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源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政治经济学批判旧有模式的延续与终结
——重新理解《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两个片段
杨洪源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受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旧有模式的影响,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批判巴师夏和凯里的经济和谐论、巴师夏工资固定论、达里蒙劳动货币论时,仍然延续了从哲学历史观出发来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模式。这种模式具体而言是从遭逢现实问题到指明社会变革的根本出路的循环,其一般手法为推导逻辑矛盾和“追根溯源”式批判。尽管从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入手,批判经济和谐论、工资固定论与劳动货币论,再进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题(交换价值、货币和价格),这在逻辑上是能够自洽的,但是无法体现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所做的独立表达和全新建构。政治经济学批判应直面作为其研究对象的生产一般,并制定新的研究方法。正因如此,马克思转而进行“导言”的创作,从而标志着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旧有模式开始终结。
政治经济学批判;经济和谐论;工资固定论;劳动货币论
从其思想历程来看,马克思在创作《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初期并未完全摆脱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旧有模式及一般手法,仍然延续了从哲学历史观出发来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思路,具体表现在“巴师夏《经济的和谐》1851年巴黎第2版”(笔记本III第I-VII页)和“阿尔弗勒德·达里蒙《论银行改革》1856年巴黎版”(笔记本I第I-XII页)这两个片段(以下简称为“两个片段”)中。过去,国内外学者在解读和研究“两个片段”时,往往从马克思本人的论述出发,阐述其首次明确区分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与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批驳蒲鲁东主义货币理论的理论错误和实践错误等理论意义,缺乏对作为马克思直接批判对象的巴师夏、凯里和达里蒙的著作及思想的全面分析。这种研究上的缺失,导致我们既无法全面且客观地呈现马克思思想的原貌与进程,又无法直观地表明马克思思想的变革性与深邃性。有鉴于此,本文首先回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旧有模式及一般手法,再结合巴师夏《经济的和谐》、凯里《政治经济学原理》第1卷和《过去、现在和将来》、达里蒙《论银行改革》等来阐释他们各自的经济和谐论、工资固定论和劳动货币论,最后分析马克思对上述理论的有针对性的批判,以及扬弃这些批判后形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新思路和方法,力求全面且客观地呈现马克思创作《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最初思想历程。
综观马克思本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述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历程,我们不难发现,现实中遭逢的复杂问题是激发他进行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最初因素。马克思首先做的是看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如何理解和解决上述现实问题的。他会为此圈定所读书目,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思路来做细致的摘录或者扼要的评注。