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梦想的艰难演绎
——重读路遥《人生》与高加林

2017-08-15 00:49吴玲
连云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天乐加林路遥

吴玲

(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034)

城市梦想的艰难演绎
——重读路遥《人生》与高加林

吴玲

(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034)

路遥的《人生》是反映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转型期农民生活、心态与价值观念转型的重要作品。叙述了高加林追求城市梦想与梦想最终破灭的过程。在高加林身上映射出了那一时代农村知识青年的现代性精神追求。在高加林的命运中潜隐着作家路遥本人的城乡观念和现代意识,结合作家本人最终“农转非”的现实经历进行对读,小说向我们开放了无尽的解读空间。高加林在进城的过程中所释放出来的精神力量、情感因子以及所折射出的“城”与“乡”的矛盾都是中国特定历史时期所具有的时代内蕴,而这正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无力逃避的隐痛。

《人生》;路遥;城市梦想;高加林

文学批评家韦勒克和沃伦在他们合著的《文学理论》一书中曾说过:“一部文学作品的最明显的起因,就是它地创造者,即作者[1]71”。法国文学社会学家埃斯卡皮也说过:“要确定一个作家在社会中的地位,第一个须注意的问题,似乎是了解他的出身[2]25”。从当代作家的创作活动来看,我们既可以从中读出社会历史、时代现实、主流意识形态对他们文学思想与创作的制约与决定作用,而我们也不难从具体作品与人物形象中辨识出作家本人的人生经历与思想感情的沉淀作用。对于路遥的《人生》及高加林命运的重读,我们将无法绕开作家出身与经历这个角度。

一、并非结局:高加林城市梦想的“失落”

1982年3 月,路遥的《人生》发表于大型文学杂志《收获》,小说赢得全社会的广泛关注。批评家们大多瞩目于高加林的进城后又返乡,批判路遥的土地情怀。吊诡的是,在高加林被迫返回农村的最后一章(第23章)标题却赫然写着:并非结局。长久以来,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冲突与融合一直是学界考察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独特而有效的视角。倘若以此为切入点,我们或许可以从小说中读出另外一些被遮蔽掉的内容。

在《人生》中,高加林大致经历了高考落榜、做民办教师、被人顶替而回家务农、通过走后门进城、被人举报再次返乡几个阶段。他的人生也就有了进城—返乡—再进城—再返乡的两次循环。在小说的结尾,作家将身心俱创的高加林一笔打回农村原籍,让他带着无限忏悔扑向土地,当他怀着无限懊恼喊出“亲人呐”那一句嚎叫时,我们似乎可以认定高加林从此将根扎在了农村的广阔天地中。这无疑是作家的设定,对乡土中国的眷恋使作家不能一味地夸耀高加林在城市里的耀眼,而逼迫他回转身去大展拳脚以改变农村的愚昧与落后。同时,这也是时代的设定。在当时的中国农村,青年想要改变自己的出身而进入城市只有三种路径:读书、工作、婚姻。在作品中,这三种路径路遥都让高加林走了一遍,然后无情地将之一一封死。他高考失败没考上大学,而民办教师的身份却因乡村不平衡权力结构而被顶替,即便是抛弃了农村女性巧珍,他依然无法与城市女性黄亚萍结合,最终还是失落地回到了农村,回到了“人生”的起点。

对于高加林这个失败的个人奋斗者,学界多诟病其违背传统道德的行为方式,如轻视劳动、始乱终弃等。然而如文艺评论家孟繁华所言:“道德化的尺度实在是个暧昧不明的尺度,它不仅在道德伦理的演示下忽略了更为深刻的社会历史问题,使批判流于表面化、实效性,庸俗化,同时它亦可以将道德作为藉口,压抑普通人正常的情感需求,阻碍时代观念的转换和变革[3]141”。我们应该注意到,当高加林失魂落魄地再次回到农村的时候,他认为是真爱的女子巧珍已嫁为人妇,也就是说路遥切断了高加林留在农村的唯一后路,他注定了要再次走出去。而小说也暗示我们,巧玲与巧珍已经在试图想办法让高加林重新回到民办教师的岗位,且不论民办教师较农民到底优越多少,倘若能做上教师,他便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了,大抵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了城市。如小说最后一章的标题:并非结局!是的,小说写到这里走到了终局,而高加林的人生却只是刚刚开始,后面仍有更多的挑战与机遇等待着他。

