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佛教修行观

2017-08-15 00:56许外芳
中国苏轼研究 2017年0期
关键词:苏轼

◇许外芳

苏轼的佛教修行观

◇许外芳

苏轼与佛教,是宋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大话题。学术界关注其禅宗思想较多,其次是考证苏轼与僧人交往事迹。这常给人一种假象,似乎苏轼只是用佛教思想来排遣人生痛苦,和僧人、士大夫谈谈禅,打发日子,甚至携妓游寺,给后世留下许多香艳的传说。事实上,苏轼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自号“东坡居士”,完全不是闹着玩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信仰。他相信有来世,是虔诚的净土宗信仰者;他每到一处,都会虔诚地祭拜各位神祇。苏轼在日常生活中,遵守佛教戒律,时时修行,日日精进。

佛教有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大戒。其中,“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难做到,对于酒,苏轼写了很多诗文,似乎嗜酒,但事实上,苏轼不爱喝酒。《跋醉道士图(并章子厚跋)》云:“仆素不喜酒。”《叔弼云,履常不饮,故不作诗。劝履常饮》云:“我本畏酒人。”对于苏轼而言,戒酒亦不难,唯有“不邪淫”最难,因为这是人的根本业力。《记张公规论去欲》记载他和朋友们谈起苏武:

太守杨君素、通判张公规邀余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余曰:“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死生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录之。

调气养生所得益处,远不如去欲所得。苏武连死都不怕,可免不了和匈奴女恩爱生子。

北宋全盛时期,文人蓄妓享乐成风,苏轼亦不免俗。《初自径山归,述古召饮介亭,以病先起》云:“惯眠处士云庵里,倦醉佳人锦瑟旁。”其《南柯子》(师唱谁家曲)一词,《冷斋夜话》云:“东坡守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他纳朝云为妾,似乎耽于色欲。但事实上,苏轼不仅不淫邪,而且亲身体验到不淫邪的益处:寡欲健身。尤其是谪居岭南时期,岭南瘴气重,北方来的贬谪者多不适应,生病而亡,鲜有生还者。但苏轼不仅贬至惠州,更贬至海南岛,最后安然返回。他总结最重要的养生方法,就是“寡欲”。《答范纯夫十一首》之十(惠州)云:

某谪居瘴乡,惟尽绝欲念,为万金之良药。

《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三十二)说得更详细:

御瘴之术惟绝欲练气一事。本自衰晚当然,初不为御瘴而作也。某其余坦然无疑,鸡猪鱼蒜,遇着便吃,生老病死,符到便奉行,此法差似简要也。君实尝云:“王定国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不知道,能如此乎?

佛教认为,美女只是皮相之美,引人堕落。苏轼十分认同这种观点,《髑髅赞》云:

黄沙枯髑髅,本是桃李面。而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业风相鼓转,巧色美倩盼。无师无眼禅,看便成一片。

把桃李面视同髑髅,这大概类似于白骨观之类的修行方法。

《江子静字叙》指出爱欲使人陷于轮回之中:

耳悦五声,目悦五色,口悦五味,鼻悦芬臭,是爱欲系于物矣。以眇然之身,而所系如此,行流转徙,日迁月化,则平日之所养,尚能存耶?丧其所存,尚安明在己之是非与夫在物之真伪哉?

《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八)》记载了自己习练的数息法,以强身健体,对抗瘴病:

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以某观之,惟能静心闭目,以渐习之,但闭得百十息,为益甚大。寻常静夜,以脉候得百二三十至,乃是百二三十息尔。数为之,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真气云行体中,瘴冷安能近人也。

《寄子由三法》之《胎息法》详细描写胎息练习法。

苏轼是天性寡欲的人,《思堂记》记载:

少时遇隐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曰:“思与欲,若是均乎?”曰:“甚于欲。”……隐者之言,有会于余心,余行之。

为了断欲,苏轼提倡“思无邪”。《续养生论》云:

孔子曰:“思无邪。”凡有思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孰能使有思而非邪,无思而非土木乎?盖必有无思之思焉。夫无思之思,端正庄栗,如临君师,未尝一念放逸。然卒无所思。如龟毛兔角,非作故无本性,无故是之谓戒。戒生定,定则出入息自住,出入息住则心火不复炎上。

《思无邪斋铭(并叙)》也是主张要“思无邪”: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本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名其斋曰“思无邪”。

《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表示自己以后要学佛,实践“思无邪”:

吾非学佛者,不知其所自入,独闻之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恶同而无思,则土木也,云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呜呼,吾老矣,安得数年之暇,托于佛僧之宇,尽发其书,以无所思心会如来意,庶几于无所得故而得者。

苏轼把“思无邪”也称为道家的内丹。《思无邪丹赞》云:

饮食之精,草木之华。集我丹田,我丹所家。我丹伊何?铅汞丹砂。客主相守,如巢养鸦。培以戊己,耕以赤蛇。化以丙丁,滋以河车。乃根乃株,乃实乃华。昼炼于日,赫然丹霞。夜浴于月,皓然素葩。金丹自成,曰思无邪。

苏轼自云:“此赞信笔直书,不加点定,殆是天成,非以意造也。”

看来,他对于静坐“无思”,的确有很深的体会。

除了淫欲之外,对官职、珍宝,也须去除贪欲,因为人的嗜好使人沉溺不返。《墨宝堂记》云: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故有好书而不得其法,则椎心呕血几死而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是岂有声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乐之也,虽其口不能自言,而况他人乎!

如此贪执,是修行者所应极力避免的。对于个人爱好,苏轼认为应“寓意于物”,不能“留意于物”。《宝绘堂记》云: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

所谓“寓意于物”,就是把自己的品德、修养、学问通过书画古玩表现出来;所谓“留意于物”,即沉溺于欣赏事物的美好,珍贵,难以自拔。《超然台记》云: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游于物之内”,即“留意于物”;“游于物之外”,即“寓意于物”。前者为外物所转,后者能转外物。求福辞祸,是普通人的习性。对于修行者,就应淡泊名利,不为外物所动。

戒、定、慧为佛教三学,一般认为“慧”排在最后。苏轼却说,慧也能生定。《送钱塘僧思聪归孤山叙》云:

佛者曰:“戒生定,定生慧。”慧独不生定乎?伶玄有言:“慧则通,通则流。”是乌知真慧哉?醉而狂,醒而止,慧之生定,通之不流也审矣。故夫有目而自行,则褰裳疾走,常得大道。无目而随人,则扶轮曳踵,常仆坑阱。慧之生定,速于定之生慧也。

对于有较高文化水平的僧人而言,先研读佛教经典,理解佛理,再修戒定,当然进步更快。

他在《黄州安国寺记》里描述了自己坐禅,由戒入定的体会: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苏轼天赋异禀,根机甚利,他静坐时能达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的境界。

为了对治对外物的贪欲,苏轼大力提倡施舍,他捐了其父喜爱的版画。《四菩萨阁记》云:

始吾先君于物无所好,燕居如斋,言笑有时。顾尝嗜画,弟子门人无以悦之,则争致其所嗜,庶几一解其颜。故虽为布衣,而致画与公卿等。

长安有故藏经龛,唐明皇帝所建,其门四达,八版皆吴道子画,阳为菩萨,阴为天王,凡十有六躯。广明之乱,为贼所焚。有僧忘其名,于兵火中拔其四板以逃,既重不可负,又迫于贼,恐不能全,遂窍其两板以受荷,西奔于岐,而寄死于乌牙之僧舍,板留于是百八十年矣。客有以钱十万得之以示轼者,轼归其直,而取之以献诸先君。先君之所嗜,百有余品,一旦以是四板为甲。

治平四年,先君没于京师。轼自汴入淮,溯于江,载是四板以归。既免丧,所尝与往来浮屠人惟简,诵其师之言,教轼为先君舍施必所甚爱与所不忍舍者。轼用其说,思先君之所甚爱、轼之所不忍舍者,莫若是板,故遂以与之。

又捐了母亲的簪珥。《阿弥陀佛颂(并叙)》云:

钱塘圆照律师,普劝道俗归命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眉山苏轼敬舍亡母蜀郡太君程氏遗留簪珥,命工胡锡采画佛像,以荐父母冥福。谨再拜稽首而献颂曰:

佛以大圆觉,充满河沙界。我以颠倒想,出没生死中。云何以一念,得往生净土。我造无始业,本从一念生。既从一念生,还从一念灭。生灭灭尽处,则我与佛同。如投水海中,如风中鼓橐。虽有大圣智,亦不能分别。愿我先父母,与一切众生,在处为西方,所遇皆极乐。人人无量寿,无往亦无来。

为了给亡妻荐福,苏轼捐了妻子的贵重物品。《阿弥陀佛赞》云:

苏轼之妻王氏,名闰之,字季章,年四十六,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师。临终之夕,遗言舍所受用,使其子迈、迨、过为画阿弥陀像。绍圣元年六月九日,像成,奉安于金陵清凉寺。

