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历史脉络与双重维度*

2017-07-27 10:46
观察与思考 2017年5期
关键词:费尔巴哈人民出版社黑格尔

唐 晓 燕

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历史脉络与双重维度*

唐 晓 燕

回溯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历史脉络,把握思想史维度中马克思理解宗教存续问题逻辑基点的变易,才能领悟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所实现的存在论根基革命及内在的双重维度。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涉及从其博士论文到《资本论》的诸多重要文本,按照逻辑基点的不同,可以区分为自我意识批判、人本主义批判、社会存在批判三个阶段。至《资本论》第一卷对拜物教观念的批判深入到对拜物教性质的批判,标志着马克思的宗教批判实现了意识形态批判与现实社会生活批判双重维度批判的统一。

宗教批判 自我意识 人本主义 社会存在

作者唐晓燕,女,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中心副研究员,法学博士(杭州 310007)。

关于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一直存在所谓并未真正超越青年黑格尔派宗教观、本身是一种宗教信仰等诘难①参见叔贵峰:《马克思宗教批判的革命变革——从理性的批判到实践的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但正如谢林所提示的,如果人们立意尊重一位思想家,就不应以后人的立场与偏好裁夺理论本身的内涵与价值,而是应该求助历史,“在他还没有进展到结果的地方,在他的基本思想中理解他;……[在]他由此出发的[思想中]理解他”②[德]马丁·海德格:《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薛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惟有在思想史维度中把握马克思理解宗教问题逻辑基点的变易,才能领悟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所实现的存在论根基革命及内在的双重维度。宗教批判思想是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思想的基本内容,涉及从博士论文到《资本论》的诸多重要文本,按照逻辑基点的不同,可以区分为自我意识批判、人本主义批判、社会存在批判三个阶段。至《资本论》第一卷对拜物教观念的批判从对“副本”的批判推进到对现实社会生活“原本”的批判,马克思的宗教批判突破了单纯意识形态批判的框架,拥有意识形态批判和现实社会生活批判双重维度。

一、自我意识的张扬与神的祛魅:鲍威尔宗教观承袭与反叛

任何一种思想的诞生都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产儿,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也不例外。若用一个词来诠释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社会历史背景,应是“现代化”。在15-19世纪欧洲现代化进程中,德国是后发之国,直至19世纪三四十年代才开启工业革命进程,德国资本主义经济及阶级关系发展的落后状况与时代发展所具有的国际高度形成鲜明对比。由于德国资产阶级软弱无能,他们反对封建主义的斗争以宗教批判的形式隐晦地进行。恩格斯曾敏锐地指出,在当时的德国,宗教和政治是两个具有实践意义的反封建斗争领域,但由于政治领域荆棘丛生,“主要的斗争就转为反宗教的斗争”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页。。在当时的宗教批判中,以大卫·施特劳斯、布鲁诺·鲍威尔、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所取得的思想成就具有代表性,其中鲍威尔和费尔巴哈在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形成过程中先后充当领路人角色,但马克思最终实现了对二者的超越。

在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运动中,鲍威尔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然而其贡献往往被学界所忽视。正如恩格斯在《布鲁诺·鲍威尔和早期基督教》(1882)一文中中肯指出的,鲍威尔几乎已被人遗忘,但在基督教历史起源问题上,他的贡献“比任何人都大得多”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页。。鲍威尔早年是黑格尔正统派,1838年后经历思想巨变,迅速转向自由主义,并以无神论的激进立场开展宗教批判,成为青年黑格尔派名副其实的精神领袖。鲍威尔的宗教批判思想以对施特劳斯关于宗教的“神话起源说”的批判为起点。施特劳斯于1835年出版宗教批判著作——《耶稣传》,将福音书中的神话解释为“早期基督教教团无意识的创作”③[德]弗·梅林:《马克思传》,樊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6页。,不是个别人有意识的杜撰,首次揭开了覆盖福音故事的神圣帷幕,以往神圣永恒的基督教被宣布为历史的因而是有限的。“神话起源说”一经发表就在基督教势力盛行的德国激起轩然大波。但鲍威尔认为,施特劳斯的“神话起源说”并未从根本上否定上帝的存在,仍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在《约翰福音史》(1840)和《复类福音作者的福音史批判》(1841—1842)中,鲍威尔提出“自我意识来源说”,认为圣经故事并非集体无意识的创作而是作者有意地杜撰,是一些纯然虚构的历史,由此完全否认了基督的历史真实性与神性。

