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时间忧患与悲剧意识探析

2017-08-15 00:56吴宇轩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0期
关键词:悲剧苏轼意识

◇吴宇轩

苏轼词时间忧患与悲剧意识探析

◇吴宇轩

由于中西思想文化观念的差异,西方人面对时间往往进行哲理上的探讨和思考,而中国人则一般从情感上对时间予以把握,因此李泽厚先生说:“时间的情感化是华夏文艺和儒家美学的一个根本特征……如果时间没有情感,那是机械的框架和恒等的苍白;如果情感没有时间,那是动物的本能和生命的虚无。只有期待(未来)、状态(现在)、记忆(过去)集于一身的情感的时间,才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所谓时间忧患意识,是人对时间的一种觉醒状态,是人由于认识到了时间的流逝而产生的一种忧虑与恐惧,体现了人面对时间的自觉。时间忧患意识自产生开始就是与生命意识联系在一起的,人对时间有忧患意识并非害怕时间本身,而是在时间的流动性和不可逆转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有限性。“时间忧患本身正是社会现实忧患富于哲思意味的表达,是现实忧患走向人生和宇宙意识的升华”。

“人的自证是对人‘活着’的正向思考:既然要‘活着’,就要好好地‘活着’,就要建构正确的价值观念;悲剧意识的兴起是对人‘活着’的反向思考:为什么要‘活着’,能不能不‘活着’,为什么不能克服‘活着’的有限性。”悲剧意识是由悲剧性现实而引发的思想感情,是对悲剧性现实的把握,它来自“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与人生有限性之间的磨啮与冲突”,它并不是指悲伤、痛苦等消极的情感,而是个人面对万事万物时对生命做出的理性思考,悲剧意识的产生往往是伴随着人的理性觉醒的。中国古人的悲剧意识主要来自线性时间下自然万物的盛衰变化、历史的沧桑巨变,以及在这种变化下人害怕建立不起价值的一种悲剧感,因此也就决定了我国的悲剧意识主要有生命悲剧意识、历史悲剧意识和价值悲剧意识三种主要形态。

苏轼是北宋文坛的大家,就其文学创作和人格境界来说,苏轼的一生可以大致划分为早期、黄州时期、岭海时期三个阶段,苏轼的时间意识在此三个阶段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从这三个阶段的苏轼词中有关时间忧患和悲剧意识的书写中,我们可以看出苏轼人格境界的不断变化。

一、早期——时间忧患较重,以诗酒渔樵生活进行超越

“乌台诗案”前,苏轼基本上还是“奋厉有当世志”的传统儒家士大夫的性格,这与苏轼从小接受的教育密切相关,儒家思想此时在苏轼的思想中占据主导地位。这一时期苏轼对于时间的感受比较敏锐,其关注点也与他之前的文人们大都类似,主要着重于时间的流动性和不可逆性,感慨时光飞逝、人生有限。嘉祐四年(1059年),苏轼于离家上京的途中所作的《望夫台》可以看作是最早显露出其敏锐的时间意识的作品:“可怜千古长如昨,船去船来自不停。浩浩长江赴沧海,纷纷过客似浮萍。”纵使是千古的时间,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也十分短暂,早已如过眼云烟般逝去,奔腾不息的流水正代表着时间的巨浪,会将一切都带走,而人在这漫长的时间和浩渺的宇宙中又多么像这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终究只是过客,船的终点各不相同,而人却只能被时间的巨浪裹挟走向终将死亡的命运。此时的苏轼只有24岁,还未曾经历过仕途的坎坷和人事的无常,本应是意气风发、对未来满怀希望的年纪,但这江上来往的船只却在诗人敏感的心灵中激起了一阵涟漪,使其产生了对人生的思考,而这种对于宇宙人生的形上思辨则伴随了苏轼的一生。

苏轼这一时期所作的词中常常有对时光流逝、人生有限的感慨:

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阮郎归·苏州席上作》 )

乐事回头一笑空。(《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 )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

春光亭下。流水如今何在也?岁月如梭。白首相看拟奈何。(《减字木兰花·送赵令》 )

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江城子》 )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阳关曲·中秋作》 )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 )