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注意到部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在一些重要概念和关键问题的阐发上,与“当前的经济事实”存在着许多不相吻合和互相矛盾的地方。为了解决上述问题,马克思一方面阅读和摘抄更多的政治经济学著作来进行对比与辨析,以证实它们是否为整个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共性问题;另一方面,结合逻辑论证和现实分析尝试破解这些问题,并形成较长篇幅的阐释。通过这样两方面的工作,马克思借助和超越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理论,不仅提升了自身对复杂现实问题的理解,而且指明了解决现实问题的根本出路或社会变革的根本性方向。更为重要的是,上述工作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历程中往往呈现出循环的方式:他在遭逢新的现实问题时经常反复研究和摘录同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对同一个重要概念和关键问题作出深层解析和多角度探究。
简而言之,遭逢现实问题→研读他人的著作→分析和批判他人的理论与思路→产生自己独立的思想并作准确的表述→指明解决现实问题的根本出路→遭逢新的现实问题……如此周而复始,就是马克思在系统地建构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之前的基本模式。特别是马克思通过《德意志意识形态》彻底清算了思辨哲学的影响,建构了自己的哲学历史观(从现实出发来理解人、社会和历史,在生产力普遍发达的基础上真正地实现社会变革)之后,他的研究模式就逐步固定起来*恩格斯曾指出,马克思在写作《德意志意识形态》后已经弄清了其新的哲学历史观和经济观的基本特点,而批判蒲鲁东《贫困的哲学》成为了他阐述这些基本特点的重要契机。(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页。)从这个角度来说,《哲学的贫困》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旧有模式的一个典型。。在这种研究模式下,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的社会主义实现了内在整合。特别是在《哲学的贫困》中,对现实中贫困问题的持续关注,加之蒲鲁东《贫困的哲学》被译成德文后在德国工人阶级中传播甚广并导致他们思想混乱,使得马克思断然与唯心主义的经济学及其最新体现者蒲鲁东决裂,“给只想阐明社会生产的真实历史发展的、批判的、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扫清道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25~426页。。与之前带有手稿性质的著述稍有不同的是,马克思此时形成了自己新的哲学历史观,使得对蒲鲁东著作的摘录和评述成为了表述其独立思想的佐证。具体而言,马克思是从“经济范畴只是社会生产关系的理论表现”、“社会形态必然依附于社会机体之上”、“现实的个人是历史的剧作者和剧中人”等哲学观点出发,批判蒲鲁东的构成价值理论和经济矛盾的体系,进而推翻蒲鲁东关于工人运动和暴力革命无效性的错误论断,消除《贫困的哲学》对变革社会的现实运动所造成的不利影响。
批判与建构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主线,与之密切相联系的则是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般手法:第一,从批判对象的理论前提本身出发,得出与前提相左或与现实相矛盾的结论,从而反证出批判对象的理论的不合理性;或者直接呈现所批判的理论同社会现实之间的巨大张力。第二,追溯批判对象的思想“先导”或理论的最初创立者,通过批判后者的方式来从根本上驳倒前者。在表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旧有模式的全部著作中,运用一般手法最为“纯熟”的当属《哲学的贫困》。例如,在批判蒲鲁东的系列辩证法时,马克思采用的是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方式。他认为,后者本身就有着将一切事物最终抽象为逻辑范畴的极端倾向,只学到了“皮毛功夫”的蒲鲁东的哲学方法更是漏洞百出。只要揭示出黑格尔辩证法中的绝对抽象化的实质和错误,那么“冒牌的黑格尔词句”就会不攻自破了。又如,基于经济范畴只是社会生产关系的理论表现这一根本性认识,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的机器观时指出,要把机器置于历史视域中并结合现代大工业及其作为其组织形式的自动工厂来考察,要将机器生产作为现代大工业的生产方式而非将机器本身视作永恒的经济范畴。