就宗教批判的哲学根基而言,施特劳斯和鲍威尔各自抓住了黑格尔哲学体系中“实体”与“自我意识”两个关键因素中的一个相互攻讦。施特劳斯从客观方面,将黑格尔体系中的实体原则还原为犹太民族的普遍信念来完成自身的宗教批判。“近代神话学科学的成就正在于它把神话的原始形式理解为不是由某一个人有意识的产物,尽管在起头它是由某一个人陈述的,但它所以得到信仰,其理由正是因为这些个人仅是表达这种普遍信念的喉舌。”④[德]施特劳斯:《耶稣传》(第一卷),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15页。鲍威尔秉承自我意识哲学立场,将黑格尔辩证法演变成一种纯粹否定的东西,仅仅保留了黑格尔自我意识与客观世界同一哲学的主观方面。鲍威尔的宗教批判将自我意识视为基督教教义的创造者,进而将自我意识视为在世界历史中唯一起重要作用的力量。宗教源于自我意识的自我异化,是人类加诸于自身的精神枷锁。为了消除该种异化状况,鲍威尔诉诸于“批判”,掀起对自我意识的革命以扬弃异化,实现自由 (自我意识复归自身)。所谓“批判”,是不触及现实世界的、纯粹精神领域的革命,但他却认为这种批判就是变革现实的路径:“思想的王国一旦发生革命,现实就维持不住了。”⑤转引自[英]戴维·麦克莱伦:《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夏威仪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63页。

至少在1838-1841年间,鲍威尔的宗教批判思想深刻影响了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借普罗米修斯之口,以自我意识对抗神性,发起对宗教的批判:“反对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鲍威尔关于宗教是“歪曲的方式”的解释、“拙劣的、恶毒的欺骗”、“对现实的虚幻反映”的观点,也被马克思加以吸收。然而,即便是在受到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深刻影响之际,马克思对这一理论立场的接纳也不是毫无保留的。马克思一方面借助自我意识因素消除绝对精神或普遍实体,另一方面并未赋予自我意识因素以绝对意义,而是保留了一个缺失概念形式的实体与自我意识统一原则。在博士论文第二部分第五章《天象》中,马克思分析了将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设定为绝对原则的两重结果:一是,由于决定事物本性的不是个别性而是普遍性,对自我意识的过度强调将使一切现实的科学成为不可能。二是,任何对于自我意识而言是超验的东西全都破灭。虽然意识到自我意识哲学立场的片面性尤其是将其绝对化的负面效应,但两相其害取其轻,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面对着实体化的基督教德意志世界,将自我意识原则加以彻底运用具有历史合理性。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原则,契合时代对于批判的启蒙原则的诉求,它“能够无情地拒斥一切对于人的意识来说是超验的东西”②吴晓明:《马克思早期思想的逻辑发展》,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页。,包括宗教。

然而,这一立场上细微却本质重要的差异,在莱茵报时期演变为不可调和的矛盾,反叛鲍威尔的宗教批判思想成为必然选择。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在现实斗争中诉诸客观理性批判普鲁士国家制度,主客体统一的思想向纵深发展。而鲍威尔等人远离现实生活,热衷于抽象的哲学批判与宗教批判,博士俱乐部退化为柏林“自由人”。二者的分歧日渐加大,最终导致马克思开启对青年黑格尔派自我意识哲学立场的清算。在1842年写给阿尔诺德·卢格的信中,针对鲍威尔等人脱离现实、空洞无物的宗教批判,马克思提出了更多地联系对现实政治状况的批判来批判宗教的要求。这一要求的提出建立在对宗教与现实关联的认识深入的基础上,进入现实斗争的马克思已经意识到宗教是“被歪曲了的现实”的理论,“宗教本身是没有内容的,它的根源不是在天上,而是人间”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二、人本主义的贡献与局限:费尔巴哈宗教批判思想接续与批判

在马克思与鲍威尔分道扬镳之际,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及其宗教批判思想跃入马克思的视野,马克思得以倚赖这一全新的思想资源深化自身的宗教批判思想。