少年得志,以儒家思想自任的苏轼本以为自己步入仕途后会有一番作为,然而却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被外放杭州,之后又相继辗转于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上述这些词大都作于苏轼外任期间,均表现出时光的倏忽而逝,抒发了对时光流逝、岁月难驻、世事无常的忧愁与苦闷,其时间忧患意识较为深重。然而苏轼忧虑的却并非是生命不能长存,他之所以有较重的时间忧患,正是因为其中包含着对时间有限而理想抱负难成的忧虑。以“修齐治平”的儒家思想为主导的苏轼努力施展抱负,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这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悲剧感,而且苏轼在外任期间虽然常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却也常常面对离别,这种身世之感和离愁别绪在苏轼早期的词中十分常见。试看《临江仙·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此词作于苏轼自密州往徐州途中,王缄是家乡故人,自己离家已十年有余,见到故人,如何不伤感?再加上自己如今宦游飘零,抱负难展,归期未卜,一种“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的无家可归的漂泊感油然而生。此词将离愁别绪、政治失意与身世之感熔于一炉,其悲剧意识强烈。

这一时期苏轼词中的时间忧患还体现在对历史兴衰的感慨,常流露出历史悲剧意识,历史悲剧意识是指人面对历史实然状态与应然状态之间的差距而产生的悲剧意识。在苏轼这一时期的词中,历史悲剧意识往往和其他悲剧意识相伴相生。如《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

东武城南,新堤固、涟漪初溢。隐隐遍、长林高阜,卧红堆碧。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更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座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

此词作于熙宁九年(1076年)密州任上,苏轼出守东武时,黄河决堤,水至城下,苏轼登城野宿,带领百姓护城,水退后修筑长堤十余里。词的上片开篇首先言明此事,随后描写了暮春的场景,枝头残花也已被风雨吹尽,落红满地仿佛是在提醒人们春天已经时日无多了,苏轼描写春光易逝正是为下片抒发感慨做铺垫。由春天的逝去感知到时光流逝、岁月难驻,而当年王羲之等人曲水流觞、对诗作赋的场景早已在时间的洪流中湮没,如今物是人非,只剩茂林修竹。面对时光流逝和历史盛衰,苏轼兴起了生命悲剧意识和历史悲剧意识,于此而生的还有价值悲剧意识,价值悲剧意识是指在追询个体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中产生的悲剧意识。王羲之的书法冠绝一时,而当时与之曲水流觞的谢安、孙绰又有哪个不是文采奕奕、颇负盛名,然而尽管“当时座上皆豪逸”,在时光的长河中也不过只是一朵一瞬而逝的浪花,如今只有“修竹满山阴,空陈迹”,这就不可避免地引发了苏轼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思考:声名有何意义?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价值的?个体在有限的生命中应该如何构建价值?恐怕此时的苏轼想到《兰亭集序》中的“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应该会有更为深刻的感触和理解吧。

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建功立业仍然是此时的苏轼不变的追求,这也是他到了每一个地方都能有一番作为,为当地的百姓谋福利的根本原因。此时把儒家思想观念作为主要精神支柱的苏轼自然会对时间的流逝极其敏感,在有限的生命里要想“致君尧舜”(《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当时光的流逝中包含对理想难以实现的担忧和焦虑时,时间的流逝会显得更快,这也是这一时期苏轼的时间意识如此敏锐的原因。然而苏轼却并非被动地接受时间忧患意识带给他的悲剧感,而是在撕开悲剧真相的同时对其进行超越。