以上就是关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旧有模式和一般手法的概述,接下来,笔者就要结合“两个片段”,来论证这种旧有模式和一般手法是如何被马克思延续和终结的。
按照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旧有模式,马克思会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现实出发进行理论建构,要涉及的就是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各种相关理论进行摘录和评述。在此时期,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对待经济危机的态度无外有两种,即“掩盖”和“正视”。前者的典型代表是巴师夏,他认为经济危机是经济规律自然和谐的一种表现,只要发现和排除扰乱经济规律正常运行的因素,就能很快消除经济危机;后者的典型代表是蒲鲁东主义者达里蒙,他直面经济危机在流通领域的各种表现,主张用改革货币制度的方式消除经济危机。马克思注意到了这两者,并最先对巴师夏经济和谐论展开批判。从文本内容来看,马克思从哲学历史观出发,以经济活动及其规律的历史性和暂时性为前提,结合批判作为巴师夏理论先导的凯里学说展开了论述。
凯里的经济和谐论是在其熟稔古典政治经济学和美国经济发展现实的基础上完成的。他认为,英法和美国之间存在的巨大环境差异和地理差异,决定着古典政治经济学无法适用于美国。有别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凯里提出了再生产费用价值论,即价值的源泉在于再生产的劳动成本或劳动牺牲而不在于包括劳动力等在内的生产成本。价值决定因素的变化,必然导致财富的生产和分配方式的变化。以李嘉图级差地租论和马尔萨斯人口论为代表的财富生产和分配的理论,势必遭到凯里的批驳。一方面,级差地租论适用于工业资产反对《谷物法》的时期,并不符合19世纪美国的现实情况;另一方面,人口论的理论前提,即人口几何级数增长和生活资料算术级数增长,也不具有现实性。从根本上说,凯里批判李嘉图和马尔萨斯的目的在于:强调再生产费用价值论的合理性,进而论证不同主体的利益分配是趋于和谐一致的。“工人的份额在比例上和数量上都得到增加,资本家的份额在数量上增加,但在比例上较少。这个规律总是要使人们处在平等的境地。”*H. C. Carey,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Part 1,Palala Press,2015,p.113.劳动、资本和土地这三类生产要素的非对抗性,可以为社会各阶级的合作提供了真正的机会,从而产生更多的职业和产业,以及不同产业之间的和谐发展。用经济的和谐破解古典政治经济学与美国社会现实的矛盾绝非易事。它所面临的一大挑战是包括工资并未不断上涨等在内的各种不和谐现象,凯里将其归结为政府的一系列不正当政策影响到经济和谐规律的正常发挥,指出只需废除或调整这些政策即可。另一个挑战则是英国强势地位所造成世界市场的不和谐,凯里为此主张保护关税以限制自由贸易。
不同于凯里从19世纪美国经济现实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矛盾入手创立经济和谐论,巴师夏以解决包括经济危机在内的全部社会经济问题为起点,围绕“一切正当的利益都是和谐的”展开论述。在他看来,社会经济结构是一个和谐地组织起来的整体,这是由经济规律的自然和谐决定的,而后者又取决于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在于需要、努力和满足的结合,这种结合所构成的完整的经济现象,是按照交换这一公正的法则(交换平等原则)在每个人身上实现的,而被交换的事物或者中介环节则是努力(包括劳动在内)。人的需要会受到一些干扰因素的影响,特别是对获取个人利益的无休止渴望,它使得人们只能通过更多的和更大的满足来应付过分的需求(欲望)。此时,作为满足和需要的中介环节的努力也会偏离方向。人们因判断上的弱点或激情的力量而产生的错误最终扰乱经济规律的自然和谐,导致各种经济危机的出现。“因此,不仅要在其庄严的和谐中阐明社会范畴的自然规律,还必须指出使这些规律不起作用的那些扰乱原因。”*巴师夏:《经济和谐论》,唐宗义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3页。这些扰乱因素主要有掠夺、战争、奴隶制、神权统治、垄断、政府剥削、假博爱等。排除它们的干扰力不仅需要人的共同责任感的发挥和道德水平的提高,还依赖于构成人的可完善性事物(智慧)。只有这样,才能使人从错误过渡到产生福利的真理。由此可见,巴师夏的经济和谐论是建立在一种人性论假设基础上的,并以一种道德说教的方式来解决全部社会问题。这种非历史的和反历史的论断,在现实中于经济危机的解决而言毫无裨益,因而必然会遭到马克思的严厉批判。
