或者说“返归内心”的方式,强化内在精神性的修为,以重新构筑精神的平衡,这成为他近期诗歌一个显在的抒情特质。
“退回自己”出自《牡丹吐蕊时不去园内看花》一诗。时至暮春,牡丹吐蕊,本是植物自己的“心事儿”,但这自然之性却“不断被闪光灯切断”,还被“鲜脆的叫卖和水汽”搅扰,于是诗人打算“趁花还未枯萎前退回自己/闭上双眼的以瞬间/无边的花海中温暖已渐行渐深”。自然界萌动的生气,引发诗人产生诸多感慨,他不愿像庸众似的粗暴打扰花朵的“心事儿”,“退回自己”—与记忆深层珍藏的关于花的记忆重逢,咀嚼心灵的潮汐,既尊重了眼前的牡丹,又能与理想中的醉人幽香遇合。再看《在萧红故居 参观一半便悄悄离开》,“修葺得整洁一新”的故居成为当地拉动经济的景点,吸引过客至此交头接耳、匆匆拍照,而诗人依然选择与人群保持恰合的距离:“在神往多年的萧红故居/我参观一半便悄悄离开/退向记忆深处那座漂浮的小木桥。”面对商业“包装”文化对经典作家的肆意“消费”,诗人主动作出了文化选择。退回自己,退向记忆,为先贤和自己都保留了文人的基本尊严。这首诗或许彰显出写作者心境的一种变化,随着人生阅历和经验的浇注,他的精神时空日益开阔,情绪更为平和,思想也愈发澄明,即使面对嚣躁的商业化现实,他也能为自己在心中降下一场雪,以机趣的方式圆融转化经验。因为他知道,在现实的生存世界之上,还有一重属于诗歌的灵性世界,当诗人能够把诗歌作为生命与生存的方式时,他便可以从容且充满智性地“点化”日常语象。因此,退回自我,返回内心,在罗振亚的诗歌中就是通过对内在精神性的开掘,用诗的语言为精神造血,从而触发更为深广的心灵经验,实现诗人内在精神气质的抬升,这也是他对“个人化诗学”批评理念的切身实践。
个人化写作或者个人化诗学,是罗振亚先生近年多用的一个批评概念,它既是行为概念,又寄寓着某种明确的写作立场。它是“诗人从个体身份和立场出发,独立介入文化处境、处理时代生存问题的一种话语姿态和写作方式”,并“常常以个人方式承担人类的命运和文学的诉求”6。罗振亚先生以文化策略上的“個体性”、观照视野上的“日常性”以及内在追求上的“精神性”,建构起“个人化写作”的概念,其中尤以“精神性”居于核心。由此反观他的诗歌创作,可以看出他的诗歌普遍遵从了“一切来源于个体心灵”的文本发生学规律,提倡与现实、灵魂交合的及物写作,对存在和生命本质进行深入发掘,从而以创作实践对诗歌界的种种“表演”和“乱象”实现了纠偏。除此之外,罗振亚先生批评风格的变化,同样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得以复现。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出于对以往过于雕琢、讲究语言习气的反拨,这几年我在写作中有意识地遏止过多的形容词出现,尽量使文字枯瘦,向枯瘦到只剩下灵魂的程度和方向用力,同时在表达上以自然干净为追求的目标。再有就是不断地去除感性化的色彩。”7他近期作品的诗风对应了批评风格的转变,既承袭了早期诗歌中那种不对意象作过远的取譬和隐喻,注重发掘自然物象灵性美的运思向度,又能凭借其在人生阅历、知识储备和文学观念上的厚重积累,不急于倾诉情感,而是让情绪在日渐开阔的内心空间中充分游动、沉淀,进而从容自如地点化意象。具体而言,他尽力为修辞作减法,语句趋向简洁,思想却更为凝练,从而获得直取心智的效果,达到广远、厚重、沉实的诗意境界,人们可以在独到的境界之美中感受到一股贯通酣畅的文气。读《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等作品,分明就是在聆听抒情者与长辈们唠家常,文本氤氲着鲜活而有质感的生活气息。“当有一天父亲瘦成墙上的那帧照片/母亲突然又矮了几分”(《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父亲的照片和母亲的身影、死亡与亲情的主题渲染,施以文本特殊的张力。母亲对父亲的怀念、儿子对母亲的关心不言而喻,这样的诗句无论是意象还是节奏,都具直指人心的感染力,传递着人类普遍的情感经验,其直接质朴的表达,瞬间穿透所有人的心。只有那些诗外人生与诗内人生达成统一的人,才能像罗振亚先生这样,以质朴触发厚重,以澄明的语词照亮人性的温情。
文学诗化了写作者的生活,而生活又给予文学丰沛的诗意,在生活与诗歌之间,罗振亚先生已经找到了观察世界和使用语言的理想角度,确立起专属自身的写作向度。在技术上,他推崇难度写作,认为“怎么写”比“写什么”更值得斟酌,从不耽于技巧的圆熟,而专心磨砺、锤炼诗歌的整体性语感,寻求诗意的提纯与升华,因此其诗无伪饰做作的成分。在思想上,他视诗歌为活命的家园与生命之根,提倡内在精神性的个人化探索和灵魂的内在修为,希望能够放慢速度,从浮躁的社会现实中抽身而出,把仰望天空收获的浪漫想象与俯瞰大地寻到的沉实体验理性融合。这种对诗歌的虔敬与赤诚令人企慕,也值得我们在诗学研修的道路上不断学习。
1黄礼孩:《诗歌创作是诗人批评家的“飞行器”》,《诗歌与人·诗人批评家诗选》(民刊),2011年。
2罗振亚:《挥手浪漫·后记》,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3页。
3龙泉明:《挥手浪漫·序言》,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
4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452页。
5龙泉明:《挥手浪漫·序言》,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
6罗振亚:《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
7罗振亚、刘波:《关于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