这一时期的苏轼辗转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各地,度过了近十年的外任生活,主要体现为以诗酒、渔樵生活对悲剧意识进行超越。以酒来消解悲剧意识早已有之,陶渊明的“忽与一樽酒,日夕相欢持”(《饮酒二十首·其一》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诗三首·其一》 ),李白的“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 )、“愁来饮酒两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江夏赠韦南陵冰》 ),都是以酒来消解悲剧意识的典型。酒之所以能消解悲剧意识,主要在于酒能使人摆脱理性的思考,纯任情感来对待现实,将人从现实生活带入审美状态。但苏轼的诗酒生活与陶渊明、李白等人以酒消忧又有所不同,李白等人更多的是把酒看作回归内心的媒介,通过饮酒可以暂时忘记世俗生活的痛苦和忧虑而进入无功利的审美境界,酒在李白等人的生活中无论发挥再大的作用也只是一个工具,而非本体。汉唐时期是政治本体化时代,士人们的终极目标是建功立业,以外在的事功实现人生价值,作为精神归宿。而苏轼生活在宋代,政治本体自中晚唐逐渐瓦解后,外在功业就不再是士人们的归宿。宋代文化本体逐渐建立,士人们把目光从现实政治转向世事人生,士大夫越来越注重个体的感性生活,追询个体生命全新的意义和价值。在苏轼的生活中,他更多的是把以酒为代表的感性生活看作本体,也即能够真正为其提供价值的东西。当不再执着于外在事功,而把个体生命和本真生活看作价值归宿的时候,苏轼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在有限的生命中无法实现政治理想的忧虑而进入了新的境界,这是超现实而又与现实紧密相连的一种审美境界。“云鬓倾倒,醉倚阑干风月好。凭仗相扶,误入仙家碧玉壶”(《减字木兰花·寓意》 )、“身闲唯有酒”(《菩萨蛮·席上和陈令举》 )、“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浣溪沙·荷花》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唯酒可忘忧”(《水调歌头》 )都是苏轼对诗酒生活的描绘。诗酒生活对悲剧意识的超越在其著名的重调小令《望江南·超然台作》中则有更加淋漓尽致的展现: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此词作于熙宁九年(1076年)密州任上,超然台是苏轼到密州后对北城旧台重新修葺而成,其弟苏辙名之曰“超然台”,苏轼作有《超然台记》。此词的上片全然是一幅淡雅的密州春色图:春天尚在,美景尚存,和煦的微风拂动着杨柳,仅此一句便写出暮春一派祥和美好的景象,同时也是苏轼旷达乐观精神的展现。登上超然台俯瞰全城,密州早已不是苏轼刚到任时的连年干旱,经过苏轼的治理已变成“半壕春水一城花”,微风细雨更让整座城市和春景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富有美感。词的下片首句情绪却低沉下去,“酒醒却咨嗟”是苏轼兴起了淡淡的悲剧感,寒食过后便是清明,而自己却长期宦游,远离家乡,因此必然产生思念家人和故乡的情绪。但这种情绪却没有导向消沉和绝望,苏轼转而写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绝非晏殊的“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的消极的得过且过,从“故人故国”转向“新火新茶”是以一种全新的心态面对人生的起落,是境界的开启。最后的“诗酒趁年华”更与上片的“春未老”所传达的积极的心态相呼应。苏轼选择的是本真的诗酒生活,是生命的应然状态,这种本真的生活可以超越悲剧性现实和现实社会中的诸多不合理因素,苏轼在本真的情感中找寻到了价值和归宿感。

对渔樵归隐生活的向往和选择在此时苏轼的词中也极为常见,这也是苏轼超越时间忧患带来的悲剧意识的一种方法,如“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浣溪沙·感旧》 )、“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行香子·过七里滩》 ),既然时光难驻、生命不永,人都会老去,而身后的声名即使再盛,在历史的长河中也终是虚妄,那么为什么不投身自然的怀抱,去过渔樵生活呢?这样能够张扬本真生命之情的生活才是最值得过的生活,才是个体生命的应然状态!面对现实的悲剧性而兴起的“无可奈何新白发”的生命悲剧意识和“君臣一梦,今古虚名”的历史悲剧意识都在苏轼对人生全新的意义和价值的建构中被超越,苏轼选择“不如归去旧青山”的渔樵归隐生活,因而达到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彻悟境界。

