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施
从节序诗看苏轼的思想变化历程
◇王博施
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性质决定了中国古人对于季节时序变迁特有的敏感,《文心雕龙·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时间的规律性循环,伴随着自然景物的交替变换和农耕活动的周期进行,凝聚成特有的情感意绪。诗人以季节和时序作为固定的时间节点,时间年年周而复始,而个体生命却一去不复返,同时节序中所蕴涵的农耕文明安土重迁的特性,唤起了诗人对家园乡土的思念,在诗中集中的喷涌宣泄,这就是节序诗词。苏轼的节序诗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生涯,有意味的是如果将他的节序诗按照节序进行分类的话,我们会发现他在不同时期的同一节序中不同的人生困扰和感悟,显示其人生境界、经历心态的变迁历程,其中部分诗前后呼应,息息相关,构成特定的主题。总的说来,苏轼的节序诗中富含着深刻的悲剧意识,通过对个人现实生活中的悲剧性的体认和观照,追寻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在不断提高自身境界的过程中,建构强大的心理本体,对现实的悲剧性进行超越,这正是苏轼的节序诗超越了此前同类诗歌的地方。
宋代社会文化高度繁荣,统治者优待士人,市民阶层兴起,这些都促使各种节日在宋代备受重视,庆祝活动频繁热闹,《宋史》中提到:“天祺、天贶节、人日、中和、二社、上巳、端午、三伏、七夕、授衣、重九、四立、春秋分及每旬假各一日。”而唐人对节序诗的发展,使诗人对于节序的题材意识从朦胧到明晰,并积累下了大量的文化资源,进而形成了每种节日固定的文化传统和情感范式,宋人站在前人肩膀上,继承了节序诗的传统的同时,在其发展上,超出了唐人的单纯抒情感怀,更渗透了一种文化意蕴,其形式也更加多样。苏轼所处的时代,宋朝经过百余年的休养生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苏轼作为宋代文化的一个高峰在这时脱颖而出。苏轼的一生大起大落,四处迁移,在其生命的种种变数中,时间的恒常轮回成为系住苏轼思想的一个标的,苏轼继承前人对节序诗的发展,将自己的生命历程和感悟注入其中,形成了苏轼节序诗的独特风貌。
除夕作为旧的一年的终结,元日作为新的一年的开始,人们在这两个日子里回忆过去一年的所感所历,慨叹岁月的流逝、生命的衰老,期待未来一年的发展,在总结了前一年的经验教训的同时,也确立了未来的人生方向。苏轼也不例外,在他描写除夕和元日的诗中记录体现了他每一时期对过往人生的困惑和对此的开解,以及对未来的寄寓。
作于嘉祐六年(1062年)的《次韵子由除日见寄》是苏轼最早一首关于除夕的诗,此时的苏轼刚刚踏入仕途,初次外放到凤翔府签判任,离开了自幼相处的兄弟苏辙,在除夕这一阖家欢聚的日子里,对兄弟的思念成为该诗的主题:“薄官驱我西,远别不容惜。方愁后会远,未暇忧岁夕。……念为儿童岁,屈指已成昔。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释。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回忆少年时手足相依的时光,感慨岁月的流逝,这里已经感觉到“薄官驱我西,远别不容惜”的宦途羁旅的生涯与亲人相守的生活之间“所得不偿失”的矛盾。但此时的苏轼毕竟还年轻,刚刚经历了应中制科考试,入第三等,为“百年第一”的顺境,对人生的思考、现实的悲剧性的感悟还没有那么透彻,所以这种悲剧感很容易就得到排解:“兄今虽小官,幸忝佐方伯。北池近所凿,中有汧水碧。临池饮美酒,尚可消永日。但恐诗力弱,斗健未免馘。诗成十日到,谁谓千里隔。一月寄一篇,忧愁何足掷。”以诗酒山水作为畅怀之物,通过诗歌唱和来消解因为宦途所带来的离别之思,这种精神层面的交流亲近可以跨越物理层面的现实距离,这是苏轼对未来生活的一种理想化设想,通过一种积极的姿态从外部来寻求支撑自身的依据,来对抗不合理的宦途羁旅生活所带来的悲剧感。但事实上宦途羁旅生活上的悲剧性远远超出了此时苏轼的设想,并不是能够如此轻易就能排遣的,在此后的宦游诗中苏轼才意识到,只要还处在仕宦生活当中,就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所以归隐成为唯一的途径。而通过外在来寻求自身的支撑也是不可取的,只有强大的内在,不断提高的精神境界,才是消解现实悲剧性的最有力的支撑,所以苏轼晚年仍然提出以诗酒山水来消解现实悲剧性,但诗酒山水已经成为其审美化人生的一部分,得到充分的情感体认,而并非出于理性思考所推断出的设想途径。虽然此诗思想感受还比较浅显,但已经可以初步看出苏轼人生困惑和开解的理路。
作于次年的《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分别以馈岁、别岁、守岁为题,在细腻描写除夕的地方风俗和人民情态的过程中,感叹“亦欲举乡风,独倡无人和”的缺乏知己的寂寞,“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的对时光流逝的恐惧,“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的对志向不能完成、价值不能建立的忧虑,虽然有这么多的困扰,但一句“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以年轻旺盛的生命力为资本的对未来的期待,便将这些全部消解了。珍惜当下的时光不虚度,来建立一番惠国惠民的功业,实现自身的价值,以此来自勉自励,正是苏轼从积极进取的角度来面对现实悲剧性所采取的态度,展示出与上面一首不同的消解思路。