费尔巴哈吸收黑格尔哲学中的异化思想用于分析和批判宗教现象,他对于宗教的根源及其实质的分析直接启发了马克思。费尔巴哈认为宗教的起源与唯心主义的起源具有一致性,二者都源于对思维与存在内在关系的人为割裂。唯心主义将概念与其得以生成的物质基础割裂开来,概念被视为独立的实体。宗教的产生具有相似性,根源于人的想象,人将自己的隐秘的本质对象化,上帝与人的分裂与对立,实质是人与自身的对立与分裂。人在宗教中将人自身的本质神圣化,神的特性不过是高度完善化了的人的特性,基督教对于上帝的想象不过是人异化了的自我意识。宗教的实质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属神的本质不是别的,正就是属人的本质”④[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44页。,宗教批判就是要将人从这种异化的意识中解放出来。

费尔巴哈视黑格尔思辨哲学为唯心主义哲学的巅峰,一针见血地揭示思辨哲学与神学的内在关联: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转化为自然界和社会的过程仅仅是对上帝创造世界的宗教信仰的哲学诠释,黑格尔哲学是神学最后的“避难所”和“理性支柱”。批判宗教,必定要批判以黑格尔为集大成者和最终完成者的唯心主义。思辨哲学家以抽象的思想为出发点,由思想产生出对象。费尔巴哈将自身哲学的出发点导向客观事实,“由对象产生出思想”①[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4、19页。。正是基于截然不同的出发点,实现了哲学立场的根本颠倒。费尔巴哈以人的存在为最现实的存在,以人为最积极的现实原则,以现实的人作为自身哲学的出发点,是一种人本学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新哲学,人本学唯物主义“是与一切由于沉迷于超乎人的、反人的和反自然的宗教和思辨之中而执迷不悟的人相抵触的”②[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4、19页。。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首先肯定了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思想,并进一步作了发挥。在马克思看来,宗教批判已经由费尔巴哈完成,而这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借助于费尔巴哈宗教批判中的“颠倒”思想,马克思在批判鲍威尔寄托于宗教批判实现解放的迷梦时说:“反宗教的批判的根据是: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4页。。这一典型的费尔巴哈式的表述表明这一时期的马克思对宗教源起的理解处于费尔巴哈的镜像下。对宗教本质的理解也是如此。马克思认为,宗教是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这种意识的产生源于人自身本质的丧失,由此人依赖于颠倒的意识获得虚幻的幸福和虚假的安慰。虽然总体上对宗教持有批判态度,马克思对这种意识形态形式的理解是辩证的。宗教有自身的社会功能,虽然这种功能以消极的方式呈现。宗教是照亮人精神世界的“虚幻的太阳”,是“人民的鸦片”、“被压迫生灵的叹息”,予人以虚假却必要的安慰。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4页。一方面,作为颠倒的意识的宗教有其存续的现实社会基础。另一方面,宗教是对颠倒的社会现实的精神补偿。

但马克思并未停留于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成果止步不前,相反,马克思意识到该种批判所倚赖的哲学基础——人本主义的不彻底性,提出以实践代替宗教批判的观点,在理论根基上首次越出哲学基地。在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中,费尔巴哈超越了该派此前在黑格尔体系之内各持一端(“实体”或“自我意识”因素)批判黑格尔哲学的路径,第一次进行了根本性的批判。然而,虽然费尔巴哈已经开启了走出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体系的大门,但却在存在论根基上退却到脱离了历史辩证发展的所谓“自然界”和“人”上,最终并未实现对黑格尔哲学的超越。在费尔巴哈的视野里,改造黑格尔哲学只需要诉诸于一种简单的思维方式的颠倒,只要颠倒了黑格尔哲学中的主词与宾词、主体与客体,就能获得纯粹的、自明的真理。然而,正如费尔巴哈自己承认的,他基于人本学唯物主义的宗教批判,与其说是“使神学下降到人本学”,“倒不如说是使人本学上升为神学”。⑤[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4、19页。也正因为没有对理性形而上学展开存在论根基的革命,19世纪三四十年代青年黑格尔派的宗教批判仍是对于“副本”而非“原本”的批判,具有相当大的历史局限性。