这一时期苏轼对时间和宇宙人生也进行过思考,逐步探询以诗酒渔樵为代表的本真生活之外的超越时间忧患和悲剧意识的方式。在著名的《水调歌头》中,苏轼面对中秋佳节的一轮明月,发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疑问。月亮由于其自身的属性,在我国古代文化中已经成为永恒的象征,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面对高悬在夜空的明月,通过一次次的“把酒问月”对宇宙人生进行过追问和思考,展开过意义与价值的追询。李白面对明月,感到自然永恒与人事有限的强烈对比,感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 ),赤裸裸地暴露了人生的悲剧真相;苏轼举起酒杯,却体悟到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宇宙人生的规律:虽然月亮每天都会升起,但是也存在着阴晴圆缺的不同状态,它不会永远都是以皎洁、明亮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这是月亮自身的运行规律;而人也是一样,在一生之中总会经历悲欢离合、荣辱沉浮,这也是个体生命的运行规律。既然万事万物都依照自身的规律运行,是万古难全,无法改变的,那么就不需要再执着于时间的不停流逝,也无需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产生忧虑或恐惧,按照自然而然的方式生活就是最好的状态。在这一场价值追询中,苏轼给出的答案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达到“瞬刻永恒”。这首词中苏轼在探索如何超越时间忧患和悲剧意识的过程中的思考已经比寄托于诗酒渔樵生活更为深刻,这也为他在黄州时期时间意识的巨大转变和“自由人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二、黄州时期——“人生如梦”的人生观及自证意识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于元丰三年(1080年)至元丰七年(1084年)在黄州度过了四年多的贬谪时光,这次差点危及苏轼生命的“文字狱”对苏轼的巨大打击让他深切体会到现实生活中残酷而又巨大的外部力量,更为深刻地认识到个体生命的渺小,其人生思想在这一时期走向成熟。苏辙评价苏轼黄州时期的创作风格为“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苏轼也曾在《答李端叔书》中明确表明:“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也是在被贬黄州的这几年,苏轼对时间的思考较为集中和深入,这一时期苏轼的词作达到了他一生词作创作的巅峰,而其中体现出的时间意识也与“乌台诗案”前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变化。

早在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那首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就已经流露出苏轼对人生梦幻的感悟。苏轼早期的词作中也已经流露出“人生如梦”的时间空没感,如“聚散交游如梦寐,升沉闲事莫思量”(《浣溪沙·赠陈海州》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 )。谪居黄州时期苏轼词中更是出现了大量的表现“人生如梦”“人生如寄”的内容,可以说苏轼的时间空没感在这一时期达到了顶峰: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

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渔家傲》 )

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醉蓬莱》 )

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十拍子》 )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夜归临皋》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同上)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 )

然而苏轼这一时期词中的时间空没感却并非是导向消极、沉沦的,反而正是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百余日入狱生活后全新的人生观的建立。苏轼在词中反复叙说“人生如梦”“人生如寄”并非如李泽厚先生所说“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更非“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反而恰恰是苏轼超越时间忧患和束缚的绝佳方式。如《江城子》: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梦中了了、醉中清醒是陶渊明归隐时的生活状态,更是苏轼谪居黄州期间的人生态度,苏轼已全然将生活、人生看成一场梦,做到了梦中觉醒,看透人生,因此才能以超然旷达的态度在雪堂生活。又如《渔家傲》:

临水纵横回晚鞚。归来转觉情怀动。梅笛烟中闻几弄。秋阴重。西山雪淡云凝冻。

美酒一杯谁与共。尊前舞雪狂歌送。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

上片写临水游玩之景,情绪昂扬,但一曲《梅花落》却使意绪低了下去,下片写独酌时回想往日的宴席歌舞、前呼后拥的盛景,但却并未因此而产生悲剧感,反而用“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否定了声名、财富等身外之物。浮生若梦,身外之物虚幻,既然不能提供价值,又何必挂碍。