上面是初入仕途的苏轼的心态,在宦游十年之后的熙宁六年(1073年)所作的《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的感悟又与之稍有不同。“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诗中所透露出的孤寂萧索之情,已不同于此前表达方式的理念化、形式化,而通过重衾、新沐这些生活细节,将新年的孤寂和生命的衰老都落实下来,显得更加沉重可感,而伴随他的只有象征生命期许的残灯和漂泊生涯的孤舟,他在“苦思归”的情怀中,对生涯经历做面向内心的洞照与体认,试图努力把握当下,建立强大的心理本体,但这时的苏轼还没能达到这么高的人生境界,所以这灯是残的、这舟是孤的,只能作为慰藉而不能成为支撑。“南来三见岁云徂,直恐终身走道途。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在除夕夜晚回首过去,自求外放在南方,已经三年不能与家人团聚了,根据此不禁对未来推论出“直恐终身走道途”的结论,人生苦短,青春就像烟花一样美好而又短暂,自己已经所剩有限,身体的衰老、鬓发的斑白无时无刻不在现实中提醒着他,什么才是人生真正有意义、有价值、值得付出的,必须做出一个抉择,在老去无成的宦途与退归的家园之间苏轼进一步陷入深深的彷徨,而且得不出一个答案,只能做出“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的开解与感慨,姑且这样吧,只要尽力的活,把握住现在,隐含的意思是将宦旅与家园的矛盾暂时搁置,在生活的进程中继续寻找答案,但再进一步就能成为一种超越,“最后饮屠苏”并不是一项消极的选择,恰恰是生活的本身,人生价值的原点,如果能够欣然“最后饮屠苏”也就超越任何形式上的选择。
而在作于下一年除夕的《除夜病中赠段屯田》,又经历了一年,这种矛盾非但没有消减,反倒进一步激化,促使苏轼终于在思想上得出“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炭。归田计已决,此邦聊假馆。三径粗成资,一枝有余暖”。对于人生悲剧感的更深一步体悟,促使他不再是“拟学”的犹豫,而是“计已决”的肯定,并且已经有了一定的设想,论证了此中的可能性,象征着宦游生活的“暗尽灰中炭”与象征着归田生活的“一枝有余暖”的对比,极为形象地揭示出二者在苏轼心中的认识与差距,但是现实中苏轼终究未能归田,这里的归田只是苏轼为自己架设的心灵家园,这所心灵家园的余暖能够温暖苏轼在现实中的“霜雪”。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打击、黄州数年的凝悟、再被起用后的起起伏伏,又一次被贬往惠州,这时距离上面的诗已经过了二十年,苏轼老去的是生命,但成熟的是思想,提高的是人生境界,作于绍圣二年(1095年)的《残腊独出二首》,虽然屡遭逆境,身入老迈,又是独行无伴,诗中却看不出衰索凄凉,反倒是呈现出“罗浮春欲动,云日有清光。处处野梅开,家家腊酒香”的充满生机之境,而之所以能达到这种触目成春的景象,正是在于苏轼“幽寻本无事,独往意自长”。心中无事,外在的境遇不能给心灵构成烦忧,幽寻更不是因为有求于外在,正是因为无求,才能发现这般最自然而然的景光,而“意自长”则说明了苏轼心有主见,所见所闻都能成为滋润他心灵成长的物件,通过对自然的超越,达到了哲理自然的境界,景中所表现的春意正是心中的达境的体现。第二首:“平湖春草合,步到栖禅寺。堂空不见人,老稚掩关睡。所营在一食,食已宁复事。客来岂无得,施子净扫地。风松独不静,送我作鼓吹。”本来独行无人,来到栖禅寺却没人来招呼他,应当会感到失落,但是对于“所营在一食,食已宁复事”的苏轼而言,只注重人生的过程,既然来了,无论遭遇什么,都能从中有所得,用来充养心灵,使自己的心灵变得强大,其心灵强大的表征就是“风松独不静,送我作鼓吹”,已经超越并驾驭了自然与外在。
作于次年的《新年五首》同样延续了这一心态,其一的“犹堪慰寂寞,渔火乱黄昏”,比起二十年前的“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而言,“渔火乱黄昏”的奔波忙碌的生活情态的描写,就体现出了随着其人生境界的提高其视野的转变,走出狭窄单调的内心感受,开放心灵去包容外在的世界,在最自然而然的生活中体悟到人生意义,进而滋长心灵本身。其三:“更待轻雷发,先催冻笋生。丰湖有藤菜,似可敌莼羹。”莼羹典出《世说新语·识鉴》:“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象征思乡归田之意,正是苏轼一生所追求的,但是苏轼的境界比张翰又高了一筹,张翰去追求适意,还要通过外在来适应内在,而苏轼找到了心灵的归宿,不向外求,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园,化故乡为天下,从内向外来感染世界。尤以第五首最佳:“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探春先拣树,买夏欲论园。居士常携客,参军许扣门。明年更有味,怀抱带诸孙。”真正达到了“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的境界,强大的心理能量成为生命的主宰,飘荡的情感得以驻足,这样的人生又怎能不会“明年更有味”呢!