二、农村进城者的艰难追求

对于文学来说,文本背后总是裂隙遍布。小说在其出版后面对读者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作家原初的设定,它往往以其无意识的方式给予读者无限隐喻。高加林时代的农村早已不再是可以允许他像董家耕一样可以发挥青春的光与热的广阔天地了。对于当年大学毕业拒绝一切留在城市的机会而毅然决然地回到农村的董家耕来说,回到故乡从事农业劳动是莫大的荣耀,而对于未考上大学的高加林来说,身处风起云涌的改革开放时期,商品粮才代表着无限的荣耀,而农村户口只能给予他落后与卑微。

而事实上,早在《人生》发表之前,1981年在《北京文学》第6期上便发表了陈建功的短篇小说《飘逝的花头巾》,小说塑造了一位跟高加林十分相似的小镇姑娘沈萍。然而她比高加林幸运,她通过考上大学而进入城市。然而,进入S大的她思想上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永不认命、艰苦朴素的她不再骄傲坚强,不再自尊自信,而变得轻浮而虚荣。为了能被某位教授赏识,为了能留在城市工作,她付出超常的努力,她通宵达旦地阅读《肖邦》《贝多芬传》,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年轻纯洁的肉体。对沈萍而言,留在了城市也就摆脱了命运的漩涡,进入一种新生活、新天”[4]449。

高加林和沈萍都是有理想、有知识、有追求的农村青年,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更优越的物质享受,更是先进的精神享受和现代文明。在他们内心燃烧着不息的奋进之火:“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5]59高加林虽然又回到了农村,但是从他匍匐在地的旧影里却站起了一个终会离开乡土的形象,而作家本人也真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千千万万的高加林们还要离开土地,而且还可能再不返回。”[5]351

三、文本之外:作家城市梦想的实现

自然,这并不是笔者随意的妄自揣测,它可以在小说之外找到答案——路遥,尤其是路遥的弟弟王天乐的人生经历几乎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一个无比真实的高加林。而事实上,当1982年3月《人生》发表之后,路遥在文坛声名鹊起,他也搭着文学的顺风车实现了自己的城市梦想,这在其随笔类小说《我与五叔的六次相遇》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令读者难以想象的是,路遥不但自己进了城,并且还一心牵挂着仍趴在黄土地上的弟弟们。即便是在他潜心创作《人生》的1979—1981年间,路遥也未曾停止过帮助两位弟弟实现城市梦想的步伐。这些,我们可以从路遥写给朋友的一些信中找到依据:

“天乐的事不知办得怎样,我极愿意知道较详细的情况。……去延安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生活的安排能不能维生等等(1979.11.7)[6]”。

“天乐的事不知近期有无变化,我心里一直很着急,不知事情将来会不会办得合适一些。我已经给张弢写过信,让他协助你努力一下(1980.5.24)[6]”。

为了弟弟们找工作与进城的问题,路遥不停地求告各方,甚至放下脸面向地方官员奉承谄媚。这几乎是现实与小说、作家与人物的一次完美重叠,《人生》实际上似乎变成了高加林和王天乐二人进城故事的二重奏。然而王天乐比高加林幸运,当高加林以被再次打回农村原籍的悲剧结局的时候,王天乐却成功地留在了城市,实现了从农村粮到商品粮的历史性跨越。先是在铜川矿务局当采煤工人,后来又在哥哥的多方斡旋下被调至《延安日报》,后任《陕西日报》驻铜川记者站站长。因此,对《人生》、对高加林的解读永远无法脱离开现实主义的尺度。