秉承《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中的哲学历史观,马克思始终从社会生产关系的现实中去看待各种经济现象,将经济范畴和经济规律视为社会生产关系的理论表现,坚决批判将它们永恒化和超历史解释的各种做法,巴师夏的理论亦不例外。马克思首先对巴师夏作了追根溯源式的批判,直接指出后者是以凯里为依据的。在批判的同时,马克思没有忽略凯里和巴师夏的理论贡献:意识到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历史性和暂时性,从所处的社会现实出发来看待各种经济现象,“并且必须在古典经济学家朴素地描绘生产关系的对抗的地方,证明生产关系是和谐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页。。然而,只是认识到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历史性,不足以证实凯里经济和谐论的全部合理性。相反,凯里实际上犯了与古典政治经济家一样的错误,只是具体形式稍有不同:他将19世纪美国的社会生产关系视为社会生产和交往的永恒的正常关系,即资产阶级社会的天然关系。用个别性代替普遍性,这从根本上决定了凯里经济和谐论的非历史性和反历史性。一方面,英国和美国的社会生产关系都属于“个别性”,用美国的经济现实来批判作为英国社会生产关系理论表现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以及其中关于土地所有制、工资、人口和阶级对立的理论,显然是行不通的。另一方面,保护关税不能从根本上扭转一个国家在世界市场中不利竞争局面,世界市场的不和谐只是作为被抽象出来的经济范畴之间的关系而存在,并且正是凯里所期望的“和谐”局面——对一国内部现实关系的抽象反映。
既然凯里经济和谐论是非历史的和反历史的,那么远不如它的巴师夏经济和谐论亦是如此。凯里经济和谐论尚且有其合理的一面,而巴师夏经济和谐论的方法和结构则一无是处:凯里所理解的和谐是对美国经济的现实关系的抽象,巴师夏的和谐则不是基于法国经济的现实关系,而是一种想象的“彼岸”的事物;凯里是从政治经济学本身出发,认真研究了包括信贷、地租等在内若干经济学的议题,巴师夏则只是用最简单的逻辑形式和伦理学(人性论)语言,将一些基本的经济学概念重新编排了一下次序而已;凯里掌握了大量作为对现实的部分反映的经济学材料并进行整合,巴师夏则提供的是虚构的历史,且充斥着理性形式和假想形式之间的矛盾……这样看来,马克思确实没必要再从巴师夏经济和谐论的方法与结构本身出发来作专门的批判了。
在对巴师夏和凯里的理论作一般性评论后,马克思接下来要做的是详细评述《经济的和谐》的具体内容。众所周知,马克思在摘录和评述某部经济学著作时,很少将其全部内容作一番评论,而是根据自己研究的需要择要而行。即便是被他批判的最为严厉和详实的《贫困的哲学》,马克思也是选择了分工和机器、垄断和竞争、所有权这几个经济范畴来论述,没有遍及蒲鲁东所谈论的全部经济范畴。同样,马克思在讨论巴师夏的著作时,也只是选取了“工资”(《经济的和谐》第14章)进行剖析,用“以点带面”的方式展开相关评判。由于巴师夏试图通过工资固定论来调和资产阶级社会中的劳资矛盾,以化解经济危机,因此“工资”章自然成为了马克思摘录和批判的核心,他通过揭示工资所表征的现存关系来批判巴师夏的工资固定论。
在讨论工资这个范畴时,巴师夏仍然遵循“需要—满足”关系和交换平等原则,论述了工资的起源、性质和作用。他认为,工资源于人们渴望固定性和规避风险的需要,后者是人的一种有利的、道德的、普遍的和不可被消灭的自然趋势。同利润和利息一样,工资的实质是人们遵循交换平等原则而制定的一种交易办法。从其起源和性质来看,工资都是有利于固定性的。“固定性也在取得很大的进步。两种持久的现象有利于固定性:(1)人渴望固定性,(2)人每天都在获得实现固定性的办法。”*巴师夏:《经济和谐论》,唐宗义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387页。劳动者实现其固定性需要的过程是与人类社会发展同步的,他们所处的状况无非有三种:偶然性占统治地位、稳定性占统治地位和这两者的中间状态(雇佣劳动制度)。其中,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初阶段,包括自然灾害等在内的偶然性极大地制约着人类对固定性的需要的满足。于是,人们采取“结社”的方式来共同承担风险。当“结社”发展为一方就给予另一方以约定的报偿来承担全部风险——一方因承担风险而获得独立经营权,另一方则得到了固定性;一方依靠“过往的劳动”即资本来获得报酬,另一方则依靠“现实的劳动”即劳动来获得报酬——的时侯,雇佣劳动制度就形成了。从历史发展的趋势来看,人对于地位的固定性和稳定性的需要,是无法消除的和不可停止的。劳动者决不会满足于雇佣劳动制度这个中间状态,在通往稳定性的道路上停止努力,他们创造出互助会和退休基金会这两个机构,不断完善雇佣劳动制度,使劳动者的收入更为固定。这样,巴师夏从探究工资的起源、性质和作用入手,勾勒出一个“历史结构”,具体如下图所示:
巴师夏进一步指出,尽管互助会和退休基金会在稳定性方面是劳动与资本之间的一种较为先进的组织形式,但它们给偶然性还留下了一个较大的空间:工人只知道用劳动赚取工资来获得稳定性,不知道是否获得了应得的报酬;而资本家则只知道靠资本获取利息,不知道所获得利息是高还是低。也就是说,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仍然存在。巴师夏将这种对立限定在现实中,意在强调劳动与资本之间关系的命定的和谐。一方面,资本作为“以往的劳动”,其存在与否始终由作为“现时的劳动”的劳动掌握;另一方面,资本的存在远比它的不存在更有利于劳动。作为劳动“领取”固定报酬的名义,工资及支配它的自然规律也会改变工人们的命运——工人趋向于上升到资本主义企业主之列,工资日趋提高,雇佣劳动制度向企业的过渡日趋容易。这就表明,巴师夏在强调工资是出于人们对固定性渴望的同时,也论述了它的非固定化即变动的作用。
对于巴师夏的论证逻辑,马克思有着准确且全面的把握。他在摘录其主要论断后评论到,巴师夏不仅没有阐述工资的特有性质,即资产阶级社会中的工资的特性和作用,而且还存在用固定性和不固定性同时说明雇佣劳动制度好处这个自相矛盾的地方,完全忽略了工资所表征的现存关系。在进入对工资固定论的实际结构的分析和批判时,马克思指出,工资固定论的谬误首先表现为非历史性,它没有对人类社会从半野蛮状态向现代状态的这种历史的过渡作任何解释。其次是它的反历史性。在现实的历史中,“雇佣劳动表现为劳动和它的报酬的固定性的否定”*《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页。。从社会所有制形式来看,雇佣劳动制度产生于奴隶制、农奴制和公有制的解体。从社会生产方式来看,雇佣劳动制度是从行会制度、等级制度、劳役和实物收入形式、农村的手工业生产方式和封建的小农生产方式等的衰亡中产生的。作为这些生产方式物质载体的内容、场所和规模等都是固定的,雇佣劳动制度则表现为这些关系的解体和消灭。
更为重要的是,工资在现实的生产关系中也是不固定的。在供求规律的决定作用下,在经济危机、造成雇佣劳动过剩的机器和调配劳动的分工的影响下,工资是处于变动的、提高或降低的状态。所谓工资的固定性,亦即工资最低额,是指工资在某种平均状况下所实现的一个相当的平均量。它主要是确保在利润下降甚至消失的情况下,能够继续支付工资以维持投入到生产中的劳动的某种平均连续性。工资的固定性所表征的现存关系是:在资本和雇佣劳动是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的情况下,整个工人阶级只能靠工资生存,而单个工人在平均状况下就取得了为工资而劳动的固定性,这就实现了雇佣劳动的平均连续性。换句话说,雇佣劳动的平均连续性和工人工资的固定性,是一种“同义反复”,而不是巴师夏所说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由此可见,非历史性和反历史性、“同义反复”,决定着工资固定论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也就不值得马克思再作任何评论了。
经济危机日趋严重的事实,使得任何掩盖其实质的理论都没有了价值。关于这场具体表现在流通领域内的经济危机的论战,不可避免地被推向有关货币理论和货币政策的争论中。马克思此时自然会将视角转向运用各种货币政策来消除经济危机的流行做法——英国的货币数量理论批判和蒲鲁东主义者的劳动货币论。在具体的理论切入点上,马克思选取了当时较为流行的蒲鲁东主义者达里蒙的观点。
达里蒙认为,不论是现时段的经济危机,还是周期性的商品危机,这一切的灾难,“都源于人们执着地维持着贵金属在流通和交换中的优势地位”*M. Alfred Darimon,Réform des Banques,Libarie de Guillaumin et CIE,Paris,1856,pp.1-2.。也就是说,银行根本不考虑实际中的流通需要即公众对银行服务的需要,只是在一味地维持金银等贵金属作为真正的流通工具和交换工具的地位。在表征公众需要的银行券总存额的增长额远远小于银行的贵金属储备减少量的情况下,法兰西银行却采取措施以限制贵金属的流通量。当流通中所需的作为交换媒介的贵金属无法得到满足时,经济危机自然就产生了。至于银行的贵金属储备减少和证券总存额增加的原因,达里蒙将其归结为谷物歉收。从理论上说,消除经济危机的关键在于,废除贵金属的特权并赋予其以商品和交换工具的双重属性,实现产品确实同产品交换。具体到实践层面,就是推行银行改革,建立人民银行和发行劳动货币,废除银行券对贵金属的可兑换性。一方面,劳动券或小时券在每一个产品上都标明了生产它所需的劳动时间,使全部的产品都具有了直接交换的属性,从而排除了产品转化为货币的困难,解决了产品的“自我实现”问题。另一方面,用劳动券直接反映产品所耗费的劳动,可以消除金银的特权地位和缺乏现象,从根本上消解经济危机的根源。