上元节发展到宋朝成为非常热闹的节日,《宋史·礼志》载:“三元观灯,本起于方外之说。自唐以后,常于正月望夜,开坊市门然灯。宋因之,上元前后各一日,城中张灯,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影灯,起露台,教坊陈百戏。天子先幸寺观行香,遂御楼,或御东华门及东西角楼,饮从臣。四夷蕃客各依本国歌舞列于楼下。东华、左右掖门、东西角楼、城门大道、大宫观寺院,悉起山棚,张乐陈灯,皇城雉堞亦遍设之。其夕,开旧城门达旦,纵士民观。后增至十七、十八夜。”皇上亲自观灯,以示与民同乐,是宋朝的一件盛事。元祐八年(1093年)的上元,苏轼有幸扈从哲宗从游观灯,并作下《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三首:
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
侍臣鹄立通明观,一朵红云捧玉皇。
薄雪初消野未耕,卖薪买酒看升平。
吾君勤俭倡优拙,自是丰年有笑声。
老病行穿万马群,九衢人散月纷纷。
归来一点残灯在,犹有传柑遗细君。(侍饮楼上,则贵戚争以黄柑遗近臣,谓之传柑,盖尚矣。)
这三首诗描写上元热闹的普天同庆、太平升平景象固然不错,但因作于扈从圣驾途中,难免有歌颂之嫌,苏轼只是作为盛世的一个见证者,缺乏其个人的情感体悟,在苏轼节序诗中算不上第一流的作品,但扈从哲宗从游观灯这件事却成为苏轼人生中标志性的一件事,元祐八年正是苏轼政治生涯巅峰期,从扬州知州以兵部尚书、龙图阁学士除兼侍读调回京师,而也就是在这一年高太后去世,新党再度执政,苏轼的人生轨迹再一次改变,所以该诗所记述的情景成为苏轼以后数年的感慨对象。
绍圣二年(1095年)所作的《上元夜(惠州作)》追忆这三年来的上元日的人生变化,“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去年中山府,老病亦宵兴”“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从在京师侍从玉辇所见到的繁华热闹的盛景,到调任定州的虽不及京师的繁华,亦犹可兴怀,再到贬谪到惠州的清冷萧淡,这种人生境遇的大起大落,以不变的时间轮回为节点,带给苏轼强烈的心灵震撼,震撼之余,苏轼还不能对其升华超越,还停留在情感的迷失彷徨层面上,即“我亦归瞢腾”。
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再从惠州贬至更偏远的儋州,在次年的上元节作了《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回忆了这十年来的起伏,特别是当年上元扈从皇上的热闹与现在独坐的凄凉,“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不过此时的苏轼已不同于在惠州时的“瞢腾”,已经走出这种情感的震撼,开始思索过往的人生和未来的方向,“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正是这种思索的结果,在本应热闹欢乐的上元夜,离开了酒席,摆脱了人事,凄凉寂静中掩扉独坐,这时五感分外灵敏,对自然中如蜥蜴、蛜蝛这些平时不会注意到的细微之处感到格外亲近,对着忽明忽暗的灯火思考这些年来起伏变迁,香篆燃烧兴起的烟雾若隐若现、如梦似幻,随着时间的推移、思考的不断深入,夜越来越深,终于灯与香篆都燃尽了,一切都归于寂静灰暗,明亮的只有自然的皎洁的月光,这一刻苏轼终于领悟到这些年追逐经历的灿烂繁华就如同灯的火和香篆的烟一样,人生的起落无常也就如梦一般,人之所以感到痛苦、迷茫、惆怅,是因为人不能看透浮华生活的本质,一旦看透就像梦醒一样,而要想看透就应该找到心灵的归宿,抛掉浮华的现实,而在苏轼看来现在正应该是这么做的时候了。
元符三年(1100年)苏轼又作了《追和戊寅岁上元》:“一龛京口嗟春梦,万炬钱塘忆夜归。合浦卖珠无复有,当年笑我泣牛衣。”诗前自跋云“末章故复有牛衣之句,悲君亡而喜予存也”。这一年的正月苏轼曾扈从看灯的哲宗去世,这位既让苏轼身居高位得到荣耀肯定,又将他远贬海南使其彷徨无依的皇帝的去世,让苏轼再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有限和可贵,在死亡面前无论是最尊贵的皇帝还是最下贱的乞丐都是平等的,那么曾经身居高位的苏轼和如今贬居蛮荒的苏轼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所以只要人活着就好,当下的生活就是人生意义所在,也不用再因为期待“合浦卖珠”而患得患失,消耗有限而可贵的生命了,当年为了外在的功名得失而“泣牛衣”的心境,在境界进一步提高后的苏轼看来也就显得拘谨可笑了。