他又出资请人画佛像,为亡妻求福。《释迦文佛颂(并引)》云:

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苏轼,为亡妻同安郡君王氏闰之,请奉议郎李公麟敬画释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元祐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设水陆道场供养。

苏轼的孙子、孙女久病不愈,经供养、祈祷药师佛后,得以痊愈,他感激不尽,请人画药师佛像来供养。《药师琉璃光佛赞(并引)》云:

佛弟子苏籥,与其妹德孙,病久不愈。其父过(应作“迈”),母范氏,供养祈祷药师琉璃光佛,遂获痊损。其大父轼,特为造画尊像,敬拜稽首,为之赞曰:

我佛出现时,众生无病恼。世界悉琉璃,大地皆药草。我今众稚孺,仰佛如翁媪。面颐既圆平,风末亦除扫。弟子龠与德,前世衲衣老。敬造世尊像,寿命仗佛保。

苏轼还主动修缮罗汉塑像。《应梦罗汉记》云:

元丰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予将往岐亭。宿于团封,梦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诉。明日至岐亭,过一庙,中有阿罗汉像,左龙右虎,仪制甚古,而面为人所坏,顾之惘然,庶几畴昔所见乎!遂载以归,完新而龛之,设于安国寺。四月八日,先妣武阳君忌日,饭僧于寺,乃记之。责授黄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苏轼到了岭南后,发现广东人民施舍起来特别大方。《广州东莞县资福禅寺罗汉阁记》云:

四方之民,皆以勤苦,而得衣食,所得毫末,其苦无量。独此南越,岭海之民,贸迁重宝,坐获富乐。得之也易,享之也愧。是故其人,以愧故舍。海道幽险,死生之间,曾不容发。而况飘堕,罗刹鬼国,呼号神天,佛菩萨僧,以脱须臾。当此之时,身非己有,而况财物,实同粪土。是故其人,以惧故舍。愧惧二法,助发善心,是故越人,轻施乐舍,甲于四方。

岭南虽说是蛮瘴之地,但通过海洋贸易,富甲一方。大海航行充满了危险,故他们乐于施舍,施舍起来都是用“重宝”。

到了海南,条件艰苦,不能如以前那样供佛了,苏轼每有愧疚。《跋所书圜通偈》:“轼迁岭海七年,每遇私忌,斋僧供佛,多不能如旧。今者北归,舟行豫章、彭蠡之间,遇先妣成国太夫人程氏忌日,复以阻风滞留,斋荐尤不严,且敬写《楞严经》中文殊师利法王所说《圜通偈》一篇,少伸追往之怀。行当过庐山,以施山中有道者。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八日书。”

苏轼能遵守佛教不妄语、不绮语的戒律。《思堂记》云:

嗟夫,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则发,不暇思也。未发而思之,则未至。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以此终身,不知所思。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

他性格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密州通判厅题名记》云:

余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以此尤不可与深中而多数者处。

在生活中,心胸一定要广阔,不可动辄发火。《广心斋铭》云:

细德险微,憎爱彼我。君子广心,物无不可。心不运寸,中积琐琐。得得戚戚,忿欲生火。然炉倾侧,焚我中和。沃以远水,井泉无波。天下为量,万物一家。前圣后圣,惠我光华。

《江子静字叙》云:

后之学者,始学也既累于仕,其仕也又累于进。得之则乐,失之则忧,是忧乐系于进矣。平旦而起,日与事交,合我则喜,忤我则怒,是喜怒系于事矣。

自六祖南禅大兴后,禅林末流学起“文字禅”“口头禅”,鄙视坐禅实修,此风至北宋愈演愈烈。《宸奎阁碑》云:

皇祐中,有诏庐山僧怀琏住京师十方净因禅院,召对化成殿,问佛法大意,奏对称旨,赐号大觉禅师。是时北方之为佛者,皆留于名相,囿于因果,以故士之聪明超轶者皆鄙其言,诋为蛮夷下俚之说。琏独指其妙与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故一时士大夫喜从之游,遇休沐日,琏未盥漱,而户外之屦满矣。

北方的佛教徒比较实在,“留于名相,囿于因果”,没有敏捷机锋,故受士大夫轻视。《盐官大悲阁记》云:

废学而徒思者,孔子之所禁,而今世之所尚也。岂惟吾学者,至于为佛者亦然。斋戒持律,讲诵其书,而崇饰塔庙,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而其徒或者以为斋戒持律不如无心,讲诵其书不如无言,崇饰塔庙不如无为。其中无心,其口无言,其身无为,则饱食而嬉而已,是为大以欺佛者也。