苏轼“人生如梦”的思想受道家与释家的影响,却又不是对二者思想的全盘接受,而是一种全新的人生观。《庄子·齐物论》中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面对如梦般空幻的人生,道家主张“齐一生死”,老子主张以“无物”“无我”的态度去看待人生,认为:“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则提出“心斋”“坐忘”,也即忘掉主体意识,以虚空的心境面对人生。佛教《金刚经》所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思想也对苏轼“人生如梦”的人生观有极大影响。佛教讲“我执”是人生苦难的根源,因此主张破“我执”,“我执”指的就是执着实我,而佛教则认为众生无实相,如果执着实我就会带来种种痛苦。可以说,释、道二家的观点都是对自我主体意识的否弃,对人生的否定,在面对无意义、无价值的人生时,他们走向了一种自我放弃。而苏轼的“人生如梦”思想却并非是借“梦”否定人生,而是借“梦”弱化、虚化时间,甚至超越时间,在这一过程中强化精神的超脱与心灵的无挂无碍。也正是因为他把人生看成是一场梦,把生命看作是一段寄寓在世间的旅程,因此时间忧患便再也不能给苏轼带来心灵的磨啮与痛苦,他在这种“人生如梦”“人生如寄”的全新的人生观中实现了心灵的自由和精神的解放。时光难驻、人终将死亡的悲剧性现实仍在,但苏轼的心态和观念产生了变化,因此这一时期苏轼词中对时间的感受已经不再是早期的对时间流逝的焦虑和苦闷,而代之以超然自适的精神实现了对时间忧患和悲剧意识的更进一步的超越。“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 )、“我今忘我兼忘世”(《哨遍》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 ),无一不是苏轼这一人生观的最好注脚。以梦观照现实,人生并非是真,遑论人生的苦难。这种全新的人生观,很好地解决了早期苏轼在线性时间下面对功业难成和历史盛衰而产生的悲剧感这一问题。

王水照先生曾说:“如果说,‘人生如寄’主要反映人们在时间流变中对个体生命有限性的沉思,苏轼却从中寄寓了对人生前途的信念和追求,主体选择的渴望,那么,‘人生如梦’主要反映人们在空间存在中对个体生命实在性的探寻,苏轼却从中肯定个体生命的珍贵和价值,并执着于生命价值的实现。”苏轼这种全然不同于释道的心理机制更使得他在面对价值虚空时“向空而有”,实现价值的自我贞立。这种自证和自足意识绝待于一切外物,是苏轼在谪居黄州时期的思想走向成熟,人格境界得以提高的最根本的表现,它已不同于早期的苏轼寄托于以诗酒渔樵为代表的本真生活来超越时间忧患,而是真正做到了“自证”,也即不依赖于外物的内在价值的建构,让我们来看苏轼的《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此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是苏轼非常著名的一首词,可以当作一首“劝世歌”来读,苏轼把自己人生这几十年所经历的沉浮荣辱和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思考全部浓缩在这一首词中。元代陈秀明《东坡诗话录》载:“《玉林词选》云:东坡《满庭芳》词一阕,碑刻遍传海内,使功名竞进之徒读之可以解体,达观恬淡之士歌之可以娱生。”明代沈际飞评之曰:“月读一过,身世都忘。”明代潘游龙云:“坡老此篇专在唤醒俗人,故不着一深语。”此词开篇先化用《庄子》的典故,讽刺世人费尽心思钻营,追求功名富贵,殊不知“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一点与儒家所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何其类似,然而这却并非是“宿命论、命定论,而是境界的开启”,人生就像是一场终究会醒来的梦,丰功伟绩、荣华富贵、显赫声名皆是虚妄,人们又何必执着于此无法自拔?人生的一半时光都会在“忧愁风雨”中度过,又何必“说短论长”。功名利禄都是“天定”,非人力可以把握,那么自然就不能成为人们的价值归宿,然而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痛苦大多数都来自太执着于对身外之物的追求而造成了主体失落,苏轼在这首词中主要就是要告诫世人应该挣脱名缰利锁的束缚,“趁闲身未老”按照最自然而然、积淀了最多合理价值的生活方式生活,认清楚只有人自己才能为自己树立价值的道理。苏轼词中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 )、“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渔家傲》 ),都是要从身外之物中挣脱出来,找回失落的主体。“人生如梦”、身外之物虚幻,面对这意义和价值的虚空,苏轼在悲剧性现实中崛然自立,找到了建构价值的方式,这种自证充满了自觉意识。