上巳在古代本是举行祓除衅浴活动的重要节日,到了魏晋以后,则发展成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著名的兰亭集会就是应此而来,亦因兰亭集会而使上巳发展出独特的文化意义,文人在这一天游春宴饮、赋诗为乐,苏轼也不例外,作于元丰七年(1084年)的《上巳日,与二三子携酒出游,随所见辄作数句,明日集之为诗,故辞无伦次》就是记叙一场上巳日出游的经过,诗末写道“更随落景尽余樽,却傍孤城得僧宇。主人劝我洗足眠,倒床不复闻钟鼓。明朝门外泥一尺,始悟三更雨如许。平生所向无一遂,兹游何事天不阻。固知我友不终穷,岂弟君子神所予”。此诗作于苏轼在黄州的最后时期,此诗作完不到十日,移汝州告就下了。乌台诗案的打击,黄州的数年低藏,曾为苏轼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时过境迁,经历了数年的黄州心性磨炼,再回头看从来的这些挫折磨难,就是“明朝门外泥一尺,始悟三更雨如许”,而这种感悟进一步上升到哲学层面就是“平生所向无一遂,兹游何事天不阻。固知我友不终穷,岂弟君子神所予”。人生在世做任何事都会遇到挫折的,但是历史必然向着前方发展,只要顺应历史正道直行,就必然能够跨越这些挫折达成所愿的,全诗充满了这种乐观精神。
元祐七年(1092年)所作的《上巳日,与二子迨、过游涂山、荆山,记所见》同样是一首记游诗,开篇即言:“此生终安归,还轸天下半。朅来乘樏庙,复作微禹叹。”苏轼自注:“昔自南河赴杭州过此,盖二十二年矣。”可以说苏轼消耗了半生在宦途之上,飘荡了“天下半”后,回味这半生的宦途,所得出的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此生终安归”。诗末所写“归时蝙蝠飞,炬火记远岸”表层看是记所见,但在深层次上更是一种象征,炬火象征着心灵,远岸象征着家园归所,心灵不会忘怀家园,家园正是心灵的依托。
元符元年(1098年)所作的《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携一瓢酒,寻诸生,皆出矣。独老符秀才在,因与饮,至醉。符盖儋人之安贫守静者也》:“老鸦衔肉纸飞灰,万里家山安在哉。……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诗开篇就提出了疑问:“家山安在?”对于贬谪儋州的苏轼而言,现实的家园是无法回归的,那么什么能成为家园呢?苏轼给出的答案就是把握住当下的每一瞬,记取“木棉花落刺桐开”的情景,心之所在即家之所在。
寒食节是古代重要的祭祀之日,这一天家家都禁止生火,吃冷食。苏轼在嘉祐八年(1063年)、熙宁六年(1073年)、元丰元年(1078年)都写有关于寒食的诗,但这些诗多是“但挂酒壶那计盏,偶题诗句不须编”(《和子由寒食》 )的遣兴应答之作,没有太多的身世感慨和人生思考。真正能体现苏轼悲剧意识的是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黄州时期的《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胭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禁烟没有火,所以要吃冷食,偏偏又赶上下雨,而苏轼贬居到黄州,已经三年,生活贫困艰苦,心情抑郁低沉,人生一点起色也没有,正陷入人生的低谷,节日、天气、人生三者融合,都陷入一种冷色调当中,一种“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的无奈之情无法排遣,面对天道自然、人道世事,苏轼顿然感到自身的无力,只有怅然地看着生命在灰暗中缓缓流逝。象征着美好事物的海棠花,本来纯洁娇艳似“胭脂雪”一般,但却被连绵的雨水所溅起的泥所玷污,这就好像是苏轼自己,本来怀揣着报国安民的美好高尚的理想,但却被现实中的种种不合理因素所压迫,无法实现。更有甚者,在不知不觉中,美好的青春年华、志向理想都在现实宦途的风激浪险中消耗殆尽,面对现实生活的艰难和不如意,苏轼不禁慨叹这些是“夜半真有力”,而与之对应自己的力量就太渺小了。现在的贬谪低谷就像一场大病,自己虽然尚像少年一样怀有雄心,却因在病中无法作为,虽然也许有一天病会好,但是只恐怕到时逝去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自己再想实现理想就有心无力了,苏轼陷入这种对未来的担忧恐惧中无法自拔。