达里蒙的劳动货币论显然是继承了蒲鲁东的理论,后者早在19世纪40年代末就论述过贵金属具有作为交换手段的特殊职能的原因*参见蒲鲁东:《贫困的哲学》(上卷),余叔通、王雪华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06~110页。,主张废除货币和使用劳动券。到了19世纪50年代,蒲鲁东在《无息信贷》中进一步阐述了无息信贷理论和银行改革的观念。对于达里蒙“蒲鲁东式的智慧的全部秘密”——银行为了维持贵金属的统治地位而导致它在外流严重时与流通需要发生矛盾,从而产生经济危机。只要劳动券取消贵金属的优势和银行券对贵金属的可兑换性,就能化解经济危机——马克思有着清楚的认识,他从四个层次对上述观点进行了摘录和批判:第一,货币流通和信贷及其各自的需要都不是等同的,银行券的数量及其波动,反映的只是信贷的需要,而非货币流通的需要。第二,贵金属的统治地位无需银行的刻意维持,经济主体的行为都要受供求关系及其规律的影响。商人在经济危机时用银行券换取贵金属以从国外购买和囤积谷物是为了赚取利润,而不是满足公众的需要。上述用贵金属从事对外贸易的行为本身就说明着贵金属的统治地位。第三,贵金属外流与经济危机决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虽然制止贵金属外流的行为会加剧经济危机。“在谷物严重歉收的情况下,……危机只是归结于供求规律……金的输出不是谷物危机的原因,而谷物危机却是金的输出的原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页。第四,经济危机的原因决不是银行券可兑换贵金属,更不能通过废除这种可兑换性来加以防止。废除贵金属特权等同于将一切商品都提高到贵金属才享有的统治地位,用劳动券取代银行券和废除货币的办法却是将全部商品都变成货币并赋予其以货币的特性。
综合以上分析,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从历史上来看,变革现存的生产关系及构筑于此之上的社会关系,是改变流通关系的前提;仅改变流通工具或流通组织,不能改变生产关系和与之相适应的分配关系。达里蒙错误地将上述关系颠倒了过来,认为建立人民银行并发行劳动货币,不仅能够废除贵金属基础,而且会创造出新的生产条件和交往条件。除了基本前提的谬误外,整个蒲鲁东主义的劳动货币论的最大弊端在于它的非现实性。这种非现实性首先表现为没有认识到可兑换性与不可兑换性、相对贬值与相对升值的辩证关系。这种辩证关系是一个典型的三段论:可兑换性要求货币成为一个价值符号,即让它和一定量的第三种商品等同(大前提);等同意味着它已经包含着作为其对立面的可能的不等同(小前提);可兑换性“潜在地包含着”作为其对立面的不可兑现性,升值“潜在地包含着”贬值(结论)。金属货币的相对贬值总是大于相对升值,要预防货币的周期性重复贬值,即取消废除贵金属对货币的特权,就要取消价格的涨落;取消价格涨落则意味着取消交换价值及其与之相适应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组织,也就是在经济上对资产阶级社会进行革命,而不仅仅是改造银行或建立“合理”的货币制度。
劳动货币论的非现实性其次表现为劳动货币的不可兑现性,后者是由劳动货币同劳动生产率提高的不相容决定的。生产某种商品的必要劳动时间是不固定的,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或降低,会使得生产某种商品的必要劳动时间缩短或增加。不论是使用金劳动货币还是纸劳动货币,必然使商品交换更加混乱:前者只有在劳动小时的生产率始终不变的情况下才能保持可兑换性,后者的积累会导致以其为基础订立的契约、债务和固定负担等也积累下来,更加恶化工人创造他人财富和不断自我贬值的状况。
劳动货币论的非现实性最后表现为没有正确理解交换价值与价格的实际差别。价格是用货币来表现的商品的交换价值,但这不是它们的实际差别而是名义差别。导致这种实际差别的原因在于决定交换价值与价格的因素的不同:前者取决于劳动时间,后者则取决于供求关系。交换价值与价格的实际差别意味着作为前者决定要素的劳动时间不可能同时成为表现价格的要素,否则就会产生劳动时间同时成为决定者和被决定者的矛盾。作为价值尺度的劳动时间不能充当对价格进行比较的材料,只能观念地存在着。此时,需要有另一个作为尺度的第三种商品(往往是货币)而不是劳动时间来衡量价值与价格的实际差别,而这个尺度就成为价值与价格的名义差别的表现。换言之,价值与价格的实际差别决定着它们的名义差别,而不是相反。蒲鲁东主义者的错误在于颠倒了上述关系,误认为只要取消了交换价值与价格的名义差别就能消除它们的实际差别和矛盾,进而消除资产阶级的一切危机和弊病。在劳动货币论批判已经过渡到交换价值、货币和价格以及它们的本质的分析上时,马克思接下来自然要讨论货币的本质和产生问题了。