杭州盐官安国寺僧居则,自九岁出家,十年而得恶疾且死,自誓于佛,愿持律终身,且造千手眼观世音像,而诵其名千万遍。病已而力不给,则缩衣节口三十余年,铢积寸累,以迄于成。其高九仞,为大屋四重以居之。而求文以为记。

余尝以斯言告东南之士矣,盖仅有从者。独喜则之勤苦从事于有为,笃志守节,老而不衰,异夫为大以欺佛者,故为记之,且以风吾党之士云。

苏轼强烈批评“以为斋戒持律不如无心,讲诵其书不如无言,崇饰塔庙不如无为”的禅学末流,称赞居则的“勤苦”事佛。

苏轼对假修行的和尚不甚尊敬,常常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中和胜相院记》云:

佛之道难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其始学之,皆入山林,践荆棘蛇虺,袒裸雪霜。或刲割屠脍,燔烧烹煮,以肉饲虎豹鸟乌蚊蚋,无所不至。茹苦含辛,更百千万亿年而后成。其不能此者,犹弃绝骨肉,衣麻布,食草木之实,昼日力作,以给薪水粪除,暮夜持膏火薰香,事其师如生。务苦瘠其身,自身口意莫不有禁,其略十,其详无数。终身念之,寝食见之,如是,仅可以称沙门比丘。虽名为不耕而食,然其劳苦卑辱,则过于农工远矣。计其利害,非侥幸小民之所乐,今何其弃家毁服坏毛发者之多也!意亦有所便欤?寒耕暑耘,官又召而役作之,凡民之所患苦者,我皆免焉。吾师之所谓戒者,为愚夫未达者设也,若我何用是为。剟其患,专取其利,不如是而已。又爱其名,治其荒唐之说,摄衣升坐,问答自若,谓之长老。吾尝究其语矣,大抵务为不可知,设械以应敌,匿形以备败,窘则推堕滉漾中,不可捕捉,如是而已矣。吾游四方,见辄反复折困之,度其所从遁,而逆闭其涂。往往面颈发赤,然业已为是道,势不得以恶声相反,则笑曰:“是外道魔人也。”吾之于僧,慢侮不信如此。

所以,后世衍生了很多苏轼与佛印斗机锋的香艳故事,但苏轼并非是要故意侮辱佛教徒,而是借此批评、讽刺那些并未得道而虚谈机锋的人。

苏轼批评朋友陈述古空谈禅理。《答毕仲举二首》其一云:

所云读佛书及合药救人二事,以为闲居之赐甚厚。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不知君所得于佛书者果何耶?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与仆辈俯仰也?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仆常以此自疑,故亦以为献。来书云,处世得安稳无病,粗衣饱饭,不造冤业,乃为至足。三复斯言,感叹无穷。世人所作,举足动念,无非是业,不必刑杀无罪,取非其有,然后为冤业也。无缘面论,以当一笑而已。

苏轼不是不懂南禅的那一套,相反,他十分熟稔。如《醉僧图颂》“人生得坐且稳坐,劫劫地走觅什么。今年且屙东禅屎,明年去拽西林磨”,引用了很多禅宗典故。又如《静常斋记》云:

虚而一,直而正,万物之生芸芸,此独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静。泛而出,渺而藏,万物之逝滔滔,此独且然而不忘,吾其命之曰常。无古无今,无生无死,无终无始,无后无先,无我无人,无能无否,无离无著,无证无修。即是以观,非愚则痴。舍是以求,非病则狂。昏昏默默,了不可得。混混沌沌,茫不可论。虽有至人,亦不可闻,闻为真闻;亦不可知,知为真知。是犹在闻知之域,而不足以仿佛。

可见,苏轼批评的是欺哄人的假禅宗。为了反正,他大力提倡实际的修行。苏轼的学佛修行成就甚高,值得后人学习。

注 释:

[1]许外芳《论苏轼的净土信仰》,《法音》2002年第11期。

[2]许外芳《三苏的神祗崇拜》,《世界宗教文化》2013年第6期。

[3]苏轼撰,孔凡礼校点《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4]苏轼撰,孔凡礼校点《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5]邹同庆、王宗堂《东坡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6]许外芳《“红莲故事”中的苏轼前身“五戒禅师”》,《文史知识》2008年第10期。

许外芳,华南师范大学城市文化学院教授、新媒体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人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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