在第二首中,“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是苏轼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外面雨势不止,内心悲恻酸楚,而现实又这样贫困不可依托,此情此境触发了他的感慨与想象,将绵绵不断的雨势比作“春江欲入户”,来自现实的压力不断压迫着自己的内心,侵占他灵魂安稳的居所。将自己的小屋比作渔舟,自己就像乘着渔舟飘荡在“濛濛水云里”一般彷徨无助,不能自主,落到现实上就成了“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落入眼中的只有“乌衔纸”的场景,一片惨败凄凉之景,正是他内心世界的写照,政治理想、人生价值的失落,生命的老去终结,这种对现实的可能的揣测笼罩着苏轼,他想像阮籍一样穷途而哭,发泄这种情绪,表达他的不满,抗争命运的不公,但他比阮籍更深刻,因为他认识到这种发泄终究是无补于事的,真正是“死灰吹不起”,两首诗就这样营造出一种彻底绝望的氛围。
但苏轼毕竟是苏轼,虽然在特定的情境之下,可能会陷入彻底绝望,不过苏轼很快会凭借自己的精神能量走出来的,就在写完这两首诗后,他就写了《徐使君分新火》:
临皋亭中一危坐,三见清明改新火。沟中枯木应笑人,钻斫不然谁似我。黄州使君怜久病,分我五更红一朵。从来破釜跃江鱼,只有清诗嘲饭颗。起携蜡炬绕空屋,欲事烹煎无一可。为公分作无尽灯,照破十方昏暗锁。
寒食结束之后,清明新火,就不再吃冷食,也成为一个转机,虽然此诗依然延续苏轼低沉的心情、自我嘲讽的情绪,说自己是“钻斫不然谁似我”“欲事烹煎无一可”,生活贫瘠“従来破釜跃江鱼”,精神理想与物质现实的矛盾“只有清诗嘲饭颗”,但是只要有一点希望,就有无限可能,所以“为公分作无尽灯,照破十方昏暗锁”,这一点新火照亮了寒食雨中笼罩的无尽幽暗,虽然它现在只有一点点,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是它昭示了光明的前途。整首诗中包含了苏轼复杂矛盾、幽微变化的心理,既有自我怀疑的悲观,也有坚定自信的乐观。
作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的《寒食与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也值得一提,此诗作于苏轼生命的尾声,对人生的思索达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总是镜空堂上客,谁为寂照境中人”一联中的禅意带给人无限的思索,此时的苏轼是站在一个极高的高度来洞彻自己的人生和世界的,经历了喧嚣波折,最终归于寂静安详,“红英扫地风惊晓,绿叶成阴雨洗春”正是这种祥和自然心境的体现,大纷大扰、大成大败在苏轼心中一扫而空,换之而来的是波澜不惊、触目成春的人生达境。而尾联的“记取明年作寒食,杏花曾与此翁邻”却如诗谶一般,明年寒食此地杏花犹在,而苏轼已殁,但苏轼留给后人的精神境界会让人永远记住与向往。
端午节是我国传统节日之一,有各种庆祝活动,而其与纪念屈原附会关系后,端午更有一种文化意义在其中,苏轼在他的词《六幺令·天中节》中曾经借此来怀念屈原,但在他关于端午的诗中,却没有表现这种文化意义,而只是借端午这一节日为名来举办宴饮,借此来抒发一时的心境感慨,是一种情绪意义。
作于元丰七年(1084年)的《端午游真如,迟、适、远从,子由在酒局》,此时苏轼刚刚走出人生的低谷,离开黄州,又正好遇到自己已经七年不见的弟弟苏辙,正是佳节、至亲又碰上好心情,所以全诗张扬着一种明朗畅快的情绪,如“今年匹马来,佳节日夜数。儿童喜我至,典衣具鸡黍。水饼既怀乡,饭筒仍愍楚。谓言必一醉,快作西川语”。经过日夜的期盼,终于在端午这天得以团聚,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多年的抑郁之情得以释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同时作为自己生命的延续的下一代的苏迟、苏适等也“高谈付梁罗(公自注:梁、罗,迟、适小名),诗律到阿虎”,这也让苏轼感到无比的欣慰。总之苏轼这首诗的核心情绪就是“归来一调笑,慰此长龃龉”,通过诗来开解黄州阶段的种种压抑,与前面在黄州时期的《寒食雨二首》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是人生有落有起,情感也随着经历变化而不断变化,作于元祐七年(1092年)的《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一诗为谢》,正是苏轼在自己政治巅峰期的作品,此时的苏轼正困扰于长年的宦途和衰老所带来的疾病,“尔来又衰病,过午食辄噎”,在该诗中再一次探讨人生的真谛,“我生亦何须,一饱万想灭”,将生命的价值还原到生活当中。