按照马克思的思路,从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入手,批判经济和谐论、工资固定论与劳动货币论,再进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题(交换价值、货币和价格),这在逻辑上是能够自洽的。然而,这种做法的前期成果与马克思之前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思路并无二致,无法直接体现出他对整个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的新思路和新计划。况且,经济和谐论、工资固定论和劳动货币论并不是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经典理论和“时髦”做法。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经典理论首推斯密的劳动价值论和李嘉图的货币数量理论,而现在时髦的做法则是在开头用一个总论部分论述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比如约翰·穆勒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及其在社会哲学上的若干应用》。政治经济学批判应直面作为其研究对象的生产一般,并制定新的研究方法。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转而进行“导言”的创作,从而标志着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旧有模式的终结。
此时,能够体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新思路的就是“导言”和笔记本II中的“五篇结构”。其中,第一篇考察政治经济学的直接研究对象——包括交换价值、货币和价格等在内的表现社会生产的一般抽象规定,即生产一般。社会生产本身是前提,作为社会生产结果的商品只是以载体形式来表现社会生产的各种规定,也就是说它并非被设定在这些规定上。进一步而言,交换本身最初也不涉及和决定整个生产,只是表现为处于交换价值世界之外的剩余物的交换。这些剩余物在发达的社会中同样会处于直接的现成的商品世界中。从现实的历史发展来看,虽然生产一般及其包含的交换价值、货币和价格等范畴,或多或少地通用于一切社会形式,也就是作为一种片面的关系而存在。但是,它们只是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才逐步由资本的支配而发展起来,并作为现实的抽象而逐渐明显化。理论依附于现实,理论发展史同样依附于现实的历史发展。作为对资产阶级社会的自我认识和观照,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此时必然要对交换价值、货币和价格等范畴作出阐释。简言之,交换价值、货币和价格等范畴在历史上和逻辑上都是同资产阶级社会结合在一起的。然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忽视了这些范畴的历史性,而是将它们在资产阶级社会(而非其他社会形式中)的具体表现永恒化,并应用到一切社会形式中。“一切生产阶段所共有的、被思维当做一般规定而确定下来的规定,是存在的,但是所谓一切生产的一般条件,不过是这些抽象要素,用这些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因而,从总体上把握资产阶级社会和批判政治经济学,要从重新考察这些范畴开始。
第二篇讨论形成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结构并且成为基本阶级的依据的范畴——资本、雇佣劳动和土地所有权,它们涵盖了资产阶级社会三大阶级——资本家、工人和土地所有者之间在私有财产上的关系。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虽然被交换的剩余物处于直接的现成的商品世界中,但商品世界能够超越自身而显现出表现为社会生产关系的经济关系。此时,应当讨论凝结在商品上的社会生产关系,以及由它们的总和所构成的社会经济结构。换句话说,考察生产一般在资产阶级社会中的具体表现,也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带来的社会经济结构新变化。在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结构中,最主要的范畴便是资本、雇佣劳动和土地所有权。在考察这些范畴本身及其相互关系的同时,还要探讨竖立其上的新的城乡结构和三大社会“生产”阶级,这些范畴在上述载体上进行的交换和流通,资产阶级社会特有的(私人的)信用事业等。