针对费尔巴哈的不彻底性,马克思要求将宗教批判提高到原则高度。宗教是社会、国家的,最终是人的衍生物,以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的形态映射出世界本身的颠倒性。因此,对宗教的批判必须跃出就宗教批判宗教的窠臼,深入到对宗教以之作为前提和基础的颠倒的世界之中,在揭穿“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4页。虽然这一时期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尚缺失系统的理论框架,但对以往宗教批判的存在论根基的颠覆已经成为亟待解决的思想任务。

三、世俗基础的分裂与矛盾:宗教成为可能与必需之秘密揭示

(一)宗教批判的存在论根基革命

在被誉为包含“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对唯心主义哲学和一切旧唯物主义哲学进行批判,尤其是进一步批判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进而将实践原则作为自身思想的逻辑基点。这一点集中体现在马克思对于自身立场与所有哲学家立场本质区别的认定上:“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2、534、500、525、525页。

一切旧唯物主义哲学都是从客体而非主体的方面去理解对象,费尔巴哈虽然试图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但他对人的活动的理解不是能动的、对象性的。费尔巴哈宗教批判思想的贡献在于,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已经将矛头指向宗教生成的世俗基础;不彻底性在于,“没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对这种基础提出疑问”②[德]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19世纪思维中的革命性决裂》,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6-127、471页。。而在马克思看来,任何不追问宗教之于世俗基础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的宗教批判都是非批判的。卡尔·洛维特精准地把握住了对待宗教问题上马克思超越费尔巴哈之处:“费尔巴哈只想揭示宗教的所谓尘世果核,而对于马克思来说,重要的是沿着相反的方向从对尘世生活关系的历史分析出发阐明在此岸的关系中什么困乏和矛盾使宗教成为可能和必需”。③[德]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19世纪思维中的革命性决裂》,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6-127、471页。

逻辑基点的转变使得理解宗教问题的思路发生根本性逆转。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从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活条件出发考察社会意识的发展,解释包括宗教在内的社会意识形态及其生成过程。意识是社会存在物,实质是社会意识,其发展状况与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紧密关联。生产力的发展伴随着分工形式的变迁,当精神劳动与物质劳动的分工出现,“意识才能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2、534、500、525、525页。。分工在统治阶级内部表现为一些思想家分化出来专职从事精神生产,被称为“意识形态阶层”。意识形态阶层以维护统治阶级利益为己任,致力于将该种特殊利益装扮成普罗大众的一般利益。作为旧式分工的产物,意识形态形式的颠倒性反映的是社会生产中实质的颠倒和矛盾状况。只要旧式分工存在,意识形态就需要以普遍利益观念表现的姿态出现。

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宗教异化的基础是世俗基础的分裂与矛盾。“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这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2、534、500、525、525页。而马克思将对包括宗教在内的意识形态的考察纳入现实历史发展过程,确立了存在论批判的基调:“意识[das Bewuβ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das Bewuβte 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2、534、500、525、525页。。不再是从认识论视域探讨意识的真假,而是从意识的现实基础上考量颠倒背后的矛盾,马克思由此实现了意识形态理解与批判的存在论根基革命:“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成像的,那么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2、534、500、525、525页。。由此,马克思从根本上转换了分析宗教等意识形态形式的视角:从挖掘宗教得以产生的世俗基础入手,追溯它们的发生,探讨世俗基础中使得宗教得以存续的矛盾和分裂;不是就宗教本身批判宗教,而是关注如何在实践中变革世俗基础,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步铲除宗教赖以存续的土壤。这一结论表明,马克思依托实践原则完成了对理性形而上学的彻底批判,实现了宗教批判与形而上学批判的统一。

诉诸于实践实现根本变革的路径,并没有否认批判本身的意义。相反,这对宗教批判提出了结合着对世俗基础的批判一并进行的要求。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寻找宗教的所谓本质,“应该既不在‘人的本质’中,也不在上帝的宾词中去寻找”,“而只有到宗教的每个发展阶段的现成物质世界中去寻找”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70页。。由于理论准备的不足,这一要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宗教批判中尚未实现,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对拜物教的批判上得到充分体现。