饮食正是生活中的大事,尤其是在衰病不能多吃的苏轼看来,失去更知道它的可贵,所以不厌其烦地描写菜肴,将吃饭这一件生活中最平常的事,务使其精致化、艺术化,使其达到“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试图探索平衡宦途坎坷和人生追求的两难境地。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名句,因为他将宇宙自然、天道人情在哲理层面结合,道出了千百年来人们共同的美好心愿,因此也几乎成为中秋意义的代名词,月圆人团圆才合理,而无奈的现实,如宦游等客观原因,使亲人、好友分隔不能相聚,中秋月圆更使人怀念亲人,思念本真生活,这一人类永恒的愿望更显得珍贵。此词作于熙宁九年(1076年),在接下来的熙宁十年(1077年)、元丰元年(1078年),以与苏辙的聚合应答为中心,在中秋形成了一个诗词创作的高潮。熙宁十年二月苏轼赴京,苏辙自京师来迎,已经七年未见的兄弟二人会于澶濮之间,然后苏辙又随苏轼赴任徐州,在徐州逗留数月,直到该年中秋之后才转道赴南都(今河南淮阳)留守签判任,苏辙在中秋离别前写下了《水调歌头·徐州中秋》来照应苏轼上一年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同时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伤感,并劝其早退,苏轼“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写下了《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元丰元年中秋,苏轼追念去年的欢会作《中秋月寄子由三首》,巧合的是苏辙在中秋也写下了《中秋见月寄子瞻》,苏轼则又作和诗《中秋见月和子由》,这三年中秋兄弟二人的诗词形成了一个连续的较集中的思想情感的交流理路。下面我们重点分析一下《中秋月寄子由三首》:
殷勤去年月,潋滟古城东。憔悴去年人,卧病破窗中。徘徊巧相觅,窈窕穿房栊。月岂知我病,但见歌楼空。抚枕三叹息,扶杖起相从。天风不相哀,吹我落琼宫。白露入肝肺,夜吟如秋虫。坐令太白豪,化为东野穷。余年知几何,佳月岂屡逢。寒鱼亦不睡,竟夕相噞喁。
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别。歌君别时曲,满座为凄咽。留都信繁丽,此会岂轻掷。镕银百顷湖,挂镜千寻阙。三更歌吹罢,人影乱清樾。归来北堂下,寒光翻露叶。唤酒与妇饮,念我向儿说。岂知衰病后,空盏对梨栗。但见古河东,荞麦如铺雪。欲和去年曲,复恐心断绝。
舒子在汶上,闭门相对清。郑子向河朔,孤舟连夜行。顿子虽咫尺,兀如在牢扃。赵子寄书来,水调有余声。悠哉四子心,共此千里明。明月不解老,良辰难合并。回顾坐上人,聚散如流萍。尝闻此宵月,万里同阴晴。天公自著意,此会那可轻。明年各相望,俯仰今古情。
第一首回忆去年兄弟欢会,人月团圆,而同样的月殷勤再来,同样的人,但已各自分隔,因思念和疾病而又变得倍加憔悴。但月无情而永恒,一定要照到离人心上,人事的应然是兄弟相会不分离,但现实却是因外力而相会短暂、别离长久,去年曾经欢会的歌楼已经空空荡荡了,因此内心产生的失落感使其无比惆怅。天道有常,人固然无能为力,人事无常,人仍然无能为力,天风、明月作为永恒超然的存在本应能够消融个人内心的惆怅,但是白露、秋虫这些秋景的存在,却又为其染上了一抹悲凉的色彩,使赏月吟诗的“太白豪”兴,转而化为自凄自怨的“东野穷”愁。通过反复描写凄清的秋景和悲凉的心情,营造出一种萧瑟凄凉的情境后,诗末对人事自然发起怅问:“余年知几何,佳月岂屡逢。”生命悲剧意识达到高峰,最后通过寒鱼不睡之声归结到人因相思而成为不眠之夜上,给人留下无穷的韵味。
第二首再度追忆去年中秋的离别场景,六年里有五年在中秋无法团聚,终于有一年得以团聚,但又马上面临着离别,苏辙当筵所作的词,即席而歌,劝其早些退守,回忆中的细节营造出凄清的情境场面,离别的记忆最终定格在“寒光翻露叶”的场景,留下的空虚寂寞久久不得排遣。可是过了一年,只有身体生命越发老病,人的感情愈发寂寞,却始终未能退归,手拿着空酒杯,无人相对,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外面明月清光照在河东荞麦之上就如同铺了一层雪一样,越发显得凄清,想要再和去年的词,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重温那段相聚的时光,但却因为无法忍受追忆相思所带给心灵的煎熬痛苦而作罢。