路遥出生于农村,却藉着文学的东风实现了“农转非”、吃“商品粮”的愿望,并在这两个经验世界中不断地游走。于是,在城市与农村多方面的对比中书写中国及其人民是其创作的主要内容,如作家本人所说:“我较熟悉身上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这样的人有联系的城里人和乡里人[7]158”。或者说,对于路遥短暂的文学生命而言,由乡土中国而进入到现代城市的人生经历及其间的各种复杂况味,是他的文学创作最主要的灵感源与素材库。刘小枫认为,路遥这一代作家“置身于城市文明和农村文明的‘交叉地带’,他们强烈渴望摆脱农民屈贱的生活地位及其困顿的生活处境……他们不得不和社会发生实力殊绝的直接冲突并注定要承受难以摆脱的人生悲剧。”[8]因此,对生于陕北农村却居于城市的路遥来说,一方面,他怀念着故乡的淳朴与博爱,故乡是游子灵魂安定的归处;而另一方面,他却对故土的落后、愚昧和无知怀有深深的嫌恶,对城市文明所展现出来的开放、自由与现代深深迷恋。“文学作品作为作家心灵物态化的结晶,必然渗透着作家的主体情绪”。[9]50路遥热爱着生他养他的农村,然而,他却必须抛弃它进入城市,在抛弃乡村选择城市的过程中他又无法彻底割舍那份血浓于水的眷恋。也就是说,路遥本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高加林、孙少平等青年奋斗者的原型,他们对乡土中国的抛弃与眷恋、对繁华城市的渴望与向往也就是作家本人思想感情的映射。

然而,时代的发展总有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惯性,如孟繁华教授所说:“路遥在讲述高加林这个人物时,他怀着抑制不住的欣赏和激情。高加林给人的感觉是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10]高加林虽然返回了农村,但自我、理想、个性等并未褪色,此时的蛰伏或许会迎来更远的高飞,而在特权与城乡差别依然存在的情况下,农村青年努力进城的奋斗将会永无止息。

[1]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2]埃斯卡皮.罗·埃斯卡皮文论选[M].于沛,选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

[3]孟繁华.1978:激情岁月[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4]陈建功.飘逝的花头巾[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5]路遥.路遥文集:上中篇小说随笔[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

[6]梁向阳.新近发现的路遥:1980年前后致谷溪的六封信[J].新文学史料,2013(3):140-150.

[7]厚夫.路遥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8]张克.乡土哲学的价值偏爱及其现代性忧虑——论路遥的文学遗产、反思与领会[J].理论与创作,2004(2):75-79.

[9]宗元.魂断人生——路遥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10]孟繁华.从高加林到涂自强——新时期文学“青春”形象的变迁[N].光明日报,2013-09-03(007).

Hard Pursuit Process of the City’s Dream:Reread Life by Lu Yao

WU Ling
(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4,China)

The novel Life by Lu Yao is a reflection of farmers’lives,attitudes and values during the period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China in the early 1980s.The novel describes Gao Jialin’s pursuit of the city’s dream and the ruined dream.Gao Jialin’s life reflectsmodern spiritual pursuit of rural educated youths.The fate of Gao Jialin reflects the writer’s own concept and modern consciousness of urban and rural areas.Combined with the writer’s experience from the rural resident to urban resident,the novel reveals endless reading space to us.In the process of Gao Jialin going to town,the spiritual strength released by him,emotion factors and the contradiction of the“city”and the“countryside”are connotations of the times in a specific historical period,which are the pains unable to escape in the process of China’smodernization.

Life;Lu Yao;the city’s dream;Gao Jialin

I207.42

A

1009-4318(2017)01-0030-03

吴玲(1991-),女,河南信阳人,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方面的研究。

2016-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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