苏轼在《与子明兄一首·黄州》一文中曾云:“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谪居黄州的苏轼对于“世事万端”已经能够做到“皆不足介意”,至于“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更是体现了苏轼的自证意识,他并非将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山川草木虫鱼,而是苏轼人格的自足和内心的充实使得一切外物都成为丰富自我、发展自我的手段。对人生的思考越深入,苏轼对生命的理解越深刻,其内心越富足,随缘自适,超然自得的精神状态在其名作《定风波》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已是苏轼谪居黄州的第三年。词前小序有云:“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面对自然界的风雨,“同行皆狼狈”,而苏轼“独不觉”,在面对人生的风雨时苏轼经历过忧虑苦闷,而今终于能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自适与潇洒去看待人生的沉浮起落。“谁怕”二字则进一步彰显了苏轼的旷达与超逸:我独立于天地间,绝待于一切外物,身外之物都不能成为衡量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标准。苏轼无所依凭,从最为本真的心灵出发顿悟:自然界的雨晴都是常态,无所差别,人生的“风雨”和“晴”不也一样吗?二者本无差别,是人赋予了它们不同的意义,仕途中的荣辱不过是身外之物,既然不能成为意义和价值的归宿,又何必在乎?这样一来,苏轼就在否定功名利禄等负面价值的过程中逐渐积淀起更有利于人类总体存在与发展的积极价值,使其价值建构的过程充满合理性。

这一时期的苏轼还经常从宇宙天地的宏观视野中反观个体生命的价值,以超越“吾生之须臾”(《赤壁赋》 )的悲剧性现实。我国古代的文人们经常在诗文中将人生的短暂与自然的永恒进行强烈的对比,以此凸显岁月无情的悲剧性现实,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问月》 )。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能从中超拔出来,投身宇宙自然的怀抱以消解这种悲剧意识,然而却并未对此做过理性的分析和思考,因此也就不能做到真正的超越。苏轼在《赤壁赋》中对生命有限与宇宙永恒之间关系的思索则十分深刻,可以说真正解决了自古以来人们对人生有限与宇宙自然永恒之间的矛盾而产生的忧愁苦闷之情。苏轼以“水”“月”为喻,通过“变”与“不变”两种角度指出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的人生道理。因此表面上看来是人生有限而宇宙永恒,但是如果将参照系不断放大去看,人生与宇宙自然一样,都是永恒的。明白这一道理,面对岁月的无情流逝自然再不会有忧虑和恐惧。这种思考使得苏轼这一时期的词充满理趣:“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 )“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南歌子》 )“倾盖相逢胜白头。故山空复梦松楸。此心安处是菟裘。”(《浣溪沙·自适》 )苏轼自创的词牌《无愁可解》中对人生与愁的关系阐述得十分充分: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

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则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需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此词是因苏轼与友人陈慥关于愁的看法产生分歧而作。苏轼认为,人们并非刚出生就体会感受到“愁”,这一切无非是太过执着于荣辱沉浮所致,“万事从来风过耳”,一切都不存在,又何必说不要往心里去这种话?世间万物本“无我与你”之间的差别,不必依靠“物情”来超越悲剧性现实,调节好自己的内心,纯任一颗本真的心灵去面对一切才是最正确的生活方式。苏轼此词在辩驳和立论中对人生全然做理性的思考与分析,认为只要调节好心灵,世间便没有愁,也不需要有愁绪需要化解。

面对时间的流逝和贬谪的生活,苏轼不是没有过彷徨和苦闷,但他通过对宇宙人生的不断思考舍弃了对荣辱祸福的现实世界的执着,实现了对悲剧性现实的超越,真正达到了无往而不适的自由人格。苏轼在谪居黄州时期的思考和人格境界的提升也为他晚年被贬惠州、儋州达到“天地境界”提供了可能。

三、岭海时期——归于心理本体

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被贬惠州,在惠州谪居将近三年后又于元符元年(1097年)被贬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儋州,长达六年的岭海时期是苏轼人生的最后一个时期。这一时期,不论是岭南惠州还是海南儋州,气候环境和生活条件都是极其恶劣的。苏轼的物质生活比谪居黄州时期还要困窘:“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伊迩,樽俎萧然。”(《和陶贫士七首·序》 )“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序》 )然而物质生活的穷苦却并不影响苏轼心灵与精神的富足,岭海时期的苏轼已经做到了归于心理本体来超越人生的荣辱得失。所谓心理本体即以心灵为本位,生命的出发点与归宿都直指内心,以本真心灵作为精神家园,至此,苏轼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天地境界”。

早在谪居黄州期间,苏轼就因为王定国的歌儿柔奴的一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大受感动而创作《定风波》一词,词中“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就已经初露苏轼以归于心理的方式超越悲剧意识的端倪,因为一切归于心理,便没有了他乡与故乡之分,沉浸在心灵的自由与超脱之中,苏轼词中充满了人生审美化的体验:

荏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寓身此世一尘沙。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南歌子》 )

湖上雨晴时,秋水半篙初没。朱槛俯窥寒鉴,照衰颜华发。 醉中吹堕白纶巾,溪风漾流月。独棹小舟归去,任烟波飘兀。(《好事近·湖上》 )

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临江仙》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怀》 )

上面列举的这些词均作于苏轼离开黄州后到被贬惠州的十年间(1084年—1094年),词中全然没有对时间的忧患与恐惧之情,也没有对悲剧性现实的哀叹,相反,苏轼还做到了“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消尽了世俗欲望之“尘心”而归于无功利的审美之“道心”,苏轼归于心理本体,以情感观照现实,对生活进行审美化的体验。

“此心安处是吾乡”可以说能够代表苏轼岭海时期的人生态度。苏轼在往惠州贬所的途中曾作《木兰花令·宿造口闻夜雨寄子由、才叔》:

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夜凉枕簟已知秋,更听寒蛩促机杼。

梦中历历来时路。犹在江亭醉歌舞。尊前必有问君人,为道别来心与绪。

此词是写往惠州途中经历的坎坷,更是以之喻人生经历的坎坷,写作此词的这一年(1094年)苏轼58岁,已经到了人生之“秋”,苏轼用“梦中行”回顾人生路上的坎坷,他并不在乎这些如梦境般终将消逝的坎坷经历,他在乎的唯有“心与绪”,只要心绪平静,内心自适,外界的风雨皆不会沾身。

如果说早期和黄州时期苏轼对时间忧患和悲剧意识的超越不过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话,那么岭海时期的苏轼则达到了“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极高的审美境界。苏轼早在《宝绘堂记》中就提出过“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的观点,“留意于物”是对物进行功利性的评判,这样一来人就会被物所累,而“寓意于物”则是指对物进行情感化的观照,是回到主体的内心,是一种审美化的状态,而这个“物”不仅可以看作是世间存在之物,起落、沉浮、荣辱等人生际遇同样可以称之为“物”。苏轼在《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一》也说:“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此诗作于苏轼谪居儋州期间,“我适物自闲”是指抛开一切功利性的评价标准,仅仅对物进行情感体验。这样一来,苏轼自己就成了主体,当下最鲜活的生命状态和情感体验成为衡量一切价值的准绳,以闲适之心将悲剧性现实消弭于无形。试看《哨遍·春词》:

睡起画堂,银蒜押帘,珠幕云垂地。初雨歇,洗出碧罗天,正溶溶养花天气。一霎时,风回芳草,荣光浮动,卷皱银塘水。方杏靥匀酥,花须吐绣,园林排比红翠。见乳燕捎蝶过繁枝。忽一线炉香逐游丝。昼永人间,独立斜阳,晚来情味。

便乘兴携将佳丽。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捻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鳷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全词写春日的美景,而景美也是因为心闲,最后说“今古悠悠,浮宦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外在的功业不能提供价值和归宿,“适情”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都在当下的生命活动和情感体验中,无须再追求身外之物,更不必为人生设立目标,因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

当苏轼用这样一种回归内心的审美状态去看待一切时,自然能够做到“吾心淡无累,遇境即安畅”(《出峡》 ),因此惠州和儋州的生活在他看来是美好且富有诗意的:“乳燕飞华屋”“石榴半吐红巾蹙”(《贺新郎·夏景》 )是岭南静谧的初夏午后,“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 )是儋州春意盎然的迷人景色。苏轼吟咏梅花的高洁品质:“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西江月·梅花》 )也在品尝荔枝的同时对其进行一番描绘:“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 轻红釀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似当年十八娘。”(《减字木兰花·西湖食荔枝》 )不难发现岭海时期苏轼的词中多是对日常生活景物的描摹,对岭南与海南的风物的新奇自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苏轼对日常生活进行审美性的观照和情感体验,因此“使每一件具体的事,不论是大是小,是否重要,都具有同等的意义,也都上升到了本体的高度。在每一件具体的事中,苏轼领悟到了有限中的无限,感受到了现象后面的本体。因此,苏轼的现实生活也就更加趋向审美化”。