第三首追忆舒、郑、顿、赵四位旧友。这四人与苏轼都是心灵相通的知己,现实明明是良月佳期,但却因种种客观原因,这些曾经举杯交欢的好友,如今各个如流萍般聚散,不能相会。“明月不解老,良辰难合并”中透露出对人世短暂、生命有限的悲哀,美好事物的错过与缺失,将整组诗的生命悲剧意识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苏轼对此种无奈现实的开解是“尝闻此宵月,万里同阴晴”。苏轼自注“故人史生为余言:尝见海贾云,中秋有月,则是岁珠多而圆,贾人常以此候之,虽相去万里,他日会合相问,阴晴无不同者”,与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抒发同样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任何过程自有其意义不可轻视,最后将希望寄托在明年,并将个人一己的情怀上升到人类共有的本真之情。
三首诗依次展现了苏轼从月圆之夜的凄清情境中的所见所感,升起悲剧意识,再通过具体的回忆落实到兄弟之情,“复恐心断绝”达到悲剧意识的巅峰,压迫人到不可承受的地步,然后苏轼没有就此陷入寂寞低回中不再出来,而是将单纯兄弟之念上升到所有知己,扩大范围,并通过天道的自然来开解人道的现实,最终上升到必然,“天公自著意,此会那可轻”,前途是光明的,在对未来的期待中前进,消解了悲剧意识。
《中秋见月和子由》则是主要针对苏辙诗中的“南都从事老更贫,羞见青天月照人。飞鹤投笼不能出,曾是彭城坐中客”的感慨而发的,“南都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明朝人事随日出,怳然一梦瑶台客”,劝解苏辙把握当下的生命,不必为不合理现实所造成的贫窘感到羞愧,应当采用诗酒陶冶下的本真、审美的生活态度,来远离世俗的权势名利,从“彭城坐中客”的现实境界上升到“一梦瑶台客”的超然境界,从而消解了悲剧意识。
苏轼与重九相关的诗作甚多,其中最早的是作于嘉祐七年(1062年)的《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此时对于初入仕途的苏轼来说,最令他感到痛苦的就是因宦途要与亲人分开,这种仕宦与人情的矛盾,在诗中的表现就是“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明年纵健人应老,昨日追欢意正违”。这种感受虽然真挚,但比起二十八年后元祐五年(1090年)重阳所作的“平生倾盖悲欢里,早晚抽身簿领间。笑指西南是归路,倦飞弱羽久知还”,却还显得不够深沉痛彻。作于熙宁九年(1076年)的《和晁同年九日见寄》:
仰看鸾鹄刺天飞,富贵功名老不思。
病马已无千里志,骚人长负一秋悲。
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后西湖付与谁。
遣子穷愁天有意,吴中山水要清诗。
此诗虽是为开解因待鞠润州而不得志的晁端彦,但也是对自身作为诗人的悲剧命运的一种认识。“‘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甚至不‘穷苦’不‘奔逃’的诗人就不是真正的诗人……这不是哪个诗人的个人际遇,而是苏轼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对诗人的最高的认识和把握。这是文人的宿命,也是文人的价值。”所以要将这种穷愁所带给内心的怨抑之思,通过诗来宣泄,将个人的悲欢感受上升到普遍人生的高度,为吴中山水建立文化价值的同时,也是作为诗人自身价值的实现。
熙宁十年(1077年)苏轼到任徐州,紧接着面对的就是百年一遇的大水,苏轼亲率士卒民众筑城抗洪,赖其“得脱者无数”,《九日邀仲屯田,为大水所隔,以诗见寄,次其韵》就是作于此时,在紧张忙碌的抗洪进程中,苏轼也不失其潇洒风流本色,“醉里题诗字半斜”中蕴涵着强大的精神气度,凌驾于洪水灾难之上,表现出强烈的人能战胜灾难的自信。在“霜风可使吹黄帽”句下自注“舟人黄帽,土胜水也”,与苏辙在《黄楼赋》序中所说“于是即城之东门为大楼焉,垩以黄土,曰:‘土实胜水’”正相合,抵抗大水,修建黄楼是苏轼在徐州的一件重大政绩,“故水既去,而民益亲”。元丰元年(1078年)重九为庆贺黄楼落成,大宴宾客,集于黄楼,苏轼作《九日黄楼作》诗,诗中追忆去年重阳“南城夜半千沤发。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岂知还复有今年”的景象,和今年的“黄楼新成壁未干”“诗人猛士杂龙虎,楚舞吴歌乱鹅鸭”的热闹景象相对比。这次欢会成为苏轼人生中一件值得记述的大事,十五年之后元祐七年(1092年)的重阳,苏轼又碰到当时黄楼之会曾在坐并赋诗的王巩,感慨交加,作《在彭城日,与定国为九日黄楼之会。今复以是日,相遇于宋。凡十五年,忧乐出处,有不可胜言者。而定国学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颜益壮,顾予衰病,心形俱瘁,感之作诗》和《九日次定国韵》,在今昔对比和学道养生的生活与疲病于宦海的对比之中,苏轼兴起了人生如幻梦之感,其中后者表现得尤其突出:
朝菌无晦朔,蟪蛄疑春秋。南柯已一世,我眠未转头。仙人视吾曹,何异蜂蚁稠。不知蛮触氏,自有两国忧。我观去来今,未始一念留。奔驰竟何得,而起无穷羞。王郎误涉世,屡献久不酬。黄金散行乐,清诗出穷愁。俯仰四十年,始知此生浮。轩裳陈道路,往往儿童收。封侯起大第,或是君家驺。似闻负贩人,中有第一流。炯然径寸珠,藏此百结裘。意行无车马,倏忽略九州。邂逅独见之,天与非人谋。笑我方醉梦,衣冠戏沐猴。力尽病骐骥,伎穷老伶优。北山有云根,寸田自可耰。会当无何乡,同作逍遥游。归来城郭是,空有累累丘。
在这里苏轼用道家无限扩大参照系的哲学理路,将现实功利的意义无限缩小,认为自己不过是“衣冠戏沐猴”,否定了现今自身的生活,因为这种奔波仕宦的生活带给自己的只是“奔驰竟何得,而起无穷羞”,转而肯定了王巩所选择的道家学道的生活方式,追求本真的生活,即物质层面的“北山有云根,寸田自可耰”和精神层面的“会当无何乡,同作逍遥游”,再回首面对短暂的生命“归来城郭是,空有累累丘”,兴起无穷的生命悲剧意识,这种向死而生的思考方式,使本真、自在的生活对人的必要性得到重视。
晚年的苏轼贬居惠州、儋州,在绍圣二年(1095年)、绍圣三年(1096年)、绍圣四年(1097年)连续三年的重阳都作有诗,此时陶渊明成为苏轼心灵的皈依榜样,他通过和陶诗的形式来开解“饮此亦何益,内热中自焦”的悲剧感,建立起强大的心理本体,在苏轼那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过程,在于自身内心,而不在于外在,所以无论自己华年不再、生命将逝还是地居僻野、身陷逆境,只要想做,什么时候都来得及,都能体悟到人生的真谛,所以就有了“持我万家春,一酬五柳陶。夕英幸可掇,继此木兰朝”“此乐真不朽,明年我归耘”。
综上所述,上面分别以除夕和元日、上元、上巳、寒食、端午、中秋、重九为主题集中分析了苏轼的节序诗,这些节日因为固定,所以容易被人记忆,也就易于形成前后数年相继的诗歌思想主题和创作脉络,贯穿苏轼在不同时期、不同境遇下的不同困惑以及不同的人生思想境界,是研究苏轼思想变化历程的有效切入点。而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苏轼的一生都处在宦途羁旅与本真生活之间的矛盾当中,而节日中亲人团圆的特质又使这种情感更深一层,并集中爆发出来,不同于其他作者节序诗词的限于节日境况的描写和浅淡感怀,无论是初入仕途时对兄弟的思念,还是宦游多年后对仕途生涯的倦怠,还是人生低谷时的自我怀疑和煎熬,还是人生暮年贬居惠儋时对生命人生的感慨,苏轼的诗中始终保有最深刻的悲剧意识,并不断试图去消解这种悲剧意识,在不断的悲剧意识升起消解的循环中,苏轼逐渐老去,思想愈发成熟,达成了封建士大夫人格的一个新的高峰,同时他的这些富含悲剧意识的节序诗也深化了节序题材的深度,为这些节日本身增加了更深刻的文化意义。
注 释:
[1]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
[2]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3]刘义庆撰,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
[4]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5]陈宏天、高秀芳校点《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
[6]冷成金《苏轼诗文悲剧意识的特质》,《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2期。
[7]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
[8]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
王博施,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