(二)拜物教批判的双重维度

虽然早在任《莱茵报》编辑之时,与现实社会问题的接触引导马克思关注经济问题。在巴黎时期和布鲁塞尔时期,马克思系统研读经济学著作,做了大量笔记。但着手系统撰写经济学研究手稿则是从1857年7月开始。至《资本论》第一卷,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另一重维度即现实社会生活(尤其是经济生活)批判的维度鲜明凸显出来。对于马克思来说,宗教批判已经转变为一种“反对尘世偶像的斗争”,而资本主义世界中“最突出的偶像就是商品的‘物神属性’”②[德]卡尔·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历史哲学的神学前提》,李秋零、田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9页。,马克思称之为拜物教,拜物教“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5页。。该卷中对拜物教的批判具有两重维度,一是对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拜物教观念的批判,二是对拜物教观念存在的现实基础——商品、货币、资本的拜物教性质的批判。这种两重维度的批判相对于此前抽象的宗教批判更为深刻。

马克思首先对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拜物教观念进行批判,尤其是对以萨伊为代表的庸俗经济学家的拜物教观念进行了批判。法国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家萨伊认为,资本创造利润,土地产生地租,劳动取得工资,构成资本—利润、土地—地租、劳动—工资“三位一体”公式。马克思深刻揭示出这一公式的意识形态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的生产关系和它们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40页。。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现实的颠倒借以表现的歪曲的观念形式,就是拜物教、“庸人的宗教”。批判经济学家的拜物教观念后,马克思致力于挖掘拜物教的本质。他提出的疑问是:“劳动产品一旦采取商品形式就具有的谜一般的性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要求将批判进一步引向深入:“显然是从这种形式本身来的”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9、181页。。也正是这个解答揭示了拜物教批判的两重性:是对拜物教观念这一社会存在的观念形态的批判,也是对拜物教性质的社会存在的批判。马克思进而深入到对商品、货币、资本的拜物教性质的批判。就隐蔽性与层级而言,拜物教性质在商品、货币、资本身上呈现出依次递增的样态。资本的拜物教性质无法为绝大多数人所识别,这一点又在生息资本上达到极致。在货币转化为资本的流通过程“G—W—G”中,货币暂时垫付出去,为的是获得交换价值,“G—W—G”演变为“G—W—G’”,G’=G+⊿G。马克思将“G—W—G’”称作“直接在流通领域内表现出来的资本的总公式”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9、181页。。当这个公式简化为“G—G’”,就成为生息资本的公式。在这个公式中,生息资本诞生过程的任何痕迹都被抹去,表现为自行增殖的价值,内在的社会关系被物与其自身的关系所牢牢遮蔽。在生息资本的形式上,拜物教性质得到了纯粹的、彻底的实现,生息资本表现为与劳动无涉、与社会关系无涉,完全自行增殖的表象使得其成为“自动的物神”。

《资本论》第一卷中对诸类拜物教观念的批判深入到了对拜物教观念以之作为前提的诸类拜物教性质的批判,在经济学领域深化了宗教批判思想,实现了宗教批判与资本批判的统一。至此,马克思对宗教的批判不再局限于意识形态批判本身,而是具有意识形态批判和现实社会生活批判双重维度。

结 语

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是其意识形态批判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至《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一批判结合着对近代理性形而上学的批判,实现了存在论根基的革命。至《资本论》第一卷,这一批判实现了与资本批判的统一,彰显出自身内在的双重维度。回顾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演进的历史脉络,可以清楚看到自从踏入经济学研究领域,马克思宗教批判的两维性——既是对宗教本身的批判,也是对宗教赖以存续的现实社会生活的批判。然而,这两重维度的地位是不同的。事实上,马克思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批判施蒂纳时就已经提出了此后《资本论》中加以验证的观点:“宗教本身既无本质也无王国”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70页。。因此,在完成对既往宗教批判思想存在论根基革命后,下一个重要步骤是否定之否定——否定宗教批判本身:除非它指向自身以之作为前提的现实社会生活。艾蒂安·巴里巴尔较早地意识到并揭示了这一关键点:考察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必须兼顾“内在的真实的层面和想象的层面两方面的内容”②Étienne Balibar.“The Vacillation of Ideology”;in Cary Nelson, Lawrence Grossberg.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p.168.。

责任编辑:凌 雁

*本文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逻辑进程”(15NDJC212YB)、浙江省社会科学院专项项目“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的历史脉络及其现实意义”(2016ZZZ2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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