苏轼以情感观照现实,并不是不对现实生活进行理性的分析与思考,相反,这种情感是经过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理性探询后逐渐积淀起来的最富有合理性的生命本真之情,也即人生活与生命的应然状态。因此,苏轼的词往往呈现出情—理—情的流动过程。情与理之间的转化依靠的是心理机制,因此情理结构的本质是心理结构,一切从心理出发,又归于心理,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吸收有利于人类总体存在与发展的富有历史合理性的因素,最终使得心理——也可称为人格境界获得本体意味。具体来说,苏轼岭海时期的词中通过这种归于心理本体的方式超越悲剧性现实,对生活进行审美化体验又有以下两种方式。

首先是通过营造某种情景使心情意绪沉浸其中。试看《浣溪沙》:

罗袜空飞洛浦尘。锦袍不见谪仙人。携壶藉草亦天真。

玉粉轻黄千岁药,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

词前小序点明了此词的背景:“绍圣元年十月二十三日,与程乡令侯晋叔、归善簿谭汲同游大云寺。野饮松下,设松黄汤,作此阕。余家近酿酒,名之曰‘万家春’,盖岭南万户酒也。”这首小词从想象出发,通过与同伴松下饮酒而想到曹植笔下在水面步态轻盈的洛神和身着锦袍乘舟游江的李白,却由于无法见到而感到遗憾,然而在谪居期间,与三两好友松下饮酒、畅谈,这样的生活已让苏轼感到极大的满足,归家路上看到几支新开的梅花,苏轼心中该是何等惬意!忘情于美酒与自然,于最平淡的生活中感受到生命最纯粹的美好。

其次是以某种期盼和愿望表达心灵的向往。如《虞美人》:

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此词别具一格,上片通过“劝”与“愿”表达苏轼对万物美好永存的期盼与向往,这也是词人想要留住时间与美好的内心表白。下片则用一句“休问荣枯事”表明苏轼对执着于官场荣辱和人生沉浮的不合理生活方式的否定,“持杯月下花前醉”“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的剪除心灵束缚和世事捆绑的本真生命状态是苏轼的选择。

苏轼在岭海时期归于心理本体,对现实生活不做功利性的评价,只对其进行审美性观照,生活就完全成了纯粹的生命活动,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过程,达到了审美的人生这一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最高境界。

王国维先生曾在《文学小言》中指出:“三代以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苏轼在遇赦北归途中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这样的总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这里的“功业”不如理解为思想的成熟和人格境界的提高。苏轼通过自己一生对人生的思考和生命实践,向我们展现了其思想不断成熟、人格境界不断提高的过程:“乌台诗案”之前的苏轼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较大,因此对时间的感受较为敏锐,其词中多有其时间忧患的表达,然而苏轼却寄托于诗酒渔樵生活,对悲剧性现实进行审美超越;谪居黄州期间,苏轼不断对宇宙人生进行思考和探询,吸收释道思想建立起“人生如梦”的人生观,并通过自证超越了时间忧患和悲剧意识;岭海时期的苏轼归于心理本体,对生活作情感体验和审美观照,实现了人生的审美化。通过探析苏轼词中对时间忧患和悲剧意识的书写与超越,我们沿着苏轼的人生轨迹看到了其文化人格慢慢树立的过程,其词中所表现出来的以诗酒渔樵生活、“人生如梦”的人生观、自证意识以及归于心理本体对悲剧性现实的超越更是具有典型意义。

注 释:

[1]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三联书店2008年版。

[2]肖驰《中国诗歌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3]冷成金《论语的精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4]对苏轼创作分期的讨论自古至今有很多划分方法,就其思想来看,笔者较赞同三期说,即以被贬黄州和岭海作为两个分水岭。

[5](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6](宋)苏轼著,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7](晋)陶渊明著,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8](唐)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9](宋)晏殊、晏几道著,张草纫笺注《二晏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0]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版。

[11](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卷二十一,中华书局2004年版。

[12](宋)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13]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

[14](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81年版。

[15]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

[16]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

[17]冷成金《苏轼词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河北学刊》2016年第3期。

吴宇轩,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本成果受到中国人民大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支持,项目批准号(16XNL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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