社会的经济结构是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的现实基础,因而在讨论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结构之后,就要考察它的法律结构和政治结构,即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一方面,要探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配下形成的国家新形式;另一方面,考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配下的国家对内行为(赋税及由其导致产生的“非生产”阶级、国债、人口)和对外行为(殖民地、向国外移民)。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逐步扩张和人口在世界范围内迁移,生产的国际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包括国际分工、国际交换、输入和输出、汇率等都出现了新的形式和特点。以上对生产的国家行为和国际关系的考察,分别构成了马克思写作计划的第三篇和第四篇。
最后一篇是考察世界市场和经济危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扩张使资产阶级社会超出了国家的界限,从而导致世界市场发生重大变化。它不仅使商品交换扩大到最大范围,使人们的交往具有世界性和普遍性,而且形成了世界规模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极大促进了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创造了更为丰富的物质财富。但与此同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固有矛盾不仅没有得到根治,反而普遍地展开了,导致世界性经济危机的爆发,并且表现出新的形式和特点。正如马克思所说:“生产以及它的每一个要素都被设定为总体,但是同时一切矛盾都展开了。于是,世界市场又构成整体的前提和承担者。于是,危机就是普遍指示超越这个前提,并迫使采取新的历史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0页。
需要指出的是,为了透视资本主义变化的经济结构和运行过程中最本质的部分,从而在总体把握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上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对其写作计划数易其稿,大致经历了如下过程:“五篇结构”→“六册计划雏形”和“资本六篇结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221页。→“资本三篇结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233页。→“‘资本一般’的结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9~304页。。至此,马克思暂时停止了写作计划的思考,开始按照上述提纲写作《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初稿。这些初稿和笔记本M、笔记本I—VII共同构成了《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全部内容。随着《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于1859年出版,标志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新模式及其成果公开问世,也正式宣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旧有模式的全部终结。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7-05-20
杨洪源,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本文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哲学思想研究”(项目编号:16CZX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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